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外传(陆第7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痒痒的?”
陆小凤仔细感受了一下……“好像有一点。”
“一个时辰内不剃,以后你可能就很难看得到外面了。”
陆小凤沉默,轻颤着伸出右手来轻抚着他俊俏的胡子,多灾多难无辜无助的俊俏胡子……
“陆小鸡!你真是没用!”司空摘星忽然一拍桌子,气哼哼地飞走了。
但是他转身前的一刻,大家明明都看到他的脸红了——不像是生气的红。
而他飞天的身姿,不像平日那么简截了当——他在空中翻了好些个花哨的跟斗。
总体说来——怎么看都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单冰冰水灵的大眼睛很诚恳地望着陆小凤:“还是剃了吧,说不定会变得比较好看。”
“一回生,二回熟。”花满楼微笑道:“下回闭着眼都可以了。”
这两句话说的比较欠打,陆小凤用鼻子冷冷应了一声。
苏远山的语气就比较好听了:“帮个忙吧。”
陆小凤斜着眼一白:“你的药那么厉害,干嘛还要这么求我?”
“骗人的。”
“你肯承认?”
“你看出来了。”
“那我为什么还要剃?”
“为了你朋友的终身大事。”
“你看上谁家公子了?关猴精什么事?关我胡子什么事?”
“……是司空摘星。他太害羞,总是拖拖拉拉下不了手。”苏远山缓缓道:“他说有你的胡子在手,他就会心安一些,就可以……”
陆小凤听着大笑起来,摸摸眉毛道:“想不到我的胡子还有这个用处。既然如此,我送佛送到西,只好再牺牲一下了。”
“听不懂……”单冰冰嘀咕了一声:“听起来好像逼婚?”
“有些时候,人的心里明明很想做一件事,却非要让别人来求着他做。”花满楼微笑道。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单冰冰眨眨大眼睛。
“因为这种人实在很傻。”陆小凤摇头叹息:“一个人若摊上这种傻朋友,自己就只好麻烦一点了。”
“麻烦了。”苏远山微笑着递过刀片。
第十一章选择
接连许多日的好太阳忽然收起来了。
天上一片蒙蒙的浅灰色,有几朵惨淡的云黑着脸飘过。
早春的风没了日头的庇护,如同见了倒霉女婿的势利丈母娘,冷不丁地一下拍在身上,让人的心都凉透了。
不过花满楼的心情还是很好的。
再倒霉的女婿也还是女儿的相公,再势利的丈母娘也还是老婆的亲娘,再凉的风,能吹得了多久?
何况市集上人声一如往日的嘈杂热闹,两面飘来的香气,也还是掺杂着五花八门的诱人。甜香馥郁的桂花糕,热气腾腾的豆沙莲蓉卷,最尤其是那滋滋流油的烤肉串……
耶?烤肉串?
花满楼被自己惊到了。
他不是一向喜欢清淡的?是因为最近实在很久没有沾荤腥?
虽然他也知道吃素的人可以自己用筷子挑出素的来,还是没有办法在一个自己明知吃素的人面前端上一点荤腥。
于是花满楼忽然觉得人们表示对一个厉害人物敬服与不服时常说的那句话有一些不妥。应该这么说——那人真是吃素的阿!
因为明明吃素比较难。
花满楼一边摇着头叹息,一边微笑着对摊上小贩递过一粒碎银:“麻烦三串羊肉,四串牛肉,五串骨肉相连。”
市集上熙熙攘攘,各人的脚步匆匆被周遭涌动的人群推挤着前进,层叠的身影在蒸笼的水汽交谈的热气中相映着融化。
却有一人,衣袂潇洒如驾鹤初临的仙人,一身疏朗清绝如惊鸿掠过红尘。
唯有那修长五指轻握中,盈盈落在脚畔的几滴油水,权作他当真来过了的鉴证。
但事实上花满楼不止来过,还撞到了一个人。
不论看起来多么片叶不沾身,迎面有一个人撞上来的时候,花满楼也是逃不出这树丛的——他不太愿意在这种时候凭空跃起,因为下面的人常常只顾着惊诧鄙夷或鼓掌叫好,而不会记得让出一点地方来让人家着陆。一跃就要跃很远阿……
何况迎面撞来的是位美女——如果被撞的人是陆小凤的话。
花满楼当然不会这样想,虽然他确实闻见了一阵诱人心神的异香。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位姑娘晕倒了!
顶多再加一句——这气味好熟悉!好好闻……咳咳。
小可怜从出生时就是个乞丐。小时是小乞丐,如今长到少年了,便成了个少年乞丐。
他的日子有些无聊,也有些新鲜。譬如今天正在墙角里打盹时,就发生了一件他想也想不到的事。
他的手里忽然被塞进了六串香喷喷的肉串,一口都没被咬过,甚至还冒着点热气。
然后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小兄弟年纪不小,气度不凡,这墙角却不宽。”
小可怜愣住了。
他当然比普通的乞丐聪明些,厉害些。他从小就要得到比旁人多得多的东西。他虽然是乞丐,其实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坏。
但是说到气度不凡……
他于是抬起头来看了看,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好看的男人背着一个他一样没见过的好看的女人走过去了。
就像是一个神仙背走了一个仙女。
他还兀自怔怔望着他们的背影,旁边忽然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凑了过来:“小兄弟,我给你十串!你能不能也弄个漂亮妞给我?”
小可怜愣了一下,然后很快笑了。笑得气度不凡。
“好阿。”他说。
后来,再也没人看过哪个墙角缩着这个小乞丐。
因为他早已决定了,他要有连墙角都比别人家大得多的宅子,他要有吃也吃不完的肉串,他要世上再没有人会觉得他可怜。
他要先为自己取个响当当的名字——世上没有一个大人物会叫做小可怜。
他最喜欢吃南瓜,他最想见的是皇宫,他——他觉得应该把刚才那一对男女也加到自己进来。
他们长得都很水灵。
于是,江湖上就这样多了一号人物——南宫灵。
苏远山看着躺在面前的这个女子,眼神很奇特。
不知道西门吹雪第一次握住真的可以砍人的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眼神?
花满楼觉得周围气场有些诡异,身上弱弱的寒意缓缓流过。
“我信得过你的医术。”他缓缓开口了:“但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苏远山说着,替他打开了门。
花满楼只好走了出去。
苏远山看着他的背影,她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信得过她的医术?……
然后她转头看向床上昏迷的陌生女子。
她像是西域来的人。她美得像是该藏在书里的人。
最要紧的是,她是个人。
苏远山双手紧紧地相互攥着。它们很痒,蠢蠢欲动的痒。
虽然她熟知猫狗鱼鸟甚至青蛙螳螂金龟子身上的每根脉络,但是,自从八岁时点了自己的痒|岤那次后……她就再也没碰过人类的|岤位。
如果这个女子撞上的是她不是花满楼该多好……苏远山很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又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想是不是太邪恶了?
而花满楼也在叹气,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轻率了?
这是个小地方,张大夫和连大夫都恰巧出远门了,剩下来的那些号人物都分别程度不同地出过一些收了红包后仍然导致病患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事故。
蝶舞姑娘的脉象很弱,他不放心。
可是他现在还是不放心。
光凭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和她冷静自信的呼吸……是不是真的可以证明她会医人?
于是他一双耳朵始终紧紧地盯着门内。
于是苏远山的手始终不敢乱来。
她心里剧烈地汹涌翻腾着。
她的每一丝意念都在道德与欲念间摇摆。
她的双手始终于难止的颤抖与花满楼无声的监察中挣扎。
她每呼吸一次,都是在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等到这一切终于结束时,她已浑身湿透。
经了这一次考验,她明白了两点——
一,人的确比一般动物要复杂点。
二,花满楼的确比一般人要难缠得多。
“我不该不信你的。”花满楼微笑道,有些歉意。
“你也不该吃那些的。”苏远山也微笑道:“对身体不好。”
……好熟悉的语气阿,花满楼愣了一下,然后发现这是他自己的语气。
“看来还是沾到了。”花满楼轻叹一声,随风起伏的青色衣袖上,有一小抹盈亮的黄|色,像青草地上缀的一朵小花。
“我不会逼人吃素的。”苏远山也轻叹一声:“那样对资源循环不好。”
“我知道。”花满楼微微笑道:“是我自己的毛病。”
“这个毛病很不好。”
“……这种话我自己说说就可以了,你不必同意的。”
“你不怕跟你呆久了的人,以后会变得很不习惯别人?”
“人是很容易习惯,也很容易改变习惯的。”
“那总是麻烦的。”
“麻烦也是将来了。不知道谁说过,一个人拿着现下,去换那些谁也料不到的将来,是很傻的?”
“人本来就傻,傻就应该做傻事的。”
“我发觉你这人总是有道理。”花满楼笑了:“真要说起来,也没有人在我身边呆过那么久。”
他依旧微笑着,并不勉强。
缘聚缘散,本是世上最平常的事。
所以他的门永远是敞开的。
不抢,不留。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明明人家一脸的平淡自得,旁边的人却总喜欢白白替他心疼。
欲念寡淡如玄奘,凡夫遥看那万里浩茫间的踽踽脚印,依旧觉得苍凉。
洞穿世事如文殊,俗子仰望那青莲花荫下的指路妙手,亦是抹不去抚摸伤口般的哀伤。
他们平淡,因为他们将一切繁杂看穿。
他们自得,因为世上已没有什么,能大过他们的心。
可纵然他们凌驾俗世之上,却又不舍抛下眼底的一草一花。
他们心心念念牵着人间泥土,心中的大智与大爱,却又远远地将一切尘埃与他们隔开。
所以平淡,自得,和寂寞,孤单,看起来总是有那么一点像。
都是游离于人世的不自禁。
天阴沉了一天,云黑乌乌压了一天,却怎么也没憋出一滴雨来。
百花楼里飘着淡淡的草药味。一个晚上了,风不肯来,这气味也不肯散去。
整个空气都是闷闷的。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这诗写得有趣,于是花满楼放下笔,微微笑了。
笑完了,心中却有些闷闷的。
是这天气实在太闷了吧。不过初春,不该如此的。
屋子里一片暗漆。墨香浅浅地搅和了药味。
他方才在纸上写下了什么,他看不见,就算别人也看不见。但若在白日随便让谁见了,他都一定会奇怪,一个瞎子怎么能写出那样漂亮的字。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这些东西,即是要天赋,也是要辛苦。
当然如果是瞎子,那么天赋最好要再高一些,辛苦必然要多了很多的。
外间有些细碎声音响起。花满楼于是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你回来了?”
“恩。”
厅里又复安静。
晚风一阵清冽,适宜地填补了这空隙,窗前立着的人衣衫翻飞,窗台上坐着的人耳边碎发轻飘。
“我以为你该留下陪柳姑娘。”
“一言不合,被赶出来了。”
花满楼微微笑了,然后厅中又沉寂了片刻,他才开口:“他们都走了。”
苏远山也沉默了一会儿,拇指被指甲印出了一道浅红色的痕,看起来像是流不出血的伤口。她轻声问:
“明明是他自己要和她在一起,她也答应了和他一起,他为什么又走?”
“或许是因为他忽然发现,虽然她答应了和他一起,但她心中其实更希望和另一个人一起。”
“可她已经愿意和他一起,她心里是不是希望和另一个人一起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心里只愿意和她一起,所以他希望她心里也只想和他一起。”
“可是就算她更想和别人一起,最后她还是选了和他一起。”
“不是她选了和他一起,只是她没有法子和那个人一起。”
“她已经没法和那个人一起,难道还不许她和他一起?”
“……”
“……”
“我觉得。”花满楼轻轻擦了擦额上的细小汗珠:“我们一个晚上也没法子说清的。”
“是。”苏远山转头向窗外,缓缓道:“你休息吧。”
“你也不用为难自己,很多事外人是不能帮的。”
苏远山点点头,一下跳了下来:“那姑娘醒了么?”
“醒过一次,喝了药又睡下了。”
“哦。”苏远山应了,缓缓向自己房间走去。
花满楼也转身回房,刚要关上门,身旁却有声音传来。
“其实喜欢她的人很多。”苏远山缓缓道:“可她只选了司空摘星。”
——不论有没有别人,于她来说,他总是不一样的。
一颗心里,是不是只能藏一个人?
又或者是,只应该藏一个人?
半夜里,自己没事憋了一口气却差点把别人憋死了的雨终于下下来了。
绵绵细细的,一下就是好些天。
路上滑滑腻腻的,搅得人一颗心里也难痛快。
其实一个人心情不好时,下不下雨都好不起来。
不下嫌闷,下了嫌烦。
花满楼心情倒也不是不好,只是多少有那么些不安。
因为在这些天里,他一次也没见到过他亲爱的舍友。
自从很久前千芳斋被柳四儿以苏远山处事不精为由全权接管后……花满楼知道她不在百花楼的时候多半待在万味园。
她有时会带一些杏仁豆腐、菊花佛手之类的东西回来。
花满楼那时才信了,点心是女人天生的朋友这句话。就算清淡如苏远山,她亲手做出来的东西的东西也一样散发着馥郁的甜蜜。
是的,她亲手做的。
花满楼没有问过,但他知道那是她做的。他也从不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一口口尝着。
言归正传……而且万味园离同在郊外的百花楼比较近。
于是有一天他去了万味园。
“老板?昨日她出去后便没见回来了。”
“她没说过去哪么?”
“这个,我想想,好像没有呐……”
“之前你们说过什么么?”
“那个,我再想想,那天我看到老板很不高兴,我就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很讨厌下雨天……”
“……没了么?”
“我想阿,对了,后来她问我哪里不下雨,我就跟她说这雨是南边飘过来的,所以北边可能不下雨……”
……莫非所以难道她就这样往北边去了?
“我再想阿,后来我好像又加了一句,如果已经下过了,那现在南边也可能不下雨了吧……”
……
然后花满楼又去了千芳斋。
那时柳四儿正很悠闲地喝着茶。
而在听说苏远山失踪了两日之后,她依然悠闲地喝着茶。
“她老大不小了,花公子何必担心。”
“在下不是担心,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柳四儿笑了笑,目光有些远,声音很轻:“她一直是这样,跟个游魂似的。”
“游魂?”花满楼摇摇扇子,也不禁微微笑了。
“你跟她说话,她就回答你,你要她帮忙,她就帮你。可你不找她时,她就一个人飘来飘去,半点声响都听不见。”
“……是有些像。”
“那你看她像是很听话的孩子么?”
“不太像。”
“可是老板不喜欢她出门,她便不出。老板听见箫声就难过,她从此不再吹。从小到大她喜欢的事情,没有几样是许的,可她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过。我从前以为她是太乖,后来觉得她好像有点呆,再后来只觉得她……”
“如何?”
“像游魂。”
“……”
柳四儿轻叹一声,细长的丹凤眼中有什么缓缓流动,柔软如春风:“我知道她现下在替我担心,我却一直都在替她担心。她忽然不见,只是因为替我难过。可是这些年里……”她双眸慢慢转向花满楼:“你信么?我一直都在为她难过。”
信么?
花满楼当然是信的。
那些假装坚强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总是容易让人觉得难过的。
而对那些真的坚强的人,是难过都不够用的。
因为假装坚强的人,只是找不到人可以依靠。
而真的坚强的人,是根本没有想过有人可以依靠。
当然不是那种高喊着“杀人了救人阿”却发现没人理的情况。而是再深一点,再原始一点的那种。
那是一种无可拉近的距离,与人与人世的距离。
就像柳四儿说的“游魂”。
某种程度上,他们心底里只能把人分成两种——自己,和别人。
比如说,如果一群鸭子里有一只鸡,只要这不是一只笨鸡,它就不可能不觉得,自己和这些鸭子是不一样的对不对?
就算这只鸡和这群鸭子感情还不错,它也终归不能和它们一起在池塘里摇头摆尾,或者在太阳下比比谁的脚丫子大的对不对?
所以你怎么能指望一只鸡和一群鸭子能够相隔无间心有灵犀?一只鸡应该有鸡的世界,它跑到鸭子的地盘来本来就是不对的。
在一个不对的地方,欢乐是难求的,求得了是一时的。界线却是永远的,再亲密也不能跨过的。
花满楼猜想,那只小鸡应该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他却不服——有界又如何?不一样又如何?谁说一只鸡在一群鸭里就不能过得幸福快乐?马和驴还能生下骡子呢!
但是骡子好像就不能再……
花满楼觉得自己真是越想越鬼扯了。
他有些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出这样诡异的逻辑来——是因为怪人见多,导致思维开拓?
他甚至还没有问过苏远山是不是这么觉得的。
事实上,苏远山没有认真去想过。但如果花满楼问了,她会想一会儿,然后说,没听懂。
花满楼当然不知道他会收到一个这样无意义的答案,但是他本能地觉得还是等找到了一个比较诗意的比喻再问比较好。
更重要的是——他总得见到人了再问才好。
第十二章回归
绵绵软软的小雨尚自飘着,又有细细嫩嫩的叫唤从窗子里传进来。
那一家燕子已经安下了家。饥肠辘辘的雏燕伸长了肥嘟嘟的脖颈,劳劳碌碌的母燕扑腾着翅膀,一趟趟的来来回回。
她自己也还空着肚子吧?
花满楼在脑里猜想着,那几点划破了漫天绚烂华光的黑白身影,应一如花丛中嗡嗡的那几只小东西一样,一样的辛苦,一样的甜。
“花公子。”纤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蝶舞姑娘。”花满楼转身,微笑道:“已经可以走动了么?”
“恩。躺了太久,骨头都快僵住了。”蝶舞微笑着扶住墙边走来。她高挑的身形因了这病后的虚弱,如同清水中招摇的水草般妖娆,哪有半点僵住的样子?
“晚间风大,还是多穿些好。”花满楼说着,将窗口关小一些。
“花公子为何不问,蝶舞如何落到这个境地?”
“姑娘若愿相告,花某自然愿意听。”
蝶舞失了血色的唇如凋零的玫瑰,微微的一笑在灿然夕光中如即逝的烟火,美丽中有抓不住的忧伤。
她的声音却是欢悦:“那……蝶舞想听听这些花儿的来历,公子可愿意告诉?”
花满楼轻摇扇子,笑道:“花某求之不得,只要姑娘不嫌啰嗦。”
这几日里,尚且虚弱的蝶舞起来走动的时候,总是绕着花满楼问东问西,是一个很活泼很可爱的女孩子。
不过花满楼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哪里?他也不知道。
只觉得那一份欢欣里有不能言的哀愁。
只是毕竟还在病中,蝶舞卧床静养的时间要比在厅中和花满楼闲扯的时间多的多。于是这段日子里,没有了吵吵闹闹的陆小凤,没有了动不动在楼底下喊人的司空摘星,连那个不大发出声音的苏远山也不在,花满楼有些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时候——以前一个人住,而且陆小凤没来捣乱的时候。
他一向是习惯并喜欢这种生活的。一个人,但不觉孤单。世上可以作为陪伴的,有很多比人更好的事物。
可是人终归是群居的动物,就算那些久居荒野的世外高人也偶尔会忍不住回到江湖来装神弄鬼一番,或是在那些不小心跑到他们地盘上的毛头小子们面前装神弄鬼一番。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世上没有人不会寂寞。
花满楼什么时候会觉得寂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的心中始终盛着满满的感激与爱惜,但似乎有那么一小块,一直是有些空荡的。
世上没有人不会寂寞,就算是花满楼。
这一段诡异的初春梅雨季总算过去了,花满楼沐在和煦日光下,长长地舒了口气。
然后抬脚,踏进千芳斋。
那个忽然出走的人一直没有回来。虽说她不是小孩子了,虽说她也不是爱生事的人,但是这一去的日子长了,善良的花满楼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心的。
而如果说有一日她回来了,只记得去看望近来心情不好的柳四儿,又或只是随便找个屋顶趴个三两天,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去百花楼告诉心中有些不安的花满楼一声,那么,花满楼是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所以他只好自己勤劳些,路过时便会顺便到这里来看一看。
果然今日,里面有很熟悉的声音。
虽然熟悉,却带着陌生的感觉——
“这是很好的清荷白藕粉,要不要冲一些试一试?”
“这是锦绣坊的料子,小了些,可以做个坎肩。”
“……”
花满楼想了一会儿,只想到两个字来形容这感觉——谄媚。
清淡而纯粹的谄媚。
苏远山在柳四儿面前,似乎会变得比较温柔比较体贴。
花满楼忽然想起初识时苏远山总是对自己和陆小凤有着奇怪的猜测(路人:哪里奇怪了……),难道是因为她自己……
“不要胡想。”花满楼严肃地对自己说道。
“花公子?”柳四儿看到远处无语立着的那一人,笑着招呼。
“柳姑娘,苏姑娘,早。”花满楼微笑着走过去。
“正好。”苏远山从包袱中抽出一条什么,递了过去:“送你。”
“多谢。”花满楼接了,手指轻抚过,再抚过,又抚过,最后问道:“这是什么?”
“束头发用的。”苏远山面色认真:“你身上穿得浅淡,头上要亮一些才好。”
“……”花满楼有些忐忑:“这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苏远山笑了。一转眼间不小心看到了柳四儿面前那小山般的一堆,再看看花满楼手上那纤细单薄可堪蝉翼的一条,心里觉得有些不对……轻咳了两声,对二人道:“那么我就先回房了。”
回房?花满楼忽然想起,她确实本来是住这的。
“回房?”柳四儿却好像忘了,狐疑地挑了挑柳眉。
“你总不是要告诉我,我房间还没有收拾好?”
“收拾倒是收拾了,只是拿来做他用了。”
“什么用?”
“你知道最近二楼在翻新……”
“又新来了很多人,我知道。”
“所以要备着的东西,比如墨砚、宣纸和草纸之类的总是多了许多,总是要找地方放的。”
“……”
“你不要瞪我,我怎么知道你还能活着回来。”
“……”
“你瞪我做什么?你又没出过远门,身上又没有银两,回不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没有银两?”
“因为今日才是给你发零花的日子。”柳四儿从袖子中抽出个精致的小囊,夹在两指间轻轻晃着,笑得很是娇媚。
苏远山的脸上现出了被耍弄的气愤,双眸中嗤嗤地闪着怒火,忽的扬起右手……一把夺过了那个小囊。
“花公子,这个孩子在你那里再多放着几日可以么?”柳四儿依旧温柔地笑着。
“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花满楼也微笑道。
苏远山觉得自己如同空气。
苏远山恨不得自己是空气。
“……所以说,一个人要离开前应该告诉周围的人一声,免得别人担心。你明白了么?”经了一番严谨的举例求证,花满楼终于得出了结论,悠悠端起手边的茶润了润嗓子。
“我明白了。”苏远山很快应道。
窗外的燕儿吹着口哨拂过,苏远山很是明白——方才的两个时辰就如同它身上落下的一缕白毛,再也不能回来了……
“那很好。”花满楼很满意地微笑着,又道:“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
“你身上既然没有银两,这些天是怎么过的?那些东西又是用什么买的?”
苏远山心里一咯愣,定了定神,缓缓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能教训我。”
“在下看起来像是喜欢教训人的人么?”
“……”苏远山低头看向手指:“不像……”
“那很好。说吧。”
“因为那里游人有些多,人多了难免就有些无赖之徒,无赖……”苏远山微皱眉头,考较了一番措辞后,继续道:“无赖之徒本来欠揍,我既然没有揍他,顺手拿他一点银子也是应该的对不对?”
“能够破财消灾是好事,确也没什么不对的。”花满楼轻摇折扇。
“那就好。”苏远山长吁口气。
“但是……”花满楼收起扇子,语气严肃:“世上对的事未必是都能做的……”
苏远山在身边温和如乐律的说话声中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日光灿烂,鸟雀欢跃。
窗外,残阳如血,鸟雀静栖。
“……所以说,一个人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都不应该偷拿别人身上的钱。”再一次得出结论的花满楼温和地微笑着。
“我错了,真错了。”苏远山很想哭。
“那很好。”花满楼满意地站起身来,向窗外探了探,道:“似乎有些晚了,我出去买些吃的回来。”
苏远山不敢说话。
于是花满楼便迈着从容的步子下楼了。
身后一扇门吱呀了一声,苏远山回头,一个女子倚在门边。她眼眸深邃,泛着浅浅的棕色,微笑着看着她。蓦然一瞥间,美得就像是传说。一个遥远的,飘渺的,诱惑的传说。
不是那种让女人自惭形秽的美,而是那种会让女人忘记自己也是女人的美。
虽然忘记了自己也是女人,但是苏远山却记起,这似乎是她医过的第一个人。
她皮肤很白,凝脂般的光泽。那是上天赐的礼物,与虚弱和生病都没有关系。
在这极其漫长的下午里,这无疑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于是苏远山也对她微笑:“你醒了?”
“早就醒了。”蝶舞轻叹了口气:“就是一直没敢出来……”
花满楼的步子很轻快,因为他心中很是欣慰。对自己的才智很是欣慰。
万物相克相生,相倚相伏,世上每有一物,便一定有能被它所降的一物,也必定有能够降它的一物。
因此,世上只有舞不好的锄头,绝无挖不倒的墙角。聪明如他,怎么会找不到法子来教好一个小姑娘?
虽然这时间耗费得长了点,形象牺牲得大了点……
然后楼上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声音很好听,并且有股豪迈的气势——像是几乎要岔了气的样子。
花满楼没有去想她们为什么笑,却想起了陆小凤的一句话——美丽的女人是天生的敌人。
看来,资深如陆小凤也有说错的时候阿。
花满楼继续微笑着走着,脚下愈发轻快了。
这是绝美的黄昏。
尤其在接连了十多日的阴雨之后。
柳四儿看着窗外,初生的叶儿清澈得近乎透明,天边的云霞点燃了连绵一片的幽蓝。
可她眼前晃动着的不是这些。
是两个背影。上午时从她面前一起离去的背影。
那时她心里本只有欣慰,搀着淡淡酸涩的欣慰。像是一个人在远行前,终将自己最不能放心的宝贝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一样。
然后那股酸涩愈发浓重。
因为那两个背影在她眼中一点点变小,她一直呆呆地望着,那确是宛如天生的般配——虽说他们自己毫无所觉。
可是她比她要高一些,他比他要矮一些。
而且她比她要丰腴一些,他比他更瘦削一些。
那她和他站在一起,又如何能够看着般配?
如果连看起来都不般配,又怎么能够般配?
——事实上这种逻辑实在是站不住脚的。她先从某个结论推出了起因,又从这起因推出了另一个近乎相反的结论。
这种命题若能成立,那就真是见了大头鬼了。
可是一个人要钻牛角时,莫说大头鬼,就是连牛自己都拉不住的。
柳四儿的眼泪倏倏落下,桌上的信纸点点浸透,在夕光中慢慢皱成了摊不平的褶子。
司空摘星确实比花满楼矮一些,瘦一些。
——可她想的,是不是他呢?
另一边,百花楼里的人刚刚吃完了饭。
蝶舞说头晕,便回房了。
厅中,花满楼一边收拾着,一边转头问道:“话说回来,你这些天去了哪里?”
这本来不该是最先问的问题么……窗台上的苏远山叹了口气:“我去了西湖。”
“不觉人多?”
“我不太会认路,往人多的地方去比较好。”
“看来柳姑娘说的不错。你确实不是小孩子了。”
苏远山冷冷道:“……她才是小孩子。总是要人哄。”
花满楼笑了:“你哄起人来倒也蛮像样的。”
苏远山小翻了个白眼:“没办法,她那么凶,只有我敢去哄。”
花满楼微笑着,心中有些奇异的感觉。
他觉得女人间好像经常有种很微妙的东西。就算是他和陆小凤那样微妙的关系也不曾有过的微妙。
两个女人之间的交往,很少会泡在一起高谈阔论大醉三夜,砸碎无数酒杯摔坏无数碗碟,更不会动不动就为对方两肋插刀或是插别人两刀。所以男人们常常要觉得她们小家子气,没有他们的胸襟,没有他们的豪气。
可是她们相互的了解,却是很少有男人可以达到的。
因为男人交的常常是情,是义,是命。
而女人交的,是心。
女人是柔弱而敏感的,女人害怕疼痛,不随便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可是她们最忠贞于自己的心。
如果心说话了,她们会变得比男人更勇敢。
所以为什么世上为了爱人放弃朋友的人里,总是女人比较多?
就因为女人比男人更敢听从自己的心。
凭什么说朋友之谊比男女之情更了不起?是谁定下的,哪个贵哪个贱,哪个高哪个低?
说到底,不过因为大家都认定了后者比前者带来的快乐要大得多。
可是大家也都知道,自己的快乐,是不重要的,是轻如鸿毛的,是根本应该不屑一顾的。
除了那些天生的圣人,有许多英雄是不是这样被逼出来的?
放弃自己的快乐,去成全世俗的道德,你就是英雄。
放弃自己人,去成全外人,你就是英雄。
人——或者可能只是中国人——在心底深处,好像总有着这么一种自虐的倾向。
真的是很奇怪。
第十三章蜘蛛
次日,晴。
百花楼里很安静。只有些细碎的扑扑倏倏声,像是有人在翻动什么。
苏远山先是在桌上找了一遍,又下楼到厨房里找了一遍,再回楼上,又把桌子找了一遍,最后俯身,把桌底下也仔细看了一遍……
一直在一旁静静看着的蝶舞悠悠开口道:“花公子很早就走了。”
苏远山冷汗涔涔:“我不是在找他。”
蝶舞笑了:“我是说,他没有来得及留早饭……”
苏远山忽然反应过来:“花满楼走了?”
蝶舞意味深长地微笑:“回花府去了。本来两三天前便该走的,所以今日一大早便动身了。”
却可惜她选错人了。苏远山连一点想去思考他为什么迟了几天才走的意思也没有,只问道:“这么说来,你起了很久了?”
“算是有些久了。”
“那你难道不饿?难道没有买些东西来吃?”
“饿是饿的。但是我身上好像还是有些乏,头好晕,脚下也……”
“我去买…马上去…”
苏远山很快地转身下了楼梯,身后蝶舞微笑的面容与柳四儿的一般妩媚。
从小就听身边的人抱怨男人有多么难缠,可似乎能治住她的都是女的。
然后她一转念,却又想起了昨日下午窗边那一场漫长的对话……
随后她又想起了初识时他与陆小凤站在一起,让她常常生出疑虑以及暖意的那一抹诡异的和谐。
——难道他是……
“不要胡想。”苏远山严肃地对自己说道。
江南,花府。
花府就像传说中的一样,豪华,辉煌,气派得有点不像江南的府第。
花府的下人们,穿的都至少是还过得去的绸子。丫环们身上不缺叮叮当当的首饰,小厮们也不缺银子去买那些叮叮当当的首饰。车夫们的脸上看不出太多风打的沧桑,花匠们的身上也并不总是沾着野间的泥土。
并不是花老爷花如令喜欢摆阔。他只是给他们比较多的银子,比较多的自由而已。因为他并不想把自己的家变成一个一板一眼一呼百应的练兵场。
但他同时也绝不肯让它沦为市井间鱼龙混杂的赌场酒肆之地。
这个问题并不是很难解决。当你奖赏给的多时,自然就有道理把规矩立得狠一些。
花如令立的规矩并不多,也并不算很难办。何况他还有那么多个能干的儿子与儿媳。所以花府里大部分时候都有条不紊并生机勃勃着。
对于花如令来说,如今唯一令他头疼的问题就是——他的儿媳比儿子人数要稍微少了一些。而以外人眼光来看,很多年前就应该出现相反的局面了。
虽然儿子们继承了父亲的待情专一的优良品质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是很晚娶媳妇这种事,花如令觉得倒并不是一定要学的。
所以当他看到小儿子花满楼从大门跨了进来的时候,笑得很是高兴。
“老七!快快快!”
“爹。”花满楼也很是欣然地快步走了过去。可是他爹要说的不是“快来让爹看看”,而是——“快到偏堂里去,很多人在等你!”
“……爹。”花满楼的笑容僵住了:“很多人是什么人?”
“还能有什么人,你那七位姑姑和八位姨姨。”
“爹,孩……”
“你不用怕,她们也不过是想和你说说娶个老婆讨个小妾之类的事情。”
“爹,孩……”
“老七,你要不要理她们的话爹不管,但是你一定要去听。”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去,爹的耳朵就会起茧的。”
大家都知道花满楼是个孝顺孩子。他宁愿让自己的耳朵起茧也绝不能让爹的耳朵起茧的。
所以他只好默默捏了捏扇子,点头道:“好,那孩儿去了。”
“好的。”花如令笑着拍拍小儿子的肩膀,又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红火的日头,沉声道:“爹会让下面早些准备晚饭的。”
蝶舞坐在窗前,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
它在平日里很平坦,而如今已有些瘪下去了。
因为那个出去买早饭——事实上完全可以改成买午饭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所以它空空的。
它空空的,但却比世上任何一颗果实都要饱满。
因为它有呼吸。它轻轻地包裹着一颗小小的心,这颗心不安分地轻轻跳动着,和她的一起。
蝶舞不自觉地微笑了,带着不能忘的苦涩。
这弱弱的心跳,是两个人共同给予的。
是她,和那一个高大,威武,像神一样的男人,一起给了的。
可如今,还有将来,那么漫长而不可知的将来,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只有她,永远孤单地抱着她孤单的孩子。
身后却有脚步传来,一下一下敲着木头,生硬地打断了她的微笑与悲伤。
蝶舞轻轻擦了擦双眼,转过身,是苏远山回来了。
她的手里没有早饭也没有午饭。紧紧攥着的,是一封信。
百花楼里依旧安静。只有手指与纸页摩擦的簌簌声。
那泛黄的颜色,谁也不知道是这正午的日光打上的,还是昨夜的泪水染上的。
“情之一物,害人非浅。”蝶舞低低叹道。
——又有谁知道这一句,是为谁而叹?
苏远山冷着脸,食指指甲深深嵌进已被捏白了的拇指。
什么情?朋友不是情?发小不是情?凭什么一碰上男女间那些小瓜葛,就通通都得靠边站了?
“你还小,自然不能明白。”蝶舞微微笑了。
“明白了也没有好处。”
“是。”蝶舞依旧微笑着,绝美如午夜的昙花:“可若有一日你明白了,哪怕再苦,也绝不会后悔的。”
“我却见过很多后悔的人。”
“他们不过是那般说说,真能够再选一次,也多半还是一样的。”
“就算是当了尼姑?”
“就算是死。”
——为什么?
那是什么样的甜,值得用百倍的苦来换?
这样的问题,没有经过的人是想破脑袋也不能想出来的。
而经过的人,恐怕连去想的力气都已失了。
于是苏远山决定不想了,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道:“走吧,我请?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