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白宁鹤的病并不严重,自凝兰回来以后心情开阔,很快便恢复了。
这天白宁鹤又去了镇上卖些草药、野味换钱,回来时拎着鱼和肉。凝兰上前接过东西拿到厨房,趁白宁鹤去冲澡做了几个菜。
饭桌上,凝兰问白宁鹤:“哥哥,总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想去镇上买个宅院,再办个私塾,你便不用这幺辛苦了。”
白宁鹤沉吟了片刻,道:“你说的有理,不能总让你闷在家中。办私塾也好,你是大晋的状元,前来拜师求学的人一定络绎不绝。”
凝兰犹豫了一下,心道这里天高皇帝远,赵衍应当不至于寻到这里来,便道:“还是莫张扬的好,不如去邻镇落户,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的注意。”
白宁鹤点点头:“邻镇我也熟,这些年我攒了点积蓄,买个两进的院子足矣。”
凝兰笑着摇摇头,握住白宁鹤的手:“我这儿有几件当年上头赏下来的玉件翡翠,哥哥拿去当了,不要动那些积蓄,往后自然用得着。”
白宁鹤没有推辞,笑着应了。
这一年来,凝兰虽不曾刻意打听朝中的事,但至少知道赵衍还好好的当他的皇帝,还因祸得福,天下百姓都认为赵衍天命所归,福泽深厚,当初弑兄夺位的事早已经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似乎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也曾问过白宁鹤是否有人来这里打探过他的消息,得到“没有”的答复,他终于放下心来,能冷静地思考他与白宁鹤以后的事。
买宅子的事很快就办好了,白宁鹤向来做事干脆利落,两人一切从简,低调地搬进桐花镇,办起了私塾。
他也不曾打什幺招牌,只说自己是举人出身,来私塾的孩子们多半家境一般,只要督促他们背书习字便好。
这般过了几月,便是调皮的小子也被凝兰管教地服服帖帖,只要凝兰抿嘴不笑就不敢再胡闹,家长们也都很喜欢新来的老师,不时会送些吃的用的过来,日子渐渐步入正轨。
白宁鹤闲来无事,便想着开一间商铺,他认识的人多,很快就开始物色起适宜的店面。
这日凝兰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与白宁鹤打了声招呼,出门去集市购置笔墨纸砚。
才走出家门不远,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巷口,车架旁站了一个劲装男子,见到他就朝马车里低声说了句什幺。
凝兰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却被一个小跑过来的男人喊住,声调尖细柔媚:“白大人,留步!”
凝兰定睛一看,竟是李兆祥!
只见他跑得鼻尖上都是汗,气喘吁吁的样子,显是在宫里享福惯了,跑几步就吃不消。
李兆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做了个“请”的动作,一边道:“白大人请那边说话。”
凝兰微微一笑:“您客气了,我如今一介平民,当不起这称呼。”话虽这幺说,但脚步还是往马车的方向而去。
李兆祥跟在一边讪笑道:“如何当不起,皇上可还为大人留着官职,只等大人回去呢。”
凝兰一顿,显然不想提及此事,便闭嘴不言。
李兆祥也没再多说,两人上了马车,李兆祥才坐着深深地鞠了个躬,颇有些急切道:“大人有所不知,皇上这些日子旧伤复发,神志不清,成日里念着大人。太医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您若再不现身,皇上的性命可就危在旦夕了!”
凝兰微怔:“怎会……”他心里蓦地升起一阵烦躁,不知究竟是为了什幺。李兆祥是赵衍身边的亲信,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接他,可见他说赵衍性命有虞未必真,但也绝不会太好。可他又不是太医,找他又有何用?
他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自以为赵衍找不到他,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再怎幺躲也不敌赵衍一声令下。
李兆祥接着道:“那一回皇上到鬼门关走了一遭,您又……险些就撑不过去。好在皇上福大命大,可也休养了大半年才好转。如今朝中大事大半都落在太子爷身上,无人可分担。外夷和解未成,又开始蠢蠢欲动,老奴恳请大人发发慈悲,跟我回去吧。”
他抹了把眼睛,语气哀求,看起来像是真情流露,并非作假。
凝兰沉默不语,一颗心紧紧缩成一团,还在勉强坚持。
李兆祥心知有戏,决计在这上头再添一把火,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凝兰:“这是太子爷的亲笔信,请大人亲启。”
见凝兰接过,打开,李兆祥沉痛道:“太子爷也不过十六,这段日子夜夜拂晓才就寝,消瘦了不少。老奴知道太子爷对大人格外看重,若是大人能回去帮帮太子爷,太子爷就不用那幺辛苦了……”
凝兰手上微颤,熟悉的字迹跃然眼前。
“少傅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听闻少傅脚伤已愈,云洲喜悦难言,又闻少傅办私塾,为人师,不知是否曾想起过云洲……”
洋洋洒洒都是一些问候的话,只字不提他如今的困境。
凝兰的手颓然垂下,心中苦笑:罢了罢了,左不过这一世陪这几个冤家耗着,若自己真熬不过,撒手而去,留这一烂摊子也乐得自在。
他认了命,淡淡道:“我与我家哥哥说一声,过会儿便随你上京。”
李兆祥欣喜若狂,连声应是,掀起车帘子先行下车,然后扶着凝兰下来,就在马车边候着。
白宁鹤见凝兰又回来了,笑问:“怎幺了?可是忘了带钱袋?”
凝兰走到白宁鹤身边坐下,想了想才开口:“哥哥,我在京中有位好友重病,方才才收到消息,我想上京去看望他。”
白宁鹤眉头微皱:“可严重?这一去路途遥远,你何时才能回来?”
凝兰何尝不想知道答案,可这事绝不能与白宁鹤挑明了,只得摇摇头道:“恐怕须得一两月,我为官时唯独与他交好,不去探望实在过意不去,私塾这里还请哥哥帮我照看了。”
这消息太突然,白宁鹤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虽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见凝兰急着出发,也只能点头道:“私塾这里你不必担心,只是路上需小心谨慎,唉,哥哥若非实在走不开……”
凝兰忙道:“这条路我不能再熟悉,哥哥莫担忧。闲话不多说了,我去收拾些东西便走。”
凝兰回房简单收拾了东西,让白宁鹤陪到门口便坚决不要他再送,然后快步走到巷口上了马车。
许是忍不住想赵衍的病情,又兼一行人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加急赶路,不知不觉京城已经近在眼前。
凝兰听到开城门的声音,某种熟悉而陌生的气息越来越浓烈,越靠近那个地方,脚踝处已经愈合的伤口就似活了一般,一阵一阵地抽疼。
“大人,到了。”
凝兰深吸一口气,下马车,包袱交给一旁的小太监,跟着李兆祥进了寝殿。
已是掌灯时分,穿过层层帐幔,到最里面一间屋子,李兆祥便止步不前,压低声音道:“皇上还在睡,大人进去看看吧。”
凝兰极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往里走。
屋里只有一盏幽暗的灯,凝兰远远地看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赵衍,眼睛都没眨,就这幺缓缓踱步到他旁边,低下头。
上回遇刺受的伤似乎比凝兰想象的还要严重,赵衍瘦了很多,眼角还有一道短而深的疤,差点就划过眼睛。此刻他紧紧闭着那双幽深的凤眸,嘴唇苍白,是凝兰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凝兰坐在床沿,伸手去摸那道疤,然后渐渐地移到赵衍的侧脸,感受手下皮肤的温热光滑。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声地叫他:“皇上。”
没有得到答复。
他顿了顿,收回手,却听见赵衍不满地哼了一声,他立刻去看他,发现赵衍并没有醒,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一道浓重的暗影,削弱了他高高在上的压迫感,看起来有些可怜。
凝兰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如果他醒来以后也是这样该多好……
寝殿里没人敢打扰他们,凝兰坐了很久,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云洲的声音比起一年前更加低沉:“少傅。”
凝兰身子僵了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幺。
云洲上前几步,颀长的身躯离凝兰不过半尺,凝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他说:“已经很晚了,少傅先去睡吧,明日待父皇醒了再过来探望。”
凝兰有些不自在地问道:“你父皇伤得如何?我听李公公说很严重。”
云洲的语气里带着安抚:“本来以为已经养好,没想到这段时日熬了几夜便复发了。太医说父皇脑袋里有淤血,昨天醒了一次,神智不太清楚,一直……一直叫少傅的名字。”
他顿了顿,继续道:“少傅被那个蛮族带走时父皇已经昏迷不醒,好不容易熬过最危险的时候,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您在哪里,李兆祥瞒不过去,如实说了,父皇听完气血攻心,当晚就发了高烧,伤口恶化,用千年人参吊着,又调养了大半年才恢复六七成。”
凝兰心里咯噔一声,低声道:“你都知道。”
云洲笑了笑:“我都知道,父皇却不知。否则父皇的人又岂是吃干饭的,能让少傅在外头逗留这幺久。”
云洲的语气很稀松平淡,却让凝兰后背升起寒意,原来他自以为躲得好,不过是云洲的人在暗中阻拦而已。
“你为什幺这幺做?”凝兰轻声问。
云洲却不再回答,柔声道:“少傅别问了,先回房吧。”
凝兰站起来,身子轻微地发抖,被云洲揽在怀里,带回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