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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命(完结)第19部分阅读

      后命(完结) 作者:肉书屋

    销尽见琼花。这女人,实在聪明,日后荣登众妃之首,权势地位不可小觑,人也越发骄纵起来,往往连太后的权威都不屑一顾。也就是于立后之前,太后对旁人道女人可以生得艳丽,最怕艳而聪颖,便以媚乱后宫的罪名赐死了舜姬,以铅粉毒死了这个不施半点铅华的女子。”

    璃儿怔了半刻,垂眼看着胭脂盒中的铅粉,忍不住叹道:“女人…还是离不开这铅粉。”

    楼明傲以清水细细调匀了铅粉,再言:“先帝爷宠幸云妃,听说伊始也是因为云妃容颜与舜姬相近。有一日,先帝于深闺中为云妃描眉,看着眼前的丽人忽道想看云妃素颜赴宴,他心中定是怀念那抹万人明艳之中的清淡,才出此提议。不料云妃正色道‘妾不敢与舜姬媲美’,先帝闻言,心中百转千回,拥云妃于怀中大泣不止。想那云妃是何等聪明的人,其娇颜敏慧定不在舜姬之下,而她过人之处便在于懂得尽力掩下锋芒。不敢与舜姬媲美实乃虚言,实则为她不想以此惹来众妒,触怒太后威严。”

    璃儿细细琢磨了她的话,释然笑了:“主母是想说…这世间总有不施铅华如舜姬,亦有明哲保身的云妃。只看我们选谁去做罢了。”

    楼明傲对镜浅笑,由云鬓间插入那枚半月簪:“这世间,也不是所有人有资质去学舜姬,我等凡人还是努力做好自己的庸碌吧。”

    除夕的那次团圆饭算不得真团圆,而今日却是名副其实,自院灯挂上,各房大大小小皆陆续而至。临着三大桌各自就位,席间各房问候之声都是尽力压制,大家都知道这正院的男人不喜热闹。楼明傲到的不早,是准备挑了最后一个入席,一路上也能拖则拖。只一踏入外厅间,满屋子的人即起身行礼:“主母福安——”

    楼明傲立于门口,仰头看了正厅之间高挂的盏灯,一手指了道:“这灯亮,明日挂我东院一盏。”

    众人见是这般反映,忙又垂了头,又言:“再请主母安——”

    楼明傲收回了目光,看了满堂的光鲜亮丽,一抬手允她们起身:“一次就够了,用不得再安。”言罢直迈入正座的左端上座,却见那位子后面的小丫头神色不安。楼明傲看了看那位子,果然,正座左方连着两个位子都是空的,可见有某些人比自己来得更晚。楼明傲提着裙袍就要落座,小丫头紧张得直咽口水,却碍于主母身份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楼明傲一手轻轻放下裙袍,冷眼看着她:“这位置…轮不到我坐吗?”

    小丫头直落汗,身后倒是走上另一个大方得体的随侍,绛唇映日,出言利落:“按规矩主母坐不得,这位子是留给三品诰命我家沈夫人的。”果然,沈君慈终是要拿她那个冠冕堂皇的三品将军夫人说事。

    “简澜儿,主母问及牡丹,你张口狂言,你又是个什么规矩。”倒是璃儿更有三分底气,一出言即把她简澜儿的气势挡了回去。

    简澜儿一皱眉,坚持道:“山庄自是按规矩办事,座次的安排更是如此。不过…我家夫人倒是先前有言,主母先她入庄,她以姐妹相称的规矩,愿意让出上位。”那一个“让”字是重重加了力道,三言两语即把争改作了让,自是小占了上风。

    楼明傲从头到尾都没有理睬简澜儿一眼,只打量了那两个位子,一个上座,一个次座,虽说坐哪不是坐,但眼下却透着暗地里的较劲。这上座即便争到了也是别人让出来的,还不如不座;次座,今时一座,怕是一辈子都在那女人之下了。主意已定,这两个位置都是不能坐的。回身盯了牡丹,好半天幽幽道:“牡丹…这位子我是坐不得吗?”

    牡丹本就胆小,方才都不敢出言,这时更是支支吾吾,直憋了脸红气短,话不成句,反而先落下泪来:“主…主母…牡丹…不知…”

    “不知就不知。”楼明傲说着一叹,抽帕子出来给牡丹擦了三两下,“你哭个什么。罢了,你不知,我也不知,这位子还是不坐了。”说罢,回了身,自下桌中寻了尤如绣,扬声道:“绣绣,我今儿想和惠惠多喝几杯,和你换个位置吧。”

    尤如绣自是明白楼明傲的意思,默契的起身,边走边道:“主母说换,绣绣必定是从的,只是换了,绣绣坐哪?!”说着还不忘冲楼明傲使了眼色。

    楼明傲看在眼底,面上依然平静:“既是别人让出来了,这上座次座任由你做,你自己选罢。”

    尤如绣巧笑移步,经由楼明傲身侧,低声道:“放心,我治这女人绝不在话下。”

    楼明傲在这点上自是再信任她不过,否则也不会特意要同她换,忍了笑,低声迅速回了:“女人…你可得给我牢牢占住上座。”言罢,即扯上璃儿的袖子,朝着下桌走去。

    尤如绣看着装饰奢华的上桌,笑颜如花,直让人看着心慌了去,回身看了眼脸色不佳的简澜儿:“你们夫人见我也是要喊一声姐姐的,那我就不同她客气了。”手下狠狠推了一把简澜儿,稳稳坐上了上座,挽着袖子同上桌其他夫人对上眼色,笑得满脸谄媚:“真是托了主母的福,我尤如绣也能有今日的机会细细端详主上的模样了。”

    几个地位尊贵的夫人都是面上随着笑笑,这其中,只陈景落不动生色看了那两个棘手的位置,又以余光瞟向下桌同一伙夫人聊得起兴的楼明傲,冷笑在心。

    下桌间,虽不是华丽的布置,但由桌布至筷箸都是上上品,并不大会所座的夫人丢了颜色。此次连着主母都入座其间,这些平日里最受人瞧不起的夫人也都随着增了些气量,看主母的眼神亦比往日更添了分尊崇。倒是岑归绾以帕掩嘴,坐于楼明傲身边轻道:“有绣绣在,沈夫人定是咽不下一口的。”

    楼明傲优雅的叠了帕子,莞尔一笑:“同意。”

    恰此时,沈君慈由禀报声款款而入,行至堂间,众人再起身行礼念安。楼明傲倒是坐的安稳,抖开了帕子,又重新叠好,抬首间正对上沈君慈的目光,忍不住扬了笑意,今日沈君慈素衣无饰,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于这莺莺艳艳之中,只她一点清雅不俗脱颖而出。她确是有心之人,无论是到场时间,还是座次安排,甚至于自己的铅华弗御都是精心钻研细心准备的。

    璃儿亦注意到沈君慈的清眉淡目,忽得明白主母之前言及的种种,心中脱口而出了“舜姬”二字。沈君慈自迈入堂间,便以笑靥而对,注目于众人之间唯一稳坐的楼明傲,笑意不减反增,摆明了大度:“姐姐一路劳累,不必起迎了。”

    楼明傲本不想一见面就和她掐上,只她这番语气摆明了是反客为主,什么是“不必”?!她倒是说声“无需”自己还需掂量三两分。眼下甩出不必二字,她是摆着宽宏大度给谁看?!手下帕子甩下,明眸微转,笑意顿显,只声音骤寒:“你倒是哪只眼睛看见我要起迎?!”

    这一声落,不止沈君慈愕然,满堂的女人都随着垂目,皆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只吴惠惠于静默中冲着楼明傲悄然竖起了大拇指。沈君慈愣在原地,方才坚持了大半晌的笑意也于愕然间陡然消匿,良久,回神重展颜以笑,再不看楼明傲,心中咽下一口恶气,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匆匆行至座位间。

    走至上桌前,看了尤如绣稳坐上座,这才想起位次中的事情,回身看了一眼简澜儿,简澜儿附在其耳边嘟囔一阵,只见沈君慈面目陡然发青而后又红下一片,双眉不自然的颤动,眼眸于瞬间打量了下桌的方向。本想以此压制楼明傲的傲气,凡被将了一军,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眼下还要想方设法在司徒出现前弥补。

    沈君慈冷吸了口气,看了一眼简澜儿,眼中痛下几分,故意扬了手而去,一耳光落于简澜儿侧脸,显了怒意道:“糊涂,岂有让姐姐入下桌的道理,还不去把姐姐请回来。”

    话语未落,侧门后的身影随即显出,司徒蓦然行于首位,其身后是上桓辅和温步卿追随,杨归跟在最后。四人由侧门映入,满堂温度随着直落而下。这一回,众人再起,连着楼明傲也不得不起身行礼念安。

    司徒行至正位坐下,其余三人由右边首位依次排开落座。行至门外便听见这堂间不太平,沈君慈出手罚丫头的举动亦收在眼底,本是繁务缠身心神不快,此时更添了厌烦之心。

    司徒既已落座,沈君慈再不敢多言,亦随着坐下。司徒习惯性的看了左方,本以为是楼明傲那女人,看到尤如绣的脸由不得一惊,但只面色不动。尤如绣摆出一脸安抚的微笑迎向他,司徒眼眉一挑,眼神漫入周围两桌,果然寻到那抹身影。楼明傲此时正躲着他的注目,偏了头同吴惠惠傻笑。

    沈君慈见状,不由得出言解释:“都怪澜儿这丫头多事,座次本就该姐姐——”

    “开膳吧。”司徒并没有由她说下去,出言毫不留情面的打断。他也看出来了这本是一场座次之争,只是两方都较着劲,他是习惯了楼明傲那女人频频出怪招,眼下亦是摆明了以退为进,不给沈君慈半点便宜占。他没那个闲心插手这等斗心眼的小事,心里倒是明白,于规矩,要他评判,自也难说这座次该如何制定。索性就由她们女人闹去吧,总之往后这类团圆膳的机会只少不会多。

    夜灯换下好几盏,厅堂中人渐渐散去,又是一席食之无味的膳宴。众人皆面无表情的离去,大部分人自是要回到各家院子重开膳桌的,这其中不乏东院。

    几碟下酒菜,暖酒一壶,青瓷杯三盏。自主母还未归来,这已是东院亭间早已准备好的。待到温步卿与楼明傲二人笑语嫣嫣由院外而至时,焕儿与亭落间亮起一盏明灯,方退了身下去。

    温步卿二人徐徐落座,楼明傲以水代酒先和他敬上一杯。一口竹叶青润喉,温步卿不由得大呼畅快,夹了一口小菜,摇头笑道:“从前总道远远好命,其实还是我命好——他饿着肚子还要回去批折阅案,我则和他女人于这晓风残月间畅快肆意。”

    楼明傲笑他得意忘形:“我猜到你没吃饱是真的,他饿不饿倒是不知道了。”

    温步卿由一口酒呛住,憋笑出声:“你那个尤如绣,简直不是凡人。连上桓辅都险些因她破功笑出声,更不要说我了。她可是由始至终端着饭碗盯你男人,口水横流都全然不知呢。你说司徒远身边坐个这方尤物,他还怎么咽得下饭!”

    楼明傲忍不住随着笑了,摇了头道:“绣绣实乃我之一大法宝,她的神力,可不是你们凡夫俗子抵挡得了。”

    温步卿直摇头叹气道:“她不是嚷嚷着要改嫁吗?我看谁娶了她那日子定精彩了,要不我们二人再多费些口舌就劝上桓辅他从了吧。”

    二人越说越尽兴,笑声直漫过花厅,跃入东院内屋中。璃儿正于灯下缝补衣物,忽听笑声传来,也忍不住心中明朗起来,只觉得今日这膳虽说用得不大痛快,但自家主母好久没有像今夜般笑得这么痛快了。

    正院书案前,燃起了一盏油灯。灯下披袍男子静静的翻看着积压多日的公案,笔间墨迹零星,大有删删减减之处。书阁门由外推进,上桓辅于暗处端了个膳盒看着书案上的人:“不饿吗?我都不饱,更别提你了。从小膳间寻了些糕点来,一处垫垫肚子吧。”说着抬步入内,把膳盒放于窗根下的台案上,转身去泡茶。

    屋内只亮着书案前的一盏灯,司徒由案前缓步走入阴影中,推开半扇窗户,由着月色打入。看了一眼膳食盒,临着窗根坐下,掀开盒子,蓦然道:“东院送来的吧。”

    上桓辅端了两盏茶上来,讪讪笑了道:“本想借个人情卖,还是被你看穿了。”

    司徒淡淡笑了,捏上一角姜心薯饼送入口中,甜而不腻,酥软清香,入口即化,这女人手艺倒是越发精进了,“不是我看穿,是别人做不出这东西。”

    上桓辅亦觉得口感不错,点了头道:“嗯,她做糕点从来都是有一手的。”说罢才微微愣住,小心翼翼打量了司徒的脸色。

    “从来?!”司徒细细品着这两个字,旋即又不在意了,幽幽道,“别的说不好,这个饼倒是真不错。”

    上桓辅扭头看了他处,担心着自己说漏了嘴,心下直想换个话题:“你女人粉黛不施亦能明艳逼人呐。”

    司徒脸色旋即冷下三分,抬了目望着上桓辅不出声。

    上桓辅浑身上下一个寒颤,出口解释道:“别误会,我说的跟你想得不是一人。我说的是沈君堂的女人,她今日素衣淡妆,倒是极其抢目的。”

    司徒远面色微转,转眸端上茶盏,轻抿了一口,淡言:“她想学舜姬,只我并不是父皇。”

    上桓辅看着此般的司徒,扬眉而笑:“但愿…她比舜姬多福。”

    司徒垂了目,眼神落在杯中浮动的茶沫上,良久发怔,好似茶沫上映了什么影子,直攥住他的视线,忽然道:“其实…那女人素颜时亦很美。”

    上桓辅自是明白那女人的意有所指,淡笑了道:“只怕她并不在意这些吧…她从前本是更美的……”

    司徒放下茶杯,手触到膳盒上,愣了片刻道:“温步卿又在她院里喝酒。”

    “你习惯了吧。”上桓辅安慰道,“我早是习以为常了,那俩人就是一对狐朋狗友,臭味相投着呢。”

    司徒随着一笑,起身看着窗外的月色,微阖了双目,他却有些累了:“小温…难得有个交心的知己。”

    林间有身影一闪而过,窗外杨归几步迎上,并不抬头看司徒,垂目极不情愿的回禀道:“主上,景落院再来请您。说…按规矩,今日是该去陈夫人处的。”

    司徒依然阖目,虽立于窗前,杨归的话全入了耳中,但并未有所回应。连上桓辅都忍不住抬眸掠上他几眼。

    杨归犹豫着出言:“您看是不是我以您处理公务推了去——”

    “这就去。”司徒猛然睁目,二字于唇间迸出,掷地有声。

    阿九小剧场 第三十三章 我乃俗人,斤两相称,锱铢必较

    第三十三章 我乃俗人,斤两相称,锱铢必较

    三更响,亭间更静下几分,各院都相继撤下灯烛。花厅间最后一滴蜡散尽,只由月光空落下一地斑驳的落寞。景落院的小丫由内间而退,两两结对走在月光下。

    “你说…主上要在夫人这过夜了吧。”

    “我说了什么来着,毕竟夫人伺候主上那么多年了,主上心里自是有她的。”

    “主上面上无动于衷,心里跟明镜似的呢。”

    “我看这主母根本轮不着东院的女人做,我还是看好我们夫人。”

    “我押了沈君堂的女人,你没看吗?今天就她最抢眼了,那是真真的美人,无需施粉弄妆。”

    “不管怎样,主上今夜毕竟来了我们院子里啊。”

    内室中,红烛正暖。司徒远手里捏着茶盏,缓缓品下一口,淡道:“很好。”这茶,品了那么多,实话实说还是景落院这女人沏出来的最有味道。

    陈景落并未因此动容,只静静再满上半杯,抬了眸子细细看了眼前的男人。这张脸,本是印在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散不去的,这一次,只想凭一双明目再看个清楚。也许她是习惯了从心中寻出那个影子翻来覆去的念想,好容易贴近了观望,反倒是看不清也看不真了。

    司徒远感受到她的目光,淡然如往日,由着她观望,手下翻看着一同带来的案折。

    “你瘦了。”端详了好半天,陈景落寂寂出声。

    “嗯。”司徒没有抬目,只闷声应了。

    “听说受伤了?!”她看他的神情多了分疼惜。

    “嗯。”又是一声闷哼。

    “伤在了哪里?”说着一手轻柔落在他左肩之上,缓缓滑过他胸前的位置,微微顿住,“又是…胸口之处吗?”

    司徒怔住,习惯性抬手想要移开她的手,心底总是有那么几分躲闪,他不喜别人触碰自己,连东院那女人都是极有眼力,从不轻易主动碰自己。

    陈景落亦看出了司徒远的不自然,只她今夜偏偏不松手,“我记得世宗二十五年,我初嫁你的那年冬天,你便是答应了我再不受伤的。”

    司徒还是附上她的手,犹豫了下,轻轻移开:“对不住。”

    陈景落眉间微颤,柔意顿显,轻摇了头:“我要的不是这三个字,你从来知道的。”

    司徒终是抬目以对,他记起这女人嫁给自己时是满身英气不逊男人半分,为人妇多年,竟也磨平了性子,学会了妥协容忍以及与人相处之道,眼前的她已不是主掌京城第一镖的蛮横少女。再忆,便记起了自己因何娶她,是因陈总镖头的托付,还是为这一座明佑山庄的丰厚嫁妆,抑或只因这女人的苦苦追随不放?!那个时候,其发妻江氏病亡不足两载,他是厮杀于沙场间“铁命元帅”,只看得见满目血腥,看不穿儿女私情。偏偏她还是跟了他,战场上是她随着他披甲杀敌,营帐间是她为他暖床添被。贫贱夫妻,他们也算是血雨腥风中携手以渡的。

    陈景落此时远没去想那些久远的故事,只平心静气想着如何对他开口说那个请求,于请求二字是轻了,或者该言她心意已决。淡然仰目,又细细端看了这男人,底气并不足:“前日里,我回了趟镖局见父亲,他问我何日给他领回去一个外孙,将日以继承镖局的祖业。”她陈景落是独女,其父天下第一镖的总掌门期望一个男儿承继家门之风,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司徒于品茶之间,咀嚼了她的话意。她此时提及陈大掌门,亦是想提醒自己受恩于他人的过往。毕竟,这一所供自己安身立命,并由此发家建业的明佑山庄,是她陈景落的嫁妆。他娶她时,亦是接管了这么一座产业,果真是丰厚的嫁妆。但当他身败名裂之时,确又是这座山庄重启契机。陈大掌门于他是一个“恩”字,陈景落于自己便是恩情并重。

    “我想要一个儿子,就是这么简单。”此一言倒是干净利落,大有陈景落从前的秉性作风。

    司徒声色不动,自茶盏间淡淡抬目,于氤氲湿气中观望着她。

    陈景落微微咬唇:“这一回,我自是有方法保胎。一旦有孕,就会回到镖局养胎,等到孩子大了再回来也不迟,或者…就不做回来的打算了。”

    司徒微微垂目,暗道这女人原本是计划周全的,只等着自己开口说个“允”。

    “你若想探望我们母子,镖堂的大门便永远为你开着。”这话,陈景落说得有些绝望,她本是不做这般希望的,只是说出来安慰自己罢了,顿了好半晌,终于喘了口气,黯淡道:“今夜…可以吗?”

    司徒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再放落于桌案上,声音同往日一般冷漠:“我尽力。”

    这一夜,无昏暗不明灯火亦射不入半丝月光,二人同样冰冷的身躯于床第之间抵死纠缠。伸手触上男人寒意更甚的身躯,眸子里映着他凛冽的灵魂,陈景落竟悲凉的落下泪来,只这泪还存余些温度。她曾经也是一身暖意的女子,赤情如火。她为他暖了一张张冷铺,无论在简陋透风的塞上营房,还是奢华明丽的端慧王府,她由着他冰冷的身躯一次次贯穿自己火热的灵魂,渐渐的,她也习惯了寒意袭骨,直至自己也化作一支锋利的冰刃。如今,他们二人竟是如此相像,浑然一体。她没有改变他,只是随着他改变了自己。爱上这般冷漠的男人,唯有僵硬自己的心,才可做到坚守。

    她依然爱他,如多年前怀着崇敬之心一味追随他的步伐般,仍不肯落下半步,只这颗心,连着身躯,再无温度。

    司徒于破晓之时起身,淡然离去,也是唯一一次,陈景落于假寐中并没有起身相送。门于外间轻轻阖上,陈景落翻了个身,双眼已空洞,抬手枕在额下,于玉枕间触到泪湿一片。

    楼明傲浅眠半夜,由窗外鸟鸣的动静惊醒,睡意全无。熟悉她起居时间的丫头多不会在这么早的时候轻易走动于东阁间,连着璃儿都是要等辰时才着手准备洗漱的盥具。一天之间,往往这个时候,东暖阁间是最静的,只归鸟落于枝头有一声没一声的练练嗓子。

    起身着衣,踩了鞋子蹭到桌边,一头乱发也懒得打理,只想叫了丫头们来伺候她盥洗。推了半扇窗户,由着新鲜空气侵入寝间,深吸了几口,眼神掠到窗前跪着的身影,赫然一惊。

    杨回听见窗前的动静,僵硬了一夜的跪姿终于颤了颤,抬首望向窗户中的人影。这一望,反让楼明傲慌乱起来,杏目圆睁,忙道:“你,头低下去!”

    杨回不明所以,只依着她的话垂头。楼明傲有些许的气急败坏,自己还未梳妆,顶着一头乌蓬,睡眼惺忪的模样岂不是让下人看到笑话去。来不及关窗,回身寻着夜里剩下的冷水,粗略的做了梳洗。落座于镜前,点染曲眉,丹铅其面,方觉得镜子里的人有了人样,才呼了口气。

    再回至窗前看着那身影出声:“抬头吧,看看你是哪家小生?!”

    杨回这才敢再仰头,却非直视。楼明傲看清了跪于院落间的人是杨回,心中不惊,也无喜,端了案上的冷茶漱口,再言:“你…也是来认我做干娘的?起来吧,掏银子就成,不必行大礼。”

    任由楼明傲的眼神贯穿自己,杨回并不动,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楼明傲出言问“你是来杀我?”

    杨回忙摇头,抿唇道:“杨回再不会起那个心。”

    “那就好。”楼明傲故作释然道,“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喊人救驾呢。不过,我不是差你回你主子那了吗?!”

    “杨回再没有脸面回那里,于家父坟前转了一遭,想明白了。”

    楼明傲露了笑意:“想明白了,就来跪我?!我又不是庙里的观音。”

    “杨回想明白了今后要竭尽忠心的主子。”

    楼明傲扶着窗子,忍不住规劝:“司徒远的性子断不会容忍叛他一次的奴才,你还是不要在他眼皮底下乱晃的好。”

    “不是主上,亦不是您言中我的正主。”杨回忍下惊惧和不堪出口,喉间狠狠咽了咽,“杨回决意为主母尽忠效力。”

    楼明傲扬眉浅笑,并不急着答应,反倒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个遍:“你还真是好脑子,比太监有脑子,倒是看得出谁是真金实银。是啊,跟着司徒远有什么出息,跟我就不同了。你叛了我,我顶多给你三两巴掌,骂你个头顶开花,再不会怎么样。”

    “杨回并不是贪占小便宜。”杨回见此忙出言解释。

    “贪小便宜的人是我,不用你提醒。”楼明傲亦言,深深吸了口气,纠起的两眉凝视着瘦削白净却一丝不苟的面容,笑意再现,却掏了句正经话,“叛我的奴才,我通常不会杀他,只会逼他至自断其志,自毁其身。”

    杨回定然抬目以视,满目诚意,并没有因此言犹豫半分,他于彷徨迟疑中踯躅十五年,唯有这一次,是坚定到绝然。

    “我的奴才只允许…效忠我一人。既已归顺于我,不论是他司徒远,还是夏元舫,都与你无关,用不着你费心他们半分。你的一双眼睛只能时时刻刻落在我身上,若是不经我允许敢多瞟他们半眼,就算露出那么一丝丝旧情难忘的目光,我都会挖下你的眼睛给小温下酒。”这话虽像是玩笑出口,却又实在认真。

    “是。”杨回平声应道。

    “别急着答应,不是应一声买卖就做下了。”楼明傲这才露出标志性的j诈笑容,j商的秉性皆露,“契约我去拟,画押签字一个工序都不得少,准备五十两银子交契定金。他违背了半条,都要再付上十倍。”

    杨回只觉得脑仁攥着疼了起来,几盏大红灯笼顿闪于眼前越转越快。唯见窗前的人一挥手道:“回院子里洗洗,你这件袄子穿了大半月了吧,洗个澡找璃儿讨件司徒一的褂子先就着穿一下。暂时别出东院一步。”

    正院,寒气依然不散。书阁靠近院落西间,这时候东日初升自是照不入。司徒于案前写信,信是写给兵部尚书于广胜,贪恋于清晨间的清醒,于这个时段处理一些公务最是适宜。信写毕,即交由杨归封好送出去,脱口说了一个“密”字,实则是嘱托该信乃机要,定要杨归亲自交付。

    杨归照例以蜡油封好,谨慎塞入袍袖,退身而出,这边阖门,这边一个回身看到楼明傲迎上来的身影。楼明傲今日看上去气色不错,眉目清朗见了杨归,直接道一声:“早。”一手指着屋内的方向,问:“你们昨夜又去哪厮混了?!”

    杨归握拳咳了三两声,一来咳给屋里人听,二来以掩尴尬之色:“还是…您自己问吧。”言罢,旋身即退,好不干净利落。楼明傲歪着脑袋自门缝里打量着,见司徒面色不动,依然于案前批改文书,只道他心情尚好,这时候提一些过分的要求不大会被打回。

    抬腿推门间,司徒已坦然放了羊毫于砚台上,抬目看着自门外直入的女人。余光打量了并未入室的日头,这时间的确早了些,至少于这女人言是太早。见她破天荒晨起还来拜访自己,也断定不是什么无关痛痒鸡毛蒜皮的小事。

    楼明傲自书案前绕到他眼前,见司徒远目光坦诚全无躲闪之意,似乎是一点也不恼自己耽误他办公。眼神扫了眼他肘下的文案,再回眸至他身上,只掠了一眼也能瞬时捕捉眼眸间的疲怠之色,这眼力太好于何时何处都是受用无穷的。一手指向其眉间,大有讥讽之意,巧笑道:“相公这是昨夜欲求不满,还是纵欲过度?!”

    司徒愣了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半晌闷声回了:“就不能换个说辞?!”诸如问及昨夜关顾何房之类也算是含蓄委婉能接受的。不过直来直往,绝不在多余之处浪费时间绕圈子确是她楼明傲一大特点。

    楼明傲拉了他的袖子于鼻端一过,点了头道:“嗯,看来是后者。”手下并不打算放过他,更细细闻了一番,古怪笑了,继续道,“倒是有陈景落的味道。”

    司徒只道能说得都被她抢了去,反更坦然了几分,收回了袖子,回身摊开另一份文案,只不动笔,大致览了前后,坐等楼明傲说明来意。他自是不信她是为“捉j”而来,若为了这个,她纵有千万计策,犯不着晨觉也不嗜了。

    楼明傲这时候倒有些困了,行至案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握茶盏于手中,漫不经心道:“我想要个随身护卫,最好是个有底子的男侍。”

    司徒并无反感,更大方道:“把杨归遣给你。”

    “不用。”楼明傲头摇得如拨浪鼓,“他哪里是护卫我,占着机会尽日同璃儿眉来眼去了。”

    司徒远微微一怔,细琢磨这话不无道理,犹豫道:“那就…上桓辅。”

    “更不要。”索性厚着脸皮无赖道,“他对我有非份之想,你放心?!”

    司徒扬眉回应道:“照你的说法,全天下人对你都该有非份之想。”

    “我不反对。”楼明傲喝了口水,心道这凉水也塞牙,回了个身子推开半扇窗,正对上梅花落尽的梅园一片,“我看着杨回不错,他既看不上璃儿,也看不上我。你大可以放心。”

    司徒持章的手缓缓攥成了拳,原来这难得早起叽叽喳喳的女人竟是因个杨回而来,心下明白几分,嘴上冷笑道:“放心?!”他是真不知道这女人是如何脱言得那“放心”二字。猛一仰头间忽对上女人的眸子,不深不浅恰是清澈无比,亦真亦幻间看着她似乎并不把此当回事,却实则已是决心暗下。她并不是来找他讨主意,杨回亦不在自己手上,讨人更讲不通。她不过是来通告自己一声,杨回从今往后是她的人了,由不得自己杀他动他,甚至于随意处置。

    无论他应与不应,她都是笃定要做的。这女人,你道她小聪明也好,市井也罢,总有一点是要佩服的——她的胆子的确很大,做事慎而又细,主意已定便听不得任何置喙。尤其在同他司徒对着干时,更是喜欢先斩后奏。如此这般,还不如妥协的好,司徒想了想,复垂头拾了砚上的笔,匀着墨:“看在你也学会绕着圈子说话,就允这一回。你既这般自信,就由你管教出些规矩。”

    这话听在耳里多少有些别扭,楼明傲可是斤斤计较的人,由不得他说得含糊其辞,忙正色道:“不是‘由我’,他本是我的了,就应我来管教。相公,我有言在先,但凡我的人,不管你与他昔日‘交情’如何,都不由不得你随便碰,多看几眼亦是要给我交费的,这点我可是相当计较。相公的归相公,我的归我,总有些混不得。”

    “明白。”司徒于落笔间,轻轻抬额,点了头,言语淡而又淡,“我的——夫人。”

    怎么又是他的了?!俨然是要被他的文字绕进去——人都是他的了,自然连着她的所有亦是他的。实以不平,索性把他一同绕进来,随着淡然一笑:“明白就好!我的——相公。”

    阿九小剧场 第三十四章 惊梦不醒

    第三十四章 惊梦不醒

    “元帅府里的小少爷怕是要不行了……”早膳间刘嬷嬷面带惋惜之色给一屋子老少嘟囔了道,“听说彦大将军是要三日后随圣驾归京的,正几日传他府里不好,竟是快马赶了回来。”

    楼明傲正喝着粥,听着消息愣了半晌,低了头正看见司徒一端着碗发愣。正想着躲闪,反被猛抬了头的司徒一直直盯住。这孩子眼神比起他父亲,倒也是算不上犀利,只此时心虚,冷汗盗生,连着不自然的笑意都颇有些讨好的味道:“小一,你再来一碗?!”

    “毕竟也是喊你做娘亲的。”司徒一终是忍不住道。

    “这年头喊我娘亲的人真不少呢。”摇头叹息,错综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他毕竟有亲爹在身边…你看那没娘亲的孩子真是很多…你母亲亲我不能人人都顾及吧。”

    但看司徒墨此时也怏怏放下了碗筷,双眼含神,楚楚可人的望向楼明傲:“娘亲在墨墨眼中…不伟大了…”

    “我。”楼明傲说着把碗往桌前一推,“我有那么可恨吗?你们老娘我容易吗?管你们大小吃穿用度,还要给外人做妈。我简直是一御用级奶妈。”

    司徒墨由着椅子上蹭下来,两手抱着楼明傲的裙尾,蹭着小脑袋:“娘亲…是菩萨级的…国母级的…”

    东院房廊间,杨回正搬了花盆前前后后,楼明傲差他由璃儿指使,眼下也只有这种简单体力活能做。抬首看见妆扮的堂皇明丽的楼明傲由主间迈出,几步迎上去候在一侧。

    “去庄外制备车马吧,主母要入京。”璃儿张罗了一声,四下都散了开,杨回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直盯着楼明傲由身前走过。反倒是璃儿瞪了其两眼:“还不快跟着!”

    京城彦帅府朱漆大门连着两日大敞,内外走动不绝,左邻右宅皆明白府院中出事了。

    府中女侍步履匆匆,一路穿花拂柳,小碎步来往于烧水厅和小少爷内堂间。梨花木的床榻终是挡不住病气邪力,内堂间三两个太医候在外间等着轮职,另三位太医于内间施针用药使出浑身解数以求回天有力。彦慕不发一言盯着床榻上的稚子,两唇愈抿愈深。两日一夜的陆路是马不停蹄,自马上翻下便是满目憔悴,这时候仿佛就由那最后一根蒿草硬撑着,他容不得自己倒下。

    主治太医换下银针,握了腕子,三指切关,面色陡然一沉,另两个太医纷纷涌上来探看,一个个面色沉重。彦慕伸手附上床廊,双目红肿间添了几分焦意,掠上幼子泛青发紫的面孔,喉咙口竟涌了腥气。

    主治太医发须皆白,只退身摇头道:“天命定矣,恕无回天之力。”

    彦慕一挥手,由着众人皆退下。内室中只余他一人的身影,僵硬着身躯坐至榻边,颤抖着手掌,轻轻落在稚子额前,微微摩挲着,极尽轻柔。

    “予儿,都怪爹爹不好,守不住你们母子。你母亲亲她已然走了,你断不能也走得这般决绝,只留为父一人…”

    檐下渐渐落了雨滴,这一场春雨,去了又来,蝴蝶蹲坐在堂外,抬头看了眼阴霾的天空,只觉得这雨下不断了,连着屋内的泣声越发揪人心魄,一府上下皆飘荡出寂寂的哭声……

    彦府门外,楼明傲由着那一声声啼哭赫然止步,望着敞开的府院大门,眼中空了,微微转目看了眼一同添了哀色的璃儿。璃儿小心翼翼道:“还进去吗?”

    喉间一颤,僵硬出声:“全当我…没有来过吧。”

    原路返回,楼明傲心神不安,只觉耳边哭声不断,璃儿见她如此受影响,忙想着法儿引开她的注意。

    “主子,我们去吃茶?!”

    “听说开了新戏,趁时候还早,我们难得出来一趟,看个戏也是不错的。”

    “今儿是讲学的日子吧,也好,早些回去准备着。”

    楼明傲慌忙由臆想中回神,看了璃儿道:“我想去趟皇觉寺,绕一遭吧。”

    “法慧师傅并不在啊。”

    “只是烧柱香。”楼明傲又道,心下惴惴不安,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慌乱。

    皇觉寺,寂静坐落于两山之间,雨中更显几分清冷。不是供香的日子,来往于三殿之中的香众只是寥寥数几,如来殿中更是空有楼明傲的身影。杨回一众皆候在外殿,楼明傲确因心中不安想俸香定神。燃了几株高香稳稳插在高台之上,并不敢抬目看如来的法眼。

    “那个孩子死了,娘亲也会伤心吧。”

    突兀一声传至耳中,惊得楼明傲忙仰目,正见东面高台上悬空坐着的少女。粉衣薄衫,唇色朱樱一点,眼眉之中闪着异色。楼明傲心中不惧,反而走近了两步,看着她道:“我见过你吧。”

    少女由台上跳下来,轻巧的身子稳稳落于殿下的软蒲团上,笑意中顿露皓齿星眸:“娘亲果真好记性,你的魂魄那时撞过我,或者说是我故意由着你撞。”

    楼明傲似乎明白些许,也知道上一次彦予的身体里亦是他,只此时并没有上一次言语中的激动,反而平声静气自上而下打量了她:“原来你是这个模样,不过…小鬼也敢入神佛供奉之地。”

    少女拍拍袖子,由着楼明傲把自己看个遍:“我哪里是妖,我可是有仙职在身的。拿白大哥的话,我是仙用级打酒妹,好歹半个仙啦。”

    “你既然有闲心逛寺庙,何不去彦府上了那孩子的身。”楼明傲一指外间的方向,“也算是做了件不大不小的好事。”

    此言一出,少女眼中添了丝黯然,总觉得自己算是被“娘亲”算计了,面上依然笑得毫不介意:“我上身容易,可要改仙簿是冒着风险的。被阎王知道了,夺了仙职不说,还要去他小阎王地域历练一遭。”

    楼明傲微微叹了口气,几尽无声,落寞道:“那你现在又算什么意思?!祸害人间,还是要死缠着我不放?!”

    少女缓缓对上楼明傲的眸子,她总归是个小半仙了,那女人眼中藏了什么,只一望便什么都透彻了,绕了个身子,幽幽走到楼明傲身前,浅浅笑了:“娘亲…你或许记起些什么了。”

    “我上一世是谁都糊涂着,更不要说六世前了。”楼明傲面上仍做足了掩饰,只低眉垂目的一瞬,脑中不由得浮现出梦魇中飘来荡去的影子。

    “或许…娘亲记起柔儿些微的影子了?!”少女紧上一步,目光牢牢攥着她不松,忍不住脱口一切,补全她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