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随云第41部分阅读
简随云 作者:肉书屋
——
而玉笛被移到了他的唇边——
一道音符逸出。
“吱”!七宝的耳朵突然竖直了,眼睛瞪得溜圆。
音符在逸出的瞬间,仿佛时光回溯!
就像是又回到了新春三月时,看到了阳春白雪,嗅到了莘木清香,听到了雪融后那泉水“叮咚”“叮咚”的声音……
不,更像是他眼里的春江水在泛起涟漪时,有细微的水珠在跳动于水面。
跳动着、跳动着、和着心踟……
入到了灵魂的深处——
仿佛山更青了、水更绿了、雨,更细如烟……
车辕上的车夫怔了一怔,眼中划过一道异光,嘴角扬起。
七宝瞪着的猴眼终于眨了眨,突然“噌”地又跃上简随云的臂,爬上她的肩,将两只猴爪叠在一起,斜放在一侧腮下,闭上了猴眼,一条尾巴搭在简随云的肩外,摇来晃去——
那模样似乎是不得不醉在了曲乐中!
而车外,两旁夹道的枝头上不断地传来振翅声——
有无数的鸟雀飞来——
脆鸟、黄莺、喜鹊……将振翅声汇集在空中,又纷纷停在枝头,探望树下驰过的马车。
却没有一只鸟开口鸣叫,只是挺着胸脯随着马车走过后转动着小小的头颅,仿佛它们也在听着笛音,生怕自己的鸣叫会影响了笛声——
而在车过后,它们又纷纷飞起,追随着车。
田野里,忙作的农人也远远地抬起了头,张望大路上——
原本因劳作而蹙起的眉头,似乎在抬脸时也变得舒展、眼神悠然,随着马车移动视线。
简随云也合上了眼——
轻笛声中,她手中飞针不断,唇角似乎有一抹淡淡的弧度,面孔更加恬淡。
这辆车就仿佛已不在大道处,而是驶向云霄——
飞!不停地飞!
飞过云、飞过雾,飞入明月中——
而他和她就乘着月船,一个吹笛悠悠,一个飞针走线,还有一只精灵般的小猴儿靠在她的肩上——
这才是“一程山水一程歌,一笛疏雨任平生”!
第九十七章 琴现
再舒适的马车,如果日夜奔波,也不会再舒适!
再高明的驾术,如果所走之路或穿林过崎岖、或舍大路抄山径,也不会显得不颠簸!
这几日,才是真正的赶路!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除了补充干粮与必要的休息,这辆车没有再停过!
而车中的人,也再没被打扰过她,一路编织。
他,一路轻笛。
而七宝,则是一路优哉游哉,吃得饱、喝得足,若是风吉儿见了,定会气歪了鼻眼,一把拎住它的尾巴将它甩飞出去。但它若是会说人语,也定会摇着猴指,醉眼朦胧地指着风吉儿应答:“不急不急,这里有香吃、有辣喝,又有两个画里走出来的人陪着,其它的事,不急!”
于是,本该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却因她的写意,他的清雅,它的精灵,反倒像是乘风而行。
再加上那笛音相伴,更像是风中插曲——
原来,曲乐可以与山水如此相融!
又原来,与山水相融的笛音不是轻快,而是悠扬,并于悠扬中透出一种高远、豁达与惬意。
唐云引的笛声,真正的非同一般!
所有的不舒适与颠簸,在他的笛音下,就像是不存在了,只余水色山音。
可惜,听到的人,不知车中竟坐着这样一个人!而知道他的人,又从未听过他吹的音!除了简随云与车夫!
现在,车内很安静。
因为,它正驶入一座闹市。
又到了需要补充干粮时,而闹市哄哄,人语喧哗,无数叫卖声在车外蒸腾着,衬出人间的繁华。
车速不得不放慢——
“好一张琴!”
窗外忽然传进一道叫好声,声音中是无法遏制的赞叹。
“瞧这琴身,凤头凤尾,木质古朴,莫非是上古传下来的?”
又一道声音中透出惊讶,掺杂在闹市的哄乱中,虽不甚显耳,却因为离得较近而听得分明。
“古琴一张,黄金万两,不足万两者,只看莫动。”又一道沙哑的声音传入——
是那种最普通的老妪的喊声,音质不高,应被埋于万千的嘈杂声中。但是,“万金万两”四个字太过突出,就像带着刺,钻进了每一个听到它的耳朵中——
“万两。”有人惊呼。
“吱吱”!七宝似乎也听得懂那四个字的含意,竟然从简随云的肩头“噌”地坐起来。
“什么琴,竟然售价万两黄金?让我等来看看——”
四周仿佛有越来越多的人挤入了那沙哑声音的周围,车外的嘈杂声更加纷乱,甚至能感到车身也被拥在极度的熙攘中,无法再前进。
“让区区也来瞧瞧,啧,果然是好琴,其形若凤,琴身为整木所制,应是上古所传,只是可惜……”
“可惜呀,惜哉,如此好的琴身,却是无弦……”
无弦。
简随云淡然的眼中,似乎闪过一种轻微的波动,眼微抬,移向窗外——
风,掀起一道帘缝,一眼可观知窗外的一切。
唐云引似乎捕捉到了简随云眼神中一判那间的变化,眼波同样一动,也瞧向窗外——
外面红男绿女,老少皆有,是红尘滚滚,而人群中有一老妇,形容枯瘦,满面皱褶,正被一群书生包困着。
人,都是普通的人,而老妪的手中,正端着一架琴,看起来也不十分亮眼,但是……
简随云的眼停留在了那架琴上——
唐云引的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老妇人,你莫非是发了疯不成?一架琴竟敢售价黄金万两!”
“不错,就算古时的‘绕梁’、‘蛇腹’也断不会如此昂贵,何况这琴身已有些残破……”
“非也非也,琴身稍损尚是小事,但它是没有弦的,无弦之琴,便是费琴一辗……”
议论声嗡嗡不断,似乎整座闹市的人都将目光集聚在此,甚至有更多的人在闻风而来。
“老妇人,你这琴从何处得来?为何无弦还敢拿出来叫卖?”有一员外似的人,吊起眼角。
“老身这琴是偶然得之,你也莫管它来至何处,只需买或者不买……”,沙哑的声音中透出此冷淡,被困着的老妇人眼皮子向上翻着,比那个员外还要显得傲慢。
“咦?你老妇人可知黄金万两不是几升几斗的米面钱,那是天价!”
“天价又如何?老身愿卖,自有人愿买……你们也莫说它有弦无弦,若嫌它无弦,大可自己再去另配!”
老妪一身乌色夹衣,发际斑白,看起来实在不起眼,但她的神情又实在是倨傲,话语傲气冲天。
“琴身倒是稀世难寻,这弦又岂是能随便能配的?好琴自当配好弦,绝世之琴的弦要到哪里去配相符的弦?就算它配上弦,售价也太过了,黄金万黄?你这妇人想是疯了……”
有人开始唏嘘,更多的人脸上透出嘲意——
似是将老妪看作了疯癫,所谓的“卖琴”不过一个疯婆子的异想天开而已。
“不识货便勿来掺和!你等买不起,自有买得起的人,这琴少一文都不会卖!”老妪任身边评语纷纷,自是抱琴于人群中,并且随着人流在沿街而走——
“看来,果真是个疯婆子……”
更多的人摇头,围挤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售琴!古琴一张,黄金万两!有钱出钱,无钱莫动,上好古琴一张。”老妪眼皮一扬,转了个方向,似无意若无意的瞥了眼这辆车后,抖着苍老的声音向它处渐渐移去——
如果窗外的人想观瞧车内,心得仔细盯着,才或许能从乍泄的缝隙中看到些车内的芳华,但是,没有人多注意这辆车。
而简随云的眼依然从不时随风而起的帘缝中,盯着那张琴——
在那个老妪渐渐隐在人流中后,依然盯着——
唐云引的眼早已移向她,仿佛要看出她神情中所有细微的变化。
他在风吉儿离开后,总是轻笑着的。即使在此时,他眼底的笑都似在空气带出此许快活的意味——
一路上,他的行止也总是自然从容,除吹笛以外,会在每一次进食时!将食物分配,也会为简随云斟茶递上,没有太多的语言,只有静静的行动。
却像是已与她这样走过了一生似的
此时,简随云的眼随着那张琴,直至卖琴的老妪完全消失在人群中后,微垂下,手中织针再续,面容平静。
车,继续前行。
唐云引的眼仍然看着她。
直到,走到一处较僻静的巷子中,车夫的声音再度传来。
“公子,稍候。”车夫简练地禀报一声,离开车辕。
他,是去备茶水干粮,而他的动作会很快!
“随云。”
车厢内突然逸出这两个字,淡如水,却如水面生波。
是唐云引在轻唤。
这是她第二次直接唤简随云的名字,清雅中,还是那份自然。
“你,稍候……”身子微动处,他看着简随云留下一笑,也下了车。
简随云没有问,也不会问他要去哪里,而她的手间,锦玉天丝已渐渐被织起,虽离软甲的成型尚有距离,但那织起的部分,密而不僵,细而轻柔,散发着沁凉的七彩光泽。
可以想像得出,那会是一件只是看着也会让人怦然心动的衣物!
似从梦中编成!
“吱吱”七宝此时从她肩头跃下,跳到桌面上走来走去——
它多数时候都呆在简随云的肩头,有时甚至会钻进其怀中入睡,但每一次的动作都从不影响简随云的编织,而它此时背负着两只猴臂,将爪子倒扣于腰后,一边走,一边歪着头、拧着眉侧眼打量简随云——
那模样,似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在走了几个来回后,又停下,盯着简随云——
当简随云随意地抬眸看了眼它时,它像是来了精神,突然伸起一只爪子直指其面,吱吱地叫着——
一边叫,一边上下乱点!活似一个教书先生在数落他不听话的学子,直到把简随云全身上下都点个了遍,又叫了一通后,它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摊开了爪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仿佛简随云做了令它很头疼的事,让它很无奈!
简随云微微一笑,腾出一手,摊开——
七宝眨了眨眼,看着那只手似玉兰花一般在它面前绽放,脸上一变,吱吱跳起,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就跳进那只手中。不但跳进,它干脆往倒一躺,舒服得仰着肚皮看着简随云,笑——
笑得很贼!
此时,帘动——
月毕流进,唐云引回来了。
简随云淡淡萦笑的眼,移向唐云引的手,有了变化——
那手中,比去时多了一样东西!不大,也不小,在他未落座前便被置在了桌面。
简随云的眼移在那件东西上后,不再离开。
“它,应该是你的。”唐云引刚刚还显清冷的眼,在重入车厢后,再度含笑——
那,是一架琴!
一架没有弦、通身是韵的琴!
与先前市场中老妪手中的那架,一模一样!
琴,从唐朝开始盛行,琴形主要为伏羲式、神农式、连珠式等。从北宋初年起,琴面的弧度渐渐自浑圆向扁平变化,外形以仲尼式为主。
而南宋以后,其发展便越来越多样,琴型也越来越丰富。但是,最早的琴,是依凤形而制成!就如现在这架!
面板和底板都是整块木头掏空而成,音箱壁也较厚,内部有暗槽及纳音,其全身与凤身相应(也可说与人身相应),有头,有顼,有肩,有腰,有尾,有足。
其“琴头”上部称为额。额下端镶有用以架弦的硬木,称为岳山!又称临岳,是琴的最高部分。琴底部有大小两个音槽,位于中部较大的称为“龙池”位于尾部较小的称为“凤沼”。
这便是上“山下泽”,有龙,有“凤”象征天地万象!
观其形,已足以使人心怡。
简随云的手,探前,抚上那架琴,从琴头到琴尾,一点点抚过——
当抚到琴身上刻着的两个篆字时,她的手指停顿,指尖依着那两个篆宇摩挲——
相忘——应该是这架琴的名字。但它们,仿佛历经了岁月,带着沧海桑田的深沉,在她的指下如沟壑一般,甚至能觉得它们已长了青笞,面上虽看不出,却潜在了深处。
而简随云的眼中,有淡淡的流云在飞,像是有许多久远的东西在眼里一一演过。
唐云引看着她,似乎因从未见过这样的简随云,眸中也闪过无数的波动。
“如果,你愿意,我,会为它重新续上弦。”他,轻语,眼里深凝。
简随云没有回言,只是静静地抚摸着——
直到车重新启动,出了镇子驰上大路许久后,她才开口。
“琴弦,难配。”四个字,淡淡的,眼仍未离开那架琴。
唐云引沉默——
是,琴弦难配。
什么样的弦,才能配得上这架琴?
“你为何当时不在闹市中直接为她得到那张琴,而是要在后来特意再出去一遭?”数十日以后,有一个人,曾经这样问唐云引。
“闹市,也是人多处——”
“人多处——可以想像得出,若你当时现身,哪怕只是车帘被掀起一角,闹市也会更加得热闹,所有的人都会像你以往所出现的地方一般,争着挤着拥去看你,会形成|人山人海,里外围观,你们也会更加得寸步难行……不过,我在想,原因也许不只是这个。”
“钱财,即使是金,也沾惹了太多的攻利,那样的东西,如果非要沾惹,不如由我去沾。”
“她看起来两袖清风,身无长物,的确不像是会有太多金银货币随在身上,世人都为钱财奔波,她却离此甚远,但任是谁,由别人出巨金而为自己得来一样东西,心中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人情上的压力,原来,你是在为她免去一份为难……”
“钱财也罢、俗物也罢,她不会将万两黄金放在心上,也不会刻意去在意什么,我所做的,只是不想让她直接面对那一个过程。”
“好一个过程!也许,正是因为那个天价,她才未于当时去购那张琴,只是,那张琴出现得太过巧合,万两黄金也不是平常人会开口要的价。”
“其,不是一个真正的老妪。”
“喔……对方的形容举止、眼神语态无一不像老妪。不过,这世上,没有人能逃过你的眼,即使是最高明的易容术!你说其非老妪,那便一定不是,而一个易了容的人,突然出现在一个你们正巧要路过的地方,要出了一个平常人出不起的价钱……看来,那卖琴人,是意有所卖。”
“不只走意有所卖,也是在试探。!”
“试探?”
“一个真正的唐门二公子,又怎会拿出得一万金。”
“如此一说,对方果然是在试探你,而你明知有人试探,却仍然要出面去购那张琴。”
“也许,她不在意这世间的许多人、事、物,但她,在意那张琴。”
“所以,你为了她的在意,不惜去透露自己一直以来所隐藏的东西。”
“有些事,当去做时,便要去做。”唐云引的声音淡而清缓中,有一种无可忽视的镇静与从容。
“看来,你对她——只是,我更加奇怪,你为何在她面前,还是那个你?”
“你知道,我从不急进。”微微一笑,笑如寒梅初绽,对面的人眼中也闪过比隐。
“你是不急进,这么多年来,仿佛所有的事都在你的预料中,而你想做的事,也从没有一件不会不成功的,不过,说实言,她那样的一个女子,很是令人向往……”
问话的人为唐云引倒满一碗酒,同样也笑,“没有男人不会对其产生向往之情,包括我。”
唐云引仍是淡淡地笑——
“咦?你似乎没有一点反应?不过,我这样的人即使有心于她,却是无法去接近她的,但凡接近者,必是自付能够与之匹配者,而你,无疑地让我失去了这份自觉。”
问话的人突然大笑,笑中又给自己倒了碗酒,“如果我是你,我便让自己像团火焰,去燃烧她,似缸烈酒,去浸软她,她那样的人,不得不说,也许只有像花和尚一般,用上缠字诀,或可走进她的心里……”
“你应该知道,我同样会占卜——”
“你不但会占卜并且不逊于当年那个人!”
“唐云引,未必会终老。”
“你”,声音中含着意外,意外后又是一阵静寂——
静得,似能听到心跳声。
心跳声中,问话的人凝神,盯着对面的人。
“那是卦中所示?你忘了,任何人想让你倒下之前,必先要让我们倒下!所有投向你的利器也必先要穿过我们的身体。”
“你们的命,并非我一人的,如果,我的劫数在我们的事未做完之前便应验,到余的便需要你们去完成。”唐云可淡淡的声音,平静而从容。
“我们的命,是不是你的,这也并非你说了便算,不论发生何事,我们必会与你同在,这也是我们的决定。”
“命中的劫数并非说避,便能避开。”
“是何劫数?”
“具体为何,无法测知。”
问话的人一声叹气,“所以,你对她,不浓烈,不纠缠,只是顺其自然?”
“你,可知那张琴背后的故事?”
能让她有所波动的物件,必然与她有极密切的联系,那是一张琴,一张古琴。眼中一动,“据说,当年的那二人,在全天下所有武林同道前发下誓言时,曾将一张琴拨断琴弦,丢下深谷,以做鉴证,莫非——”
当年,他们得到了那张琴,作为定情之物,而琴上一直无名,二人也一直欲为其起个最适合的名字,结果,名未定,他们已到不得不分离时,也是在分离那一日,他们在琴身上刻下‘相忘’二字。”
相忘——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悠长的语气中,问话的人似有所悟,再度沉默。
沉默后——
听闻,当年他们彼此交还于对方的信物中,除了琴,还有一套针。
“一套原本引线的针,一架原该传唱干古的琴。”
“他们,是为了天下,舍弃了对方。”
“也是在舍弃对方的同时,便已死去,”
“死去?”
“心若死,形同于死。”
“莫非他们只因不能相守,便连心也死去。”
“余生中,他们未再笑过一次,也未再言过任何一句传授技艺以外的话,甚至一双眼中也如空洞一般,在所有剩余的岁月中,他们的脸上都未再出现过一丝一毫的表情。”
“那岂不是只留了一个空壳?”
“也许,不是为了寻找合适的传人,他们连空壳也是不愿再留着。”
“曾听你说过,他们寻找传人,并非为了自己所学能遗留世间,只因另一个人预测出多年后,他们所滋生的事会再起风波。”
“再起风波,恐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为防患于未然,他们希望这世上还有人能阻止将来的一切,而他们用了多年的时间,在悉心寻找根骨、资质、悟性都是一等的传人。”
“还有性情,无论定力,还是操持,都需一等。”
“根骨、资质、悟性尚可理解,竟然连性情也其在内——”
“性情很重要……”
问话的人眼中一亮,“所以这世间出了一个她……”
“是,所以,这世间有了一个她……”
又是沉寂——
沉寂许久后——
“你,是怕她动了情?”
“不轻易动情的人,如果动了情,会是其致命的要害。”浮起一笑,唐云引的笑里,有明亮,也有一丝黯然——
“如果,不能保证一生都能与她相守,宁愿她,永远保持最初的那个她,永远眉间舒展,不为世间所累,只与山水相融。”
更深的静寂。
静寂后——
“你,也是不轻易动情的人,但动了情,便也成了你的要害。”一声叹气,“此时的你,让我也恨不能成为一个女人了,一个能被你放进心里的女人。”
“我对朋友又怎样?”
“自然无话可讲,否则,我们又怎会以你为首,甘愿隐姓埋名十数年?”
“如果是朋友,你们就去你们应该去做的。而我——”他的眉间一动——
“你怎样?”
“我,若能度过命中的劫数,这世间将没有人能阻止我!”他又笑,笑中,除去无双的风华,突然迸现出一种面对激水湍流时的惶然洒脱——
“我,会带着她,追风逐月,双宿双飞!”
第九十八章 天崩地裂
剑阁!峻岭横空,危崖高耸,峰如剑插,石壁横亘,森若城郭!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便是形容此处!
他与她,一路出中州、过泰地,来到了剑阁。
只要翻过此处,便是正式地进入了蜀地,也正式地进入了唐门的势力范围内。而车夫与那辆车,在送达他们到此处后,离开
因为,剩下的路,已不能再乘车!
简随云淡淡仰头
剑阁峥嵘崔嵬,那奇峰险壁似乎离天不过尺余,无数松柏例桂于上,显得无比荒寂,而荒寂中,是惊心动魄,似乎那些峭壁随时会扑压而下
让人不得不感叹,此处地势的奇险!也不得不感叹,大自然造物的神奇,
在此等奇险前,人类似乎显得小而又小!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揉欲渡憨攀接心。”唐云引立在她身边,同样仰望山高处,轻笑
一座剑阁,连同一个剑门关,便将巴蜀与外界隔绝了!古来有多少人想攀越此处都不可得,如果不是出现了一座找道,这里恐怕永远都是一座难以越渡的的天然屏障!
而它,也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微微一笑,简随云当先抬步
山风过,衣袂猎猎,这里的风也显得格外苍劲,将她的发丝狂扬,青袍斜裹,仿佛她随时都会遁飞而去。
看着她,唐云引眼里的轻笑,是欣赏。
全然的欣赏!
仿佛简随云的每一处、每一点,在他的眼中,都只有青山写意,流水悠悠。
启步,他随上
栈道,是依崖而建,或在崖避上开槽,陷于其内;或突于崖,临空而出。细窄而险高,普通人即使是站在上面,也不敢看往找道外,就算不小心看一眼,都会头晕目眩,忧恐着会不慎掉落下去
而她与他,似不受此山的影响,共行于栈道间,远远看去,只仿佛是天地灵气所蕴、日光精华所化。
在寻常人需要费力攀登的石级上,他们也如履平地一般。
“川子哥!”远远的,山势转折处传来一道细细的女声,带着浓重的川味。
“细妹儿,你慢些点,过了这儿个郏,再拐个弯,我们就要翻过这剑周喽。”
“真地么川子哥?”
“真地,翻过剑阁,我们就算出了巴蜀,到那时,你便能看见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美!”
“那我们快点吼”女声似乎兴奋起来,但声音带出了几分疲惫。
接着,那头顺着山势,从栈道处出现两个细瘦的人影。
一男一女,俱都是典型的!人打扮,男子身后还背着个竹篓,一边擦拭着额头,一边扶着身旁的女于,双眼也时时盯着女子的面孔
“细妹儿,这一路你累喽,慢些点走,过了这塌塌,我们好好歇息一番,让川子哥(guo)儿再给你弄两个野味,干饱了才好上路。”
“川子哥,我好兴奋喔,终于要走出蜀地喽!”女子的脸上全是汗迹,肤质黝黑的脸上泛着通红的热气,身上的衣衫也有些凌乱,腿部甚至有擦伤的痕迹,仿佛他们是费了太多的力气才走到这里。
而他们的话音,婉转,有韵味,哥哥妹妹的称呼中,带着地方特色的亲密与直白。
“细妹儿…”男子探起一只手,用柚子为女子也擦了擦脸颊的汗,“你辛苦喽。”
“川子哥,我不苦,跟着你,走到哪儿都是甜地。”女子抬起头,回望着男子,眼里是一份喜悦。
而他们的另一只手,始终是交握着的,从出现,到走近的许多步中,一直握着。
尤其是在上下石级时,男子总是第一个上或者下,再返身接着女子,帮助她一起前进,尖锐的石棱不时地擦着他们的身体,他们的手,却握得很紧。
看着那对男女,唐云了的眼眸中,那双交握着的手似乎是放大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轻语。
简随云也看到了那对男女,在对方转过栈道后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风景中的一部分,但她只是静静地看,脚下不停
“川子哥,今日我们便能好好睡一回喽,我要吃这外面地吃食,喝这外面地水,还要跟着你走南闯北,过我们红红火火地小日子,对喽,我还要再给你生几个娃儿,教他们识字。”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因路程的艰难而喘着粗气,但她的语声突然顿住了。
“细妹儿……”男子有些诧异,顺着女子的视线看过来后,也顿住——
此时,已走到一道隆隆的瀑布前。
刻阁的水,更加声势惊人!
飞流直下,回旋动荡,震耳欲聋!
但简随云与唐云引能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楚,而他们却是才发现这样两个人——
发现后,立刻怔立当处,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唐、简二人与他们在狭窄的栈道间错过,直到他们看到的只是两个背影——
“……川子哥,我们莫不是白日里……撞仙了不成?”女子瞪大着眼。
男子呆愕地点头,“细妹儿,或许这山里灵气逼人,少有人来,才……”
他的话并没有说话,似乎他的神思仍未回笼,无法集中思绪去言语。
轰隆隆、轰隆隆——
旁边是壁立千仞,横亘绵延,若天垒城郭,下面是飞瀑直劈,气势磅礴
整座山中,都充满了动荡的流音!仿佛万马奔腾,并且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
突然,简随云淡青的身子化作一缕轻烟!
突然,唐云引月白的长袍如水月横移,原地飘飞而出!
他们去的方向,全是向后
而后面,正是那两个青年的男女。
眨眼间,不,不到眨眼间,无数巨石从天而降!
也在不到眨眼间,简随云的手揽上了那个女子的腰,唐云引也提住了那个男子的后背衣襟,然后
简随云与唐云引纵身向栈道外跃下
万丈深崖,不过如此!
巨石纷纷,如骤雨、如狂涛,带万钧之势,扑天盖地地打下!天地在瞬间变色,看不到苍翠朦朦,只有青白的山石!
除了山石,还是山石!山石滚滚中,一淡青一月白的两道身影,携着另外两个细瘦的影子,迅速下坠!
坠的过程中,激流飞起,已到瀑布的位置
而瀑水湍急,隐着突出的山岩,被落石击打的同时,水滴成刿!山岩也随之撞起,大的、小的,溅飞空中,连同下落——
几个人影便隐在了石飞水乱中,再也看不清,道不明!
到底是地在震动,还是天在塌陷?
这突然的变化,就像是大自然的震怒,要毁灭整个世间一般!
在任何一个寻常人的眼中,这就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似乎没有人,能躲过这场灾难!
即使武功盖世,又怎能与天崩地裂相抗?
石,仍在落着
大地,仍在震动着瀑水,也仍在飞溅着她,与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危险仍在!就在他们的下坠中,密集的石雨如黄河之水,覆盖面积之大,声势之骤,就算是最不可思议的身法,也无法在其中躲闪!
可以说,没有生物能够躲避!
只有面对!
也是在今日,可以看到从来不显露武学的唐云引,其内力修为与轻功身法,是足可让世人惊愕的!
他,与简随云同时下跃,没有语言交流,却仿佛像是提前便沟通好了一般,动作快捷而默契!并与空中始终并肩齐位!
一直在同一个高度,保持同一个速度,挥单臂,集内力而出,向外拨、挡、格……用自身真气去硬生生地把那些落石给击开!就像在混沌中的开天劈地!看不见人影,只看到落石横飞!
这是武学高手才能做出的反应,却不是每一个高手都能做到的地步!
因为,他们没有躲避的空间,甚至不能随意挪动身体!而他们的中间,还有两个人!
两个双手仍在交握着的人!
正因那两人仍在紧紧相连,才使他们不得不并肩齐位,不能自由游离,只能四个身形连在一起,于空中一同下坠!而在应对乱石的同时,既要保证自身在空中的稳定,也要为中间的二人谋求一份空间。
做起来,何其之难?
只要有一块碎石趁隙而入,中间的人都会有性命之忧!而那两人似乎早已陷入昏厥,如两团软泥般,不能给出半点配合。
但风吉儿若是看到了这一幕后,会立刻打消去试探唐云引的念头,并会直接仰问苍天:到底这世上真正的高手,还有几个?
为什么唐云引的身法似乎不输于简随云?
尤其那些碎石尚算容易被击飞,但石雨中多数都是丈余的千斤巨石!就算是一滴水从百丈高空坠落,也是力道惊人,何况巨石压顶?
但唐云引,竟也同样做到了将之挥出,打偏数尺的境地!
是许多内家高手根本无法做到的!
与简随云一左一右不停地往外格挡、格挡、再格挡!
如果他的内力差一分、轻功差一丝,都不可能与简随云配合得如此默契!并为自己,也为中间的人支起了一份难以想像的生存空间!
坠,不停地坠!
万丈深崖休现出它的可怕!
越往下坠,落石越多,速度也越快,其产生的力便也越大!
他们毕竟是人类,面对的,是大自然的威力!习武所练就的内力不会随着下降越用越强,而是会渐渐不支每下降一寸,激烈的瀑水便将他们的身体又彻底打湿一次每下降一分,便越是在生与死间徘徊
内力可将石雨震飞,却无法阻挡无孔不入的水,随着衣衫浸水,身子也越来越重,而简随云与唐云引撑起的屏障也越来越小,他们上方的破绽正在逐渐显露
他们的确已有所不支!所磕出的石头,距离也越来越近
忽然,一块更大的巨石从当头罩下
约两丈有余,就在他们四人的正上方!比前面落下的所有的石头都要大,
大得让人无法想像要凭借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将之从空中迸飞?
瀑水的轰然声,早已被湮灭,那石头仅仅只是锐利的破空声,便几乎要贯穿耳中的鼓膜!
而离地面,还太远!
远得即使他们没在半空中被砸得骨碎筋断,也会因力竭,在着地后,被其压到谷底,成为肉泥!
但石头的落势显然要快于他们,越离越近,越离越近——
四人的身体任凭再躲,也无法在击打其它落石的同时横移数丈!
四尺、三尺、二尺、一尺……
“轰”的一声,在巨石几乎已挨着他们头皮时,一股气流从简随云的右臂散出
所至之处,所有的石头都被反弹而回,包括那块巨石,就仿佛遇上了一道无形的气墙,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向上空震了一震——
又震起半尺距离!
“进!”简随云吐出短促的一个字!
“随云!”
唐云引眼神中,也突然闪过急促!
那种急促仿佛是发自心底的一种刺痛,他的脸于瞬间变色!
但他并未唤出声来,只是将“随云”二字映入眼中,同时间,用快得难以看清的速度,收臂、抽出腰间束带,向后一抛
于是,空中出现一道白练,直直穿过身后的瀑布,打入瀑水中
下一刻,她,与他,便被吊在这处四陷的岩石下瀑布,是水依山势而成,只有在山的高低落差中才能急歌飞舞,而瀑布下面,常常是靠突出的岩石来支起瀑水成练——如果,不是此处恰巧有这块突出,又如果,他们的身体没有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硬生生向后横移,钻入了水幕,那块巨石会在震起半尺后,重新压上他们的身!但是,真正让他们能避开巨石的原因,是因为这世上有一种武学叫作”乾坤罡气”!
而今日,其中的“坤元罡气”再现!就在刚才,从简随去右臂所挥出的气流正是被许多武林人神往的“坤元罡气”!但简随云对它的运用,却已超过许多武林人对其的理解!
无论是哪种护身罡气,都因自周身而发,将发气之人完全笼在其中,形成没有破绽的半圆形的屏障,而简随云却只是集中在右身,左半身仍与平常无异,显然是怕伤了旁边的人。
但她竟然能将罡气在身体的局部部位使用,已超乎太多武林人的想像!
也正是“坤元罡气”将巨石反弹回上空近半尺,才给了他们这唯一的避开机会!
而那块巨石也在他们钻入瀑水的刹那间,擦着他们的身体叫嚣着,继续落了下去
“你,怎样?”瀑水外,落石仍在惊天动地的滚动着,瀑水内,他与她,面面相对
急速下坠的身子因那条束带被突然挂在岩石上后,在空中打了几个转,然后,因束带并不长,转了几圈后,稳定
而他和她也是在冲进瀑中后,由他将束带再抛成孤线,她及时抓住另一头,让带子成对折形挂住,他们的手中,也依然各自揽着一个人,为使那二人不致被挤压,上方的挂着他们的岩石又极小,他与她只能面对。
额,对着额;眼,对着眼;身体,对着身体。彼此紧紧地对着,没有几分空隙。
“无妨。”简随云的脸色似乎更加得透明,鼻息间有些微微的紊乱。
“你,不应吐字。”唐云了看着她的面孔,也在看着那双似乎永远淡定的眼——
任何一个武学高手,在集中运用内力时,无人敢轻易发声,尤其是在运用罡气时,要比通常的运用内力更加费力,加之身在半空中,只有催动更强的功力,才能支撑!
而刚刚的局面险之又险,如果发声,便会破气,导致内力疏出,功力尽破,给自己带来致命的危险!
简随云竟然在那时吐字!唐云引因之变色的脸,似乎到此时也未完金平复,紧紧地看着简随云
看着她的鼻息在一点点放缓,明净的脸在山尘与瀑水激荡的潋滟下,似乎透出种苍白
但她的唇,淡淡的红润,如兰花在幽谷月色下的微微绽放
离他的唇,只有两寸之遥。如果,只是如果,能够微微地向前
两张唇,如……就在山崩地裂的巨响与飞石急瀑的震动中,突然能看到唐云引的胸腔似乎在鼓动
即使是之前的生死一线间,那里也未曾有过异常,现在,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突出,突出并一博一动
而那,是心脏的位置
第九十九章 至死不分
乱石在耳旁崩飞,天地似乎要塌陷!
他们的脸,是如此得相近,他们的眼,也如此得相近
他的眼望着她
整个世界仿佛在他的眼神中,突然安静下来
只是静静地凝视,映着他唇边的笑。
笑里是天崩地裂也无法遮掩的光华
“这,也许会是我唐云引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语音似泉水沉凝了万载,并未随着山摇地动飘散,竟稳稳地束在了空气中,萦绕在他与她之间
“你的一生,还很长”同样是静静的眼神,简随云回视着他。
“是,很长”眼中闪过些什么,唐云引依然笑。
他胸口的博动,却仿佛越来越快,甚至,能听到那博动的声响
是谁说过,人与人面对面地近身相接时,最能感受到的是另一个人的心跳?
简随云的眼,淡淡地移向那里
“原来……”低眼,也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唐云引再抬起视线凝视她,“原来,唐云引也会有心跳加速的一刻。”
他的眼,又深了几分
他的话音中,有一份淡淡的意外。仿佛,连他自已也未曾想到,自已的心,会在此时跳得那般激烈!
就像一片从来都是开在冰寒中的梅,突然有一日,有了鲜活的心。
而心律,无人能自控。
“我的余生,又是否能比此刻更幸福?”他眼里的泉水似乎凝固了一般,攥着束带的手指,在上方微微地动了动。
不能自控,是否便是情不自禁?
他的眼,似乎在等待,等待着答案。
简随云眸中有些悠悠的浮云流过——
“吱吱”!
胸口相接的位置,突然钻出一颗头颅来。
“吱吱吱”!拼命地叫了几声,七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爪子也不停在捋在自己毛茸茸的胸脯上,撑得圆溜溜的眼瞪着对面
正是对面的胸口,几乎要把它挤扁在简随云怀里!
而也正是对面胸口处的博动,使它更加得难受,不得不钻了出来,拼命地呼气!
它盯着那胸口,再顺着往上望,看到唐云引的面孔后,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仿佛它不能相信唐云引这样的人,竟也会心跳加快?
但它的叫声,却似天外一笔,冲散了清寒的梅香在空中的渐渐浓郁
“他们,是普通人。”简随云的眼于此时,微微地侧转
“他们,的确是普通人。”唐云可的脸也偏转,看向另外两个人
那二人依然昏着,只是那双交握的手,仍在紧紧地相连!
连得是那样紧!
仿佛无论是什么,都无法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