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插花长夜红烛短
北甯山天气和暖,皇帝率衆进山行猎,闲杂人等便能偷空在行宫各处游玩,连皇家佛寺的和尚们都不用待命讲经。太医院的医女们得了机会,早就纷纷不见人影,方眠只觉长日无聊,也换了身轻便春衫,与明莲上後山踏青。
後山上开着成片的晚樱,粉粉白白,纷纷簇簇,风一吹过,漫山遍野便如雪飘长空。方眠提着裙子踏过落英缤纷,明莲突然站住脚,指着前方山顶上,“那是座庙麽?”
方眠向云雾中望了望,“是座亭子,叫风波亭。”
明莲奇道:“这你也看得见?”
方眠抿嘴笑笑,没有答言。越国皇家典籍丰富,她儿时窝在书房里闲翻诗人游记,其中有一篇便是讲陈国北甯山,“北甯多雾,山顶有亭,亭名风波,朝暮下望,红尘滚滚,如隔浩浩风波”,想来便是这里。
明莲向上几步,“渴了没有?前头有个破庙,有井,不知道干涸了没有……待我看看。”
方眠跟上去,只听前方响起一个清朗温和的男子声音,“贫僧所见,未曾干涸。女施主要水?”
那破庙前开着烟霞般的粉红樱花,庙前站着一个影影绰绰的白影,走近了方知是个年轻的和尚。
这人穿着层叠白衣,身形高挑颀长,面容倒也真如那把声音一般温润如玉,唇边携着笑,观之可亲,而一双深目又隐有奥色,使人摸不透看不穿那笑容背後的是什麽,如石窟中的佛般高贵慈悲。
明莲不知怎的,被他注视得低下头去,竟有几分狼狈。
方眠走得累极了,没有多想,道过谢,接过木杯喝了井水。井水清甜,沁人心脾,倒比寻常的茶更好。她又要去取水,那和尚劝道:“女施主,此物寒凉,若非必要,少用爲好。”
方眠弯起盈盈双目一笑,“不碍事的。”又取了一杯。
明莲看着她捧着木杯喝冰冷的井水,多少有些欲言又止,但也不曾说什麽——方眠坐的是荒芜的井沿,但她腰身娉婷宛转,坐姿正如青松,无端凭空带着七八分不可侵犯的贵气,倒真像话本里那些落难公主,总有一日要重回朝堂似的。
和尚也不再多言,拿木桶喂了白马,便牵马下山。
方眠也放下木杯,随明莲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小师父。”
马蹄笃笃,是和尚牵马拨开晚樱花枝绕了回来,“施主。”
方眠问道:“佛说尘世冥冥,万事皆有定数,今日你我三人山中寻水有缘,可还未曾请教师父法号。”
和尚注视着烟霞中眉目飞扬的少女,面上仍带着笑,话音温和敦厚,却简短极了,只有两字:“弘秀。”
明莲掩了掩口。
“弘秀”这名字在洛城如雷贯耳,是金歌寺这一代的大弟子。传说他在金歌寺内降生,其时雪停云霁,慧相吉祥,三岁可讲经,六岁拔得头筹,几乎是佛祖青眼所垂的年轻人。他十三岁後闭门读经,洛城中见过他的人不多,传说此人倨傲无比,可面前的人明明温和极了!
方眠倒像是没有多少惊讶,只垂眼想了一晌,“金歌寺弘秀?”
弘秀道:“是。”
方眠笑道:“好,弘秀小师父,有缘再会——只是晚霞就要来了,美景不等人,我们得抓紧上山,不然可就白跑一趟了。”
天色的确已经不早,方眠加快了脚步。明莲心下奇怪,分明她是被自己拖出来的,方才恹恹的,和弘秀说了几句话,却像是心情很好一般,快步爬到山顶,气喘吁吁在亭中一坐,长长地出了口气,柔美明丽的面颊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方眠平素在人前多是低着头,在人後也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般的笑可不多见。明莲看得心里打鼓,生怕她就从这山顶上跳下去,提心吊胆连拖带拽地将她带回山下行宫,才问:“你怎麽了?”
方眠哼着陌生的小调,如梦方醒似的,“人说在林间走走修身养性,今日看来,果然不错。”
明莲知道她在搪塞,也不多说,自回屋洗漱。方眠早听说今晚皇帝率贵族武官等人在山中紮营,也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叫了水,舒舒爽爽地泡了个澡。
她自小洗澡时惯常将自己浸在水里走神发呆,仿佛往水下一躲就再也听不到流言蜚语似的,长到这麽大也不例外。她靠在木桶里,没多久就滑进了水中,捏着鼻子闭住气,暗自盘算。
上次方驭提到“金歌寺的大弟子”,想必就是弘秀。如今方驭身边有陈煜方这样自由出入宫廷的御前侍卫,又有弘秀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兼之他自己少年英才,进退有度,如此想来,接下来的许多事——
“方眠!”
水面上骤然传来一声怒吼,平静的水面被一只大手劈开,径直探手将方眠扯了上去。方眠吓了一跳,手臂被箍得极紧,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同时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站在桶边的人竟是本该在山中紮营的隋戬。
隋戬面上满是怒气,劈头盖脸骂道:“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