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冷夜
破谍(民国) 作者:四百八十寺
伪军的背景很复杂,有些是战败了俘虏来的,有些是政府宣传“曲线救国”招揽来的,有些是要钱要官的土匪汉奸,还有些,则是原先重庆收归的杂牌军,处处受嫡系军排挤,便干脆投了汪精卫,投汪的都被当成宝贝,扬眉吐气。
卡车驶往的这个营上的伪军,就是原先直系衍生出的杂牌军中的支,他们刚从华北长途跋涉到此,和地方上正统*的部队刚刚起了场小规模冲突,士兵伤的伤、疲的疲,这便向南京城中陆战部求援,要求支援药品,尤其是抗菌消炎药。
到达对方营地天已擦黑,等最后箱子药品卸下,怀瑾立马发动起卡车回城,刻也不耽误。
刚刚经历了这么个惊魂而又漫长的下午,董知瑜似乎异常的沉默,怀瑾早就注意到了这点,却也保持沉默,事已至此,后果渐渐清晰之前,她必须对整件事负责,整件事。
卡车碾过个土坑左右颠簸了下,直沉默着的董知瑜突然捂住了嘴巴,另只手急急去摸摇窗户的手柄,怀瑾赶紧停车,还没停稳,董知瑜便打开门跨了下去,弯着腰阵呕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不可。
怀瑾走过去,递给她个手帕和壶水,她见董知瑜抱着双膝蹲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着,长长的睫毛像是沾了露水,湿漉漉的,也随身体轻颤着。
又折回车上,不知从什么地方取来张军用毯子和把手电,将毯子递给董知瑜,“那边有个草垛,去靠着歇歇吧。”
董知瑜想要起身,却觉得阵眩晕,只得将双手撑在膝盖上,怀瑾嘴唇翕动下,终究还是在边,等着她。
等身体稳住了,董知瑜塌着肩膀走到草垛旁,又慢慢靠着坐下,怀瑾将打开的手电放在旁地上,“喝点水。”
董知瑜听到这声声音,便抬头望向她,琥珀深瞳里凝着忧伤、惊惧、还有那么丝丝的不服,对这个世界的不服,她就这么望向她,却仿佛只是对对方声音的条件反射,而事实上对方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懂,甚至她好像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她的神智,仿佛在另个世界。
她的身体仍在轻颤,颤得连同睫毛都起抖动起来,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董知瑜。”怀瑾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不经意触着她颈项上裸露出的皮肤。
那是只微温的手,天知道她把自己的大衣、帽子都给了董知瑜后是怎样在这样个冬夜维持体温的,这只手稳稳的,传达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董知瑜像是回过了神,眼神闪回,这才看清对方的样子,她穿着身单薄的军装,在自己面前,手电筒昏黄的光色下,眼中呈现出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秋色,复杂至极。
董知瑜将怀中的毯子递给她,“给你用吧。”
怀瑾并未去接,只道了句:“我不冷。”
她怎么可能不冷,董知瑜看了看自己,被她的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忙伸手去解开,准备还给怀瑾,可刚拉开大衣,便看见胸口那道刺眼的血迹,仿佛还有阵冲人的血腥,直入大脑。
烟,需要支烟的味道去化解这生理和精神上的折磨,董知瑜颤抖着手去摸索身上的口袋,很快找着了包骆驼和盒火柴,怀瑾看着她,纵容她这刻的需要。
手抖得很,那火柴竟怎也划不亮,试了支、两支、三支……怀瑾拿过火柴,轻轻擦,给她点上。
猛吸了两口,许是身子太虚,胃里也空,便又阵恶心,撇着眉吐了起来,怀瑾拈过她指间那支烟,掐灭了。
胃里早已空了,没什么能吐的东西,痛苦地转回头,两行清泪挂在脸上,“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践踏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同胞?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赶走?”
怀瑾轻轻地闭上眼,她每天都在为别人解疑答惑,为什么?怎么做?她仿佛心中总有答案,可如今董知瑜问的问题,她却不能回答,且这也是自己常常问自己的问题。
可她是怀参谋,她是“阙”,她必须要有个答案,“坚持,你、我、所有的人,都要坚持,不要气馁,”顿了顿,“还有,你,董知瑜,要以大局为重,你的责任不是救三十个女人,而是亿万个同胞。”
董知瑜讷讷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件军统不喜欢并且也许会很是光火的事,怀瑾的出现和周密的安排都让她颇为感动,原来对方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样冷血和无动于衷,虽然是敌人,她也是有血性的人。
她没有去接怀瑾的这番话,她的目光沉静下来,不似先前的那般屈怒,“谢谢你。”
怀瑾提起手电筒,“快回去吧,天不早了。”
先将卡车送到停靠处,又去到丁家桥取自己的车,“饿吗?”怀瑾问她。
董知瑜勉强挤出丝笑,轻轻摇了摇头,胃里是空,可哪里还有食欲。
怀瑾绕过离家不远的那个汤包铺子,买了笼子汤包递给她,这便又将她送回住处。
悠心坊窄的很,怀瑾停在巷口,“回去少吃些。若是万将来有人指认出你和我起出城,你只管承认,就说你因着叶铭添这层关系,跟我很熟便是。”
“知道了……我们……会有事吗?”
“暂且难说,如果过了明天没事,就表示我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特务课排查般很快,不会给对方很长时间去准备。”
“嗯,”董知瑜拉开车门,巷子里阵寒风卷来,吹得她个激灵,“你也小心。”
说着便走下车,吃力地将门合上。怀瑾目送着她向巷子深处走去,重又发动车离去,她在想,这个姑娘仿佛虚脱透了,脑海中闪现出刚刚车门关上的那个瞬间,那张脸惨白如纸。
突然个闪念,她猛地刹车,急急掉了头回去,在刚才那个巷口停下,怀瑾冲出车门,往巷子深处跑去,远远地,袭纤细修长的身影躺在路边,她知道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