简随云第43部分阅读
简随云 作者:肉书屋
无数的人想知道“黑沙掩月”的藏处,但没有一个人成功,由他保管的岁月中,他尽心尽力,即使是至亲骨肉,也无一透露,而唐门普通弟子,更加无从得知。
不知,又怎么去盗?
何况,他对本门弟子的情况了如指掌,每一个人的特点与本领也都一清二楚,没有人能有那个本事,既能盗走镇门之宝,又能劫走他老辣精明的祖父。
而且,盗宝与劫人,又是否是同一人所为?
稳稳地陈述中,他更加仔细地辩查眼前这个人的神情——
简随云没有回话,又似先前一般,静静地坐在那里,回视着他,淡淡地笑
看着那抹笑,那双眼,唐利似又看到了自己的复杂
片刻后
“不过……”声音有些迟缓,他的指节动了动,“盈儿回门后,助老夫探察此事,发觉此事,确有蹊跷……”
他的眼,专注在简随云面部,没有一份偏移
眼前这个人,竟一语道中关键!
而他们却是费了诸多功夫,才查出一点线索。
“但线索尚未明确,也尚无明确的证据来证实……”他的话里又现深沉。
没有被证实,便不一定是事实,这个人也未必是推测对了。
但此人,又是凭借什么,说得那般肯定?倒底是推测,还是其它?
神情掩在暗中,唐利的面部没有人能看得清楚
眼里有似笑非笑,简随云的神情却在灯火下一览无遗,“唐门,有你,加之唐盈助你,一切自可解……”
淡淡地语,淡淡地笑
微微一怔,唐利的脸上闪过一层雾,他青筋毕露的手,拈上颏下胡须,“盈儿的确果敢、干练,此次出江湖历练一遭后,似乎更为沉稳、周详,只可惜,她是个女儿身……”。
是的,可惜是个女儿身!不然的话……
叹了口气,唐利沉默。
简随云也不再语。
静静的密室中,只有油灯在角落里,滋滋地响着
密室外
皓月当空——
梧桐树下,有一人长身而立。
回廊处,唐盈步履匆匆地走来,在看到树下的那个人时,不由迷了双眼,放缓脚步……
远远望,天上月,在万里云层外,遥远得只有盘大,而那人所立之处,是千般光华。仿佛天上的月,只是轮假月,他的周身,才是真正的月满人间,
那,怎会是他唐门之人?又怎会是他唐盈这般儿女的嫡亲兄长?
都说梧桐树下引凤凰,有梧桐的地方就会“有凤来仪”,莫非是因他们唐门种植了难以计数的梧桐村,才引来这样一个凤一般的人?
一步步向前走,一步步地迷感,也越发觉得自己是在一步一步地走进月宫中——
满心的的沁凉,满身的壮香,……
“二哥,你不入密室吗?”
终于走近,她看着那个人,轻轻地问
她二哥回来了!在她的盼望中,回来了!
她无法忘记,当她看到二哥与那个人一同出现的一刻,心底是怎样的激动!
那个人,果然也来了!
虽然与之分开仅仅是二十余日,她却是久别重逢的恍惚。而看着那个人由远处与二哥一同出现时,她发觉自己从未有过那般的视觉享受
也是在那一刻,她越发得觉得,这世上,能与二哥相匹配的人,只有那个人!
树下之人此时缓缓地转过了身,看着她——
微微一笑,笑得很淡,就如同他的眼,仿佛还在云天之外,但所有的花木都因这一笑低颈垂颜地失去了颜色,看得唐盈的心不由地又露跳一拍…………
“盈儿,事情进展的如何?”
唐盈连忙收回心神,二哥在问她话,“线索断了几次,但不出三日,西郊山外必会给出结果。”
她的脸上随着话语透出了些疲惫。
这些日子来,她明察暗访,没有一日停歇,而唐门内似乎处处危急,越去查,越让她心惊。
“盈儿,你处事已越来越成熟,此时,当镇定,”唐云引看着他的妹妹,平静而清雅。
他似乎从未失过从容,至少在唐盈眼中,二哥从未因任何事表现出急切与失态,即使是在此时!
“二哥,如果目前所查出的一些端倪属实,可能这次事件会牵扯……”她的脸上又露出些忧虑,那是一份不想面对而又不得不面对的忧虑。
“当‘如果’成为事实时,你再考虑不迟,现在,应需尽你的全力……”唐云引的声音也如平常一般,缓如清泉流动,似乎并不打算听她后面的内容。
点了点头,唐盈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知道,即使她说下去,二哥也未必会表示出什么意见。这么些年来,二哥总是遗世独立,自在清雅,就仿佛他虽是唐门人,却从不做唐门事。
她曾经疑惑过,为什么祖父与几位长老也任由着二哥这样子自行发展,从不强迫他参与唐门事务?但这样的二哥已让所有的唐门人都习惯了。
“二哥,我有事需禀报掌门,你,不进去吗?”看了看密室的方向,虽然掌门是她的亲大哥,但在处理事情时,她必须称之为掌门。
而只要二哥愿意,唐家所有重要的议会他都可以参加,所有唐门掌门能去的地方,他也都可以进入!
微微摇了摇头,唐云引的眼里也涌进几份笑意,“大哥有你相助,已足够。”
闻言,唐盈怔了怔
他的大哥继承掌门之位后,似乎便只有大哥一人独立承担起了整个家族,虽然也有几个长老会在一旁给予辅助,但那多是参考性的帮助。
真正做决断的,往往是大哥一人。
而早年间,祖父在完全放手前,也曾不时给些建议,后来大哥成熟后,祖父便几乎不再管门内事务。
至于他们的父母,更是在最近的二十年内从不插手任事件。
他们的父亲生性平庸,为人老实敦厚,甚至带着几分木纳,很不被祖父看好,而母亲早年间倒也精明干练,被祖父侪重,后来,听说是在出外办事的途中忽然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二哥,回门后不知为了什么,性情变了许多,常常陷于某种情绪中恍惚发呆,渐渐得,也不再参与门内事务,只与父亲做了对寂情书画的鸳鸯。
天天只知写写字、描描画,学起了书香门第的那些花样,也许正因如此,才让她这个女儿沾染了不少的书香气,多了唐门内其它子女少有的端庄温婉的气息。
但在她渐渐长大后,祖父便不时的派她些差事,除了配制“黑沙掩月”的解药外,也常让他旁听大哥处理事务的细节,甚至也会交给些事务让她处理。
她的身份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门内弟子对她越来越恭敬与顺从,大哥也越来越看重她的意见。
现在,唐门突然遇到这样的大事,无疑的,他兄妹三人成了主事之人,也只有他们三兄妹能与几个长老进入密室商谈应变之策。
但显然二哥仍欲置身事外,不打算进入这间密室?
眼眸里有疑惑,也有无奈,唐盈低身施了个礼,“二哥,那小妹这就进去了。”
折身,踏上青石板阶,她走入那间普通弟子无法接近的所在
唐云引的眼并没有随着她,又望向天上明月
月华下,只有夜风陪着他
墨发飞扬、白袍胜雪!
突然
他身后的假山叠石的阴暗处,闪出一个黑点,探头探脑间,如弹丸一般地在假山石上跳来跳去,动作轻悄无声。
即使是听力极强的高手,也未必能听得到那个动静。
“出来吧,”唐云引的声音再度响起,缓缓地,却像是早已心知肚明的。
那黑点停了动作,从黑暗中钻出脑袋,看了看他的背影,然后,又是一弹,弹出近丈远,闪到了旁边的树上,再几个翻转,就到了唐云引头顶的那株梧桐树的枝叶中
“吱吱!”
从枝叶里露出头来,冲着唐云引挤了挤眼
竟然是七宝!
唐云引没有去看它,仍望着天上月
转了转眼珠子,七宝呶起了嘴,似对他很有不满
唐云引的手忽然动了,掌心向上的托在了枝叶下
“吱吱”!七宝的爪子一探,就从那只掌中捞起几枚干果,凑到鼻下嗅了嗅,又冲着唐云引撇了撇嘴,似是勉强接受的神态。
但它的牙还是耐不住干果的诱惑,“嘎嘣”一咬,满嘴留香中,充分现出了它的馋嘴。
于是,月色下,一人独立,如乘在风中。
而树上的枝叶间,倒吊着一只猴儿。
猴儿爪中捧着干果“咯咯”地嗑着,卷着的尾巴则晃过来晃过去
晃得是悠哉悠哉……
第一百零一章 迷魂夜之二
又是密室
又是一灯如豆。
“果如姑娘所言,黑沙掩月的丢失,是我唐门之人所为。”
他,看着对面的人,声音依旧沉稳。
沉稳得只有沉稳!
“而盗宝之人,与掳走家祖之人,也是同一人!一个应该姓唐却不在唐门内的人!”
他的眼,注视着对面的人,突然地,叹了口气。
就像一块坚定的岩石在猛然之间化作了一摊碎沙,被风吹走!
“唐某年轻时,也曾年少风流,做过些糊涂事,二十五年前,在外留下了一点血脉……”
而他的话,很惊人!
任何人听来,都像是一个秘密!
一个作为一门之主,会绞尽脑汁去保守的秘密!
仍坐于灯下,简随云的面孔依然可以被轻易得一览无遗
“每个人,都会有过往……”淡淡应语,她的眼里是没有任何听到秘密的云淡风轻。
“的确,每个人都会有过往……”他看着简随云的眼,也看着那份云淡风轻,“年少轻狂中,每个人也都会难免犯些错误,只是所犯的错有大、也有小,而老夫所犯的错,是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也给了一个孩子没有父亲的成长过程……”
他刀刻般的脸,仍然隐在暗中
此时如果有人能凑上前去细瞧,可看到那上面所有的神筋线条都抽到了一起——
而他的声音却依然沉稳!
除了沉稳,便只能沉稳!
“没有父亲在身边的孩子,在别人眼里就是野种,是见不得光的,而我这个父亲,一直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的轮廓,也依旧刚硬理性,如山一般镇定。
但他的眼,却在黑暗中似乎陷入了某些过往,复杂深邃
“他,又是个好强的孩子,不甘心一出生便是私生子,也不甘心要一生一世受尽他人的白眼与嘲弄,他发誓,他要让世上所有的人都看得起他,所以,他在长大后,做出了反咬他亲身父亲的事……”
又是一声叹息
叹息声与他声音中的沉稳并不矛盾,迂回在密室封闭的空间中,绕耳不去
但简随云还是平静,明净的肤质,就似皎月清辉下,月光透过的兰花花瓣
从外到里,纤尘不染!
如果,其它江湖人听到了唐门掌门的这段话,会在一夜间将它飞播流传、演染夸大!也会在一夜后,让他的名声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哪怕是在这样一个男权社会里,每天都会发生着无数的关于男人的风流韵事,任何平常的男人,都可以年少轻狂、红袖飞招、粉蝶无数、蜜意留情
而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名人,发生在其身上的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倍受关注,有不同寻常的意味!
“倒让姑娘见笑了,原来这一场风波,起因竟是老夫留在外面的血脉,伙同了一干旁系子弟共同所为。”
他的脸上,划过一抹笑
笑里有复杂,也似乎有几丝黯淡。
只是,同样隐于暗中。
唐门,从来都是等级分明的,分正支子弟与旁系两系弟子。
正支,为族长以下的直系亲缘,或男或女,均是最钝正的血统,也是身份地位最高者。而旁系,刖为血统较远者,也有从外收罗拜在门下的非唐姓人,后在入门后改姓为唐,而他们的后代子孙与弟子,也一一跟着姓唐。
唐门的人数因此越来越众,规模也越来越大,势力则越来越盛。
但血统越远者,身份也越低微,也越不可能处于管理的中心层。而正支的儿女,则从一出生便身份尊荣,有继承门主的权力!
“老夫没有想到,旁系弟子,已不都像他们的先人一样,会忠心不二的服从于唐门了……”再度叹气
他万万没有想到,三日前的怀疑,三日后竟成了事实!
已有足够的证据来证实,是他唐门内部出了乱子!
也是他这个掌门的管理不当,使之出了乱子!
“乱的,非你的管理,而是人心……”简随云的声音又似花开又落,浮暗香而来
怔了怔,他的眼里闪过意外,开始沉默
沉默良久后——
“老夫几乎忘了,久居人下的人,必然会生不甘之心!而旁系弟子生来便要听从正支弟子的命运,是他们无法选择的,他们中并非每一个人都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原来,是老夫疏忽了……”
人性,是复杂而多变的。
他身在江湖,又岂会不知这点?
只是身在其中,事关己身,不肯也不愿去想到那点,但眼前这个人,竟然又是一语点中关键处!
这莫非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这个旁观者,却几乎没有任何旁观,到他唐门也仅仅只有三日,三日中,也几乎未出招待她入住的别院。
“我唐利,因为生来是正支弟子,天资不差,便继承了先人的家业,但弟子中,就算是资质再高,都不可能坐上老夫现在的位置。有些人,是生来便不甘平庸的,而在心有不甘时,如果给其一个机会,就会去冒险!
这一次,旁系子弟中终于有人冒险了,所冒的险,便是伙同一个生于正支,却又没有被承认的人,来一起改变命运!”
他剖析着,分解着,却又是陈述着
“怪不得,老夫没有收到任何要胁信件,曾经也诧异,倒底对方的目的是为何?显然与普通江湖人的行为不符,而在昨日盈儿突然带人夜龙西郊山外,救回家祖后,才查知一点,主使人竟是老夫多年前留在外的一点血脉。”
他的身子忽然又动了动
是的!
他们的祖父回来了!
在一个他们几乎想像不到的黑暗小屋中,被找回!
而唐盈在此过程中,功不可没!
只是,老掌门被救回,并没有解决所有的问题!
因为“黑沙掩月”仍未被寻回,更因为,祖父从被找到那一刻便在昏迷中,面部若染黑漆,全身倍硬如铁,竞然是中了他们的镇门之宝!
“未曾想,盗走我镇门之宝的人,竟将之用在了家祖身上………”
“黑沙掩月”虽是他唐门所配制,但因所须材料极为特别,又难觅全,故存世量并不多!只有一只微型的小盒盛装!
而其配方也是个秘密,也只有他与祖父及唐盈三人知晓!连《唐门毒笈》中都未有所记载!
祖父是上任掌门,在他继位那天将密方传给了他,唐盈则因熟知毒理,甚至超过了他这个大哥,被祖父授命研制解药,才得已知道配方。
但他们,受过严苛的教育,即使是被人杀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擅自配方传出,盗宝之人如果得到“黑沙掩月”后真有所圄,便不该轻易浪费那一点成药。
没想到,对方竟然把药用在了他祖父身上!
“他们,想要做主唐门,所以,在盗走镇门后,什么动作也没有,原来,他们是要所有门人先对老夫心生不满,认为老夫管理不当,既丢失镇门之宝,又令家祖受劫,不配为掌门之位,让门人及几位长老给老夫以压力,更让老夫自觉愧对祖先的同时,他们才会突发哥兵,以唐门一个措手不如……
他的确曾心中有所愧对,也的确蒙生了自己不配为一门之主的念头。但现在,他的头脑越来越清晰,越分析,他的神情也越有明显的变化——
仅仅只是一个生于外的私生儿,就算他多年培植力量,又怎能在一夜间进入复杂又守卫森严的唐门,既盗走镇门之宝,又劫走人?
唐盈查知的结果是,有一干旁系弟子做为了内应!
而昨夜救人一事必会打莘惊蛇,对方也极有可能提前生叛!
“未到紧要关头时,没有人,会真正的冒险。”简随云唇边浮笑,看着他,又缓缓语
眼神一闪,这个人仿佛知晓他现在心中所想?
“的确,没有万分把握时,没有人会提前生起干戈!只有被逼急了的兔子,才会咬人!关于旁系弟子做内应一说,本是三妹初得的线索,而知道这个线索的人,也只有老夫与盈儿两人,其它弟子均无所查觉,也许,昨夜的行动,未必真正的惊动了他们……
他的手,拈上了颏下胡须。
“我唐门的当务之急,是要先救醒家祖。”
他看向了简随云平静安祥的脸
“有唐盈在,他,会醒转。”简随云唇边的笑,浮入了他的眼中
淡淡的话,让他的眼中又划出一抹异色。
此人如此说,是不会参与配制解药了?
听盈儿提及过,此人心思灵透,不争锋芒,曾就配制解药一事旁敲侧击的给过盈儿一些暗示,而一切的缘由,是只因不愿伤他唐门的颜面,……
不由沉吟,再度细细望着眼前的人
这个人,又是否当真能解开各种奇毒?上次解“紫金香“之毒又是否只是凑巧,或者她本身就有“紫金香”的解药,却对其它奇毒无奈,故而推辞?
而盈儿,是否能不负所望,及时配出解药?
他们,又是否得在无计可施时,不得不放下颜面,去求助于眼前的人?
“探能知镇门之宝存放之处,又能接近你祖父之人,不会是一般的唐门人”
忽然,简随云又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双眸从未回避过他的直视。
唐利的眼中再度闪过一道异光,“姑娘何出此言?”
手在太师椅上的手,又动了动
“唐门最近发生的事,很多耐人寻味。”
“的确,先有盈儿在外数次三番地被追杀,再到镇门之宝丢失,再到老掌门失踪……是一波接一波。”
“你们,似乎尚未去查过唐盈被追杀一事。”
再怔,唐利眼里的异光更盛。
他几乎忘了此事!不是他不关心三妹,而是唐门忽遇变故,让他已顾不得此事。
“盈儿江湖历练尚少,并未曾竖敌,而杀她之人竟不惜花巨金请了杀手中的杀手,这事非同寻常。”
“花巨金雇请杀手,须要有值得花那些巨金的动机。”
“动机?”唐利又拈胡须,“江湖中,有时杀一个人,仅仅只是因为对方看着不顺眼而已,没有理由,也会有人被杀,但如果能让人去花百万两白银雇请当今当湖中最难雇请的‘杀手’这个动机,便一定是动机了……”
唐刽开始沉吟
“有些事,也许就似藤蔓结瓜……”简随云的笑,又淡淡浮出。
藤蔓结瓜?
唐利的眼又一闪,“藤蔓结瓜,便是许多看似散乱的瓜,其实本为一藤所结,若想顺利摘得那些瓜,只须顺藤去捞。”
只是微笑,简随云不再语——
而她的笑,似将豆大的灯火,无限的放大
也似将唐利眼中突露的精光,无限放大——
密室外
仍是梧桐树下。
唐盈再度步履匆匆而来远远地,她又看到了那个人,正独立月色下!
再度恍惚,放慢脚步她无法不恍惚,即使天天能见到那个人,她也知道自己会恍惚,就如同许多人表现得那样。
“二哥?”轻轻地唤,月下人在她走近前,已转过身,看着她。
“盈儿,解药之事可有进展?”摇了摇头,她脸上的疲惫更重,“虽然曾得简姑娘提醒,着力从小毒范困去配制,但世上有毒之物何其众,盈儿不才,这几日试验了五千六百二十三种配法,还没有配出……”
“你,定会寻出良方。”唐云引眼中的泉水,仿佛流到了空气中
将这夜中隐隐暗藏的急燥冲淡
“但是,二哥,祖父身受巨毒,在黑沙掩月的折磨中倍受煎熬,我等作子孙的不能立刻配出解药,解他老人家之痛,是不孝……二哥,我……”
可恨她资质愚钝,竟不能立刻为祖父分忧解难!
“黑沙掩月”的毒性之猛,并不亚于“紫金香”多少,她身受过紫金香之毒,深知那种痛苦非常人可忍。
而祖父却已是高龄!
“你,还有二十四个时辰。”他周身沁凉也将初夏的夜浸染,浸湿了空气,浸染了月光,让一切都显得清彻
怔了怔,唐盈抬头看着这张倾世的容颜——
“若你能独力配出解药,即使祖父受再多的痛苦,他醒转后,也必然会骄傲,为你骄傲。”他的眼里,分明是清泉涌动,却为何,一旦对进那双眼中,就像进入了迷雾中?
隐隐听得二哥的话,她的心,奇异得平静下来
是的,祖父毕生的希望便是能够看到‘黑沙掩月’的解药问世,她明白,祖父不希望看到解药是由他人配制出的!
虽然她心中万般挣扎,在昨夜救回祖父后,便想直接去寻简随云,但,为了唐门的荣誉,为了祖父的期望,不到最后关头,她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
是的,必须!
叹了口气,一直以来,她也认为自己是聪颖而有天赋的,但上次远行中——
“你,已是唐门近三代中最杰出的弟子,不需拿自已与她去相比。”
二哥似乎能看到她的心里?
唐盈回过神来,望了望密室的方向
室内的另一个人是千古难觅,自己怎能与她相比?不与她比的话,也许放眼江湖,自己果真是出类拨萃的。
“许多时候,信心可以战胜一切。”唐云引的声音也是不急不缓的,虽入的是耳,却似直接流淌进心里
信心?唐盈的眼眸眨了眨。
“信心可以让一个人克服难关,如果没有了它,再出色的人,也无法拿出全部的自己去迎难而上。”
唐盈再怔,随即明白了二哥话中意。
是的,她不能灰心,她需要信心!
挺了挺肩膀,也挺直了背脊,她的声音在疲备中透出种坚定,“嗯,二哥,盈儿当信任自己!目前,盈儿虽着力从小毒配制去出发,但毕竟与以往配毒思路大径相庭,世上有毒之物何其多?而按此速度,不能及时配出……”
“急,则生燥;燥,便心乱,欲速则不达,先让自己的心沉静。当年,先祖研出黑沙掩月时,有一味巨毒产自苗疆一带,有巨毒之处,必有相应的解毒之物……”
心中一跳,唐盈突然脑中灵光闪过
不错,黑沙掩月是由五十七种毒物配成,其中有一味是产自苗疆黑岭一带的催心莘,她一直着力于中原常见的小毒物配伍,如果……
“二哥,你是说这解药也应该先从能解这异地之毒的解药上出发?”
五十七种配药中,只有一味是产自苗碧,所占比例极小,可能吗?
“也许,你可以去试试……”唐云引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
一笑间,万物皆失色!
唐盈的眼里又现比惚,现在的二哥,似乎比以往爱笑了些?
是因为那个人的存在吗?
“二哥,你,仍不进去吗?”她又看了看密室。她知道,大哥很希望二哥能进入。
在五年前二哥回归唐门的那一日,就这么希望着!
又是微微摇摇头,唐云引淡淡语,“你且去吧——”
“那,二哥,既已有了新的思路,事不疑迟,我这就去试试……”只见唐盈的脸上现出几分急燥来,打算一刻也不延迟地再重入练药室,放弃了原本要进入密室的打算。但刚折身,走没几步,便又听身后传来二哥的声音——
“切记,需凝神静心。”
心,又猛然一凛!
对,她不能急燥,怎么又不小心便急燥起来?不能急!要冷静!她要仔细想一想,关于催心草的种种,到底有哪些东西能解催心草?
催心草,属苗疆产物,生于潮湿多雾地带,所生之处,方圆百丈内皆会寸草不生,连毒蛇猛兽也避而远之,但知其者并不多,尤其中原人,即使是常年研医开方的大夫,也多数都没听过催心草的名字……
等等,她突然回头——
去看,唐云引已回转身去,仍是眺望着天上明月。她只能看到二哥的侧影,与那地上伴在风中的影子。但她的眼里是不由地露出迷惑与意外!
二哥自幼便在唐门之外,归门这三年来,也极少在家中滞留,更从不过问研毒一事,似乎,所有的唐门弟子都从未将毒物与二哥联系在一起。她也从未曾想过,二哥对毒物会有什么了解,就算耳濡目染中学到了一些,也不会精深到哪里去。但此次几句对话间,二哥似乎对毒理极为在行?
竟然知道催心草?难道他也知道“黑沙掩月”的配方?
又或者,不是全都知道,只知道一部分?
怎会如此?她从小就听说,二哥是在三岁时便被一个世外高人带走,而且她曾无意间听到父母提过,二哥在那位高人门下呆到十五岁时,便去了它处。回唐门时,已经二十有二!
那他离开师门之后呢?
他去了哪里?做过些什么?
似乎连祖父与爹娘与不知他的踪迹?
而在他终于回唐门的那一天,祖父与爹娘似乎对他也极为宽松,他在门内,就像一个独立的个体,或描字书写、或看些古书、或植花赏梅、或自己独坐品茶煮酒。
雅秀出尘间,遗世而立!让看到的人疑是自己误闯了蓬莱仙境,撞上了一个静静自在的仙人……但现在,她觉得二哥更像一个谜!
让所有人都猜不透的谜!疑惑又疑惑,却没有时间再疑惑!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她只得再启脚步,甩下所有思绪,穿过门洞向练药室走去——
而待她消失在夜风中后,院中又只余唐云引一人。
他,凝视着明月,忽然袍袖一挥
一挥间,竟流泄出一种旷世的洒脱。
“盈儿,你可知为兄若进得一次密室,日后便次次需得进去?”
他,又笑了——
笑中不再只是清雅淡冷,却如高山流水,仿佛有山水的碰撞,激出动荡的水浪,让这院落里在突然间,因他的笑,而多出份旷达与快意浑合的气息
并且带着几分随性。
风,也仿佛跟着他的笑,活跃了,摇晃着梧桐树,枝叶婆娑…………
“出来吧”
他在笑中,说出了这三个字。
话音刚落,头顶上树技就“嗖”地就钻出了一颗脑袋
“吱吱”!
七宝又一头栽下,倒挂在那里,挤眉弄眼地看着他——
“你,是否已想见另一个他?”
唐云引没有望它,问。
七宝闻言,似乎怔了怔,又眨了眨眼,“吱吱”一叫,开始点头。
紧接着,又猛烈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点头,接着又摇头……,……
摇头、点头无数次后,它干脆捧起爪子来,呲着牙笑,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唐云引却似乎知道它所有的表情变化!
眼里,又渐渐变得深邃,天上所有的星都落到了那双眼里的请江水中——
而他的笑,也收起,渐渐得平静,平静中透出些若有所思
“也许,她,也在想看到另一个他了……”
第一百零二章 迷夜之三
仍是密室
仍是一灯如豆
刀刻般的脸,似乎在几日之间,老去几分。
即使,仍掩在黑暗中,但那依稀的轮廓,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它在短短时日内,仿佛经过了苍海桑田,岁月蹉跎……
“果不出姑娘所料,刺杀舍妹之人,与盗宝、劫家祖之事,有所干系!”他的声音,也不再只是沉稳。
沉稳外,含了一种事态严峻的凝肃!
而他在说罢后,又开始沉默。
微垂眼睑,简随云安祥中,任灯火在她脸上投下静静的剪影,也任对方看着她
只有灯心燃烧的声音在空气中炸开
良久后
“姑娘果然是个言少的人。若非姑娘的点拨,家祖此劫难过。”
唐门的老掌门,醒来了!
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排名第三的巨毒,有解了!
唐盈竟然当真配出了解药!在最后一日,成功的解开了他唐门数十年来无能为力的巨毒!
而他们的祖父,已经醒转!
他有些不能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七十余年了,唐门等这一天,已等得已太久!祖父醒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在笑!
看到了他唐门无解的巨毒,在他的有生之年终于被解开,并且是由他嫡亲的孙女解开时,那位老人饱受毒性折磨的脸上,笑得是不枉中毒一遭的欣慰!
“是唐盈之功。”闻言,简随云提起唐盈。
唐盈在其中的付出,的确很多。
“但老夫心中清楚,若非姑娘,舍妹不会如此快就配出解药,尊驾是我唐门上下的恩人!”他,抱拳,向她施齐礼。
即使未站起,但这一礼,已是一个掌门人郑重的谢礼。
也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谢礼!
坐而未动,简随云对一代掌门施出的谢礼淡然处之
这世上又有几人会如此应承?甚至连客气的回语都没有?
眼底又升起些意外,他看着这个明明十分年少、却不遵循世间规矩的女子飘然自在间,仿佛任何世俗辛撤都与她无关!
不由突然地想,如果是他的祖父亲自拜谢,她是否也仍然如此?
唐山虽醒,却仍虚弱,需静养调理,并且仍不知门中来了这样一个客人,但唐利虽有疑问,答案却似乎已在他心底——
任何一个看到简随云的人,似乎都会知道,无论摆在她面前的是什么人、什么样的环境,她便是她!永远是她!
灯,摇曳着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后
“未曾想,顺藤摸瓜,摸来的瓜,竟是如此一个瓜!”
他的身子似乎在暗中轻微地晃了晃,声音里又添了几份干涩,仿佛他真得已经老了。
不但脸上现出了老态,身子也有些佝偻,连地上坐在太师椅中的影子,也没有那般笔直了……
“二十六年前,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老夫奉家祖之命出外办事,路过了江南……”他又突然开口,眼神也突然变得深远——
“记得,江南的花开得很红,红得像胭脂一般,草也很绿,疯长着,老夫当时也正是青春年少时,提剑飞马,踏碎春泥,一路狂歌。”
仿佛记忆的年轮将他带回了久远的过去,从他的话中,也仿佛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挺拔矫健的少年剑客,正乘风飞驰——
“当路过一幢植有桃花的农家小院时,我因口渴难耐,便下马走近那座小院,想讨杯水喝,于是……”他的声音顿了顿,脸上似乎有一些微微的触动,就像当年的春风正拂过他的脸一般
“于是,我看到,她,就站在桃花树下东篱旁,穿着一身农家少女的薄红小袄,就像桃花一样,脸上是少女的笑……”
他的眼在昏暗中,竟然亮起了细碎的光芒
“那一天,我决定留在那里,不为赶路而赶路,即使身负急任,却只想留下,喝她的一碗水,看看她的脸……”
语音中似乎也注进了几分春风,变得柔软几分,似水流年
“未想到,她也想看我,在她的眼总是偷偷地打量着我,并在我对过去后羞红了脸时,我就明白,她,同样希望我留下,而那一夜……那一夜,窗外有雨,雨水很细,就像她的发丝,很温柔,带着香气……”
眼角布满皱纹的双目,似乎在此时更加得明亮,之前还有几分沉重的黯淡,现在却亮如烛火。
“天将亮时,我不得不离开,在她为我披衣送我出院的那一刻,我决定,会再回那里,将她带走,而我与她约定,西湖莲子结满蓬时,便是我带她离开时……”
一种笑,浮上他的脸。
奇怪的笑,有难以辩清的东西——
“我以为,一个春季,已足以让我办完所有的事,但万没有想到,在我飞奔而回的路上,遇上了伏击,我一人敌数十人,最终受伤、倒下,……”
醒转后,我已在巴蜀唐门内,全身数处大伤,内伤也极重,原来,是家祖怕我年少,历练不够,遇险不敌而暗中潜人保护着我时,将我救回,但我已不能动弹,只能躺在床上修养,而当我渐渐恢复并能够下床时,已是冬天——
冬天,是下雪的季节,姑娘应该知道,江南是不常下雪的,但那一年,江南的雪却不比北方的小,在风雪中我再次驾马赶去那里,找到那幢茅舍时,除了一株干枯了的桃树,什么都没有找到,茅屋不见,她,也不见……
寻遍村庄左右,我没有再找到那个记忆中的屋舍,甚至院外的篱芭也没了踪影,只有风,伴着雪,将天地间的一切覆盖……
我以为自已曾经的一夜温柔,只是南柯一梦!又或者,当真是走进了民间盛传的鬼怪故事中,遇上了所谓的孤仙,与我风流一遭,却最终幻去——”
他的眼似乎在看着简随云,又似乎透过了简随云,看着不知名的远处——
而他述说中,似乎忘记了对面的人,只是一个还并不熟悉的客人。
又或者,只有不熟悉的人,才能够让他尽情言述?
在此时,他也仿佛已不是江湖上极负盛名的唐门掌门,更像是一个平常的老人,在大槐树下对着儿孙在回忆着少年时……
“哪知,那不是梦!”他的身体突然又直了直,“她也不是所谓的狐仙,直到前几日,老夫才知道,当年,她一直在等,等到莲蓬结满、被摘,等到莲藕也被启出,荷叶凋残,又等到叶子黄了、秋风渐起,等到快要入冬了,一场大火突然生起!”
他的声音于此时显得奇怪起来
似乎仍是沉稳凝肃,但,就像它本该是颤抖着的,只是多年的江湖历练与身为掌门的必须,使他硬生生地镇住了那份颤抖
“原来,她有一个父亲,当然,她是有一个父亲,我原本就知道的,只是并未见过,因在我在那里的半日一夜中,他的父亲并不在家,也正因孤男寡女相处,才让我们……
在我未按时赴约去接她时,她一直没有告诉他的父亲,她已私定终身,而她在等我的过程中,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越来越显眼,左邻右舍看了出来,他的父亲也不得不察觉了……”
一个未嫁的少女,突然大起了肚子,所要遭受的白眼,是任何一个人都能想像得到的,说到这里,他的眼,似乎闭了闭,脸依然隐在黑暗中
似乎只有黑暗的遮掩,才能让他说出这一切。
“她受到了父亲的鞭挞,才吐了实情,而她几乎要被人捉去浸了猪笼,他的父亲心痛怒愤之余,毕竟只有她一个女儿,是辛苦带大的独女,在那一夜,趁夜色,他的父亲一把火烧毁了屋子,也烧毁了一切,带着她离开了那里,远走他乡……
于是,再也没有了他们一家,至少在那个村庄,他们永远地消失了,而在异乡,她可以掩去未婚有孕的事实,但却永远背上了寡妇的名声。
后,孩子呱呱坠地,她的父亲也在数年后去逝,世上便只剩下她一人,独立扶养那个孩子。
这个世道中,一个贫穷的年青女子,要独立抚养大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无疑是艰难而因苦的。老夫在突然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我的孩儿时,一直在想,为什么她不来找我?在我不知她在何处时,她为什么不带着孩子来找我?
当年,我虽未告诉她我的身份,却把名字如实的对她讲了,而且送给了他一个信物,虽然那时我只是一个唐门的公子,于江湖的名气不如现在,但在数年后,几乎全江湖的人都知道我是新任唐门掌门,唐利二字也在一夜间名传天下,就算她非江湖人,想打听到我,也并是难事……”
又是一笑,这一次,他的笑里分明是苦意
而他的脸,在暗中隐隐地抽搐着。
“但我对她还是不了解,原来,她虽然是个村姑,却有她的骄傲,她认为是我负了她,不愿迎她进门,她便不愿厚着颜面来找我,宁愿一人隐姓埋名,独自将孩子带大!却不知,老夫也曾四处寻找过她,也不知老夫当年未按时赴约,是因为——
叹了口气
深深地叹气——
“命,是很奇怪,有时,它会捉弄一个人,想在一起的人,未必会在一起。也是在前几日,老夫看到了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孩子……”
“老夫,原来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倔强、自负,却聪明、独立、智慧的孩子!他已经长大,在知道有他时和真正看到他时,感觉也是不一样的……也是在看到他时,我才知道当年的一切原委!是他对我讲述的,而他的眼里……”
身子似乎又晃了晃,并且又向下滑了几分——
“那个孩子,很像我,也像他的母亲,同样的骄傲!在从小没有父亲的生活中,即使远在异乡,人们也依然用别样的眼光看待他们,甚至有人会直接叫他杂种,事事都欺凌他,他从小便发誓,他要让所有的人不再用白眼看他,并且,他恨我!他要让我后悔终生!”
声音又顿了顿,悠远的目光仿佛回笼了些,望着面前的人
“姑娘,你可知,盈儿被追杀一事,也有他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