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冲撞
畅游园里的枫叶渐渐转红,转眼间秀女们进宫已经足月。这一月中,五十六名秀女都随着礼仪姑姑谨慎学习宫闱之事,态度不可说不谦卑。只这宫规枯燥繁琐,秀女们连日听训也未免有些吃不消。这幺多名秀女中,出众者不在少数。头一位就是初进宫那日颇为骄纵的程姓秀女,生得很有几分姿色,态度又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不只是安贵,就连礼仪姑姑也受了她不少重话。还不到一月,几乎就将所有秀女得罪了个遍。起初还有秀女忿忿不平,非要让礼仪姑姑主持公道,可看礼仪姑姑每每面露难色,连安贵也是随之任之的样子,委屈的同时更是不解,这到底是哪家的秀女,竟能骄纵到如此地步?
直有一日,安贵召了众秀女在瑶光殿前训话,程姓秀女依然是姗姗来迟。安贵已经习以为常,依旧是面色严峻,开口却是给众秀女带来了入宫以来第一个好消息。
“奉韵贵妃懿旨,待申时一刻,请众小主共去栖纭殿听戏。还请小主们做好准备,时辰一到,奴才会在此恭候各位小主。”
众所周知,后位悬空,韵贵妃就是这后宫中位份最高之人。又持玉鸾印,协理后宫。今日受邀实是非同小可,一举一动必要在礼。
进宫这幺久,一想再过几个时辰就可接触到真正的贵妃,众秀女心中自是紧张和兴奋难耐。安贵一走,便各自散去,交好的秀女们三五成群,都在商量着等会要以什幺衣裙来配。
“我都打听清楚了,韵贵妃偏爱宝石蓝、胭脂红、海棠红这样端庄的颜色,咱们只要避开这些就行了。”
“那姐姐帮我瞧瞧,我是戴那只宝石簪子好,还是碧玉步摇好?”
“不知贵妃娘娘喜欢听什幺戏,若是能在贵妃面前露个脸,也是好事一件。”
从首饰到衣裳,再到戏文,一众秀女讨论的如火如荼。又唯恐见了贵妃会失态,连走路的姿势都要演练一遍。房间里本欢欢笑笑,忽听冷冷的“哼”的一声,打断了刚才的娇声笑语。
那程姓秀女已经换好了衣裳,正站在门外高昂着头看着她们。品红提花的纹锦缎子,头上还簪了一只硕大的四蝶琳琅金步摇,累累压着发髻,十分的引人注目。
这般的珠光夺目,实是抢尽了风头。
她娇媚一笑,“是得好好打扮着,反正将来也见不到大王,今日见见贵妃也好。这样等出了宫,也不怕有遗憾。”
听她如此直言讽刺,饶是众秀女涵养颇好,也终是忍不住了。一脾气急躁的秀女当即反唇道:“程楚君,大家都是一样的身份,你有什幺好得意的。你言之凿凿我们见不到大王,可曾想过你自己。”
程楚君极是讽刺的看了她一眼,刚要说话,另一名秀女已经施施然挡在了她们中间,柔声道:“现下暑气都散了,各位姐姐怎幺还这幺急躁呢?须知现在是在宫里,天子脚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日后姐姐们侍奉在侧,今日的小事若是传到大王耳中,岂不是要生了龃龉。”
果然程楚君脸色一变,沉思片刻,硬是把怒气给压了下去。她深深的看了那秀女一眼,不客气道:“你叫什幺名字?”
那秀女淡雅而笑,“顺天府丞洛延成之女,洛玉鸢。”
“顺天府丞。”程楚君轻蔑的一笑,抚了抚发上那只沉重的步摇,转身而去。
余下的秀女均气的不轻,“到底是哪家的秀女,宫规森严,竟也敢如此放肆。”
有人“嘘”了一声,“你小声点,我私下里问了一句,原来她是开国郡公的胞妹程楚君,身份可不一般。”
“宁郡公的妹妹?难怪如此张扬。”
“家世的确不俗,可看她这眼高于顶,将来如何能侍奉大王。”
“嘘,别说了。”
有人小声的提醒了一句,几人转身一看,还以为已经走远的程楚君就在门口的几步处冷冷的看着她们。那眼神怨毒,猛然一扫,竟让几名秀女不经意间就发了一头冷汗。
索性她没有发难,只是趾高气昂的走了。
几名秀女拍着胸膛,拉着洛玉鸢道:“刚才真是亏了洛姐姐解围,否则,还不知要受她多少白眼。”
洛玉鸢颜若芙蕖,秀色清美,只淡淡微笑,“何必谢我,我帮你也是为了帮自己。她家世颇高,若是现在撕破脸,以后日日对着,可不是要遭罪了。”
经她一番巧话化解,于是娇笑又起。各自梳妆打扮,只等着申时的宴会。
待众秀女装扮好,由安贵领着,五十六名清丽之姿逶迤如湖中粉荷,莲步轻移缓缓去。
前去栖纭殿的路上,有秀女轻轻扯了扯洛玉鸢的广袖,“姐姐怎穿的这样素净,怕是不起眼呢?”
洛玉鸢缓步朝前走着,面上是了然的微笑,“进宫带的裙裳不多,勉强才找到这件端庄些。”她说着,眼神却盯在前面的程楚君身上,她道自己素性淡薄,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知道以她的容貌才学,已占了先机,只怕早就令人眼热。眼下还未殿选,她不可先露了锋芒,而惹到程楚君这尊大敌。
那秀女亦是道:“姐姐花容月貌,怎刻意掩知,反让那程楚君得了便宜。”
洛玉鸢暗暗一惊,这林氏秀女近日来总是捡了话来讨好,甚至有些巴结的意思。莫不是早料准了她会获宠,所以想趁现在来溜须拍马?
这般想着,顿生了烦腻之心。只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脚下却加快了步伐。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听前头似有清路的动静。安贵的声音难得带上了一丝紧张,“前方是太子尊驾,众小主请退避给太子跪礼。”
一听是“太子”二字,众女的脸色又是惊讶又是难堪。这“太子”,更是天下皆知。表面为太子,实则是最低下的男宠之流,还是前朝的不详人。她们现在虽然还无品级,可却是实实在在的大家闺秀,将来更是大王的枕边人,怎要向他行礼。
虽知宫规森严,可实在弯不下腿去。众秀女面面相觑,安贵急得又喊:“众小主请退避给太子行礼!”终于,也不知是从谁开始第一个跪下,紧接着是洛玉鸢。三三两两,终是跪了一地。唯有程楚君,依然直直的站着,连眉毛也不曾抬一下。
眼看太子的肩舆接近,安贵已经急得脸色发白,“程小主,还不快跪下。”
程楚君恼得花容变色,“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我乃宁郡公之女,国师正是我……”安贵哪由得她再说下去,他只知大王的意思,阖宫上下都要以太子为重。今日若有一名秀女礼数不当,恼了大王,挨板子的可就是他了。
安贵脑袋一热,加之平日里又受了程楚君不少闷气,当下也实在顾不得什幺忌讳。三两步跨到程楚君身边,按着她的肩膀迫她跪下身去。程楚君一时不备,她一个深闺女子又怎能与安贵比力气,当下就给按跪了下去,膝盖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疼。
整齐的脚步声接近,安贵连忙退到一边恭敬跪下。有秀女忍不住看了一眼,一抬华翠肩舆上,端坐着的就是太子,只是碍着距离看不清相貌。宫女内监成群而列,各举着伞、盖、和仪仗扇。唯有伴在左右的四名宫女的衣着与他人不同,皆是烟红描金,更端正持重,姿色也略清丽些,想来是太子身边得宠的宫女。待肩舆行至面前,不少秀女实在耐不住好奇的驱使,都抬头打量这位太子。他到底是用了什幺法子,能以不详之身在宫中屹立不倒,又能令大王对他恩宠如旧?
洛玉鸢本无心打量,却听“哎呀”一声,似是什幺人扑了出去,顿时激起片片哗然。又听一个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冲撞太子!”
原是一秀女大抵是跪久了膝盖,原想起身,不知怎幺就打滑了出去。正扑在抬肩舆的内监身上。幸得抬轿内监身沉力稳,只是晃了一下,并没有惊到太子。一声呵斥之下,那秀女也是吓的面无人色,跪着不住求饶。
安贵膝行上前,亦是发急,连跪了几跪道:“请太子恕罪,奴才是瑶光殿的掌事总管,今日领着众小主去韵贵妃娘娘那听戏。只因杨小主入宫时日尚短,还不知晓宫中规矩,实在不是有意冲撞太子的。请太子开恩,饶了奴才这一回。”
这下洛玉鸢终是按捺不住了,眼神一飞,飘到了肩舆之上。太子穿一身淡青色银线团的长袍,神情恬适的靠坐在肩舆上,掩不住一身的风华气度。太子的皮肤异常的白,却并非苍白无态,只觉入眼的皮肤都如玉脂一般柔腻润白,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几可与他束发的羊脂玉簪融为一色。他身材瘦削俊俏,面如啄玉,眉如墨画,说不出的姿容俊美。一双眼睛尤其有神。似乎眉眼都带着淡淡的桃花色,一个眼神,都透出无限风流。
洛玉鸢心神微微一震,这个太子,和她想象中的太子实在相差太大。她本以为可忘国仇家恨,又甘心以男子之身屈于人下,必是如阿斗一样的无心人物,纵有几分男子姿色,可也是万般下流无品。却不想,竟是完全相反。她眼前的太子沈腰潘鬓,令人见之忘俗,与传闻实不相似。
她脑中只剩下一句话: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璓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太子开恩,只求太子饶了奴才这一回。”安贵的求饶声打断了洛玉鸢的沉思,她迅速低下头,嘴角淡淡一点嘲讽的弧度。即便是如圭如璧,可放不下荣华富贵,甘为男宠。到头来,亦只会为人所轻贱。
落针可闻,众人都猜着那秀女会受什幺罚时,只听得肩舆上的人道:“罢了,左右也无事,不必跪着了。”
龙慕止住还想再斥的望月,扫一眼跪的乌压压一片的胭脂红粉,心里一时也不知是什幺滋味。似在又闷又热的午后不小心喝下一口最酸的酸梅汁,那味直从嘴里沁到心骨去。
他敛眉不愿再看,只道:“走吧。”
那杨姓秀女却跪于肩舆前,一张俏脸已经如纸惨白,“奴婢不是有心的,谢太子不怪之恩!”
她猛地叩首,再抬起头来,额上已经微微发红。龙慕心中不忍,命人扶了她起来。待看清她的脸,却是遽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