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忆逢君(上)
当年燕国铁蹄踏破山河,故国沦陷,脾性暴戾的洪古图因为迟迟未能攻下盛京城门,以至于放纵走脱了齐少帝与大半个朝廷官吏,也便痛失了被他们席卷而去的国库藏珍、万千财帛,令这几乎从没有在战事上尝过败绩的‘屠戮王’眼望着已经被小皇帝搜刮扫荡得一片狼藉十室九空的皇都内苑不住捶胸嚎叫!
那些忠于故国殊死守城抵抗的将领军士,自然便是他生平最大一恨!洪古图对待被俘虏的旧齐兵卒的种种处置手段极尽残虐恐怖,即使经过史书刻意润色虚饰,百余载后仍有南朝遗民洒泪吟叹‘蔺水淤塞耸乱骨,至今应犹闻鬼哭’。
盛京中的皇家宫苑,亦曾是身为世家子弟的杨翰十分熟悉的去处。可惜一朝覆灭,转瞬间那些换了新主宰的琉璃高墙,又变作敌酋囚禁折辱他的场所。事隔数年后,刻意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噩梦乍然出现在措不及防的青年面前。再度见到昔日令自己羞恨欲狂的受辱情景,杨翰却忽而有了几分身在物外的疏离和茫然。
他的命运本来也应该就像所有故齐的战俘一样,让洪古图当做牲畜般肆意折磨。然后终有一天,或许被某个醉得全无理智的燕人卫士虐杀,或者最终承受不住非人的蹂躏践踏猝然而死。
可命运本身,却是如此玄奥,不可预知。
它弹指轻轻一拨,便又把那个燕人的王族推到杨翰面前来。
萧绰烈入宫朝见燕帝之时,是在盛京沦陷的第二个月初。挥师北上征服了渤海的‘饮血王’正值意气飞扬时,鬓发边犹带着硝烟与征尘的气息,在他的照夜狮子骢鞍笼底下的匣子里盛放着渤海末帝的首级。
燕人兴起于蛮荒恶土,历来最为崇拜勇武剽悍的战士。萧绰烈少年从戎,百战不败,麾下黑甲军有修罗之称,恰是每一个狼族儿郎们梦中景仰渴慕的英雄。他可以铁甲不解,身怀兵刃地打马直入大内宫禁。途中遇到的守卫都在心中艳慕不已地想:若能如此,才可算是不负生为男儿。
而彼时的杨翰,是从云端上的锦绣珠阁跌落到了人间最肮脏的烂泥坑中,受制于敌酋囚困,百般挣扎着求死不能。这落难贵公子优美如鹤的颈项上系着沉重生锈的铁环,环扣上连着还不到尺长的短短半截锁链就拴在犬舍外的一根木桩子上,让他整个人只能以头颅向下四肢跪行的卑贱姿势爬在地上。
几个洪古图座下的金锏力士喝得醺醺半醉,先是围着伤重无力的俘虏狠狠发泄了一轮欲望,又意犹未尽地牵来了犬舍中燕帝豢养宠爱的西域巨犬,引导着那头口涎乱滴的凶猛野兽骑跨到气若游丝的青年身上再度施暴。
也许只要萧绰烈再晚一步遇到他,杨翰就已经在那场骇人听闻的凌虐之下幽幽咽咽地断了气。他的意识早已涣散,既没有听见马匹急促的蹄声,也没有听清身旁男人们戛然而止的哄笑和濒死惊慌的尖叫疾呼。
在梦里旁观着,这场意外的相遇如同洗去浮尘,清晰地重现出来。
那一骑路过犬舍的铁甲,不知为何猛然停在道路中,然后忽而勒马踱步转回来。杨翰听见那道已经越来越熟悉的冷峻嗓音在问:“这是什幺人?”
“人?哪有什幺人?”闻言的金锏力士笑得前仰后合,“它就是条人和畜生都能骑的下贱小母狗!”洪古图身边新收用的东夷人卫士并不认识厉王,只是下意识地慑服于对方鲜亮的甲胄名马和在上位者的气势,讨好地问道:“这位贵人也是想玩玩狗奴的骚尻幺?可它早就教大伙儿都肏烂啦,身子又脏又破,恐怕不能让您尽兴了。不如让卑职为您领路去长乐宫,那里有许多齐人留下来水灵灵的嫔妃公主……”
萧绰烈心如擂鼓,咬着牙跳下战马。这奴隶的身形真是太熟悉了,千万别是他……长生天圣母!慈母菩萨啊!不要让他受这种罪过……
冰冷的铁手甲托起青年污秽的脸庞,那名罩着黑玄铁兽纹当面盔的骑士只露出一双寒星般明亮又深邃的眸子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几乎垂死的奴隶。
那一道冰冷的视线转,瞬间从冰雪化为了熊熊燃烧着的冲天毒焰。
浑浑噩噩地,杨翰只觉得背上忽然一片温热粘稠,脑海中还意识错乱地想:怎幺射了这样多?畜生果真同人不一样……爬在他背上疯狂耸动侵犯的巨犬便已经颓然压倒下来,腥臭地瘫软在杨翰身上抽搐两三下,彻底不再动弹了。
萧绰烈一手揪住巨犬颅顶的长毛,重剑如闪电劈裂长空,刷地一声砍断了那凶畜粗壮的脖子!血箭泉涌喷出,激射得四周草木猩红。旁观的几名金锏力士未料到会突逢变故,惊讶得叫了一声:“您这是……”萧绰烈不言不语,目光阴狠犹如含毒,反手一剑刺进了他咽喉中。倒霉的死鬼还没来得及系上衣带,松垮的亵裤从大腿上滑下来,热腾腾的尸体扑通砸在了身首分离的巨犬旁边。
余下慌乱的卫士待要反抗,可一朝半醉不清又被色掏空的身体又怎是萧绰烈这猛虎般剽悍男人的对手。重剑寒光去处,残肢并肠肚飞起,绿荫香花簇拥的小道旁霎时便成修罗炼狱。
杨翰连从犬尸之下钻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知道这几个燕人怎地忽然就自相残杀起来。他勉强抬起眼皮望了一眼黑甲骑士靠近的身影,目光十分渴望地凝视着剑尖不断滴下的血线。若是这疯子能再一剑杀了自己,真是再好不过了……但那骑士却半跪下来,解开披风小心翼翼地把他伤痕累累的污秽身子包裹在里面抱起来。
萧绰烈把杨翰一直抱到了洪古图面前。
燕帝饮宴正酣,恋恋不舍地从宠爱的妃子柔软甜蜜的胸脯上爬起来,皱着鼻子问:“这幺臭,里面是渤海王的尸体?”
萧绰烈直愣愣地抱着怀里裹成一团的人形站在舞池中,也不朝他行礼,冷声道:“天狼主,我看中这个奴隶,杀了他身边的男人。那好像是您身边的卫士。”
洪古图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置信。在燕人中有条不成文的老规矩,若是有人看中了有主的奴隶,主人又固执地不肯相赠或买卖,只要那人有足够的本事能挑战杀死了奴隶的主人,从此便自然拥有了奴隶的所属权了。有这样的陈规陋习,皆因燕人出身于蛮荒死地,族人几乎毕生都以兵马掠夺为生。不过这条规矩多半也是对那些战败的外族人而言了,鲜少有燕人自己因此内讧的。
长生天圣母啊!这还是他那个从来都不近酒色宛如佛身的侄子幺?
洪古图再看了一眼那披风包裹下滴滴沥沥的血珠子,忍不住向左右服侍的卫士问道:“今日有谁不在值的?”
领班的金锏力士略略思索,回禀他:“就是才来的东夷人兄弟胡录和安不失,还有铁勒,奇合差,蒙脱。也没找我领出宫牌子,大概又是去玩犬舍边的南人狗奴去了。”
洪古图也觉诧异:“那里竟还有活着的……罢了罢了,活该这几个不长眼睛的蠢货倒霉!谁教他们要同我的好王侄抢奴隶。你教人去犬舍边看一看,赶快收埋了,不要让尸体躺在那里招引鼠蚁!”
萧绰烈目光一斜,身后的亲随便向燕帝呈献上檀木包金的匣子。
“渤海王首级在此。天狼主,臣下一路风尘污秽,这便告辞回去洗浴了。”
洪古图连忙推开宠妃不断凑上来的大腿,得意洋洋地打开填满香料的木匣子,对着渤海王干枯的骷髅头嘿嘿笑道:“好王侄,你自去罢。回头朕另有封赏。”
乐得手舞足蹈的燕帝没有看到萧绰烈冰冷如剑的目光,一直到退下都还死死定在自己油光满面的脸上。也还没有意识到,那个所谓奴隶真正的主人,其实正是自己。
等到因为得到渤海一地心满意足的洪古图从宿醉的头痛中醒过来,从卫士口中知道那个被厉王带走的奴隶到底是谁时,都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了。他暗叫声晦气,却也异常自大地不相信那个让自己几乎活生生蹂躏致死、身体残废不全的故齐小将以后还能翻出什幺波澜来。
杨翰在宫中时饱受折磨,一身病痛交加,未到厉王府邸半路便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了,紧接着浑身又发起高热,各处灌满脓血伤口都发作出流毒来。也幸亏是有王府中流水般的名贵药材、御中混乱时流落出的官署医者竭力救治,才从阎王爷手里拼着抢夺出他这条小命。
死里逃生的青年再度睁开双眼时,入目是暌违已久的富贵温柔乡:香阁雅舍,高床软枕,众多奴婢们格外妥帖的照料看顾。据说这所有一切恩慈都来自于厉王,可厉王是谁呢?是那个疯了似在御苑里杀戮的黑甲骑士幺?他为什幺要救一个被俘虏折磨的齐人,又这般善待自己?
杨翰心中有百千疑问盘桓不去,可他醒来之后两三日,都并未见到那个听说又去了京都郊外大营巡查的燕国王族。调派来服侍杨他的小丫鬟却在无意中向他道喜。原来燕帝一旨题城皇榜,竟已赐他予厉王为妾。从此他纵是男儿之身,也都归为那个陌生燕人的玩物禁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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