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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南山行(下)

      萧绰烈同那名半道上出来的不速之客纵马追猎。他二人胯下坐骑都是来自胡地的宝马名驹,缰绳一放,脚程简直迅疾如风,顷刻便去得远不见人影了。杨翰耳听马蹄声渐渐希微,推开车窗向随行的厉王府武将问:“方才的少年是哪个部族中的小太子?还望大哥告知一二,以免稍后礼数不周,恐怕给王爷落了面子。”

    厉王府的卫长官暮木拓曾经陪同厉王游学中原若许年,和胡督那般粗狂惯了的蛮汉又自是不同,品貌齐整端肃,还颇有几分难得的沉静平稳气度,此时持礼笑道:“杨公子非我大燕国族民,是以不知道这位太子身份。此尊却并不是部盟中那些亲贵王族的世子。他是元延氏的阿鲁图克钦,故老钦察汗王留存于世间的遗珠,乃我燕人唯一的‘真龙太子’……”

    杨翰大感惊异,料想不到刚刚邂逅的少年身世竟然如此贵重。燕人兴盛于蛮荒关外,最初不过是五个弱小夷民群落结合成的部盟,其后两百年虽然一步步在征讨和兼并中强大鼎盛起来,但直至踏破中原大门时,帝制犹未出现过,而是每逢十年兴起一会盟,各个部族共同推举一名统领诸部王族的大汗王。只是此等盛会看似公正,根源亦都在强者居上,那些势力微弱的中小部落已经长久没有说得上话的资格了。大汗王的位置轮来轮去,实则只在元延氏、洪氏、萧氏、素缕氏、完颜氏、暮氏这六个兵强马壮的大部族中来回打转,因此这六大姓氏的王族子弟在燕人中又被称作‘阿鲁图克钦’,意为‘长生天圣母点选者’或作‘天选者’。等到洪古图在中原土地上铺满甲兵,他登临齐宫金碧辉煌的宽阔大殿,手抚九龙金椅踌躇满志,自命为‘开国神圣皇帝’,要效仿那些权柄百代相传代代不休的中原王朝,废除每逢十年更迭的部盟选汗,以一人至尊独享天下。可惜他这场千秋万代的皇帝美梦容易做,笃信着‘天神降造吾辈,而自奋力以生’的燕人却都不尽然全数买账。

    洪古图称帝当年,拟要发圣旨废除六姓选汗制,已经有暮氏老亲王当堂讥讽:“言万世之事尚且太早,无子嗣者如何永传其位?”险些因此引发一场血溅朝堂的内讧。此后虽然燕帝震怒,以兵陈大兴宫外,手刃白虎为警示,勉强平息了心怀不忿的诸位亲贵。各族王亲到底慑于洪古图军中武威,从此缄口不提选汗旧俗,然而头脑心思各个活络起来,也没有真正服气洪古图的。时值国朝初立,根基并不牢固。洪氏虽然稍占上风,要将其余五大姓彻底打压下去也是十分难为,稍有不慎,或者便有王朝倾覆之险。至次年,昔日的各个部盟内暗潮汹涌,隐隐有不详征兆。洪古图再是霸道专横,也并无意在中原周边战火未息的紧要关头以一部之力对抗暗地里已经横生蔓结的多方强敌。终于在登基数月后,为了安抚越发躁动不安的亲贵王族,洪古图仍宣称‘现今顺承天意改用帝制,废除旧俗,但继国业者仍然择六姓中贤明者为上’,随后便从昔日的‘阿鲁图克钦’里面点选了元延氏最小的王子元延辉为继嗣,册封了大燕国开国第一位‘真龙太子’。再其后,自然是理所当然地大肆分封洪氏宗族,各部诸王也厚厚加以封赏安抚。至此仿佛四海宁平,可以永享长生天圣母赐予的荣耀了。

    杨翰出仕后长年旅居于军中,所熟知的大抵是那汗王帐下几个将相,对这些蛮族内王权之争的根底了解毕竟有限。然而他也知道,地临西海的元延氏兵精善战,且又物产富庶。自有选汗制度以来,惟有元延氏能够数度连任,在位最长久者甚至连接为王五十年。钦察大汗破例连任两届,可惜在位仅仅十三年后便因为箭伤崩裂,中道卒于征伐北渤海的路途上。钦察之后,诸部公推继任的汗王便是洪古图的父亲洪渚了。只是洪渚的气运甚至还不如钦察汗,正待率军南下又遇刺杀身亡。他称汗未足五年,当时燕军气势如虹直欲冲破南方关城,洪氏又正在声望势力之顶峰。洪古图领雄兵百万击破虎牢关,联姻完颜氏,这才获得各部推举,在战途上破例继承了父亲的汗王尊位。

    钦察当年战死时,元延辉还在他的宠妃肚腹之中妊娠未足六月,是个遗珠之子。这位大汗王毕生风流肆意,子女共计有四十余人,在世时已经成了气候分兵为王的成年世子也有七人之多。元延辉幼龄孱弱,所幸母族萧氏极为强悍,庇佑他在燕人南迁入关的战乱里一路平安顺遂地长大,还有幸被娇养成了个珍珠白玉般无瑕的矜贵小王子。他的七名王兄运气却都没有这幺好了,如今坟草几度青黄,战事打到入主中原只留下个双腿残疾的大哥元延擎。洪古图自忖元延氏当前兵精将强,但王族人丁凋敝,元延辉这个母亲爱若珍宝的‘明月儿’又是个连一寸战功都没有的奶牙小狗崽。洪古图把六姓的阿鲁图克钦人选一个个筛来看去,盘算良久,想着册立这样一名身份由来和宗亲势力都很能说得过去的太子,先替自己挡住悠悠众口,再徐徐图谋后嗣。燕帝自以为谋算在掌,独独料想不到,正是这乳臭未干骄纵张狂的小崽子,竟然敢领兵直闯大兴宫,以平息谋逆者的名义堂而皇之地砍杀了大燕帝国的第一公主和驸马;并且以‘协助谋逆,危害皇帝’问罪,亲手用弓弦绞死了把守皇城关卡却礼让公主府亲兵入宫的皇帝舅父普思不速,让他洪氏族亲的鲜血流满了大兴宫外的沟渠。这一连串惊雷巨震之下,洪古图蓦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黄金楼阁里风流娇贵的白玉拈花手,已经长得这幺矫健有力,在挥刀砍杀又能有多幺凶狠和冷酷。元延辉这个艳丽得貌若少女,在部盟和朝堂的聚会里总是会被亲贵们善意而轻蔑地夸赞容貌的漂亮小世子,毕竟是他父亲钦察汗的儿子,来自青狼西海部悍勇残暴的血脉,永远都不会变成皇帝理想中听凭安排的木头傀儡。

    两队马队合作一处,悠悠往南山上行去。杨翰从前随齐国皇帝出行,曾经数度留宿于南山行宫。现在看沿途旧景,花木依然繁茂,然而古雅的宫室外,彩飞檐鸟鸣啾啾,流波渠鱼跃渊潭,迎接到来的不复长袖舞风的中原王族,已经换做了野狼关外扬鞭牧羊的燕貂儿。他触景生情,一路默默无语。元延部的侍从把厉王府的车马安排宿下,礼数十分周到地请王府众人到观花厅内饮茶休憩。杨翰同厉王府的卫长官暮木拓对坐喝了两盏奶茶,殿阁外闹哄哄地一大群人涌进来。萧绰烈和元延辉并列在前,一边走一边脱下手臂上的皮革护甲交给侍女擦拭。杨翰起身让萧绰烈落座,又斟了杯热茶双手奉上。元延辉瞥见了,颇有些泛酸之意,嚷道:“萧王叔弓箭刀马上十分厉害,看来在别处也是厉害得紧。我听说这是杨家的儿郎,咱们的大皇帝也没有驯服的一匹烈马,不想跟了萧王叔竟能这般柔顺贴心……”

    被洪古图奴役践踏之事,是毕生噩梦,锥心之痛,昼夜不忘。杨翰听见元延辉这番酸溜溜的醋话,心绪震动,手腕不禁一颤,茶水险些晃出来溅到了厉王前襟上。萧绰烈扶住青年手臂,把他拉到怀中揽着,低下头就手饮了口茶,笑道:“唉……主人家,这奶茶同你似地生了醋意,快酸得没法子下口了,还是叫小乌郎们换些好酒来待客罢!咱们两姓古来连脉之亲,骨血交融。你日日月月年年总要使气指着叔叔……难道穆真待你便不够柔顺贴心了幺?我听说他早已经不再去你大兄的寝房了……”

    元延辉正在饮茶,闻言总算露出点少年人莽撞的模样,愤愤然跺脚回他道:“我大兄寝房内外的事情,萧王叔倒清楚得像是亲眼看到了一眼!还是有人旧情难忘,凡事都要和你仔细说来?”

    杨翰不明就里,退后跪坐在萧绰烈身后,用他宽阔的后背隔开挡住那名性情骄横的少年太子。厉王失笑道:“明月儿,唉,明月儿……你把多少心思枉费在胡乱猜想上了?却还不如在夜里多用些力气好好使用在情郎身上,教他为你颠倒痴狂……曾在我帐下效力的儿郎有千千万万,但有些旧谊,也不知道情从何来?若说族中各部仰慕我武勇的儿郎也多不胜数,难道你便没有从小叫着最心服最仰慕叔叔了?不过是我更宽容疼爱你些,竟然还揪着这点儿尾巴犯了情怨……”

    元延辉被长辈点破心事,气哼哼地坐下来,态度还有点儿扭捏,片刻低声道:“算啦!算啦!随你怎幺说……我又打不过你,我也说不过你!总归他心里是记着你的!”

    萧绰烈拿这小狼崽子无可奈何,只好又哄道:“你想一想,若非心里有你,怎幺肯同你相好呢?既然作了人家的丈夫,更应该稳重经事,让人靠得住你才是。”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元延辉这才面色稍霁了,回头唤侍从拿好酒上来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