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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北王府第2部分阅读

      筑北王府 作者:肉书屋

    不起个儿的草包美人儿,每日里除了打扮得漂漂亮亮被供着,再不就是绣个花儿,赏赏叶儿,什么都不会。

    顺着连接东西两院的长廊慢慢走着,不远处急火火跑过来一名小厮,到近前气儿还没喘匀就说:“言先生!大帐房满世的找您呢,说是与琉国一笔铁矿单子没对上。”

    言重山想了想,立刻明白说得是哪一笔,笑道:“无妨,这个我自有算计。”

    小厮苦着脸赔笑,“那也劳烦您跟我回去一趟吧,不然大帐房那脾气小的没法儿交代。”

    “好。”这边答应着,随手一指庭院,“我自己过去,你帮我去品香苑瞧着点儿。也不用说话,远处站着,只看大郡主除了平日相好的几位还跟哪几家的姑娘攀谈,尤其是面生的,穿戴朴素的,不太俊的。等她们游园散了,你再来回我。”

    “是。”

    小厮得了令,来到品香苑向里看去,只见好一派繁花似锦,更有众姑娘们的莺声燕语,巧笑嫣然。

    北疆冬季寒冷,初秋却是最好的时节。王府之内非但花娇叶绿,更有各种造景。

    王妃爱水景,王爷便命人引来活水掘地造塘。全府中供赏景的大池一个,小池三个,野趣苇塘一处,其中最大的池子就在品香苑。

    小厮踮脚探头四下张望。

    这池后堆叠着一座青石假山,山上有敞厅,此时正有不少小丫头端着各色糕饼茶食往来于敞厅两侧的爬山廊上。

    王妃,大郡主,小郡主以及夫人们坐在厅中,居高临下。池塘周围散着七八个被邀请来的姑娘,三两一群,对着水面的野鸭天鹅指指点点,又或有单个儿的,倚在栏杆上掰着手中的小点心去逗池中一群群的红鲤子。

    这边自然用不着小厮伺候,有管事儿的大丫头路过,问他杵在这儿干嘛,小厮就说是言先生吩咐的。

    大丫头点点头,只嘱咐他机灵点儿,“看见有外府的小姐们过来要知道回避,她们不比咱们郡主,都是小户人家的闺女,别吓着了人。”

    小厮赶忙作揖,“是,您放心。”

    正说着,只见四顶小轿摇摇晃晃的抬了过来,小厮立刻闪到一旁,弯腰垂首。

    之前跟他说话的大丫头迎了上去,“想着也该是三奶奶来了。”

    轿子走了一路,静言就看了一路。惊奇着王府竟然这么大?

    等到了地方,小厮们纷纷退开,有小丫头上来打帘子。带着她们过来的大丫头正和来接的丫头说笑,回头看了看,两人一起走来。

    之前迎送她们的大丫头笑着对另一位说:“这是潘三奶奶的侄女儿,章家大小姐。”

    来接她们的丫头见了礼,“奴婢冬晴。”

    静言微微点了点头回礼,随即便跟着引路的小丫头进了园子。

    冬晴等客人都去了便拉住身边好姐妹的衣袖,“春巧姐,那边到现在还没动静,你说今儿姑奶奶会来么?”

    春巧便是在西院前厅招呼人的丫头,听了一笑,“谁管她来不来呢?就算她自己搬了套说辞能摺过去,大郡主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怕她来了也是自讨没趣,尴尴尬尬的。”

    冬晴叹了口气,往园子里看去,“也不知这些姑娘里哪一个是日后管咱们西院的,只希望老天爷赏咱们个好的,可别再是像姑奶奶那样刻薄的了。”

    春巧也顺着看过去,一群锦衣华服的姑娘们中间,有个素色背影尤其显眼。

    ☆、第四章

    西城茶馆。

    台上一个热场的小刀马旦才刚咿咿呀呀的唱过一通,随即凌空一个旋子翻得漂亮,惹起台下阵阵叫好儿。

    四方桌,瓜子蜜饯随意几碟,热茶两碗。一个穿长袍的中年男人冲同桌的人一挤眼睛,“哎,听说你们章家老五的姑娘被筑北王王妃请去……做客了?”

    回他话的男人一口黄牙,撇着嘴,“什么做客呀?就是去给人家打杂。面儿上说请了陪伴大郡主,明眼人都清楚是进王府干活儿的。”

    说罢摇头晃脑的又磨叨了几句,话锋一转,“也不知我们族里那老五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眼瞅着家里就不行了,只剩两个寡妇,偏偏这么个肥缺就落在他家闺女头上!”

    长袍客一挑眉毛,奇道:“五爷家姑娘长得好?”

    “哼,不过是普通长相罢了,依我看,还不如我家闺女长得灵秀。”

    “哎哟,您这话可说得有点儿酸了。我听说筑北王府里的女人一个赛着一个的美,五爷家的闺女要是长得不好,您倒是说说她怎么被挑上的?”

    “嘁,还不就是老五的妹子嫁给了王妃的弟弟!我听媳妇说潘三奶奶这几日逢人便讲她是如何如何操心侄女儿的前程,搭送了多少人情,里里外外的张罗……”

    听得人竖着耳朵,说的人吐沫横飞。一时四周喝茶听戏的也都住了话头儿,支楞起耳朵。说的人更是得意起来,有的没的胡诌一通,口若悬河。

    嘿,虽说这美差没轮上自家闺女,好歹也是他们章氏一族的人。在北疆这地方,谁家不想跟筑北王府拉扯上关系呢?

    一个做仆从打扮的老头走出茶馆,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一丝得意,细看,正是章静言家的老管家。

    他家小姐这下算是出了名了,全城的人都知道小姐被王妃一眼相中请去做内府西院管事,连着他脸上也有光,腰杆都比平日里硬气。

    路过糕点铺子,想着小姐最爱吃豆沙馅儿的饽饽,自掏腰包买上几个拎回去。

    老管家从来就偏疼小姐,总觉着这孩子颇有些与众不同。就说一小那个稳当劲儿和干净劲儿,他家老婆子还嘀咕这样的姑娘只怕难养活,如今倒好,家里日后的兴旺全指望小姐了。

    拎着小包糕点并今日出外采买的东西,老管家刚拐进巷口就看到家门前停着两辆马车。

    到近前再看,其中一辆是姑奶奶的,另一辆眼生。

    围着转两圈,不由暗赞,好气派的车!难道是……

    忙忙的走进院子,迎头就听见姑奶奶尖细的声音说:“王妃连着问了两天,姑娘您倒是手脚利索点儿。都在一个城里,又不是出远门儿。”

    老管家一惊,也忘了手里还拎着东西,赶着上前两步。难道这就要把小姐接走了么?

    又听里头说:“进去你还怕缺了什么不成?王府里哪一样不比你现在穿用的强?”

    终于听见小姐回话:“是,还请姑姑稍等,容我再跟嫂子交代一声。”

    静言一抬头就看到老管家弓腰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东西。

    身后姑姑又是一叠声的催。也不能怪她磨蹭,只因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前天下午才得了信儿,她是真没想到那么多姑娘里王妃竟然就瞧上了她。

    原本那日到了王府她的心就凉了半截,同去的姑娘们正所谓春兰秋菊各有千秋,王妃和大郡主也如传闻般美艳无双,那吃喝玩乐的排场不必赘述。但,当时她并没有很多机会与王妃或郡主攀谈,不过说些寻常客套的话而已。

    真是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这桩好事就落在她头上了。

    静言毕竟还年轻,这么大的好消息一下就懵了。她娘也是只会满嘴说好,一整天从东屋串到西屋,张罗着要给静言带进王府的零碎东西,却是忙不到点子上。

    最终还是嫂子撑起大局,一样样选,一件件清点。

    然而忙了两天,静言房里的小炕桌上只折腾出来两个小包袱。

    卢氏跟着她回屋来拿,看着那包袱不禁鼻子一酸红了眼圈儿。姑娘好歹也十八了,穿的戴的全算上拢共只有这么点儿东西。

    “小姑,进了王府,可多多的珍惜着自己。这些年,净顾着家里人,你……”

    静言抱起其中一个包袱回头冲嫂子一笑,“放心,吃别人家的我可不吝。”

    卢氏破涕为笑,“是。总之你多加小心。王府,不是旁的地方。”

    “我懂。”

    出了屋,与母亲话别。

    虽然确如三奶奶所言,在一个城里又不是去远处,但终归是一直养在身边的闺女要放到人家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委屈?

    章夫人拉着静言的手,嘴唇哆嗦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要知礼,勤快。”

    潘三奶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今日一早被王妃请去府里,专门问静言姑娘什么时候到。您瞧瞧,竟还劳烦王妃那么尊贵的人惦记着,再不赶紧进去,岂不是给脸不要脸了?

    正要张嘴再催,小丫头叶儿白着脸跑进来,磕磕巴巴的说:“大、大、大郡主,来、来了!”

    三奶奶好似被开水泼了的猫,呲哇一声跳起来,亏得她修炼了二十来年的贵妇做派,现下全忘到脑后,裙摆翻飞,急火火迎了出去。

    静言和章夫人也是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卢氏强自镇定,拽了一把叶儿,“你快去沏杯茶来,用我房里梳妆匣子旁小竹罐的茶叶,快!”

    然而大郡主却根本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见站在大门口的潘三奶奶一个劲儿的冲静言招手,“姑娘快过来,郡主有话嘱咐。”

    待到静言走出来一看,又吓了一跳。

    一身华丽劲装的大郡主骑在马上,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提着马鞭,居高临下,那做派竟与男子无二。

    “章静言?抬起头来我看看。”

    扬起的脸蛋儿并不出众,至多只能算是眉清目秀。

    大郡主的眼神在静言脸上转了两转,忽而灿然一笑,倾国倾城,“母亲最喜欢你这样恬静文秀的女孩儿,念了两天你也没来。今儿我来瞧瞧,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儿耽搁了?”

    说罢也不等她回话,径自吩咐道:“有难处就跟我说,我若不在你只管去找卫玄就是了。车马备好了么?”

    潘三奶奶忙笑着说:“哪里有什么难处?大郡主真是仁厚。您放心,我就是奉王妃的吩咐亲自来接的,这就走。”扭头低声呵斥静言,“还不快去拿上东西!”

    大郡主眉心微微一皱,但也只是一瞬。很满意的看到章静言被当着人前训斥了还那么温顺,更不忘先向自己行过礼才退回去。

    是个懂事儿的姑娘。

    懒得再等,随口吩咐潘三奶奶照看着点儿,郡主一挥马鞭带着侍从扬长而去。

    马儿一路小跑,大郡主端坐马上暗自得意:果然她挑中的人错不了,有这样的姑娘帮着母亲料理内院她就放心了。

    之前西院被那老女人闹得乌烟瘴气,仗着是父王的堂姐,敬她一声姑姑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明着占,暗着偷,当别人不知道呢?

    母亲太温柔,又是极不会持家的,任由那老女人欺负还不自知。所以她才出了主意,让母亲从外戚家挑个年轻姑娘。

    一来外头进来的人得了这个肥缺必然尽心竭力,二来即便和老女人闹僵,大不了她们可以再换个姑娘。不像府里那几位侧室,一个个都怕得罪了父王的堂姐,缩起来扮鹌鹑。

    大郡主很为自己这一石两鸟的巧计得意。在邀请这些姑娘之前她和母亲就商定了,要没血缘的小家姑娘,要识字的,要温柔可人的,会不会女红不要紧,她们有的是绣娘,重要是不能太俊俏调皮,毕竟她还有个浪荡哥哥。

    王府世子的名头足够让旁人趋之若鹜,她那哥哥又是最喜欢与姑娘厮混。招个活泼漂亮的进来,保不齐西院没管出所以然,先给他们王府添个丁。

    原以为按她的要求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偏偏冒出来个章静言。

    一席秋风卷起街巷中的落叶。

    只见大郡主顾盼神飞嘴角微翘,正是目如秋水,唇若点樱,一眼看去般般入画。

    郡主自然是因为能替母亲分忧而得意洋洋,这边的静言也坐上了王府派来的马车。

    抱着她的小包袱,静言好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离家之愁完全被大郡主一番言行冲得无影无踪。那么美艳的姑娘却有那么大喇喇的做派?骑马的姿势,说话的腔调,要是再用马鞭来勾她的下巴才叫齐全呢。

    还说什么让她有难处就去找卫玄?卫玄不就是那天匆匆一瞥的王府大总管么?让她一个姑娘家去找年轻男子诉苦?

    章静言完全懵了。

    其实赏花那天在西院遇见突然出现的一干男子她就很是惊讶,后来在游园时听王府丫头们的闲言碎语更是发现似乎府中对男女界线没那么分明,这……

    静言只觉一个头两个大。都说筑北王府不似旁的王府那般刻板,自有规矩,但到底是什么样的规矩呢?

    就这么惴惴不安的,章静言在糊里糊涂的境况下第二次被迎进了筑北王府西院前厅。

    依然是那间屋,依然是上次迎她的大丫头春巧,另外还有一个面熟的,静言记得叫做冬晴。

    “姑娘可算来了!”春巧接过跟车嬷嬷手中的小包袱,人对着静言笑,手却往旁边一递,自有小丫头上来稳稳的接着。

    冬晴搀着静言的胳膊,“王妃吩咐姑娘来了不忙上去请安,让我们务必先把院子里的事儿跟姑娘提一提。”

    春巧也擎着静言的手,笑着说:“正是,千盼万盼,总算盼来姑娘这么个人。以后咱们就在一处了,还望姑娘多照顾提点。”

    她们说的话静言听了个一头雾水,只能猜测王府西院确实是急需一位管事儿的,不然王妃也不会不顾礼数这么着急的吩咐丫头把差事提起。

    至于春巧所说什么“千盼万盼”,口气之中好似她就是她们的救命稻草,这倒让静言暗暗警觉起来。

    难道是先她一位的管事太刻薄开罪了人?又或是犯了事儿?

    然而,终究想不透,只能一味微笑。她是初来乍到,更是来的莫名其妙,先期还是多听少说为上。

    原本一个伶牙俐齿的春巧,现在又多了个活泼的冬晴,两人一边一个挽着静言,一路走一路说。转过前厅上了轿子,照例的摇摇晃晃,这次静言却是连看园景儿的心都没有了。

    穿过赏花的品香苑,停在一带竹林前。

    静言被请下来,春巧冬晴又过来扶着,继续叽叽喳喳。静言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竹林之后是个垂花门,上书“容华斋”。

    过了门又是一处花园,开满了金丝桃,黄灿灿一片。沿着游廊向左手边走去,穿过一处八角洞门再次豁然开朗。

    小小一个院落,没有太多花草,多的是苍松翠柏,园中一块太湖石上刻着“素雪庭”三字。

    春巧笑着说:“这便是日后姑娘的居所了。”

    冬晴抬手指着庭中另一侧角门,“惯常都是从这一处出入,才刚咱们走的是王妃住所正门。以后素雪庭里进出的人多着呢,可不能扰了王妃清幽。”

    静言点头说:“是,我记住了,多谢二位。”

    冬晴和春巧相互看了一眼,都是扑哧一笑,“姑娘太客气了。”

    静言却想,礼多人不怪,现在晕头转向的进来了,不知道后头多少事儿等着。这两个虽然只是丫头,但一看便知在府中颇有地位。

    “我初出而来,难免有不懂的规矩,还请二位照拂。”说罢微微蹲了蹲身,倒把春巧冬晴吓了一跳。

    “姑娘快别这么说,你肯来已经是我们天大的福分了。”

    此时她们已走到正房门前,春巧扬声道:“夏菱,你主子来了也不见出来迎迎!”

    话音未落就有小丫头挑开门帘,一个圆脸少女走出来规规矩矩冲静言行了大礼,“姑娘可算来了。”

    糟!

    章静言面上含笑点头。

    人人见她第一句话都是“姑娘可算来了”,也不知这王府西院之前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官君爱的地雷,peacebreakertoy的地雷,沉默的大多数的地雷。以及好友爱看天的两颗地雷,派的火箭炮。

    抱拳~

    ☆、第五章

    被众人拥着坐在为首上座儿,此刻只有两个字能形容她的感觉——局促。

    屋里不知熏了什么香,隐隐约约泛着甜,眼巴前儿笑语嫣然的丫鬟们无一不是浑身绫罗,这让静言几次三番提醒自己别盯着人家看。

    并着脚端端正正的坐着,衣裳虽朴素,但也大方干净。听嘴皮子最利索的春巧竹筒倒豆儿,“咱们西院的事儿也不是那么多。姑娘刚来必然不习惯,但用不上十天半月的也就熟了。”

    有小丫头端上来一盅茶,冬晴接了递给夏菱,夏菱这才亲自端给静言。

    抿一口茶,静言略略点头,“既然王妃让你们把差事尽快跟我提一提,那就无需避讳,你且说便是了,能听懂多少我先听着,有不懂的,日后还要麻烦诸位了。”

    夏菱一笑,“姑娘真是好脾气。”

    春巧与冬晴对了个眼色,静言只当没看见,低头瞧那茶汤,金黄黄的。

    这回换做冬晴来说,“咱们王府由中路的大殿,神殿,二府门一分为二。东院是男人们的地方,惯常王爷在前院的棣棠轩会客,爷们儿议事都是在葆光堂。堂后东厢旁有跨院,院中弥朗阁便是账房,对过就是大总管处理府内杂事的陆沉馆,亦是大总管的住所。”

    静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想着兴许是王府太大,丫鬟们怕她乱闯闹笑话,于是便先把王府布局讲解一番?

    冬晴抿着嘴角似笑非笑,“姑娘也许奇怪为什么我要先说这个?只因咱们王府跟外头那些世家不同,西院管事是要经常出入账房和陆沉馆的。”

    静言端着茶盅的手紧了紧。女子进出男子的地界?这在她自小所受的教导中简直是耸人听闻,但如果这真是王府规矩而不是丫头拿她戏耍,那也只能入乡随俗。不过,日后去陆沉馆她都至少带四个丫鬟跟着,规矩是规矩,该避嫌她自然还要避嫌。

    冬晴又继续说起王府西院的庭院排布,夏菱借此机会仔细看这位新来的管事姑娘的反应。

    很好,至少没在听到要和男子打交道就一惊一乍的。

    把一堆亭台楼阁的名字灌过去之后,冬晴略做停顿又说道:“府里东西两院各成方圆,除了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在福殿摆大席,其它时候都是各吃各的。咱们西院自有厨房仓库,厨子和采买每日自会送来单子与您支取核对。米粮按月有东院的人送过来,平日所需果蔬鱼肉一律由东院供奉,需用现银买办的,账房每十日来收一次账单子,由言先生去跟外头的商铺结算。”

    静言也不言语,听着只是点头应了,心想:这是吃,下头必然还要说穿。眼看着步入深秋,各房各院添置更替的衣衫以及取暖的炭火必然又是一件。既然东西两院泾渭分明,八成西院女人们的月钱也是要由她这边放的。

    其实过家之当,无非吃穿住行,静言自觉还能应付。只不过这里人多,容易出事儿,你挑三我拣四,女人们聚集的地方,是是非非还能少么?

    果然,冬晴后来所说与静言所猜基本无二,让她略微松了口气的是,她这边除了放月钱,其它的无需再沾银钱,全是开了兑牌账单由东院的男人们出去料理。

    这样很好,少沾银子就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猜疑。

    静言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暗暗推测,在这些项目中哪些是最容易出花头的,那她就要提起一百个小心去回避。

    之前姑姑曾提过一嘴,西院管事的吃穿用度完全由王府开销,每月最少还有二两银子的月钱。二两啊!既然吃穿有人包,这笔款子她就可以一文不动的全拿去补贴家里。

    为了这个她也得打起精神,按母亲吩咐的,知礼,勤快,做好这份差事。

    就在静言那边暗下决心之时,东院惯常议事的葆光堂内筑北王拍案而起:“胡闹!”

    虽然上了年岁,但依然挺拔俊朗的王爷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一指卫玄,“你这大总管怎么当的?就这般由着大郡主折腾么?还选了王妃外戚家的什么姑娘?咱们王府难道连个可以撑事儿的女人都没有了么?!”

    卫玄垂手恭敬的站在堂下,还没等他开口,立在他身后的言重山说道:“这次是因为姑奶奶出花账被大郡主抓了把柄,虽郡主未曾难为她,但姑奶奶脸上下不来,自己撂挑子。说起来还是姑奶奶给了王妃一个措手不及,您是知道王妃那脾性的,怎可能让她去经管那些日常琐碎?先不说王妃太过仁厚,只怕这些杂事给她累出好歹,您又要心疼。”

    这话里多少带着点儿取笑的意味,但筑北王听在耳朵里却很是受用。

    王府中谁人不知他们王爷对王妃是一往情深,珍爱得如珠似宝?起风怕吹着,天晴怕晒着,自娶进府就像菩萨似的供着。在王妃一连为王府添了一位世子两位郡主之后,王爷虽纳了侧室,也是为了替愈发娇弱的王妃分担些罢了。

    按王爷的话说,这么美的女人,像花朵似的,怎忍心让她沾染俗事?所以才把西院诸事交予他未出阁的堂姐,这一交就交出去十几年。王爷也不是不知道堂姐的所作所为,但,不过一些银子而已,睁一眼闭一眼,就当给他的王妃买个安宁了。

    卫玄瞥一眼吊儿郎当的言重山,吓得他立刻收心敛神。

    “王爷。”卫玄上前一步说:“正如重山所言,这次的事儿如果用府里的女人确实略有不妥。先前我也知晓大郡主的想法,觉得颇为可行才未及时禀告。”

    筑北王停下脚步稍作沉吟。这话说的也有理,他那堂姐,头发丝儿里都透着精明刻薄,这次实在是做得过了,落了人口实。但以她的性子,恐怕府中的女人们也没人敢开罪,招个外人进来……似乎也无不可。

    “请来的是哪一家的姑娘?人品如何?”

    卫玄答道:“是王妃弟媳潘三奶奶家的侄女,章家已过世的五爷章衍的姑娘,名叫静言。”

    在没了解一个人之前,卫玄绝不会轻易品评对方人品。反正既然这姑娘来做西院管事,平日少不得接触共事,不出一个月,到底如何自见分晓。

    言重山又补上两句:“大郡主办事越来越妥当了,特意找了个普通相貌的。我远远的见过那姑娘一次,小家碧玉,看着很乖巧。”

    王爷对这句所谓“普通相貌”心领神会,又仔细想了想对章家五爷的印象,只记得文秀儒雅温和有礼。唔,这一户人家的姑娘应该不错。

    随即点点头,忽又叹了口气道:“文笙这丫头都是早年我给她惯的,谁想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儿芯儿里头又这么野性。”

    卫玄微微低头没有作答,言重山轻笑,“大郡主是飒爽,一般男子还不如她。”

    王爷一听面上颇有得色,连着说是啊是啊,文笙若是男孩儿必然继承他筑北王衣钵,震慑一方。

    随后又闲谈了几句边关军务,卫玄和言重山才告退。

    出葆光堂,走在廊上,卫玄挡住言重山,“你少刻薄几句又如何?非要卖弄小聪明,当王爷听不出么?”

    言重山洒然一笑,“你错了。咱们王爷与琉国打仗厮杀是没得挑,但一遇见王妃和大郡主立刻就傻了。古人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就不明白那些漂亮女人使了什么手段竟能把铮铮铁骨的汉子化为绕指柔?”

    卫玄皱起眉头,“亏你祖上还是北疆军的军师,我还以为你是无所不通的。”

    言重山哂笑,“本公子没成家,有了女人自然就通了。要说我才是上了贼当,好好的京官不做跑回来当账房先生。”

    卫玄一抬眉梢,“你不是最爱这份逍遥么?”

    言重山回敬一句,“那你呢?没仗可打,堂堂左将军当大总管,不憋屈?”

    卫玄淡然道:“这是我们卫氏一族祖宗定下的规矩,追随王爷,无论贵贱生死。”眼神一变,直直逼视言重山,“你才回来一年,若是留恋京城繁华,想走没人会拦着。若是打算留下就管住自己的嘴巴,没事儿多拨拉拨拉算盘当好你的账房先生才是正事。”

    言重山还想再辩驳几句,却见卫玄的眼神精光一闪,宛如刀剑,“你到底为何回到王府,在京城惹了什么麻烦,又或是因为旁的缘故,你不愿多说我自然也不会问。但既然回来了,奉劝一句,收心敛神,只要我还在王府一日,就容不得你肆意撒野。”

    一时间长廊之上,两人对视分毫不让。

    正在此时,王府大库的管事带着人匆匆走来,离着老远就扬声问安。

    “正好大总管和言先生都在,听说西院新来了管事,正巧前几日小郡主房里的丫头还问着添置秋冬衣料的事儿,不知这位新管事何时上任?布料何时方便送过去?”

    卫玄又盯了言重山一眼,这才说道:“那位姑娘今天已经来了,你自管按老规矩把东西送过去。但这一次要劳烦你亲自走一趟,也瞧瞧那姑娘是怎么料理的,看仔细了再来跟我回话。”

    大库管事应了,又问:“不知这是哪一家的姑娘?怎么称呼?”

    卫玄心头忽而冒出一个提着裙摆蹿上小轿的人影儿,虽是匆匆一瞥,但以他习武之人的眼力还是把那张清秀面孔看了个清楚。还有一头乌黑的发,密密的发丝间一支玛瑙簪。

    “是章家五爷的姑娘。”

    章静言。

    “你就是章静言?”

    看着眼前突然闯入的贵妇,静言急忙站起身答道:“是。”

    那贵妇冷冷一笑,泰然坐到上座,眼皮儿低垂,对她的答话也不做表示,径自吩咐道:“把东西抬进来吧。”

    立刻有三四个小丫头捧着几只托盘鱼贯而入,将东西逐一摆在桌上后,撤掉盖布。

    这都是……账册么?

    静言看着案桌上那一叠叠一摞摞的东西,头皮有点儿发麻。这个架势是要做什么?侧头扫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夏菱,发现丫头的神色比她还拘谨。

    那贵妇抬起眼,用看恋人的眼神痴痴地盯着账册出了会儿神,随即信手拿起一本,慢慢翻着,“府里人多,事儿多,嘴巴多,眼睛多,耳朵也多,兢兢业业十几年架不住一件小事几张嘴。清者自清多说无用,既然人都来了,索性查个痛快,倒比背后掖着藏着嘀嘀咕咕强,对么?章姑娘。”

    静言一愣,怎么就问到她头上了?

    如果说之前是疑惑重重,那现在真是晕头转向了。但晕归晕,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这一屋子人,都等着听她的答复呢。

    对答如流,那是神仙,章静言还没那个功力。随心随性,她又没那个资本。

    电光火石之间,也从这些话里猜到些端倪,又记起娘特意嘱咐她说:要知礼……

    微微福了福身,静言一派低眉顺眼,“夫人请勿责怪,我才刚进来,一切听凭王妃的吩咐办事,怎敢妄言是非对错。”

    啪啦一声,茶盅被扫翻在地,粉身碎骨。

    那贵妇两弯柳叶眉竖成两把柳叶刀,“夫人?好大的胆子,你称呼谁为夫人!”

    静言懵了。自觉刚才所答已是极尽中庸本分,怎么看这情形好似捅了马蜂窝?

    “我……我……”

    正是愣愣的不知该如何应答,有小丫头进来冲她一礼,“大库许管事来了,现正等在外头。”

    静言呆住,忽觉后腰被人捅了一下,回头看去却是夏菱,只见她眼皮子一撩,眼珠一转,明明白白指向门外,再微一点头。

    静言悟了,镇着嗓子强压阵脚,“请进来吧。”缩在袖子里的手是抖的。什么大库,什么许管事,这里还有个莫名其妙的夫人在闹场,她今日出门怎么没看看黄历?

    好在那贵妇虽态度咄咄逼人,但还有贵妇人的自知。一扭身,直着腰杆看向旁边,留给旁人一个高傲的侧脸。

    更好在,来的许管事是个面相敦厚的中年男子,进屋只一味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竟是静言入府以来第一个对她恭敬有礼的。

    先有孟浪的大郡主,后有丫头们七嘴八舌的讲规矩,再又遭遇刁蛮贵妇,被王府众人一路惊吓过来的静言在面对谦恭温和的管事大叔时顿生相遇同类的欣喜。

    但,欣喜过后,这位许管事来了又是所为何事?

    半天的时间里接二连三的见些莫名其妙的生人,静言真有点儿毛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官半尺红绡的两颗地雷,抱拳~

    ☆、第六章

    勉强撑住场面与许管事往来对答几句,静言松了口气,原来是该着发放换季布料了。

    她虽从未接触过王府差事,但分发个东西也不是什么大事。

    看一眼冷着脸用眼角打量她的贵妇人,又扫了圈满屋态度暧昧不明的丫鬟们,静言骨子里的倔强劲儿就冒上来了。

    能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她今天才进来,第一次即便错了又能怎样?至多被人笑话愚钝。旁的人想笑,她也管不住,笑就笑了,也掉不了她一块儿肉。

    嘴上说着无意义的应酬话,脑子里飞快的回忆了一下之前春巧和冬晴讲的规矩。估摸着料子应是由东院供奉上来,西院收了,再对应着发放吧?

    能说的场面话都说完了,静言看着许管事,心中打鼓,硬起头皮,“那就烦劳您把东西都送进库里吧。”

    眼看着管事大叔冲她一抱拳,“是,请姑娘收签。”

    收签?

    对了,之前冬晴反复提了兑牌和支取票的事儿。

    那……现下要用什么册来签?是不是还要盖印?笔墨在哪里?

    然而都是白担心了。

    夏菱作为这一处的大丫头,一切差事自然是轻车熟路。房里的小丫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捧着一托盘的笔墨纸砚,票本册子,印泥盒,齐齐整整。

    静言闪开少许,看夏菱是如何料理,一一默记在心。

    因为全神贯注,所以等夏菱登好册子回头冲她一笑说“请姑娘签章”时,静言并不意外。上前一步,提笔说道:“我的印章还收在包袱里,先签个字可使得?”

    夏菱点头笑道:“使得。姑娘有所不知,西院管事的印章不可用寻常私章,是府里专门请人刻的。姑娘才来,印章还没预备好,原是我们的错。”

    静言低头看着那册上一方留白,知道必定是签在此处。下笔之前略有停顿,这,是她作为筑北王府西院管事的第一个签字。

    卫玄坐在陆沉馆中,看着收条上的名字低低的念了一遍:“章静言。”

    大库管事站在堂中细细的把所见所闻逐一回了,末了笑起来,“这位章姑娘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我听素雪庭的小丫头说,一上来就无心踩了姑奶奶的痛处,恨得那一位摔茶盅。”

    卫玄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许管事叹息着摇头轻笑,“章姑娘称呼姑奶奶为‘夫人’。”

    卫玄愣了一下,旋即一张英武的脸上浮起淡淡笑意。

    “什么?王爷未出阁的堂姐?!”

    素雪庭中,入府第一日的静言只觉五雷轰顶。

    “你们、你们也不提醒我一声。”

    夏菱往小炭炉里扔了几枚干红枣,炭火一烧,哔剥作响,淡淡的枣子甜香。

    “姑娘莫急,这位姑奶奶脾气是各色了些,但也不至于下作的给您使绊子,日后只需多加注意些便是了。”

    静言团坐在温热的小炕上。傍晚时分,露水上来了,北疆的空气中带着薄薄的寒意。

    看屋里四五个小丫鬟穿花蝴蝶似的忙着整理东西,静言沉默片刻招手叫来夏菱,“劳烦你先给我讲讲王府内的人情世故吧。”

    夏菱正帮着收拾她带来的私物,闻言关上箱笼笑着说:“今日晚间是我上夜,王府掌故一时半刻也说不完。姑娘还是先换衣裳,才刚王妃让人递了话来,请姑娘过去一起用晚膳。”

    静言只得起身,自有小丫头上来帮着换衫梳头。

    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丫头们在她身上忙活。对于今日一进来就得罪了姑奶奶,只恨自己不够仔细,单凭着对方年龄就胡乱称呼,

    默想:只希望王妃如外界传闻般仁厚,一会儿可不能再乱说话了。

    金樽美酒,玉盘珍馐。

    虽上桌吃的只有她和王妃以及一位唤作孔夫人的王爷侧室夫人,但一顿饭吃下来,静言却觉得好似被千百个人悄然审视似的,如芒在背。

    及至吃完饭,孔夫人先行回房歇息,中间大郡主来了一趟,说了几句话就走了,王妃又拉着她闲话了会儿才放她回去。

    全程静言都是谨慎言行,再加上王妃脾气温柔,孔夫人也是个文雅和善的,倒也风平浪静,宾主尽欢。

    入夜,洗漱过后躺在床上。等丫鬟们放下帐子,床内一方小小空间只剩她一人时,静言终于缓缓的舒了口气,这一天过的。

    想要细细回忆春巧夏菱等人跟她说过的规矩掌故,想琢磨琢磨大郡主话里的意思,却是困意袭来。

    临睡前满脑子都是一堆陌生人的脸在乱转。静言默默攥紧被角,不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填,只要她按母亲说的勤快守礼,总是能应付过去的。

    想不到经受了那么多,静言还能一夜无梦。

    待到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微明。

    睁开眼,静言愣愣的盯着头顶的一品红帐子,半天才缓过神来。

    她如今是在筑北王府,素雪庭。身下是精雕细刻的月洞床,挂着华贵的幔子,富丽堂皇,却似乎不如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小炕来得安心,踏实。

    裹了裹被熏得喷香的丝绵锦被,静言翻了个身。缩在床上,像个小姑娘发现新玩意儿似的,好奇的摸一摸帐子,又摸一摸床栏的雕刻。细细去看,八仙送喜四合如意。

    外头有小丫头轻轻走动的声音,还有什么人在喁喁细语。

    静言彻底回过神来。

    虽未听完全,但断断续续几个字眼儿也足够了。

    “……醒了么……”

    “料子……发放……小郡主房里的人来催……”

    静言忽然笑起来。

    想起昨晚见的王妃,慈眉善目的大美人,说起话来温温柔柔,慵懒散漫,一味的东拉西扯与她话家常,差事上的事儿提也没提。

    虽然听王妃说话有点儿云山雾罩的,但静言觉得亲切,因为王妃的做派很像她的母亲。

    还有大郡主。

    来时身后跟着四个娇俏的丫鬟,风风火火的来,风风火火的去,风风火火的跟她讲:“听说一来就有人去给了你一个下马威?姑娘不必担忧,有什么委屈只管跟我说,天大的事儿又能如何?”

    本来静言听到此处心里很是感激,没成想大郡主又补了两句:“你一个小家出来的姑娘必然没什么见识,有功夫多跟你房里的夏菱学学,别一上来就麻爪儿似的东抓西挠,先理清楚了差事再动手不迟。”

    静言想着,其实大郡主是好意,想告诉她差事一时不上手也无妨,自有明白人在跟前儿。但这个话让她一说,听着真别扭。这便是惯于居上位者说话的习惯吧?

    外面的丫头们还在嘀咕,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足以让她听见,但又在关键处放轻了调子。

    静言轻轻坐起身,锦被由肩上滑落。

    就是这么小的动静也被外头的人察觉。帐子上模模糊糊的映出个人影儿,轻声问:“姑娘醒了么?”

    可不就是醒了。既然来了,拿人银钱,早起晚睡也是应该的。

    静言挑开一侧床幔,立刻有小丫头接了过去。

    夏菱上夜之后刚歇下,另有一个叫夏荷的上来伺候梳洗。这丫头虽不如夏菱活泼,但也是机灵可爱,且浓眉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