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堂主夕烟(下)
长发拂动,衣袍委地,那人缓缓落到地上。
看着那如远山一般笔挺地矗立在他身前的高大墨影,男子面上依旧平淡,只是抚在自己胸前的手掌却不由用力,攥紧了自己的衣衫。
“夕堂主,你这是作甚!”
男人面色冷凝,向来爱笑的脸上连一丝波纹都没有。
男人的眉眼本来凌厉,笑起来的时候却会显出一丝轻狂的稚气。一旦冷下来,却是处处透着刀一般的锋利,冷肃而傲然,睥睨一般让人不敢直视。尤其此刻的男人身上还不停地散发着一股霸道的罡气,强大的威压迫得殿内众人几乎无法抬头。
知道教主这是动了真怒,围观的教众心头一凛,连忙跪了下去。
夕烟也是头一次被玄墨如此对待。玄墨虽然一向霸气,却从不霸道,尤其是对待自己人,少有冷脸的时候。而她,作为玄墨的长辈,还是上一任护法的亲传弟子,玄墨平日对她也是比较客气。
这其实并非她第一次因护法之事胡闹。
她极为尊敬她师父,认为神教的右护法唯有她师父才称得上是实至名归,换了旁人只会玷污了他师父的名号。于是,但凡神教有拟定的护法人选,她便要亲自检验一下,方法通常就如今日这般一阵折腾。
玄墨知他们师徒感情深厚,加之对前任长老也甚是敬重,对她行径便是放纵居多,于是最后大多是不了了之——神教一直没有右护法便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面对玄墨难得的怒火,纵使任性如夕烟也不由收敛了脾性。
在男人扔开了握着的长鞭之后,夕烟迅速收起了武器,低眉顺目地走到玄墨身旁,向其恭敬地行了个礼。
而玄墨却视而不见,只转身扶起了地上的男子。
目光转向那人时,玄墨脸上一直绷紧的线条才终于松动了些,眉眼间净是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急切。
夕烟这才意识到玄墨对此人的重视,和以往那些都不一样。
“教主,我不知你如此看重此人,是我疏忽了。”
心中对那人虽然还是瞧不上,到底是觉得玄墨比较重要。
女子甚少对人低头,即便是认错,语气还是带了丝傲气和僵硬。
更何况,她根本不觉得错在自己。
技不如人便要挨打,这不是江湖一贯的道理吗?
玄墨仍是不理女子,扶着男子便要径自走出殿门。
夕烟这才真有些着急。
玄墨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对于神教这位不世出的教主,她既敬畏,又有种对弟弟一般的疼宠之情。
若玄墨因此事对她产生芥蒂,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教主!”
女子大喊一声便追了上去。
玄墨突然收住脚步,朝着她微微侧过脸。
对上男人那双冷厉的眸子,女子一愣,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
却见男人张开口,声音低沉浑厚,充满了不容撼动的霸气。
“江湖人人都称我神教为‘邪教’,我教众人也确实无拘无束,行事叛逆。然而我教自开教起,就有老教主明训,不得做那欺霸强抢之事,是而神教行事如何乖张,却自有准则良心,不违背心中道义。夕堂主,欺侮一个不会武功之人,如此恃强凌弱之事,岂是我神教所为?”
男人一字一句说着,却听得女子娇俏的脸上一阵发白。
那人竟不会武功?
那人不会武功,竟还能在她鞭下撑那幺久?
她不可思议地望向玄墨身旁那人。
那人有些佝偻地弯着腰背,虚弱地靠在男人臂上。浅色的衣物上四处是破碎的痕迹,沾染着血色和灰尘,看起来分外狼狈。可那人像是丝毫不在意,依旧眉眼淡淡,视线却不再看她,而是安静地凝望着身旁之人。
就连冷清尘也未想到,向来纯然有如稚子孩童的那人,竟能说出如此振聋发聩的言语。那人的容貌还是自己熟悉的样子,只是此刻看去,那棱角有致的半边侧脸,分明又是陌生的成熟坚毅。
那人在旁人面前,都是如此模样的吗?
……唯有在自己面前,那人才会笑着闹着,偶尔还会羞赧地红着面颊吗?
心中莫名一动,却是不由地反握住玄墨搀扶着他的掌心。
以为男子此举意在催促,玄墨也不再同夕烟多言,留下呆愣在原地的女子,扶着冷清尘向殿外走去。
迈出正殿的时候,却在门口遇到了一个意外的身影。
诧异地看着那一身月白衣衫,姿容清雅绝尘的男子。
刚才护卫前来寻他的时候,他正在陪“冷清尘”散步,恰巧二人正朝着正殿的方向走着,离得并不太远。
听闻夕烟已至偏殿,他便站不住了。对于夕烟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想到清瘦文雅的男子,玄墨心脏一抽,也顾不得难得答应和他出来的“冷清尘”,匆忙同那人道了声别,就随护卫赶去了偏殿。
已过了这幺久,他以为那人应当已经回了清尘居,或者走到了旁处,未曾料想竟会在此地看到那人。
此时的冷清尘也在静静打量面前两人。
当视线触及两人交握的手掌时,清冷的视线不由微微一动。
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到了玄墨身边之人的脸上。
一看之下却是有些怔愣。
那人他并不陌生。
那日他为了查看玄天教地形,去了后山。下山的时候,隐约听到水声,便好奇地凑近瞧了瞧,未想那处竟然有人,他不慎被发现,而发现他的就是眼前这人。
之所以对此事印象深刻,是那人给他的莫名熟悉感。直到现在,他都未想起在何处见过这人。
不由回想起那天,被这人掩在身后的那抹身影,那撒娇般的声音。
……原来这人,就是让玄墨那般紧张的“右护法”。
清冷的凤眸中快速划过了什幺,冷清尘转而将视线落到玄墨身上。
此时的玄墨心中焦急男子的伤势,也无暇在意“冷清尘”的神情,勉强扯出了抹笑,只道自己有急事要先行离开,改日再去拜访他,便搀着身旁的男子快步向前走去。
冷清尘淡淡地看着二人相携离开的背影,目中渐露思索之色。
他会跟过来,只能说是心血来潮。
对于玄墨此人,他也有些了解,知那人对他痴迷甚深。
今日之所以答应陪他走动,并不是因为心软,或是对那人产生了什幺特殊的情感。
这些时日在玄天教中行走,他大致摸清了玄天教的构造,只是有些地方还存有疑虑。玄墨这一提,让他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可趁机从男人口中套出些信息,这才答应了下来。玄墨对他恨不得百般讨好,得他主动开口已十分激动,自然不疑有他,只当他是对神教好奇,对他的问题自是知无不言。
就在这时,那护卫出现了。
听完那护卫的汇报之后,玄墨的脸上竟出现了他从未见过的焦虑之色——起码他从未见那人因旁人出现过这种表情。
玄墨随那护卫匆忙离开,他却对能让玄墨产生如此态度的人莫名有些好奇。
未想到,竟也是“熟人”。
刚听到赶来的教众说,那人是玄墨从外边新引入教的右护法,玄墨对那人甚是尊敬,还唤他作“二哥”。而看那两人姿态,的确有几分兄友弟恭的意思,不过看那人年岁,许是做玄墨之父亦是足够。
如此想着,脑海中不知怎地突然浮现了早些时候,在男人脖颈上不小心瞥见的那抹朱红。
当时他虽未太看清,但那痕迹到底暧昧,却不知是怎样留下的。
再看向那两人远去的背影,冷清尘秀美的双眉微蹙,心中不易察觉地产生了一丝异样。
只是对于玄墨之事,他从不欲费心,亦不愿深思。
若有这样一个能被玄墨重视的人存在,或许能分散玄墨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对于他谋划之事也是方便许多。
想到此处,冷清尘心中便释然了。
环视四周,发现这教内景物竟是意外别致,于是打消了回屋的念头。
只见月白长袍纷动,半挽青丝如瀑,落叶回旋间,那人纤细的身影如烟如雾,漫步在微湿的青石路上,融在那流水滴翠里,背影淡淡,画中仙人一般,飘渺杳然,不染分毫尘世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