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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西风 作者:月朗风清

    第一章

    练武场上热火朝天,二十来个年轻人正在舞刀弄剑,边上站了几名老者,指点呼喝之声不绝於耳。凌尘玉独自端著一个大茶壶,将一侧桌上二十来个大茶碗一一满上,他放下茶壶,正琢磨著如何才能不被人注意地溜到厨房去,入口处匆匆走来一名小厮,叫道:“凌少爷,少主叫你过去伺候!”

    凌尘玉答应一声,随著那小厮快步出去。

    这里是金陵东郊紫金山,北峰头陀岭上,青冥教总坛所在。青冥教身为天下第一大教,分内四、外八共十二堂,内四堂在总坛,外八堂则不消说,都在外面,八堂旗下更有分舵不知凡几。家大业大,总坛自然也是极大,占据了头陀岭大半个山头,依地势分为上院、下院,下院为内四堂所在,上院又分前院後院,前院办事,後院居住。

    後院深处有座独立的j致院落,叫做移山居,里面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应俱全,修建得极是宜人,正是青冥教少主燕归休的住处。凌尘玉跟著小厮进去,上了主楼,进了燕归休的厢房,见对方正懒懒起身,便低头道:“少主稍候,属下这就去取水给您洗漱。”

    他退出厢房,赶去厨房提了热水,拿干净木盆兑好了水,这才又送入燕归休房里,侍候他洗漱。候他洗漱过了,仔细替他著了衣裳,等他坐到镜前,拿了玉梳给他束发。

    这活儿刚开始的时候他总做不好,不是扯断燕归休的头发,便是束发束得歪七扭八,也不知挨了多少罚。好在他虽然算不得皮糙r厚,到底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人,认定了一个忍字,好歹算是熬了过去。再後来,熟能生巧,他虽然笨手笨脚,慢慢也就会了。

    束好了发,燕归休懒懒道:“茶。”

    凌尘玉心里咯!一下,忙道:“是!”端起桌上的茶壶,用手一,果然是凉的,还是昨夜的未曾换过。他心里叫苦,回身低头道:“少主,属下这就去泡。”

    燕归休也不说话,只冷冷看著他。按理,这茶该在他起身前换好,以备不时之需。凌尘玉并非他的小厮,但燕归休既然命他来侍候,这当然也就是他的分内之事了。

    凌尘玉退出厢房,跑去厨房泡了茶回来,给燕归休倒了茶,仔细吹凉了,小心送上去。

    燕归休哼了一声,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噗一声喷出来:“怎麽是冷的?”

    凌尘玉扑通一声跪下来,心里不服,倒是没有辩解求饶。冷也罢,热也罢,还不是燕归休随口一句?上一回他少吹了一会,燕归休便道烫著了,让他在房里跪了一整日。

    燕归休勾勾手指头:“过来!”

    凌尘玉不敢怠慢,跪行过去。燕归休看了他好一阵,噗嗤一笑,捏了捏他脸,道:“又惹我!乖乖的罢,我便再不罚你了,如何?”

    凌尘玉吓得赶紧伏在地上,道:“属下样貌chu陋,不敢受少主错爱,少主饶了属下罢!”

    燕归休脸一沈,起身便往外走:“那你便在房里跪著罢!”

    难怪他生气,凌尘玉若能说是样貌chu陋,他那群师兄弟莫不是妖魔鬼怪?

    这倒不是说凌尘玉有多麽俊美出众,他俊美是俊美的,出众也是出众的,但那是放在练武场上,若放在燕归休那熙熙攘攘堪比闹市的後院里,也就泯然众人了。

    青冥教规矩,教主得继承人之後,必选教众子弟中g骨上佳、天资聪慧者,送入总坛,陪伴少主,并由教里统一安排明师善加教导,更辅以种种珍奇药材予以洗筋练骨。众子弟以师兄弟相称,长大後择其优劣,加以任命,多半都会成为教中中流砥柱,甚至未来教主的左膀右臂。这规矩大有好处,一则如此教法,这些子弟日後自然成就非凡,大增本教实力,二则众人相伴成长,情谊匪浅,往後必定齐心协力,以护卫未来教主、共同壮大本教为己任。今儿练武场上那些年轻人,便都是燕归休幼时陆续被选入总坛的。

    说来凑巧,这一批二十一人,个个天资奇佳,都是练武的奇才,多年磨练,如今若是放将出去,哪个不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但虽然都称得少年英雄,偏偏长相却个个令人不敢恭维,说面目平凡都还客气了,单只一个凌尘玉俊美出尘,混在那一堆歪瓜裂枣里,不免尤其的鹤立群。

    凌尘玉只好在房里跪著。这一跪便跪到了午後三刻,才有小厮进来叫他:“凌少爷,少主让你去练武场。”

    凌尘玉扶著桌椅站起来,揉了揉刺痛的膝盖,歪歪斜斜地往练武场走。

    燕归休正在场上动手,和他对打的是排行第十八的段锐,凌尘玉排十九,段锐之後便到他了。

    他们这群师兄弟自入总坛之後,按规矩,五日一小试,十天一大比。小试是师兄弟哥儿几个抽签自己比,赢了的有彩头,输了的要受罚。大比便是要和燕归休过招了,能接燕归休二十招者算合格,不能的受罚,接五十招以上,便能得一日假期。假期可以累计,他们这些人,除了偶尔跟随师长出门历练,平时不得允许是不能离开总坛的,这假期便是回家探亲的唯一机会,故此人人练功勤勉,务求能接住这五十招。

    凌尘玉父亲是外八堂之一、洛阳牡丹堂的副堂主,洛阳离金陵千里之遥,来回一趟不说一年半载,十天半个月是要的,好在他武功练得不错,师兄弟里头不算顶尖,也算上游,靠著这法子,一年也能回家一趟。但这一年也不知何故,竟一次也接不住燕归休五十招,别说回家,便连一日假期也不能到手!

    这事儿不免奇怪,但他拿不到假期也就罢了,师兄弟们疑惑之下,竟然暗地里嘀嘀咕咕,说他不是故意讨好少主,便是舍不得离开,想时时刻刻赖著少主。

    这话当然很可笑,有没有留手他自己最清楚,自己分明已经竭尽全力,却仍是接不住燕归休五十招,只能说燕归休武功确实高过他太多。当然,他是少主,学的是青冥教威震天下的绝学青阳真经和青阳剑法,可不是他们能比的,有这样的差距也不奇怪。

    但师兄弟几个彼此之间也是有比试的,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却都能接到七八十招,这又是什麽缘故?这事他想来想去,只有燕归休故意这一个解释,但问题是,师兄弟们可绝不会这样相信。他当年跟燕归休曾纠缠过一段时日,後来惨淡收场,师兄弟们前後这麽一想,也不管靠不靠谱,便煞有介事地言传起来。

    开始的时候他还辩解了几句,後来便讪讪一笑,躲到一边了事,只当自己没听见。都说一个女人等於五百只鸭子,他这群师兄弟,因著总坛里没什麽消遣,又难得出去,唯一的消遣便是八卦,这十几二十年过下来,个个顶得一千只大野鸭子,一八卦起来连练功都不顾!

    场上呛啷一声,段锐金!落地,已是败了,脸上却是喜洋洋的,他接了五十六招,可以得到一日假期。

    燕归休也不歇息,转过头,对著凌尘玉勾勾手。

    凌尘玉嘴里发苦。他素来贪睡,早上又起得迟了,没来得及吃饭便先赶去练武场整理兵器场地,完了之後也没能吃上饭,就被燕归休叫到了房中,一跪跪到现在,连午饭也一并省了。饿得晕头转向之余,膝盖更是又麻又痛,这麽一小会儿功夫,g本没恢复多少,本来就够呛,这麽一来,别说五十招,能接住二十招就算运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磨磨蹭蹭了片刻,也只好硬著头皮赶鸭子上架。

    果然没接到二十招,生生就折在了第十九招上,被燕归休一脚踢了个四脚朝天!凌尘玉郁闷得几乎吐血,垂头丧气爬起来,走到一边蹲马步,等燕归休那边比完了来处罚。

    燕归休慢悠悠地比完了剩下的两场比赛,走过来冷眼瞧了瞧,道:“大家都有进步,就你一个越练越不像话!”

    凌尘玉几乎把头低到地上去,也没挡住师兄弟们诧异嘲笑的目光,只好又装鸵鸟当看不见。

    燕归休轻叹道:“罢了,罚得重了怕人背地里骂我不仁义……”

    凌尘玉心道,我便是骂,也只敢在肚子里骂,背地里三个字,当真是从何说起?

    燕归休道:“便罚你……禁食两日罢!”

    凌尘玉险些儿一头栽倒,他已经饿了一夜加上大半日,这加起来,莫不是要饿上三日?他动了动嘴唇,想了半天,还是罢了,垂头丧气应了声是,还要说一声:“谢少主宽宏!”

    燕归休勾勾嘴角,道:“不客气,对了,挨罚的时候也要记得做事,这几天练武场还是你收拾著,练功也别忘了,要是下一回还是这副德行,我肯宽宏,教规也不肯宽宏!”

    凌尘玉打了个哆嗦,道:“是!”

    最近小试,凌尘玉都十分倒霉,不是抽到武功最高的二师兄朱广重,便是抽到武功第二高的七师兄常时业,场场输得干净利落,被罚清理练武场算是好的了,有几回是被罚去清扫整个後院,还曾替所有师兄弟洗过熏得死人的臭袜子,甚至於连夜香都倒了一回。

    至於大比连续两次不合格者,按照教规,要麽直接淘汰,要麽就得鞭刑五十。他倒是愿意被淘汰,可惜燕归休是决然不肯的,那五十鞭只怕逃不过!

    饿到日落西山,更是有气无力,等著师兄弟们练完功,收拾回房了,他还要清洗兵器,整理场地。等一一收拾完毕,早已是夜幕深沈。他拖著脚步走回自己的厢房,倒了碗茶水,想想还是泼了,茶水总是越喝越饿。改到外面水井里提了水进来,倒了一大碗水喝了,剩下的水擦了把脸,再随便擦了擦身上,倒头便睡。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起来,赶去练武场整理一番,燕归休居然没有派人来传他,暗自松一口气,走到练武场深处的密室中练习打坐。说是打坐,饥肠辘辘,哪里集中得了j神?不过是个不用舞刀弄剑的借口,免得体力消耗过快,要撑不到明日晚饭。

    他靠著墙壁盘膝坐下,努力沈心静气,很快开始昏昏欲睡。他也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没多久,居然便真的睡著了,梦中鸭鱼r无数,自不必提,只是无论他如何狼吞虎咽,肚子却是越吃越饿。

    正急得满头汗,便被人一把推醒:“醒醒,快醒醒,大家到这练武场都是来练功的,你怎麽睡著了?”

    凌尘玉睁开眼,看著眼前横眉怒目的小厮,擦去嘴角口水,讪讪道:“少主传我麽?”

    小厮大声道:“可不是怎的,还不快去?”

    凌尘玉无可奈何地爬起来。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一个小厮,就算是贴身的小厮罢,他好歹也是个外堂副堂主的公子,居然就能对他呼呼喝喝的了!

    走到外面,场地上空无一人,原来这时已是午时时分,众师兄弟们都去吃饭去了,他想到这一节,肚子登时雷鸣起来。但这时哪有什麽法子好想?怏怏跟著小厮走到燕归休房里,一见之下不由得气苦万分。燕归休满面春风地坐在桌前,眼前满满当当,摆了十几样j美菜肴,还有j酿的陈年美酒,酒香r香混合起来,浓得简直要把他熏晕过去!

    燕归休见了他来,笑吟吟道:“愣著做什麽,快来伺候著!”

    凌尘玉走上去,若在平日早就知道怎麽做了,这时饿得发晕也给这酒香r香熏得发晕,傻站了好一阵才拿起酒壶给他倒酒,又拿起燕归休面前的空碗给他布菜。

    饿到他这地步,手里的筷子夹著菜,却不能送到自己嘴里,反而要巴巴送到人家嘴边,这时想去,大约那五十鞭也不过如此。

    但心里再咬牙切齿,身份摆在这里,更能如何?只能一边吞口水,一边忍耐著侍候罢了。

    燕归休慢条斯理地喝酒吃r,一边吃一边赞叹:“今儿这菜烧得真不错!”纡尊降贵夹一筷子菜送到凌尘玉嘴边:“你闻闻香不香?”

    凌尘玉屏住呼吸点头。他可不敢开口,一开口必定口水滴答。当然他在燕归休面前早就脸面丢尽,但好歹还是有一点剩下,那仅剩的一点可不能再丢了。

    燕归休收回筷子,慢悠悠送到自己嘴里,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凌尘玉知道他是故意的。燕归休这人,说他谦谦君子的那绝对是瞎了眼,但他表面功夫做得实在太好,初次见面的人往往都被他骗得不辨东西南北,就拿眼下的这吃饭来说,他们师兄弟吃饭,个个狼吞虎咽只怕人来抢,他偏就能吃得云舒云卷,风流闲雅之极。

    所以他现在这模样当然是故意的!

    但知道归知道,这清晰的咬嚼之声,对凌尘玉现在来说,实在是个受不得的酷刑。眼睛可以闭上,呼吸也能闭住──虽然闭不得太久,但耳朵可塞不住!

    他吞了吞口水,转头向著外面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回来闭住,继续给燕归休倒酒布菜。

    燕归休喝下一杯酒,问道:“今儿练功了麽?”

    凌尘玉点头。

    燕归休又问:“今儿赵老头教了你些什麽?”这一拨师兄弟资质不同,各有所擅,学的东西自然也不尽相同。赵老头是这段时间负责教导他们的师父之一,凌尘玉则是他负责的弟子之一。

    这一回凌尘玉可不能点头摇头作答了,咕嘟一声先吞了口口水,确定不会一开口就滴口水了,才简短地道:“没。”

    燕归休皱眉:“他没教你麽?”

    凌尘玉只好又道:“属下在打坐。”

    燕归休吃吃地笑,拿条锦帕,轻轻拭了拭他嘴角。

    锦帕被打湿了一块。凌尘玉红了脸,讪讪低头。这下可好,仅剩的一点脸面一下子丢了一半,剩下那半点不知又能留到几时?

    燕归休循循善诱:“饿了罢,要不要坐下吃饭?”

    凌尘玉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禁食两日,这是燕归休亲自给他的惩罚,要免除,便得拿别的东西去换。他身无长物,换不起。

    燕归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沈默著慢慢吃完了这顿饭。

    饭後凌尘玉仍去练武场打坐,这一回倒是直到黄昏,众师兄弟们收拾离去,都不再有人来打扰他。收拾了练武场,回到自己的卧房,拼命喝水,肚子里还是火烧一般。他走到外面,院子里有颗榆树,据说叶子是可以吃的,虽然滋味不太好。他抬头望了半天,还是沮丧地转身回房。

    师兄弟们的厢房连在一处,他一摘这叶子,立刻便会给人看见,被人笑话也就罢了,反正他早就被人从头笑到了脚,但事情若是传到燕归休耳朵里,可就没这麽便宜了!

    上床之後,盖好被子,随手就点了自己的睡x。

    果然一觉到天明。照旧去收拾练武场,照旧钻进密室装打坐,中午时分也照旧被燕归休派小厮叫去侍候。

    但终於还是熬到了晚饭时分,收拾了练武场,赶到饭厅,师兄弟们都已经吃喝完毕,却都坐著,嘻嘻哈哈地看著他进来,不消说是想看他笑话。

    凌尘玉擦擦鼻子,在心里叹气,自己待人不算太好,起码也不坏,这些师兄弟好歹一块长大,居然忍心幸灾乐祸至此!

    他跟厨娘要了碗粥,加一碟青菜豆腐,坐到一边,慢慢吃喝。

    朱广重过来,咧著一嘴龅牙,嘿嘿笑道:“饿了三日,怎麽还喝粥?我看厨房里还有鸭鱼r,师兄给你端过来?”

    凌尘玉抬头,龇了牙一笑,道:“谢二师兄关心,我还是喜欢喝粥。”饿了三天,要他立刻暴饮暴食,怕撑不死他怎的?

    喝完一碗粥,坐著等了一会,又喝了一碗,过得片刻,再喝一碗。

    喝完三碗粥,意犹未尽,肚子却已经鼓胀起来,再喝下去就要爆了,他叹口气,站起来,跟师兄弟们点点头,转身离去。

    回到房里,倒头便睡。这十几年来,众师兄弟你追我赶,谁也不敢稍落人後,他三日不曾练功,好容易吃饱喝足,论理该当抓紧练功才是,但他心里明白,他练不练功只怕都於事无补,下一回跟燕归休过招之时,还不知有什麽招数等著他呢!他有预感,燕归休对他是越来越不耐烦了,可是他明明已经竭力退让,真不知那人到底要如何才肯善罢甘休。

    左右不过五十鞭,忍了也就罢了。他勾勾嘴角,受了鞭刑,难免影响状态,那麽下次比试之时,再不合格一回也就不奇怪了。两次不合格,不淘汰还说得过去,若是三次四次都不合格呢?

    黑甜一觉。第二天赶去练武场,照旧随时等燕归休来找碴,结果却奇怪地平安结束。

    一连七八日,直到下一次大比前夕,居然一直风平浪静。期间两次小试,也不再如前倒霉,一次抽到二师兄,一次抽到八师兄,结果一胜一负,罚去蹲了一天马步便罢。凌尘玉心里疑惑,但这是好事,他当然不会自己凑上去巴巴地问燕归休如何不来折腾自己了!

    大约是终於腻了罢?这麽一想,他心里便高兴起来,盘算著下次比试还是尽量不要再不合格了。教中规矩,少主年满二十,便须参与教务,而幼时选入总坛陪伴少主的少年子弟,亦会正式开始在教中任职,且多半都是重要职位,自己也颇有挑选余地。再过半年,便是燕归休二十岁生辰,也就是说,他最多只需再熬半年。虽说淘汰的也会放走,却多半都是随意往不知哪个角落里一扔了事,从此一辈子不得出头。

    不想他才刚刚这样想,当日夜里,便又生了变故。

    子夜时分,本是万籁俱静的时候,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似有若无的琴声,缠绵悱恻,令人闻而心醉。

    凌尘玉睁开眼睛,呆了片刻,提起两边枕头捂住耳朵。

    然而那琴声虽然似有若无,却似魔音穿耳,锲而不舍地追著他不放。过得片刻,琴声忽然一变,如泣如诉,满含幽怨之意,可以想见,倘若某人再不识相,那接下去的便是雷霆之怒了!

    凌尘玉呼地一声坐起身来,委屈得几乎要哭了,他燕归休,你放过老子行不行?

    想了半天,披衣走出房外,纵身跃上屋顶,果然不远不近的一处屋顶上,一人盘膝而坐,正含笑望著这边。那人容颜如玉,白衣胜雪,在夜风中轻轻飘扬,真如谪仙一般,腿上一具古琴,他随手弹来,便恍如仙乐。

    凌尘玉简直想要仰天长叹。妖孽!你害我一次不够,当真想要我的命不成?

    燕归休停了抚琴,对著他勾勾手指头。

    凌尘玉咬牙切齿。他娘的、臭不要脸的燕归休,从头到尾,对他做的最多的动作便是这个。他以前傻,人家一勾手指头,他就巴巴凑上去了。如今倒是不傻了,可惜人家一勾手指头,他还是不得不巴巴地凑上去。

    等他凑到跟前,燕归休笑得愈加暖若春风,示意他坐下,著他脸道:“明日又是比试了,你可准备好了?”

    凌尘玉想往後躲,脸上的手蓦然一紧,疼得他龇牙咧嘴,只好老实呆著让人随便吃豆腐,道:“属下愚钝,准备了也没用。”

    燕归休左捏右,使劲揩足了油,才终於放开他脸,却又勾著他脖子把人拉过来,咬著他耳朵道:“那不如今晚我指点你一二,你明日就不难了!”

    凌尘玉赶紧摇头,诚恳地道:“还是不必了,属下怎敢劳动少主大驾?”上一次当,是我运气不好,你还想我接二连三地上当,真当我是傻子不成?

    燕归休停了片刻,柔声道:“真的不要麽?明日倘若再不合格,那五十鞭可不好受!我可听说,那鞭子上可是有倒刺的,一鞭子下去,就能扯下一大块皮r来!”

    他伸出爪子,做了个撕抓的动作。凌尘玉看得嘴角一抽。这分明是说,今晚不如他意,明日就得等著挨鞭子了!这一点他其实已经心里有数,但对方居然就这麽明白无误地表示出来,就算是燕归休,也未免太过不要脸!

    五十鞭子,这最後的半年,这两样东西,自己到底熬得过哪一样,又熬不过哪一样?其实他觉得,最大的可能是自己哪一样都熬不过去,可是偏偏他现在就要决定究竟要熬哪一样,这可真要命!

    权衡了半天才抬起头,凌尘玉看著燕归休那人畜无害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自己上辈子是做了什麽孽,居然摊上这麽个大灾星?!

    他干笑道:“谢少主错爱,不过属下本就资质鲁钝,明日这顿鞭子……若真逃不过去,那也是属下自己活该,与人无尤。”

    燕归休盯著他许久,站起身来,淡淡道:“教里虽然有这规矩,这五十鞭倒还从来没人挨过,明日让你试试,也不错!”这是自然,倘真有人两次不合格的,自是早早淘汰下去了,哪里轮得到执行鞭刑?

    他目光冰冷地望了凌尘玉最後一眼,掉头就走。

    凌尘玉一动不动地坐在屋顶上,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跳下地来,慢悠悠走回自己卧房,关上门,上了床躺下,把被子往头上一闷。既已拿定了主意,心里宁定,片刻间便沈沈睡去。

    第三章

    第二日他来到练武场,师兄弟们多半都已在了,打过招呼,便去密室里打坐。没多久燕归休便来了,比试开始,但反正一时还轮不到自己,他便也不理,顾自打坐,养j蓄锐。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於过了午时,又慢慢到了未时。凌尘玉走出密室,在兵器架上取了他的碧血枪。

    燕归休已经等在场地中央。

    凌尘玉提枪走到他对面站定,躬身道:“请少主赐教!”

    燕归休看著他手中的枪,片刻才道:“你要跟我比兵器?”

    凌尘玉点头,恭敬地道:“请少主亮兵器。”

    比试可以比兵器,也可以比拳脚,由比试者自行决定。这些年来凌尘玉跟燕归休比试,多半比的都是拳脚,极少会有用到兵器的时候,一则刀枪无眼,他的枪法太过霸道,说不定便有误伤的时候,二则他的枪法虽然好,但燕归休的剑法更是出神入化,比拳脚他向来都能接到五十招,比兵器反而不一定,这麽一来,他自然宁可只动拳脚。

    燕归休脸色一沈,他今日并没想著要跟凌尘玉动兵器。两人也算相伴成长,对彼此武功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这二十一人,论真实功夫,凌尘玉排在第三,仅在朱广重、常时业之下,旁人跟他动兵器,他随手就可打发,但若是这三人中任一人动了兵器,他便非得用剑不可,以碧血枪的霸道凌厉,他若不全力以赴,甚至有可能y沟里翻船!这一亮兵器,这一局虽然胜负早定,但到底何时胜,何时负,又怎麽个胜,怎麽个负,却登时扑朔迷离了起来。

    凌尘玉肃容看著燕归休,他已经许久没有用兵器对敌,今日却非用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次,将是他和燕归休迄今为止最正式的一次比赛,大约也会是最後的一次正式比赛。今日的燕归休,不是他的少主,不是曾经的负心人,而是他必须认真对待的劲敌。

    四下里一片安静,再没有往日的嬉笑。这一战还未开始,但人人都已经知道,这必将是惊心动魄的一战。

    银枪斜举,银亮的枪尖在阳光照s下,未曾出手,已经发出刺目的光芒,在空寂的天地中静止片刻,蓦地里流星般划出,带著尖利的呼啸声破空而去。

    这一枪没有任何花招,场上人人都能将其去势看的清清楚楚,但却是快到了极处,眨眼间便刺到燕归休x前。四下里一片惊呼,人人脸上变色,心中不自禁地想,这一枪若是击向自己,却要如何接招?

    但燕归休自是能接的,略一侧身,长剑以一种刁钻之极的角度飞快地削向枪尖,凌尘玉若不变招,枪剑一接,多半便会给他削断枪尖。

    这一点凌尘玉自然知道,甫一见他出手,不等枪剑相接,便已变招,以枪做棍,对著他脑袋横扫而去。

    燕归休顿时恼了。碧血枪法走的确实是霸道凌厉一路,但今日凌尘玉却未免霸道凌厉得过了头!他矮身避过,长剑送出,径刺凌尘玉丹田。这一招狠辣异常,但以他武功身份,竟然两招之间便给凌尘玉逼得要矮身闪避,若不能尽速将之击退,他颜面何存?

    他出手如电,心想凌尘玉无论如何来不及回枪招架,非得退让不可,只需他一退,给自己抢得先机,以自己剑法,这一战便算结束了。

    但结果却大出他意料,凌尘玉居然丝毫不退,仍是以枪为棍,全力往下一砸,燕归休倘不赶紧闪开,固然能一剑重伤了他,自己那一颗大好头颅却不免也要给他砸成烂西瓜!

    燕归休再也不料有此,斜地里一滚,这才匆忙逃开。

    这一回自然更是狼狈,燕归休简直要暴跳如雷。但这时可不是生气的时候,他方自一跃而起,凌尘玉下一枪已然刺到。

    势如雷霆!

    先机已失,避不了,也架不住,燕归休只有退。

    但那枪却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一招未尽,第二招已至,枪尖忽左忽右,始终不离他身前三寸之地,迫得他不住後退。凌尘玉太清楚,燕归休武功远在自己之上,若是让他稍离,缓过气来,自己立时便要落败,他怎敢稍有懈怠?

    二人一退一追,眨眼间便过了十数招。这其中凌尘玉固然是尽展所能,将一套碧血枪法使得酣畅淋漓,犹如疾风暴雨,决不让燕归休稍有可乘之机。燕归休却也是竭尽全力,使尽万千身法,这才险险避过。旁人固然瞧得惊心动魄,冷汗涔涔,对阵二人更是心跳如雷,汗湿重衣,已不知有多少次站在生死边缘,个中凶险,难以名状。

    燕归休脸色愈来愈是铁青。这哪里还是切磋比试,这分明是以命相搏!

    居然能将我逼到这种地步,凌尘玉,你有种!

    他长吸了一口气,蓦地里手一抬,长剑疾s而出,s向凌尘玉面门,与此同时,人已向一侧疾窜过去。

    他给凌尘玉逼得不住後退,固然是因凌尘玉出手太过狠决,他措手不及之故,但枪长而剑短,难以反击,对手g本就是只攻不守,亦是原因之一。但他这一掷,凌尘玉总不可能还不闪不避。

    这已是孤注一掷了。这一剑掷出,若还不能摆脱这疯子,这一战便算败了。

    凌尘玉脚步猛然一顿,上半身往後一仰,避开了这一剑。他若是能以兵器挑落这一剑,说不定还能追上燕归休,但这一剑看似随手一掷,实则角度刁钻,他枪法极j,但终究还不到出神入化的程度,终於还是要闪身避让。

    但燕归休兵器已失,按规矩,已算输了。

    凌尘玉却也想不到会有这麽个结果,不由得心中迟疑。此番比试,他将所有顾虑悉数抛之脑後,脑中所有,不过“全力以赴”四字,只为了要燕归休明白,泥人也有三分泥x子,他凌尘玉也不是那麽好欺负的,可没想过居然能击败燕归休!

    心念未已,蓦地里一侧泥土飞扬,向他激s而来,虽是泥土,但在燕归休脚下,厉害之处可丝毫不亚於任何利箭暗器。他心中一凛,不及细看,下意识地便急退三丈。便在他这一退之间,燕归休疾往前纵,一伸手,接住了堪堪将要落地的长剑。

    这一战,还未结束!

    剑光如电袭来,剑未至,寒气已然刺骨。凌尘玉只接了两招,两招之後,毫不迟疑,转身就逃。燕归休已是打出了真火,出手再不留情,接下去的剑招,他接不住!

    这一战变化万千,他方自将燕归休逼得後退不迭,却眨眼间形势颠倒,给燕归休逼得要抱头鼠窜。一时间但见两人满场飞奔,逃的固然是迅如流星,追的也是快过闪电,彼此之间却始终保持一尺左右距离,既不能拉长,也无法缩短,只瞧得众人眼花缭乱,咋舌不已。

    忽然间砰的一声,却是凌尘玉一时不察,撞到了兵器架,呛啷啷声中,身形顿时一顿。

    高手相争,本只在刹那。便在他这微微一顿之间,燕归休长剑疾抖,幻化出无数令人目眩的光圈,层层向他罩来。

    这一剑笼罩四面八方,问天下有谁能躲?

    如日光芒之中,那人容颜如玉,直如天神一般,凌尘玉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著他挥剑刺来,却无处可逃。

    四下一片悄然,人人屏息以待,这一战,即将结束。

    电光石火之间,碧血枪蓦地里猛兽般钻出,在中途化成一道光芒四s的枪,迎上了那层层光圈。

    叮叮叮连声做响,火花四溅,恍如烟花盛放!

    已经没有人可以形容这一场烟花绽放的灿烂和绝豔。

    光芒消散,人影倏合即分。

    燕归休目光奇异地望著凌尘玉,混合了惊讶恼怒,还夹杂著一丝赞叹。

    据说人在绝境之中,往往能激发出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他知道,凌尘玉是将自己全身的修为都化入了适才那一枪。那一枪的威力,已经远远超越了他现有的实力,甚至丝毫不亚於他!此役过後,他的武功将会有一个质的飞跃,从此真真正正登堂入室,踏入江湖绝顶高手的行列!

    但这一战,已经结束。他再度挥出了他的剑。

    长剑最後停在凌尘玉的脖子上。燕归休淡淡问:“第几招?”

    过得片刻,边上才有人不确定地道:“十七……招罢?”这一战惊心动魄,两人各尽全力,招式数来数去,却竟然只有十七招,难怪数招的人吃惊。

    燕归休道:“你听见了?”

    凌尘玉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凌厉霸气,低了头,恭恭敬敬地道:“少主武功远在属下之上,属下心服口服。”

    燕归休目注在他脸上,片刻,长剑一收,转向边上观看比试的几名教中长老,道:“凌尘玉虽然两次不合格,但他的枪法大家也都看到了,我以为不宜就此将其淘汰,诸位长老以为如何?”

    每次大比,教中总有几名长老来观战,一则主持其事,遇事有个仲裁,二则也是要瞧瞧众人的武功进展。闻言,几名长老相互看了看,都缓缓点头,为首的青龙堂陈长老道:“少主说的是!”

    选入总坛者,来之前已是千挑万选,来之後更要经过层层检验,过程中淘汰者亦不在少数,但後期不合格者便越来越少。实际情况是,到历代少主年满十八岁之後,便再无被淘汰者,只因最後留下的几乎都称得上真正的练武奇才,哪还会轻易不合格?遑论接连两次不合格,还是在离少主年届弱冠只有半年、眼看就要正式为本教效力之时!凌尘玉算是破了个可笑之极的记录。

    但燕归休说的是,以凌尘玉的枪法,确实不该被淘汰。这一回若非燕归休行险,只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燕归休点点头,对凌尘玉道:“等晚饭过後,自己到刑堂去领刑!”

    凌尘玉应了声是,脸上仍是笑嘻嘻的,似乎丝毫不以那五十鞭为意。

    第四章

    黄昏时分,师兄弟们结束了一天的练习,三三两两到饭厅吃了晚饭,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各自回房,只瞅著凌尘玉不语。

    凌尘玉倒是不以为意,站起身来,对著众人一笑,便慢悠悠地往刑堂走去。段锐跟过来道:“哎走慢点儿,赶著投胎怎的?”凌尘玉只又笑了笑,没有言语。身後又有人凑过来道:“到那边机灵点儿,五十鞭罢了,若是轻点儿打,那也不算什麽。”凌尘玉回过头去,却是二师兄朱广重,正伸出三g指头在他眼前不住捻动,那意思一看就明白。

    凌尘玉抽抽嘴角,道:“这个……师弟愚钝……”

    朱广重磨了磨龅牙,道:“你愚钝个屁!别装不好意思,就你那脸皮……哼,一回生二回熟,这事儿,进过刑堂的兄弟都干过!”教规森严,这十几二十年下来,师兄弟们难免也有行差踏错的时候,需要偶尔进进刑堂。

    凌尘玉迟疑了老半天,吞吞吐吐地道:“那个……师弟……囊中羞涩……”

    朱广重诧异地道:“你的月例银子呢?别舍不得,看你也不是小气的人!”

    师兄弟们在总坛也是有月例银子的,不多,但也不少,五两银子一个月,一年便有六十两,足抵得小户人家几年的花销。众人在此处也没什麽用钱之处,除了偶尔有个假期出去逛一逛用点小钱,故此这十几年过下来,人人手里都有好几百两的月例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凌尘玉干笑道:“……花掉了……”

    都花掉了?朱广重一翻白眼,掉头就走:“自作孽,不可活!”

    段锐胖胖的圆脸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咧著嘴道:“花掉了不怕,跟我来!”

    他扯著凌尘玉领子火速赶到自己房中,开了房里唯一的木箱,翻开衣物,自箱底拿出一个描金盒子,郑重打开,里面又是层层包裹,最後露出几张纸来,打开看过,原来都是银票!他珍惜地一一抚过,才抽出一张递给凌尘玉,道:“五十鞭,没有两百两买不了!咱们师兄弟,利息算你低点儿,月息三成就罢了,记住,是利滚利啊!”

    月息三成?利滚利?凌尘玉约略算了算,眼皮子好一阵跳。

    按照教规,众人虽然都有月例银子,但此外便再无其他财源,哪怕是家人馈赠也严禁接受,这乃是因师兄弟们背景出处各不相同,若无此规定,只怕分了贵贱,有失公允,更难免影响兄弟情分。这二百两用月例银子自然是还不掉的,要还就得等半年之後正式任职了,那时便同其余教众无异,可以接受他人财物,还这债款。二百两的本钱,半年之後,便得还他千两!

    段锐得意洋洋,道:“十九师弟,你不曾进过刑堂不知道。我跟你说,那鞭子可是大有学问,一面带倒刺,一面没有,一鞭子下来,哪面著r,全看执刑的人手段!二百两,可以免去倒刺著r之苦,但若是想再轻一点,唉,却还需再加!”

    人情练达即文章,青冥教不是死板教派,虽然规定师兄弟们不得分出贵贱,但各尽所能,在各处打点一二,以期多得些好处,少吃些苦头,却是允许的。这鞭子也是故意做成这模样,算是对这些弟子一种潜移默化的教导。

    他拍拍手中银票:“如何?要不再来二百两?反正你爹是堂主,有钱,九牛一毛罢了!”

    奸商!这德x来总坛干什麽,早点出去当个奸商,怕不早就富可敌国了!

    但再不高兴当肥羊,当此之时,又有什麽法子可想?他先前在场上镇定自若,那是在燕归休面前死撑著,以免更惹他笑话,这五十鞭子,其实他心里怕得要死。

    凌尘玉悻悻看著银票,正要伸手去接,忽然心念一动,伸出的手又了缩回来,道:“一定要银钱麽,难道珍宝不行?”

    段锐眼看肥r就要自动入口,忽然又停下,忙道:“不是不行,但银子人人喜欢,珍宝却是各有所好,若送的万一不入那人的眼,岂不是白费心机?师弟,五十鞭,不是玩的,小心点好!”

    凌尘玉嘻嘻笑道:“我那宝贝虽然不是黄白之物,倒也一眼可见是值钱的。”掉转了头,往自己房里飞奔而去,留下段锐好一阵捶x顿足。

    他奔回自己房中,同样翻箱倒柜,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那里面别无他物,只放了两枚长方玉佩,一枚雕龙,一枚雕蛇,两枚玉佩同样的润白无暇,乃是用最好的羊脂玉雕成,不说价值连城,也是价值不菲。

    凌尘玉只取出雕龙佩放入怀里,仍将盒子盖好,放回原处,出来便直奔刑堂。

    青冥教的刑堂倒没有像有些地方一样,故意弄得y森森的,但血煞气总归是重一些的。凌尘玉进了刑堂大堂,一眼便见著四下里地上、墙壁上都放置著各种奇奇怪怪的刑具,不由得心中发毛,但这时再退缩总是不能,只得硬著头皮提声道:“凌尘玉奉少主之命,前来领刑。”

    大堂上原本空无一人,听得他声音,便有人自後处转了出来,笑眯眯地道:“嗯,我已经知道了,你跟我来。”

    那人是个微瘦的中年男子,正是刑堂副堂主府城。

    凌尘玉心里叫苦,心想难道是他亲自执刑?他想著要人放水,总是下面的人容易贿赂些,他一个堂堂的刑堂副堂主,自己带来的玉佩虽然极好,却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宝贝,要他放水,只怕不容易!

    胆战心惊跟人走到後堂,又转到侧面一处空房,府城道:“就这儿罢,你且在这等著,执刑的人稍後便到。”

    原来不是他,凌尘玉松了口气,等府城出去,小心翼翼地打量四下。这房间并不甚大,里面只有用於绑缚的铁柱、吊环、锁链等物,却不见其他刑具的踪影,大约是用刑时便另外取来。

    过得片刻,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凌尘玉回过身来,怔得一怔,道:“少主……”来观刑麽?说得这一声,目光往下,移到来人手上,登时魂飞魄散。

    进来那人白衣风流,面貌俊美如神仙一般,竟是燕归休!他手里却提了一条鞭子,果然一面倒刺,一面光滑。这鞭刑无论由谁来执行,都有放水可能,他却再也想不到,来的居然会是燕归休!

    燕归休冷笑道:“凌尘玉,你可知罪?”

    凌尘玉扑通跪下道:“属下知罪!”

    燕归休脸色稍霁,道:“什麽罪?说来听听!”

    凌尘玉满头冷汗,道:“属下,属下学艺不j……”他得罪之处自然是多得很了,一时也不知该说哪一条,更不知该如何说才能稍平燕归休心头之怒。

    燕归休脸一沈:“你若能说是学艺不j,你那些师兄弟可真羞也要羞死了!你不肯认,我告诉你,你犯的是大不敬之罪,往大了说,说是意图谋刺也无不可!”

    凌尘玉吓得脸都白了,伏在地上哆嗦著道:“少主……这是从何说起?”

    今日比试,他确实过激了些,可说枪枪狠辣,招招致命,当然他心里清楚,凭自己的武功,豁出去也就是多撑一会,哪有真正置燕归休於死地的本事?但这是他自己的计较,外人看来便不一样了,此事燕归休若是大人大量,一笑置之也就罢了,但若非要计较,他这犯上之罪,只怕逃不了!

    燕归休喝道:“抬头!”

    凌尘玉战战兢兢抬起头。

    燕归休y森森一笑,道:“因此上,我便决定,今晚亲自来执刑,一出心头恶气,你可有不服?”

    凌尘玉简直要泪流满面,哀声道:“没,没……少主你大人大量……手下留情……”

    泥人也有三分泥x子,可惜他的泥x子在日间那一战里已经用完使光。燕归休亲自动手的五十鞭,有人撑得住才有鬼!

    燕归休似笑非笑:“手下留情?”

    凌尘玉道:“属下不敢了,以後绝不敢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说,熬过十日,下一场比试一过,大家便一拍两散,还有狗屁的以後?

    燕归休嗤笑一声,道:“你要我手下留情,不难!但今日咱们便得把话说清楚,我饶了你这一遭,日後你再拿乔作态,我需不依!”

    五十鞭子下去,什麽个结果他岂会不知?是以虽然气恼万分,但今日上场之前,他原本还真没拿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再让凌尘玉不合格一次,结果倒好,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要行,直将燕归休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事已至此,少不免还得他来补救,反正他身份摆著,要刑堂睁只眼闭只眼还不简单?只是鞭刑可免,凌尘玉却绝不能再轻易放过!

    话说到此处,凌尘玉心知自己那一番计算便算落了空,十日之後且不论,这十日是无论如何逃不过去。他望望燕归休,又望望他手里的鞭子,心里一酸,心道,这五十鞭子抽下来,不死也去半条命,这狠心的短命鬼!

    他呆呆不语,燕归休便当他其实允了,死要面子这才不说,缓了脸色,俯身扯了他起来,一时却也不知跟他说什麽才好,片刻才道:“以後乖些,若嫌我待你不够好……跟我说便是了!”

    凌尘玉苦笑。他什麽话没跟燕归休说过?甚至还哭过闹过打架过,撕了心裂了肺,除了脸面丢尽,又有什麽结果?

    到最後,也只有擦干眼泪,安静走开,他为的是要留住自己最後的一点尊严,却不是为著再乖乖爬回他的金屋!他吸了吸鼻子,道:“五十鞭,还请少主手下留情,给属下留条命。”

    燕归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好半晌,才竖起大麽指,咬著牙道:“好好好,你有种,你真有种!”他又停了片刻,才又冷笑著接下去道:“你既然这麽有骨气,我自然是要成全你!”

    凌尘玉退了几步,目光四下乱扫,目光所及,除了燕归休,便只有那冰冷的铁柱、锁链等绑缚之物。他也不知燕归休要不要将他捆起来,五十鞭,这是他自己所选,事到临头,却恐慌得无以复加,两腿发软,几乎又要跪地求饶,只好竭力不去看燕归休和他的鞭子。

    忽听得轻轻啪的一声,他吓得一跳,转头看去,却是燕归休对著空中甩了一下鞭子,见他看过来,森然一笑,道:“我要动手了,准备好了麽?”

    这事要准备好,下辈子也不够!凌尘玉只怕自己一开口便是求饶,便只僵硬著点头。

    “呼──”

    细长的黑影向著他席卷而去。

    自懂事起,凌尘玉便被送入总坛开始习武,日日与刀枪棍b为伴,这一生之中, 听过太多的兵器破空之声,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惊心动魄。他死死睁大了眼睛,盯著那袭来的鞭子。

    鞭子由远而近,而後他清晰地看见,那一鞭正对著自己x前袭来,而朝著自己这边的,是有倒刺的一面。一瞬间,心头一片冰凉。

    一鞭子能用多少时间?何况出手的是燕归休!然而这短短的一瞬,凌尘玉的心却切切实实地在地狱里走了一回。

    他闭上眼睛的刹那,x前骤然一凉,伴随著轻轻的嗤啦一声。

    过得好一阵,他才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去,左侧x前已经被撕去了一大片衣襟,露出半个光裸的x膛,肌肤倒是毫发无伤。

    这混蛋!凌尘玉恨得咬牙,道:“你……”

    还未想好要说些什麽,第二鞭已然呼啸而至,x前紧跟著一痛。他惊呼一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低头看去,左x一道浅浅鞭痕,划过x前突起,斜斜往下。这时静下心来,才觉得x前疼痛并不剧烈,不过只是被燕归休以鞭梢带过罢了,而疼痛之後,便是让人尴尬、不容忽视的麻痒感觉。

    但这两鞭虽然没有让他真正受伤,其中意味却更让他惊慌。

    他抬头看去,眼前燕归休满脸都是得意加恶毒之色。他心里沈了一沈,勉强开口道:“少主,这是干什麽……”

    “五十鞭,爱怎麽打,是我的事!”燕归休笑得恶毒至极,道:“我不捆著你,你若是能躲开,尽管躲!”

    第五章

    躲?往哪儿躲?这刑房便只有这麽大,他能躲到哪里去?

    但虽然知道躲不开,却又不能当真坐以待毙。第三鞭挥过来,他竭力往後一退,但那鞭子也紧跟著往前,嗤啦一声,撕下了他腿上大片布料。凌尘玉跳起来,骂道:“燕归休,你个g孙子……”当年哪怕最不堪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破口骂过,总归是要留几分余地。但今日,他却什麽都顾不得了,这该死的混蛋,简直是要把人逼疯!

    一句话刚刚骂出口,第四鞭已经呼啸著袭来,他仓促往旁边一闪,终於躲过了这一鞭。

    可是就在他闪开的同时,燕归休跨上一大步,抢到他侧面,手一抖,挥出了第五鞭。这一鞭刷的抽在他腰胯,嗤啦一声,半个又圆又翘的屁股登时露了出来!

    燕归休眼冒绿光,死死盯著那半个光溜溜的屁股,咕嘟一声吞了口口水。有那麽段时间,这漂亮的小屁股是彻底属於他的,被他过无数次,亲过无数次,後来,却只有在梦里才能偶尔回味。

    不够,远远不够!他忍耐了这麽久,这麽一点怎麽够?他抖手又挥出了第六鞭、第七鞭……

    凌尘玉真的要疯了,他在房里上蹿下跳,左躲右闪,可是那鞭子却毒蛇一般,死死盯住了他,他偶尔能避开一两下,但更多的时候是躲不过去。这房间太小,燕归休的武功又实在高过他太多。

    身上的布料越来越少,该露不该露的地方都渐次露出来。

    谁也不知道到底已经抽了多少鞭,没有人去计算。燕归休喘著chu气,兴奋地盯著那个拼命逃窜的身影,不断地挥舞鞭子,而凌尘玉则在不断地诅咒,不断地闪躲。就在这绝望的逃奔中,初始的恐慌渐渐被怒火代替,他忘了害怕,瞪著血红的眼睛,猛地停下逃跑,愤怒地伸出手,试图抓住鞭子。

    但燕归休当然不会让他抓到鞭子,反而趁著他停下来,挥舞鞭子撕掉了他身上更多的布料。

    凌尘玉只好又开始逃窜。

    不知又逃了多久,脚下忽然踩到了什麽东西,伴随著碎裂的声音。这声音并不响亮,而在这样绝望的逃奔中,无休止的肆虐鞭声中,这麽一点声音其实很容易就会被忽略掉,他却忽然愣住了。

    移开脚,底下几块白色的碎块,依稀还可以看出上面雕刻著j美的纹路,兀自在幽暗的火光中散发著一点莹润的光芒。这块雕龙佩,到底是什麽时候掉落,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俯下身,想拾起这些碎片,可是拾起来又有什麽用?都已经碎成这样了,不值钱了。他收回手,又慢慢直起身体,他呆呆地看著那堆碎片,忽然间,泪水一滴滴落了下来。其实他并不想落泪,但泪水自己要滚下来,他又有什麽法子?

    在这日之前,他一共在燕归休面前哭过两次,那次之後,他原本已经发誓再也不会在这个人面前落哪怕一滴眼泪。

    身後风声又响起,自然又是燕归休的鞭子,他却只是呆呆站著,没有动弹。

    这时他早已浑身光光溜溜,全身上下除了一双鞋子,就只剩一g腰带勉强绑住一点布料,半遮半掩地挡著前面最羞耻的部位。这最後的一鞭j准地抽断了那g腰带,带著他身上最後的布片落下。

    燕归休并不知道他为什麽停下来,也没有看见他无法自制地落下的泪水,更不知道他心里正痛得快要发疯、以及那疼痛因何而来。他g本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他所有的心思,都只在眼前终於彻底裸露出来的勾人身体上。他扔下鞭子,迫不及待扑过去,自背後紧紧抱住凌尘玉,饥渴地亲吻他线条完美的脊背,抚他漂亮的x膛,和柔韧的腰身。

    隔了一年,这身体开始褪去少年的青涩,越来越多地展现出属於青年的矫健和柔韧,不变的是,还是那麽漂亮、诱人,让他一见,就想把他压倒,做到他下不了床!

    凌尘玉挣扎了一下。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他只是想,让燕归休知道自己不愿意,也许,或者,有万一的可能,他会放开自己。他要的,无非也不过就是好聚好散,这麽简单的一个要求,有什麽理由不行?

    但燕归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想法。他只是肆意地亲吻、舔舐眼前芬芳的r体。他强迫凌尘玉跪伏在地上,分开他结实的臀瓣,然後就著一点口水的润滑就生生顶进去。那个一年无人造访的地方实在太过紧窄,紧得他都觉得痛了,本来应该先好好开拓,可是他已经等不及了。

    灼热的x器固执地一直顶到最深处,他才松了口气,停下来,扯著凌尘玉的头发将他转过来,亲吻他柔软的唇舌。

    他要做的事从来都能做到。他要重新得回这个人,当然也绝不会失败,又不是多难的事。

    他开始抽动,一下、一下,都凶狠地撞入最深处,几乎每一记都能逼出身下的人痛楚而压抑的呻吟。他想,这个笨蛋,居然敢让自己等这麽久、这麽辛苦!实在应该好好教训!

    他翻来覆去,用各种姿势一遍一遍地进入、抽出,再进入。

    後来他慢慢变得温柔,在动作的同时细致地抚慰自己可怜的属下,咬著对方的耳朵不断呢喃爱语,诉说自己对他的思念。

    许久之後他才终於停下来,却仍旧紧紧抱著凌尘玉,一遍遍地抚他瘫软的身体,不断亲吻他汗湿的脸庞和身上每一寸肌肤。这个小笨蛋,终於回来了!他生来最是个多情的,对自己身边的人从来都温柔得很,何况还是其中他最喜欢的一个。他还是没有看见凌尘玉脸上的泪水,他以为那不过都是汗水。

    凌尘玉闭著眼睛,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很久才终於能撑著坐起来。其实没有那麽累,好歹是个江湖人,哪有那麽容易被做趴下?只是心头太过愤怒,愤怒得让他g本无法思考,以至於很久都想不起来该当赶紧离开。

    他索著扯过几片原本是自己衣服的一部分的碎布,擦了擦自己满是血污的下体。等到站起来,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发著抖。

    燕归休跟著站起来,扶著他柔声道:“疼麽?我刚才心急了,我们回去罢,我帮你上药。以後,一定不会再弄伤你。”

    凌尘玉嘶哑著声音道:“属下想借您的袍子一用。”

    他身上一丝不挂,当然不能就这样走出去。

    燕归休忙把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身上,还要说什麽,凌尘玉摇了摇头,推开他,蹒跚地向外面走去。

    燕归休怔了怔,皱了皱眉,跟上来耐著x子哄道:“阿玉,怎麽还闹?方才是我的不是,你想我如何补偿,跟我说就是了,就是要打要骂,我也由你,如何?”说著自己笑了起来。他身份摆著,谁敢打他骂他?不过是随口说来哄凌尘玉罢了。

    凌尘玉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只是握紧了拳头,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外走。他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不要扑上去跟燕归休拼命。终归是上下有别,武功又差了这麽多,扑上去又有什麽用?忍了也就罢了!

    走出刑堂,侧面不远处人影一闪,却是几个师兄弟,此番也不知是来看笑话还是别的什麽,在那边探头探脑地张望,见了他出来,刚想过来,忽然又瞧见燕归休,吓得赶紧缩回去。

    凌尘玉也没心思理睬,顾自低头走路,往自己住处走去。燕归休跟了他几步,目光一扫四下,心头不悦,迟疑片刻,轻叹一声,转身往自己住处走去。

    凌尘玉回到自己房里,开箱子取了几件衣物,出来便去澡堂,费了大半个时辰,仔仔细细,将身上洗得干干净净。

    等擦干了穿好衣服,他心里已经平定下来。事已至此,再委屈又怎样?他也不是什麽黄花大闺女,除了打落牙齿和血吞,难道还能哭哭啼啼要人负责?

    闷头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敲门:“凌少爷,凌少爷?”

    这咋咋呼呼的样子,除了燕归休身边那个狗仗人势的小厮小安,还能有谁?凌尘玉还没想要不要装睡,小安早大咧咧地推了门进来,道:“凌少爷,少主问你今日可好?”

    凌尘玉淡淡道:“劳他费心,请转告少主,属下很好。”

    小安笑嘻嘻地道:“那就好,少主正要传凌少爷呢!凌少爷,起来罢!”

    传他?凌尘玉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怒了半天,还是忍住了气道:“请回禀少主,属下有些不适。”

    小安道:“方才还说很好,怎麽此刻便不适了?”

    凌尘玉闭上眼睛,g本不想理他。

    小安嘿嘿一笑,道:“罢啦,少主早命我将大夫带来了!”转头对门外喊道:“刘先生,请进来罢!”

    凌尘玉等师兄弟在总坛是有专门的看诊大夫的,但这一回来的刘先生却本是燕归休专属的大夫,医术比之余人自然要高明一些,人也是极通达的,上来便道:“在下奉少主之命而来,还请凌少爷莫让在下为难。”

    凌尘玉知他意思,反正事到如今,已经没什麽好遮掩的,左右不差这一点,便点了点头,只看了一眼小安。小安偶尔倒也乖觉,道:“我去外面瞧著,不让人来打扰。”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凌尘玉便掀开被子,扯下亵裤,趴著让刘大夫看诊。

    那刘大夫看过了他下面伤势,又撩起他亵衣,瞧了瞧他身上几处鞭伤,道:“幸好倒都不严重,只是伤处浸了水,又没有及时用药,有些不好。”再了他额头,诊过脉,道:“烧得也还好。”略一沈吟,提笔开了药方。

    凌尘玉道了谢,刘大夫便即告辞离去。凌尘玉随手将药方往床头一扔,便又缩回被窝里。天才刚刚亮,要领药煎煮还不到时候,他又本是个贪睡的,病中尤其神思困倦,更加不肯动弹。

    迷迷糊糊又睡了许久,其间似乎颇有几人来过,他依稀知道是几个师兄弟,但一则睡意朦胧,二则无心理睬,便只继续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