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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
方思慎早已放下从前那点不快,微笑招呼:“你好。和同学来参观……”瞥见梁若谷身后跟过来的人,句话戛然而止。
洪歆尧张了张嘴,不想临场操作比他自己预计的难度要高得,那句提前暗中演练无数遍的“方老师”愣是没淡定出来,结果脸呆滞,与方思慎五味杂陈的神色恰成反比。
梁若谷不明就里,边转念猜测,边笑着解释:“我们系里组织今天来参观‘墨书楚帛’,正好顺便跟金土见个面聊聊天。”本科生资历太浅,人文学院国学系唯有“种子班”二十名成员获得了参观资格,梁若谷语气间自然带出些骄傲意味。
眼睛左右瞟瞟,心里直犯嘀咕,面上却派率真:“碰见您太好了!毕竟您是大行家……”
方思慎神思恍惚,听见最后句,直摇头:“你别这么说,我不是什么大行家……”
梁若谷注意到他手里的临摹草稿,奇道:“不是有影印本买吗?您干什么自己临?”
“影印本跟实物比起来,少有些差别。影印本我也买了,但是,”方思慎下意识地回答着,略显语无伦次,“你看那边也有人在临摹,不过他应当是研究书法的……”
“方老师也是为了研究书法吗?”
“不是。我不做书法。”方思慎把目光集中在手里的临摹稿上,“影印本毕竟隔了层,是复制的、平面的、甚至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是‘死’的东西。唯有实物才是原生的、立体的、活的信息承载体。临摹实物,尽量去感受笔画轻重的变化,落笔先后的顺序,字体间架结构,乃至书写者的习惯……”
个贸然出现的高亢声音打断了他:“梁若谷!老师叫你!”
是那群学生中的个。方思慎这才看见他们的带队老师,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国学系古夏语研究所的位教授,圈内也小有名气,某些学术会议上见过,只不知对方是否认得自己。
立刻噤声。他再次后知后觉地反省到,自己的言行犯了行业大忌。
“对不起,我该走了,再见。”
梁若谷也急着归队,匆匆道:“谢谢您,我回头给您发邮件。”
洪歆尧眼见方思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突然冲梁若谷撂下句:“我等会儿回来找你。”也不管旁人惊诧的目光,飞跑出去。
绕过陈列厅门前的大影壁,是个公共休息区,边通往古籍所新区,边通往老区,正前方则连接着图书馆主建筑,属于整个图书馆人流出入最频繁的区域。
洪大少做了几个月京师大学学生,这图书馆却是头遭进来。在当中连转三圈,终于逮到通往老区走廊尽头的背影。眨眼,又消失了。甩开膀子,拔腿就追。种种犹豫忍耐盘算谋划,就在拔腿那刹那,统统不翼而飞。
追上他。只知道要追上他。
老区人少,走廊里人少。方思慎喜欢去的旧库本阅览室,人最少。成年股霉味,桌椅又冷又硬,没有数码查询系统,得张张翻目录卡片。会在那里看书的,都是屁股上钉钉的狠角色,可以大半天不挪窝。因而门外的走廊里,天到晚见不着几个人影。
自从那个不堪的夜晚过去,已是将近半年,这还是意外重逢以来,方思慎第次近距离与洪歆尧相对。心中惊怒之余,兼混乱无措,脚下迈得飞快,不自觉就拐到了这个方向。
背后急促的脚步声在昏暗幽静的走廊里“咚咚”震响,连头顶的旧式挂灯都跟着晃个不停,忽明忽暗。方思慎的听觉和视线都被满满占据,几乎腾不出任何余地思考。
最后个拐角处,洪歆尧箭步飞跃,拦在方思慎面前,撑着墙壁喘气。走廊狭窄,他这么撒开手脚杵,再也没法过人。会儿不喘了,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动不动,也不说话,纯当自己是路障。
方思慎忍无可忍,低喝:“让开!”
好似被这声乍然惊醒,洪歆尧抬起头盯住他,眼神中燃烧着只属于少年的热烈执着与决绝狠厉。
不愿与这样的眼神对视,方思慎偏过脑袋,目光投向对方背后那扇虚掩着的木门,思量着那黑油油的木门里边张张厚重的樟木书桌,本本发黄的线装典籍。那里,有自己熟悉的宁静。
“让开。”语气低缓而淡漠。
洪歆尧盯得过于卖力,眼眶都红了。前后看看,没有人经过这里,慢慢垂手侧身。就在方思慎擦肩而过的瞬间,把将他箍住,泄愤般不管不顾狠咬下去。方思慎又惊又痛,猛然意识到身处位置,声惨呼硬生生憋在喉咙里。不等他挣扎,对方已然松手退开,扭头跑了。
方思慎呆半晌,才发觉自己气得连腿都在发抖。嘴角丝丝抽痛,伸手抹,带下缕血迹。又了半晌,终于还是走进阅览室。他迫切需要平静下来,而唯有在这个阅览室里,不会有人因为别人的异样而大惊小怪。
洪歆尧拐了个弯,又个弯,然后发现自己迷路了。当初为了把新建部分与原有旧楼有机地融为体,设计者很是用了点心思,弄得整个图书馆像座后现代迷宫。看见类似楼梯口的地方,过去瞅,原来不是楼梯,而是厕所。
盯着门上的标识看了两秒,洪歆尧闪身进去,径直冲进最里边的隔间。好半天,阵“哗哗”流水声过后,就听洪大少低低地咒了句:“靠,这破学校!”拉开门探看回,才两步窜到洗手池前,水龙头开到最大,阵猛冲。眨眼间冲掉了满手浑浊粘腻的液体,也掩盖了不同寻常的粗重喘息。
饶是洪歆尧脸皮再厚,毕竟没厚到愿意被人撞破在图书馆的公共厕所打飞机。打完了才发现没纸,还好大部分喷在马桶盖上,剩下的勉强用只手揩尽,腾出只手提裤子开门。
手上早冲干净了,脑子里却始终嗡嗡的,浑身上下燥得难受。
这半年来,没有哪回不是想着书呆子办事。然而没料到越是想得,办得勤,那最初的印象就模糊得越快。要命的是,印象越模糊,感觉越迟钝,心里的饥渴反而变本加厉地越来越强烈。那夜腾云驾雾般的舒爽痛快,在感官的实践中消磨殆尽,同时又在思维的认知里日益鲜明。这种天壤之别的撕扯,导致洪大少无论采取什么方式发泄,最终都陷入同个恶性循环:做得越,越是无法满足。
洪歆尧捧了把凉水扑到脸上,淌得满脖子都是。时近深秋,这捧凉水顺着脖子刺溜下去,顿时个冷颤,心头燥热消退不少。
果然空想是没有用的。原来只要实打实碰下,就能跟满血复活似的兴奋起来。以为被自己弄丢的感官记忆,陡然间全部恢复,仿佛闭上眼睛就触摸得到。洪歆尧小心翼翼地、任性放肆地回味着,差点走不出厕所。
十八岁的莽撞少年,欲的滋味早已熟知,情的滋味犹自生涩,情加欲的滋味是未曾经验的蚀骨销魂。洪大少在京师大学图书馆的公共厕所里,把个飞机打得是百结愁肠,咏三叹,忽而激情四溢,忽而怨艾丛生。
等他虚着两条腿走出来,才转了个弯,眼前片明晃晃的大玻璃窗,竟是到了图书馆主楼大厅。各大借阅室窗明几净,书架林立。厅中排排显示器亮着指示灯,那是电子阅览系统终端。
昏头胀脑走出图书馆大门,回头看看,里外恍然两个世界。而方书呆,就在里边另个世界里。这刻,洪大少心中涌起种前所未有的自卑与孤独,在经历了最亲密的接触之后,第次尝到了懊悔与无望的滋味。
直到手机铃声震响,才把他的魂拉回来。原来梁若谷看完展览,老师宣布自由活动,不见洪歆尧回来,干脆给他打电话。
洪大少这会儿死活也不愿再进图书馆的大门,只道:“你出来,我请你吃饭。”
不会儿,梁若谷出来了。除去开学前吃散伙饭,他二人也已经几个月不见。之前有人文学院师生在场,不方便说话。梁若谷搞不懂洪歆尧哪根筋不对,非要跟着起看墨书楚帛,等他发神经去追方书呆,才隐约觉出端倪。
走到洪大少面前,梁若谷把他上下打量趟,伸手揪住衣领,笑骂:“靠,白衬衫!你他妈也配穿白衬衫!金土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装给谁看呢!”
洪歆尧打掉他的手:“两千五件的玛可尼。熟归熟,弄脏了样要你赔。”扯扯衣襟,正色道,“还有,公共场合请叫我大名。”他经过系列艰苦卓绝的斗争,才磨得父亲同意改名,赶在大学报名前办妥各种手续,正式通知了几个狐朋狗友。
梁若谷指着他的白衬衣,嗤声:“件十个二百五。”再指指他的脸,“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就金土两个字最适合你。”洪大少的底细他再清楚不过,自己费尽心机,竭尽心力才考上人文学院,这肚子草包的暴发户二世祖,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京师大学的学生,人模狗样装起斯文来。彼此酒肉情谊固然深厚,到底愤恨难平,忍不住刻薄几句。
洪歆尧原本就欠了他个大人情,眼下又因为别的事有求于他,十分大度地啐口唾沫,不予计较。
两人先去停车场取车。梁若谷道:“在你们学校附近随便吃口得了,今天下午没课,跟我妈说好了早点回家。”他虽然住校,家却回得很勤。
“大不了我送你。”
“心领了,你别给我添乱。”说着,梁若谷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只说遇见老同学,吃完晚饭聊聊天再回去。那边絮絮叨叨叮嘱着什么,他耐心十足,答应。
洪歆尧知道他生怕被母亲知道点不好的风声,平时万般小心,跟他妈从来没句实话。关于梁家的具体情况,认识这么久,只知道是母子俩过日子,其余概不清楚。斜眼看梁若谷表演二十四孝,观摩学习。
车子笔直开到“翠微楼”,梁若谷心里揣测这是又有什么重大阴谋要商议。学校附近毕竟难避耳目,而他最近凑巧听说,“翠微楼”是晋商协会的根据地。洪歆尧的父亲洪要革,连续两任当着会长,饭店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洪家在京里各种应酬,数安排在此处。
六月高校联考前夕,洪歆尧曾托梁若谷请汪浵吃饭,那是梁若谷第次进“翠微楼”。以往洪少爷各种邀约,汪太子都拒绝了,这回破例答应,他还以为是自己这个传话人有面子。席间汪浵罕有地提起点家事,又听洪金土发着自己老爹的牢骚,虽然都是点到即止,作为旁观者的梁若谷却非常敏锐地探到了交易的兆头,同时也颇为沮丧地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事后不出意料,账户上增加了笔钱,数目却比想象中大。他去试探的时候,汪浵那里滴水不漏,倒是洪金土爽快坦率:“他家里最近周转不开,想跟我爸借点应急。我爸因为这事儿挺高兴,也不找我的麻烦了。那是我谢你的,甭客气。”
不久,洪要革与升任文化署司长的刘万重悄悄见了面。很快,媒体传出晋州金银海矿业集团关注民族文化,支持国学事业,向“甲金竹帛工程”捐款的消息。
非节非假,翠微楼餐厅十分冷清。两人在大堂角落坐下,梁若谷问:“金土,你刚才是不是去追方书呆?”
“你管这个干嘛。”
“关心朋友嘛,随便问问。”
洪歆尧低头看菜单,语调冷飕飕的:“我有没有关心过你个月见几回汪太子?不该管的少管,否则别怪哥们不讲义气。”
梁若谷大吃惊,顿时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洪歆尧撇嘴:“真当老子是瞎的啊?少爷我这点见识都没有,还混个屁。你放心,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梁若谷哑口无言。过得片刻,真正反应过来,恍然大悟,语调间带出几分莫名恼怒:“开什么玩笑!你要胡搞,有的是人陪你玩,惹方思慎那种书呆子干什么?我看你吃饱了撑的吧!”
洪歆尧突然怒了:“我他妈就是吃饱了撑的,你管得着吗?”说罢掉头不语,默然望着窗外。
梁若谷盯着他看眼,仿佛这时才发现对方与从前大不相同。昔日那股难掩的粗粝浮躁,早已不见踪影,通身装扮加上神态表情,居然让人看出点叫做忧郁气质的东西来。
梁才子似有所感,心中涌起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惺惺相惜。
“特地跑这里来,你到底要说什么事?”
洪歆尧想起正事,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推到梁若谷面前:“帮我写几份作业,三千字的小论文,你要没空找人做也行。不用太好,拿个七八十分的样子吧。”又掏出个小巧的数码记忆棒,“这里是所有科目的期末复习大纲,你帮我找人做出答案来,最好简单点,容易背。不过音韵训诂我要拿高分,你找个靠谱些的,要不这门你自己帮我做得了……”
见梁若谷呆若木鸡的样子,把记忆棒在桌上敲敲:“你开个价。记得找你们学校的人,还有定要保密——喂,别给我装这副听不懂的纯洁样子,不适合你,恶心。”
梁若谷指着他:“你、你刚才说,所有科目的复习大纲?!你怎么搞到的?”
洪歆尧掰着手指头数:“两个老师收了我的礼,答应跟两个女课代表交往,找人在校外揍了个课代表,请公共课助教吃了几顿饭,送了西文讲师的女朋友身玛可尼。还有两门课,老师说了复习大纲。”
说了复习大纲的老师里,就包括方思慎。音韵训诂属于工具科目,也被称为文科中的理科。方老师讲原则,却也不故意为难学生,向来范围明确,重点突出。
尽管彼此熟知,梁才子依然被洪大少的豪放作风惊了把,赞叹:“啧啧,阁下真他妈是个天生的败类。”理理思路,道,“光有复习大纲不行,总得知道你们老师讲了什么内容,持什么观点。同门课,不同的老师考法差别很大的……”
“我知道。这里头有所有科目完整的笔记扫描。音韵训诂没有笔记,但是,”洪歆尧顿了顿,“有全部讲课录音。”
梁若谷毛了,咬牙:“既然这样,你找我干什么?”
“太,看不过来。”洪大少挠挠头,大言不惭,“再说我也拿不准答案到底在哪里。我爸说了,自己不懂瞎搞,不如花钱请懂的人来搞。”
梁才子无语。捏起那小巧精致的记忆棒,邪笑:“这里头的东西,我可以拿去卖不?”
第〇四六章
库本阅览室夜间不开,五点半关门。其他人都走光了,方思慎还盯着翻开的书页没有动。值班老师在桌子后敲着挡书板:“行了,明儿再来吧,口吃不成胖子,劳逸要结合懂不懂?”
起身,混混噩噩还了书,慢慢往外走。他自己心里知道,这小半天其实行也没看进去。脑子里仿佛装了台搅拌机,各种勉强忘记的,不愿想起的,无法回避的,害怕面对的,轰隆轰隆搅和成滩灰浆,灌了满满脑袋。
看见成群结队往食堂打饭的学生,猛然想起本该回家做晚饭。碰下没消肿的嘴角,血渍早已干透,绷得紧紧的。天气干燥,刚动动嘴唇,立刻裂了。风吹,丝丝往里钻着疼。
无论如何,得给父亲打个电话。整个人木木地……不回家的借口反倒编得格外顺溜。
走到学生宿舍区,群人在路边支着横幅摆摊:“寒风不敌人心暖,天地无情人有情——寒冬送温暖扶贫捐助活动。”
忽然得了灵感似的,过去问声:“同学,你们到几点?”
“七点吧。同学你捐钱还是捐物?”
“捐物。”
“捐物的话要干净,最好八成新以上。冬衣冬被、学习用品……”
不等对方说完,方思慎已经道:“我这就回宿舍去拿。”
大步往宿舍走,走了段,干脆小跑起来。打开门,屋里片狼藉,还是上次拆了半的包装箱,撒了满地的彩色照片。当日他懒得对付,直接扔下烂摊子,转身锁门,眼不见为净。今天被逼无奈,还得打起精神收拾。
开了灯,扫视圈,迅速动手。照片全部塞进塑料袋,家具原样装回去。又钻到床底下扒出那双“兰蒂”运动鞋。当初本想扔掉,奈何惜物的习性深入骨髓,好端端样东西平白当作垃圾,总也下不了手,便连盒子起塞到床下看不见的角落里。鞋子只在夜间跑步的时候穿过几次,跟新的差不。
最近年方笃之给他买了不少新衣服,许旧衣裳也可以捐掉了。瞥见柜顶的被褥卷,搭起凳子搬下来。这套被褥是郝奕毕业回乡时留下的,也就洪鑫垚留宿那晚打了次地铺。
搬了两个箱子到捐赠点,听说还有不少,组织方立刻派出几名男生跟着方思慎去取。看见那些崭新的家具,在场的人都愣了。
“同学,这些……你真的不要了?”
方思慎擦着汗,摇头:“不要了。”
“都是新的,还没拆过呢!”
个女生过来看看,惊叫:“安然居家!安然哎!超贵的,还特难买!”不可思议地瞪着方思慎,旋即惊喜,“方老师!”又皱眉,指着他的脸,“方老师你怎么上火上得这么厉害?”
方思慎支吾声蒙混过去。从去年开始给华鼎松代课,国学院大大二的学生都认得他了。
那女生扯住他袖子:“方老师,你真的要把这些都捐了吗?你确定没有搞错?”
学生名字方思慎都有印象,面孔却甚是模糊,点点头再摇摇头,接过捐赠表格开始填写。填完了,不管旁人议论纷纷,赶紧脱身离开。
回到宿舍,望着空爽的房间,心情也似乎轻松不少。拎起装满照片的塑料袋,纠结片刻,还是向走廊尽头的垃圾桶走去。恰好保洁工在,喜笑颜开地接过袋子:“都是废纸?”
“都是废纸。”
“那好,那好。”如获至宝般提下楼去了。
袋子里的照片无不拍得极其专业,足以上杂志封面。方思慎忽然有点后悔。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出声。
感觉很疲惫,在床边坐下,茫茫然不知该干什么,自然而然拿起本书。简易书架倒塌之后,他也没心情重新弄,就这么层层挨着墙壁垒了半米高。拿到眼前才发现这本包着书皮。他向来爱惜书本,但从没有包书皮的习惯。潜意识里,他喜欢那些封面和书脊给予的本色天然,琳琅纷呈的满足感。
特意包上书皮,是因为被弄脏了。不可能因为脏了就把书扔掉,别说有几本已经绝。可惜包得再严实,也没法遮盖书页边沿残留的褐色血迹。书也不可能从此不看,过了这么久,那印迹已经不算十分醒目,方思慎渐渐在翻阅时当作普通污渍加以忽视。
可是这刻,它们重新变得刺眼。
心中涌起股浓烈的怨恨。由件事、个人延伸开去,连带着过去与未来,他人和自我,似乎没有什么不值得厌弃。他企图把自己从前所未有的负面情绪中抽离出来,却不得不加清晰地认识到,当下的迷茫痛苦如此卑污而又沉重,造成现状的根源那般荒唐而又强大。而最糟糕的是,他已经预感到,这回与过去每次都有所不同,自己所擅长的忍耐与坚持,恐怕再难奏效。
无比熟悉的,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孤独再次侵袭了他。方思慎想起小时候,那个人总说:“阿致,不要怕。不管什么事,挺挺,总会过去的。”只是随着人生经验的增加,他渐渐明白,挺过去,跟怎么挺过去,属于两个世界。
不能看书,那么,晚上去跑步吧。作了决定以后,忽然觉得很饿。窗台上的小葱大蒜,早成了把枯草。幸好暑假前买的挂面和干菜还没过期,调料勉强齐备,于是动手做了个拌面。
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虽然不可避免想起些事,那股怨恨情绪却淡了。饭后给屋子来了个彻底的大扫除,不知不觉便到深夜。很累,跑步的念头反而越发强烈。找出旧运动鞋,太久没用,面上层灰。随意拍拍,穿上脚有点别扭,走到操场,跑出两圈之后,才慢慢习惯。
洪鑫垚跟梁若谷吃完饭,仍旧回学校。他在开学个月后申请了宿舍,学生公寓新楼单人间,比集体宿舍贵得。放好车,照例从博士楼绕个圈,看见313窗户亮着灯,立刻住脚。少次打这儿过,头回窗户是亮的。激动之后有点诧异,然而马上就想通了。坐在路边花坛台子上,揣测书呆子在干啥。
夜色越来越浓,进出的人渐渐稀了。本科生公寓门禁从十点开始,洪鑫垚正在犹豫走不走,就看见方思慎从楼里出来,想也不想便抬腿跟上去。跟了小段,看出是去操场跑步,放慢速度,晃晃悠悠远远缀着。
操场上片昏暗,借着马路侧的路灯光,勉强看得清轮廓。洪鑫垚坐在靠近树林的双杠上,把自己隐在黑暗里,看方思慎圈接圈地跑步。看他点点从黑暗中跑出来,在黄色的路灯光下变得遥远而清晰,再步步迈入黑暗,随着喘息的节奏离自己越来越近。
看得见的时候听不见,听得见的时候看不见——不管怎样,始终在可以感知的范围里。洪大少感觉很不错,惬意地点燃支烟。每当方思慎跑得近了,就把夹着烟的手撑到背后,闭上眼睛。听着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逐渐远去,再睁开眼睛吸口,透过烟圈凝视灯光下的剪影,觉得真好看。
真好看。
轻盈的,矫健的,纯净的,性感的……洪大少形容不出。他掏出手机想拍下来,可惜光线实在太暗,只能作罢。
不知道跑了少圈,直跑到筋疲力尽酣畅淋漓,方思慎终于减速,准备再走走。汗水湿透了衣裳,被风吹,凉飕飕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