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 作者:贾平凹

    第一章

    一千九百八十年间，西京城里出了桩异事，两个关系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泼烦，去了唐贵妃杨玉环的墓地凭吊，见许多游人都抓了一包坟丘的土携在怀里，甚感疑惑，询问了，才知贵妃是绝代佳人，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鲜艳。这二人遂也刨了许多，用衣包回，装在一只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里，只待有了好的花籽来种。没想，数天之后，盆里兀自生出绿芽，月内长大，竟蓬蓬勃勃了一丛，但这草木特别，无人能识得品类。抱了去城中孕璜寺的老花工请教，花工也是不识。恰有智祥大师经过，又请教大师，大师还是摇头。其中一人却说：≈ap;quot;常闻大师能卜卦预测，不妨占这花将来能开几枝？≈ap;quot;大师命另一人取一个字来，那人适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随口说出个≈ap;quot;耳≈ap;quot;字。大师说：≈ap;quot;花是奇花，当开四枝，但其景不久，必为尔所残也。≈ap;quot;后花开果然如数，但形状类似牡丹，又类似玫瑰。且一枝蕊为红色，一枝蕊为黄色，一枝蕊为白色，一枝蕊为紫色，极尽娇美。一时消息传开每日欣赏者不绝，莫不叹为观止。两个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个更是珍惜，供养案头，亲自浇水施肥，殷勤务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来忽觉得该去浇灌，竟误把厨房炉子上的热水壶提去，结果花被浇死。此人悔恨不已，索x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

    此事虽异，毕竟为一盆花而已，知道之人还并不广大，过后也便罢了。没想到了夏天，西京城却又发生了一桩更大的人人都经历的异事。是这古历六月初七的晌午，先是太阳还红堂堂地照着，太阳的好处是太阳照着而人却忘记了还有太阳在照着，所以这个城里的人谁也没有往天上去看。街面的形势依旧是往日形势。有级别坐卧车的坐着卧车。没级别的，但有的是钱，便不愿挤那公共车了，抖着票子去搭出租车。偏偏有了什么重要的人物亲临到这里，数辆的警车护卫开道，尖锐的警笛就长声儿价地吼，所有的卧车，出租车、公共车只得靠边慢行，扰乱了自行车长河的节奏。只有徒步的人只管徒步，你踩着我的影子，我踩着他的影子，影子是不痛不痒的。突然。影子的颜色由深而浅，愈浅愈短，一瞬间全然消失。人没有了y影拖着，似乎人不是了人，≈ap;quot;用手在屁股后，得一脸的疑惑。有人就偶尔往天上一瞅，立即欢呼：≈ap;quot;天上有四个太阳了！≈ap;quot;人们全举了头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现了四个太阳。四个太阳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旧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组成个丁字形。过去的经验里，天上是有过月亏和日蚀的，但同时有四个太阳却没有遇过，以为是眼睛看错了；再往天上看，那太阳就不再发红，是白的，白得像电焊光一样的白，白得还像什么？什么就也看不见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见了什么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见了什么吗？大小的车辆再不敢发动了，只鸣喇叭，人却胡扑乱踏，恍惚里甚或就感觉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电影吧？放映机突然发生故障，银幕上的图象消失了，而音响还在进行着。一个人这么感觉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这么感觉了，于是寂静下来，竟静得死气沉沉，唯有城墙头上有人吹动的埙音最后要再吹一声，但没有吹起，是力气用完，像风撞在墙角，拐了一下，消失了。人们似乎看不起吹埙的人，笑了一下，猛地惊醒身处的现实，同时被寂静所恐惧，哇哇惊叫，各处便疯倒了许多。

    这样的怪异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天上的太阳又恢复成了一个。待人们的眼睛逐渐看见地上有了自己的影子，皆面面相觑，随之倒为人的狼狈有了羞愧，就慌不择路地四散。一时又是人乱如蚁，却不见了指挥交通的警察。安全岛上，悠然独坐的竟是一个老头。老头囚首垢面，却有一双极长的眉眼，冷冷地看着人的忙忙。这眼神使大家有些受不得，终就愤怒了，遂喊警察呢？警察在哪儿，姓苏的警察就一边跑一边戴头上的硬壳帽子，骂着老叫花子：≈ap;quot;pi！≈ap;quot;≈ap;quot;pi≈ap;quot;是西京城里骂≈ap;quot;滚≈ap;quot;的最chu俗的土话。老头听了，拿手指在安全岛上写，写出来却是一个极文雅的上古词：避，就慢慢地笑了。随着笑起来的是一大片，因为老头走下安全岛的时候、暴露了身上的衣服原是孕璜寺香客敬奉的锦旗所制。前心印着≈ap;quot;有求≈ap;quot;≈ap;quot;两字，那双腿岔开，裤裆处是chu糙的大针脚一直到了后腰，屁股蛋上左边就是个≈ap;quot;必≈ap;quot;字，右边就是个≈ap;quot;应≈ap;quot;字，老头并不知耻，却出口成章；说出了一段谣儿来。

    这谣儿后来流传全城，其辞是：一类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类人作≈ap;quot;官倒≈ap;quot;，投机倒把有人保，三类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四类人来租赁，坐在家里拿利润。五类人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类人手术刀，腰里揣满红纸包。七类人当演员，扭扭屁股就赚钱。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个馋。九类人为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十类人主人翁，老老实实学雷锋。

    此谣儿流传开来后，有人分析老头并不是个乞丐，或者说他起码是个教师，因为只有教师才能编出这样的谣辞，且谣辞中对前几类人都横加指责，唯独为教师一类人喊苦叫屈。但到底老头是什么人，无人再作追究。这一年里，恰是西京城里新任了一位市长，这市长原籍上海，夫人却是西京土著，十数春秋，西京的每任市长都有心在这座古城建功立业，但却差不多全是几经折腾，起色甚微，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去了。新的市长虽不悦意在岳父门前任职，苦于身在仕途，全然由不得自己，到任后就犯难该从何处举纲张目。夫人属于贤内助，便召集了许多亲朋好友为其夫顾问参谋，就有了一个年轻人叫黄德复的，说出了一段建议来：西京是十二朝古都，文化积淀深厚是资本也是负担。各层干部和群众思维趋于保守，故长期以来经济发展比沿海省市远远落后，若如前几任的市长那样面面俱抓，常因企业老化，城建欠帐大多、用尽十分力，往往只有三分效果，且当今任职总是三年或五载就得调动，长远规划难以完成便又人事更新；与其这样，倒不如抓别人不抓之业，如发展文化和旅游，短期内倒有政绩出现。市长大受启发，不耻下问，竟邀这年轻人谈了三天三夜，又将其调离原来任职的学校来市府作了身边秘书。一时间，上京索要拨款，在下四处集资，干了一宗千古不朽之宏业，即修复了西京城墙，疏通了城河，沿城河边建成极富地方特色的娱乐场。又改建了三条大街：一条为仿唐建筑街，专售书画、瓷器；一条为仿宋建筑街，专营全市乃至全省民间小吃；一条仿明、清建筑街，集中了所有民间工艺品、土特产。但是，城市文化旅游业的大力发展，使城市的流动人员骤然增多，就出现了许多治安方面的弊病，一时西京城被外地人称作贼城、烟城、暗娼城。市民也开始滋生另一种的不满情绪。当那位囚首垢面的老头又在街头说他的谣儿，身后总是厮跟了一帮闲汉，嚷道：≈ap;quot;来一段，再来一段！≈ap;quot;，老头就说了两句：≈ap;quot;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ap;quot;闲汉们听了，一齐鼓掌。老头并没说这谣儿所指何人，闲汉们却对号入座，将这谣儿传得风快，≈ap;quot;自然黄德复不久也听到了，便给公安局拨了电话，说老头散布市长的谣言，应予制止。公安局收留了老头，一查，原是一位十多年上访痞子。为何是上访痞子？因是此人十多年前任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时受到上司陷害未能转成，就上访省府，仍未能成功，于是长住西京，隔三间五去省府门口提意见，递状书，静坐耍赖，慢慢地欲进没有门路，欲退又无台阶，j神变态，后来也索x不再上访。亦不返乡，就在街头流浪起来。公安局收审了十天、查无大罪，又放出来，用车一气拉出城三百里地放下。没想这老头几天后又出现在街头，却拉动了一辆架子车，沿街穿巷收拾破烂了。一帮闲汉自然拥他，唆使再说谣儿，老头却吝啬了口舌，只吼很高很长的≈ap;quot;破烂喽！承包破烂喽！≈ap;quot;这叫声每日早晚在街巷吼叫。常也有人在城墙头上吹埙，一个如狼嚎，一个鸣咽如鬼，两厢呼应，钟楼鼓楼上的成百上千只鸟类就聒噪一片了。

    这日，老头拉着没有轮胎的铁壳轮架子车，游转了半天未收到破烂，立于孕璜寺墙外的土场上贪看了几个气功大师教人导引吐纳之术，又见一簇一簇人集在矮墙下卜卦算命，就踅近去，也要一位卦师推自己的流年运气。围着的人就说：≈ap;quot;老头，这里不测小命，大师是峨嵋山的高人，搞天下大事预测！≈ap;quot;自将他推搡老远。老头无故受了奚落，便把一张脸涨得通红。正好天上落雨，噼噼叭叭如铜钱砸下，地上立即一片尘雾，转眼又水汪汪一片，无数水泡彼此明灭。众人皆走散了，老头说声≈ap;quot;及时雨≈ap;quot;，丢下车子不顾，也跑到孕璜寺山门的旗杆下躲雨，因为呆得无聊，也或许是喉咙发痒，于哗哗的雨声里又高声念说了一段谣儿。

    没想山门里正枯坐了孕璜寺的智祥大师，偏偏把这谣儿听在耳里。孕璜寺山门内有一奇石，平日毫无色彩，凡遇y雨，石上就清晰显出了条龙的纹路来，惟妙惟肖。智祥大师瞧见下雨，便来山门处查看龙石，听得外边唱说：≈ap;quot;……阔了当官的，发了摆摊的，穷了靠边的……≈ap;quot;若有所思，忽嘎喇喇一声巨响，似炸雷就在山门瓦脊上滚动。仰头看去，西边天上，却七条彩虹交错s在半空，联想那日天上出现四个太阳，知道西京又要有了异样之事。果然第二日收听广播，距西京二百里的法门寺，发现了释迦牟尼的舍利子。佛骨在西京出现，天下为之震惊，智祥大师这夜里静坐禅房忽有觉悟，自言道如今世上狼虫虎豹少，是狼虫虎豹都化变了人而上世，所以丑恶之人多了。同时西京城里近年来云集了那么多的气功师，特异功能者，莫非是上天派了这种人来拯救人类？孕璜寺自有强盛功法，与其这么多的一般功法的气功师、特异人纷纷出山，何不自己也尽一份功德呢？于是张贴海报，广而告之，就在寺内开办了初级练功学习班，揽收学员，传授通天贯地圆智功法。

    学功班举办了三期，期期都有个学员叫孟云房的。孟云房是文史馆研究员，却对任何事都好来劲儿，七年前满城正兴一种红茶菌能治病强身，他就在家培育，弄得屋里尽是盛茶菌的瓶儿罐儿，且要拿出许多送街坊四邻，如此就认识了一个茶友，以致这茶友做了老婆。此后，夫妇俩又开始甩手，说是甩手疗法胜过红茶菌的，这当然只半年时间，社会上又兴吃醋蛋，又兴喝血，他们都一一做了。不想喝血却喝出毛病，老婆的下身y毛脱落，寻了许多医院治疗不愈，偶尔听说隔壁的邻人有祖传的秘方、老婆便去求治，果然新毛生出。邻人年纪比孟云房长一岁，以前也在一起搓过麻将，此后出门撞着，点头作礼，邻人嗤啦一笑。孟云房就买了很重的礼品回来对老婆说：≈ap;quot;人家治了你的病，你应该去谢谢才是。≈ap;quot;老婆送礼过去，兴高采烈回到家，孟云房却将写好的离婚书放在桌上让她签字，说这下好了，咱们离婚吧，老婆是我的老婆，穿衣见父，脱衣见夫，我老婆的东西怎么让外人看到呢？！离了婚半年，新娶了妇人叫夏捷，也就随夏氏另择了新居。新居的平房正好与孕璜寺－墙之隔，隔墙不高，新婚后的孟云房平时没事，就常脑袋趴在墙头，听那边清器作乐，看那僧人走动；自参加学功后，每日闻得授功的铜锣一敲，便手脚如猴，逾墙而过。一次就被智祥大师撞见，忙要逃避，大师就说：≈ap;quot;咱们是老相识了嘛！≈ap;quot;孟云房忙点头称是，却说：≈ap;quot;大师这么好的记x，还记得我呀≈ap;quot;？大师说：≈ap;quot;怎么能不记得，你们那异花是死了？≈ap;quot;孟云房说：≈ap;quot;是死了，大师测字实在灵验！≈ap;quot;大师又问：≈ap;quot;你那个朋友呢？病好了吗？≈ap;quot;孟云房说：≈ap;quot;病是早好了。大师竟也知道他是病过？真是神人！≈ap;quot;大师说：≈ap;quot;哪里：要是神人，那时我就该留下他这个名人来好生谈谈哩！≈ap;quot;孟云房就忙说：≈ap;quot;改日我一定领他来拜会大师！≈ap;quot;

    一期学功班下来，孟云房迷上了气功，且四处张扬身上有了气感。每有熟人聚会，他总是盘脚作用功态，动辄给别人发功，又反复问有没有感觉？感觉是没有的。复念咒语，念得满嘴白沫，一头汗水，还是不行。众人就浪笑了。夏捷说：≈ap;quot;他真有气了的，昨晚我肚子胀，他一发功，果然肚里嘎咕咕响，一会我就跑了厕所。他现在酒r不沾，烟不吸，葱也不吃哩！孟云房说：≈ap;quot;真的。≈ap;quot;众人说：≈ap;quot;噢，跟了和尚就当和尚了，那戒色了吗？如果晚上不和嫂子睡，那就真是戒了！≈ap;quot;夏捷也就笑了说：≈ap;quot;我也等着他戒哩！≈ap;quot;却拿眼乜斜过来，孟云房脸就红了。

    夏捷的话，只有夏捷和孟云房知道。原来学功期间，孟云房认识了寺里的小尼慧明。慧明年方二八，三年前从佛学院毕业到孕璜寺，两入交淡过数次，孟云房甚是佩眼她的佛学知识。他也是看过《五灯会元》和《金刚经》的，又善发挥，倒惹得慧明常有难事来请教。于是许多中午时分。慧朋在矮墙那边喊孟老师，两人就趴了墙头嘀嘀咕咕说长长的话。一天晚上，月光清幽，夏捷从外边回来，见孟云房又趴在墙头与小尼姑说话因为趴得久了，蚊子叮那一双光腿，一只脚就抬起来不停地在另一条腿上搓。墙这边说：≈ap;quot;慧明，这篇论文写得好多了！可你也得悠着些劲儿呢。≈ap;quot;墙那边说：≈ap;quot;我不累的，人累是心累。清静地写这份论文，我只觉得愉悦的。≈ap;quot;墙这边说：≈ap;quot;是如莲的喜悦吗？一墙之隔，两个世界、我倒羡慕你们……≈ap;quot;墙那边就嘻嘻笑，说：≈ap;quot;你什么都可以当，是不能当和尚的，你在外边寻清静寻不到，真到了清静处，怕你又受不得清静。≈ap;quot;墙这边说：≈ap;quot;是吗？≈ap;quot;那边又说：≈ap;quot;前几日对你说过的事，一定得口严着。≈ap;quot;这边说：≈ap;quot;这我晓得，心系一处，守口如瓶嘛！≈ap;quot;那边说：≈ap;quot;孟老师真好，那我还写了一份状书，要托你送到市长手里。≈ap;quot;这边的就竭力探了身子，伸了手去接，说：≈ap;quot;你站在石头上，我就接着了。哎哟，脚威了吗？≈ap;quot;那边说：≈ap;quot;没有的。≈ap;quot;墙头上一沓纸冒上来，孟云房抓到了，同时这边踏着的一g木条断裂，噗咚一声，人出溜下来，下巴正撞在墙头瓦上，一页瓦遂落地而碎。夏捷看了一场好戏，说：≈ap;quot;嘿嘿，孟云房，你可要小心的，《西厢记》我才看了一折哪！≈ap;quot;也不顾孟云房伤着没有，搭了凳子往墙那头看，小尼姑己幽灵一般从花丛里跑远了。此时，夏捷当着众人面暗示孟云房，孟云房脸红了，却说：≈ap;quot;你不要说了吧，这也是作佛事，功德无量的。≈ap;quot;众人更是不得其解，就嚷道该吃晌午饭了吧，说：≈ap;quot;嫂夫人不要急，只要你出力，不会要你出钱的！≈ap;quot;，便各人掏了五元，自然是赵京五脚勤提了篮子上街打酒买菜。

    西京东四百里地的潼关，这些年出了一帮浪子闲汉，他们总是不满意这个不满意那个，浮躁得像一群绿头的苍蝇。其中一个叫周敏的角儿，眼见得身边想做官的找到了晋升的阶梯，想发财的已经把十几万金钱存在了银行，他仍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日近黄昏，百无聊赖，在家闷读罢几页书，便去咖啡厅消费，消费了一通，再去逛舞场。舞场里就结识了一个美艳女子。以后夜夜都去，见那女子也场场必至。周敏就突发奇想：这女子或许能给我寄托！舞散后，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辞一番却并不坚决，他就大了胆子，用自行车驮到一个僻背巷口。女子跳下来告别，说你走吧，却是不走。他就上去亲了一口，女子便呜地哭了，说：≈ap;quot;我恨你！≈ap;quot;周敏说：≈ap;quot;我太激动。我再不了。≈ap;quot;女子说：≈ap;quot;我恨这个时候才见你，三年前你在哪儿？：≈ap;quot;周敏一把拥了她再在车后架上，一阵风骑到城外河滩，车子一倒，两个人也倒在沙窝里做了一团，这时女子说，≈ap;quot;我有丈夫哩，孩子都两岁了。≈ap;quot;周敏吃了一惊，但已无法自制，说：≈ap;quot;我不管，我只要你，你嫁给我吧！≈ap;quot;女子叫唐宛儿，从此不忘了周敏，回家提出离婚，丈夫不同意，剥光了衣服地打。这边一打，舞场上的周敏见不上，布置了小兄弟在宛儿家的前后察看动静。消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脚出门，后脚进去，带宛儿出来藏于一处密室。潼关县城也就那么般大。每只苍蝇都有出处，何况一个活人？第四天里，周敏来见宛儿、宛儿只说调她刚才瞧见丈夫的一个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定是派来查访的。周敏听了，也觉得自己早已不宜于呆在这小地方，当下包一辆出租车开往西京城里，租赁一所房子住下了。初到西京，两人如鱼得水，chu略购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先逛了华清池、大雁塔，又进了几次唐华宾馆、天马乐园。这妇人是好风光的尤物，喜欢宾馆的豪华和漂亮的时装，又喜欢读书，有奇奇妙妙的思想。两人路过城中的报话大楼，巨大的钟表正轰鸣着乐曲报时。宛儿便说：≈ap;quot;人若要死，从钟表上跳下来，那死也死得壮观吧！≈ap;quot;周敏说：≈ap;quot;我要死，我才不跳的，拿一g绳子就吊死在钟表上，既能在乐曲中死去，死去又能让全城人都看得见！≈ap;quot;宛儿说声好，竟扑在周敏的怀里撒娇，说她那个丈夫以前和她吵架，她开了音箱放小夜曲，为的是有这种轻音乐，双方的情绪就会渐渐平和，丈夫却一脚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说：≈ap;quot;他不懂≈ap;quot;。妇人说：≈ap;quot;他只是有劲，是头驴子≈ap;quot;。

    一月后，两个人疯劲渐渐疲软，所带钱财也所剩无几，周敏才知道女人对于男人不过如此。诚然唐宛儿美艳，而西京这么大的城市，也不能实现他的愿望，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在这里，新电影、新衣服、新装饰品，一样也不缺，仍没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题。每天早上，腐蚀在城墙头的阳光仍是那样的阳光，花坛里开放的仍是那样的花。尽管妇女的威风已超过了丈夫，一年也仍只有一天≈ap;quot;三八≈ap;quot;节。虽然有八十岁的老翁娶亲做了新郎，他还是个老翁。陷入了苦闷的周敏，不能把这些说破于唐宛儿，唯有一早一晚去城墙头上吹埙。吹过了一阵埙，日子还是要过的便出来寻挣钱的营生。发现了居家不远处有个清虚庵，庵里正翻修几问厢房，遂在那里谋到一份小工，幸亏做工当日发款，也就每日能买一尾草鱼、半斤新嫩蘑菇回去给妇人清炖来吃。

    周敏面目清新，在一帮民工中间显得出众，包工头就让他兼管出外采买材料，买材料又受尼姑审验，少不得就认识了慧明师父。几经交谈，知道慧明师父前不久才从孕璜寺而来，因为年轻。又有学问，虽不是庵里当家，却处处露面，自作主张，众尼姑倒服她：周敏见慧明人物俊美，有心接近，有事没事也常去过问。一日，拿了一书在读，一抬头见慧明在紫藤架下向他招手，忙丢下书本近去，慧明说：≈ap;quot;你好出众，读的什么书？≈ap;quot;周敏说：≈ap;quot;《西厢记》，这普陀寺里……≈ap;quot;，却不说了。慧明说：≈ap;quot;你觉得清虚庵不比普陀寺好吗？≈ap;quot;周敏扭头看下四周，正要说出什么来，慧明一张粉脸轻笑了一下，倒十分庄重起来，却说：≈ap;quot;你一来，我就看出你不是个下苦的小工，果然喜欢读书。若是看看热闹倒也罢了，若要看出个门道来，知道书里更深一层的意思，倒可去见一个人的。≈ap;quot;周敏说：≈ap;quot;这当然好。就不知那是什么人，肯不肯见我，还得师父引荐的。≈ap;quot;慧明说：≈ap;quot;凭你这张甜嘴，西京城里谁也是会见上的，当下就写了街巷门号、所见人姓名，又书一小函。周敏欢天喜地便要去，慧明说：≈ap;quot;等等，我这里还另有一信函，你带给他吧。≈ap;quot;

    周敏带了信函，依所示的街巷寻去，便在孕璜寺左墙后找着了孟云房。孟云房甚是热情，让座，沏茶，问了许多情况，如读过什么书？写过什么文章？西京城里还认识何人了。周敏口齿利爽，一一答上，孟云房就让他进了书房长说短聊，好是热乎。夜里回来，周敏说知唐宛儿，唐宛儿说：≈ap;quot;西京自古居之不易，咱们在这里举目无亲，能见到孟研究员，也是天大的幸运，你不要受慧明引荐去一次就作罢，应该多去才是，周敏依了妇人话、隔三间五便去一次。先去时常以慧明为旗号，后来再去又不免带一尾鱼一捆菜的。夏捷也好感他，常当着孟云房的面说他穿戴齐整，批点丈夫的肮脏。一月有余，已是常客，周敏开始拿了新写的短文求正。孟云房好为人师，自然从中国古典美学讲到西方现代艺术，说得周敏点头不迭，决心要在老师的指导下好好写写文章，便叫苦做小工出力不说，更是没有时间，孟老师在城里是文化名流，一定认识人多，能否介绍到某个报刊编辑部去干些杂务。一是有时间看书作文，二是即使没时间，但接触的都是文化人，单那气氛也会使自己提高快些。盂云房说句≈ap;quot;潼关多钟秀，人自有灵气≈ap;quot;，独自微笑，周敏不知他的意思，便声明老师若有为难就罢了，现在寻个事是不容易，何况报刊编辑部那是什么人呆的！孟云房就笑道：≈ap;quot;我就估你不是平地卧的角儿！不是吹牛，全城所有报刊编辑部我都熟悉，现在虽然家家人员饱和，可我说句话也不是泼出的水。话又说回来，要在西京文艺圈里混事，得了解文艺圈的现状，你了解多少？≈ap;quot;周敏说：≈ap;quot;我哪里了解，出门一片黑的。≈ap;quot;孟云房说：≈ap;quot;西京城里有一大批闲人的，闲人却分两类。一类是社会闲人，或许有地位，或许没地位，或许有职业，或许没职业，都是一帮有力气、有j力、有能耐的，讲究爱管事的仗义之徒。他们搞贩运，当说客，吃喝嫖赌，只是不抽大烟。坑蒙骗拐，只是不偷盗财物。起事又灭事。西京的服装潮流、饮食潮流由他们领导，西京的经济发展靠他们刺激，那些红道由他们周旋，黑道也受他们控制。这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是暗中的领袖，有四个，人称四大恶少。这类人待你好了，好得割身上的r给你来吃，说是不好，立马三刻就翻脸不认了人的。这个圈子你不要沾惹。怎么说这些人？你听听他们的语言即可知一二：他们把钱不叫钱，叫把儿，说好哥儿不叫好哥儿叫&39;钢哥儿&39;，找女人叫&39;打洞&39;，漂亮女人叫&39;炸弹……&39;！孟云房还要说下去，周敏谦虚的脸上竟笑了一下。孟云房说：≈ap;quot;你不相信吗？≈ap;quot;周敏说：≈ap;quot;信的≈ap;quot;。心里却想起自己在潼关县城的作为，知道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闲人，小县城有小县城的闲人，等量级不同，但起码语言是相通的。就又说一句：≈ap;quot;现在社会，你能在家想象个什么，就有可能在现实中发生什么，你说的我都信！≈ap;quot;孟云房说：≈ap;quot;这些人就不提了，我要给你说的是另一类闲人：文化闲人。在西京城里，提起四大恶少，无人不晓，提起四大名人，更是老少皆知的。要在西京文艺界沾边，你就得认识这四大名人。四大名人的第一名是画家汪希眠，今年四十五岁，原是个玉器厂的刻工，业余绘画，数年间画名大噪，原本西京国画院要调他去的，他却去了大雁塔。被聘为那里的专职画家。洋人来西京必去大雁塔，他就出售画作，尤其是册页，一个小小册页就数百十元，他是一天能画四五册页的，卖出的画大雁塔管理所得五成，他得五成，这就比一般画家有钱得多。更出奇的是，他学什么像什么，所有名家之作都可仿制，上至石涛。八大山人，下至张大千、齐白石。前二年石鲁的画价上升，他画得数幅，连石鲁的家属也辨不来真伪。他是有钱，又好女人，公开说作画时没有美人在傍磨墨展纸，激情就没有了。去年夏天，邀一伙朋友去城南五台山野游，我也去了。他是什么气派，雇了四个出租车，一个车全是女的！他的那个小情人在涧潭游泳，把一枚金戒指丢了，众人都急起来，下潭去，他说：&39;丢了就丢了。&39;听这口气，一万二千元的戒指好像是身上搓下的垢甲蛋儿！当下从口袋掏了一把钱给那个女的，晦，一沓票子这般厚的。再一位，你在西京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所有招牌题字，你就知道龚靖元的大名了。民国时期，所有的字号是于右任所题，于右任也没龚靖元如今红盛！他同汪希眠一样总有赶不走的一堆女人，但他没有汪希眠痴情，逢场做戏，好就好，好过就忘了，所以好多女人都自称是龚氏情人，龚靖元却说不出具体名姓。他的字现在难求，一般人求字他是不盖章的，不盖章等于白搭。要盖章都要他夫人盖，那就当面交款：一张条幅一千五，一个牌匾三千元。钱全被夫人管着，龚靖元零花钱是没有的，但他爱打麻将，一夜常输千儿八百，没有钱就写字来顶。他赌博是出了名的，公安局抓了三次，每次抓进去，为人家写上一中午的字，就又放出来了，全城的高档宾馆没有不挂龚靖元的字，所以他到任何宾馆，要吃就吃，要住就住，宾馆经理接他如接佛一般。市里烹饪协会考厨师，考官首先问：龚靖元吃过你的菜吗？若回答吃过，这厨师第一关就过了，若说没吃过，说明你压g儿还差等级。另一个名人就是西部乐团的团长阮知非了。他原是秦腔演员，从父辈那里学有几手≈ap;quot;吹火≈ap;quot;、≈ap;quot;甩稍子≈ap;quot;、≈ap;quot;耍僚牙，≈ap;quot;的绝活。秦腔没落，剧场萧条，他辞了职组织民办歌舞团，演员全是合同聘用，正经剧团不敢用的人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装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间走遍大江南北，场场爆满，钱飘雪花一般往回收。这些年流行歌舞不大如前，乐团人马分为两拨，一拨由城市转入乡下，一拨在西京城里开办四家歌舞厅，门票高达三十元，可人疯一般往里进。这三位名人都是与社会闲人有来往的，只是合时则合，分时则分，主要的内靠官僚，外靠洋人。唯有第四个名人活得清清静静，他的夫人虽也雇人在碑林博物馆那条街上开着个太白书店，他却是不大缺钱又不大爱钱的主儿，只在家写他的文章图受活。但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蹊跷，你越不要着什么，什么却就尽是你的。这四个名人中间就数他档次高，成就大，声播最远。这就是你们潼关的同乡了。≈ap;quot;周敏听孟云房口若悬河讲下来，听得一愣一愣的，待说到≈ap;quot;你们潼关同乡≈ap;quot;，就说：≈ap;quot;莫不是作家庄之蝶？！≈ap;quot;孟云房说：≈ap;quot;对了；要不我说潼关多钟秀；人自有灵气，我是看到你爱写文章就想到庄之蝶了。他是你们那儿的骄做，想必你是认识的。≈ap;quot;周敏说：≈ap;quot;名字是早知道，有一年他去潼关作文学报告，我知道后赶去，报告会已经结束了。潼关喜爱文学的年轻人如此多，原因也就是他的影响。我见过他的照片，没见过人的。≈ap;quot;孟云≈ap;quot;房说：≈ap;quot;四大名人之中，要我最佩服的是庄之蝶，与我最要好的也是庄之蝶。他是西京城文坛上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你若要去报刊编辑部做事，我当然可以帮你，但我跑十趟八趟，倒没他的一句话来得顶用。他常来这里吃茶吃酒，你不妨星期三或星期六下午来，说不定就会碰上，我来提说，听听他的意见，看哪个报刊更合适。≈ap;quot;

    周敏自此一连几个星期，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就来孟云房家，穿得整整齐齐，头上也喷了发胶，梳得一丝不乱的。可孟家虽坐了一帮作家、编剧和画家、演员，却未见到庄之蝶。周敏一时未能去报刊编辑部做事；因为生计，又不能耽误了清虚庵做小工挣钱，心也慢慢灰下来。

    此日，慧明又让周敏捎一个口信儿到孟云房家里。两人吃着茶，自然又说起庄之蝶来。孟云房才告诉周敏，庄之蝶原来不在城里许多时间了，他也是上午见了太白书店的洪江才知道的，便不免怨怪庄之蝶：近一年来声名越来越大，心情反倒越来越坏，脾x儿也古怪了，出外这么长时间竟连他也不打个招呼！周敏听了，勾下头去，轻轻地叹息了。孟云房却拿出一封短信，问周敏是否能亲自去文化厅找一个人去，若找着这个人，别的报刊编辑部去不得，但《西京杂志》编辑部或许不成问题。周敏展信读了，原来是孟云房以庄之蝶之名写给一个叫景雪荫的。周敏不知景雪荫是男是女，是什么领导，问孟云房，盂云房却一脸诡笑，避而不答。

    周敏半信半疑，揣了短信往文化厅去。天向晚时，又来见孟云房。孟云房正剥了上衣，穿着宽大花裤衩在书房写作，口里应着，身子不动。周敏等不及，大声喊：≈ap;quot;盂老师，是我，周敏，≈ap;quot;一阵踢踏声，门抽开扣子，周敏推门而入，≈ap;quot;噗咚≈ap;quot;一声跪在孟云房的面前。孟云房甚是吃惊，却也明白几分，问道：≈ap;quot;事情成了，周敏脸色涨得通红，却回头叫道：≈ap;quot;都拿进来！≈ap;quot;接踵一个chu脚女子，拎着一个大的旅行袋子住外掏，柜盖上就是一筒碧螺春茶，两瓶维c果汁粉、一包笋丝、一包宁夏拘妃，一包香菇。孟云房叫道：≈ap;quot;小周，你这是怎么啦，给我送礼吗≈ap;quot;？周敏说：≈ap;quot;这算什么礼，大热天的。写作又这么累，想给你买些什么，你戒荤了，又无法买的。孟老师，多亏你的条儿，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哩≈ap;quot;！孟云房说：≈ap;quot;我说寻景雪荫一寻就准，她是厅里人，以前在编辑部也干过，谁不看她的面于呢≈ap;quot;？已经在内屋睡下的夏捷隔帘说道：≈ap;quot;小周呀你可是讲究实际的人呀！你盂老师写了个条儿，你就孝敬你的孟老师了≈ap;quot;？周敏笑着说：≈ap;quot;师母已经睡了吗？我哪里就敢忘了你，刚才路过蓝田玉店。我进去看了，里边有菊花玉镯的，已经付钱人家了，可摆着的三副，副副都有暗伤，我让他们快些进货来，三日后去取的，只怕师母看不上。≈ap;quot;妇人说：≈ap;quot;我看你是挣一个花两个的浪子！≈ap;quot;周敏就还在笑，盂云房已经把维c果汁粉瓶盖拧开，给自己冲一杯，给周敏冲一杯，还要给夏捷冲一杯送进去。周敏说他不喝的，这杯给师母吧。孟云房说：≈ap;quot;拿进我的家门，就算是我的了，现在是我招待你呀！≈ap;quot;端了一杯进内屋去。周敏坐下来抿了一口，门帘处一动，送货的女子在向他示意。周敏出去，在院子里悄声说：≈ap;quot;你怎么还不走？没你的事了。≈ap;quot;女子说：≈ap;quot;钱呢？≈ap;quot;周敏说：≈ap;quot;钱不是全付了你吗？≈ap;quot;女子说：≈ap;quot;你付的是东西钱。我送这么远也不能白送呀。≈ap;quot;周敏说：≈ap;quot;送牙长一截路也要钱，给了一角。女子说不行的、你是打发叫花子吗？叫花子开个口，也没有给一角钱的。周敏就把口袋反翻出来让看没一个子儿了，女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周敏回到屋里，笑着说：≈ap;quot;那姓景的好高贵气质，一见面，我倒被她震住，差点不敢拿出条儿来、手心都是汗。她先领我去了编辑部找主编，又去把厅长也找来，主编就说三天后听消息吧。她倒这般能耐的！≈ap;quot;孟云房说：≈ap;quot;这你就不知道了。景雪荫虽在厅里是一个处长，可文化厅里除了厅长，上下哪个敢小觑了她？说出来你冷牙打颤，如今省上管文化的副书记是她爹的当年部下，宣传部长也曾是她爹的秘书。老头子现在调离了陕西，在山西那边还当着官，虽人不在了陕西，老虎离山，余威仍在嘛！≈ap;quot;周敏听了，说：≈ap;quot;这我知道了，景雪荫莫非就是庄老师当年的相好？≈ap;quot;孟云房说：≈ap;quot;你怎么知道？≈ap;quot;周敏说：≈ap;quot;潼关出了庄之蝶，潼关就流传着他的轶闻趣事，以前我还以为是人衍生的事，没想倒真是这样！她一见到信就说了，庄之蝶好大架子，一个条儿来，人也不见面了≈ap;quot;孟云房说：≈ap;quot;你怎么说？≈ap;quot;周敏说：≈ap;quot;我说，之蝶老师说了，他现在正写一个长篇小说，过一段日子就来看你的。她还说看什么，已经老了，不好看了！≈ap;quot;周敏说完，笑了笑，却说：≈ap;quot;孟老师，事情这般顺当，倒让我担心。之蝶老师以后要怪咱们的。≈ap;quot;盂云房说：≈ap;quot;正是这样，我才赶写一篇他的作品的评论文章的。≈ap;quot;周敏千谢万谢，直说到自鸣钟敲过十二点方离去。

    唐宛儿一整天没有见到周敏的面，知道是在外边为工作奔波，将中午做了的麻食又温了一遍，就热水洗了身子，漱了口，换一身喷过香水的时兴裤头和n罩，专等着男人回来慰劳他。但周敏一时未回，就歪在床上读起书来。夜深听得门外脚步响，身子就软溜下来，把书遮在脸上装睡着了。周敏敲门，门却自开，原来并未c关，进来看床灯亮着。妇人悄然无声，轻轻揭了书本，人睡得好熟，就站着看了一会睡态，不觉凑下来吻那嘴唇，妇人却一张口将伸进的舌头咬住，倒吓了周敏一跳。

    周敏说：≈ap;quot;你没有睡呀！脱得这么赤条条的，也不关门！≈ap;quot;妇人说：≈ap;quot;我盼着来个强奸犯哩！≈ap;quot;周敏说：≈ap;quot;快别说混话，一天没回来就受不了？≈ap;quot;妇人说：≈ap;quot;你也知道一天没回来呀。≈ap;quot;周敏就说了怎么去见孟云房，孟云房如何写条儿又见景雪荫，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妇人高兴起来，赤身就去端了温热的麻食，看着男人吃光，碗丢在桌上，也不洗刷，倒舀了水让周敏洗，就灭灯上床戏耍。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三百十二字）妇人问：≈ap;quot;景雪荫长得什么样儿，这般有福的，倒能与庄之蝶好？≈ap;quot;周敏说：≈ap;quot;长得是没有你白，脸上也有许多皱纹了，脚不好看。但气势足，口气大，似乎正经八百，又似乎满不在乎的样子，喜欢与男人说笑的。≈ap;quot;妇人把男人的头推到一边，嫌他口里烟味大，说：≈ap;quot;哪有女人不喜欢男人的！≈ap;quot;周敏说：≈ap;quot;我听孟云房说了，她是个男人评价很高、女人却瘪嘴的人，她没有同x朋友。≈ap;quot;妇人说：≈ap;quot;我猜得出了，这号女人在男人窝里受宠惯了，她也就以为真的了不得了。如果是一般人，最易变态，是个讨厌婆子。她出身高贵，教养好些，她会诱男人团团围了转，却不肯给你一点东西，这叫狼多不吃娃，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ap;quot;周敏说：≈ap;quot;你这鬼狐子，什么都知道，可潼关县城毕竟不是西京城。她若是那样，庄之蝶一个条儿就那么出力？！≈ap;quot;妇人说：≈ap;quot;要说我不明白，也在这里。可我敢说，这号女人是惹不得的，别人只能为了她，她是不能让别人损了她的。既然人家肯这么帮忙，你就多去孟云房那儿，免得以后庄之蝶知道借了他的名分儿生气，也好让孟云房顶着。≈ap;quot;周敏就说起给夏捷买玉镯的事，说他想好了，把妇人戴的菊花玉镯给她，只给一只，妇人沉默了半日不言语，周敏就不敢多说，爬上去又亲那一段身子，妇人掀开了，说：≈ap;quot;这是你给我买的，现在你又送她，姓夏的是大城市的时髦女人，样子自然好，只怕她日后也是你的了。≈ap;quot;周敏说：≈ap;quot;你尽胡说，她穿着时兴，可一端儿个黄脸婆，一个玉镯子值几个钱？能在编辑部寻个事儿干，或许往后会寻访到我所要的东西，咱们又可在西京长长久久生活下去，哪头重哪头轻，你能掂着的。若不愿意，我明日重买一个是了。≈ap;quot;妇人说：≈ap;quot;好吧。≈ap;quot;当下褪了一只镯子在床头，背过身睡去了。

    三日后，周敏带了玉镯送与了夏捷。孟云房不在家，两人就说起编辑部的事，周敏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夏捷说：≈ap;quot;不看僧面看佛面，景雪荫会尽心的。≈ap;quot;周敏记起唐宛儿的话、也笑了问道：≈ap;quot;庄老师与她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呢？却始终没结婚！≈ap;quot;夏捷说：≈ap;quot;之蝶现在是大作家了，可当年哪里就比得了你？爱情这东西说不来，做夫妻的不一定就有爱情，有爱情的倒不一定就做了夫妻。≈ap;quot;便讲了庄之蝶过去的瓜瓜葛葛，使周敏听得心怦怦然跳，连声叹息。夜里回去，就将这些故事又渲染了讲给唐宛儿，妇人兴趣盎然，要求讲了一宗还要讲一宗、苦得周敏只好瞎编排，说：≈ap;quot;咱们在一块xx，你倒让我只说他们的事，你是要作了那景雪荫吗？≈ap;quot;唐宛儿说：≈ap;quot;我倒幻觉你是庄之蝶哩！≈ap;quot;噎得周敏全无兴趣，赤着腿立在那里多时，就把裤子穿上了。

    后来编辑部果然通知周敏去打杂，好似旱六月落了白雪。周敏带了许多礼品一一给编辑部的人见面送了。每日早去晚归，跑印刷，送稿件，拖地，提水，博得上下满意，他又是聪明之极的人，抽空阅读来稿，也能看出个子丑寅卯。待到一日拿了自写的一篇稿子让主编钟唯贤看，惊得钟主编大叫：≈ap;quot;你也能写东西？！≈ap;quot;文章虽最后未能发表，却知道了他的才干。周敏就从此来劲，早晚没去城墙头上吹动埙声，买了庄之蝶许多书读，又有心打问庄之蝶的事，回来说与唐宛儿喜欢。唐宛儿在家擀面，一边用劲擀动，晃得两个肥n鼓鼓涌涌，一边说：≈ap;quot;你真要能写，何不就写写庄之蝶？潼关流传他那么多事，你又知道了他在西京的情况，写了如果能在《西京杂志》上发表，杂志靠写名人提高发行量，你写名人说不定也会出名。再说，写了他，替他扩大影响，他回来知道是借他的名分去的编辑部，他若高兴也感激你，就是不高兴，也没什么太难堪你。≈ap;quot;周敏听了，直嚷道高见，当下夺了擀面杖，说要≈ap;quot;幸福≈ap;quot;女人，女人手也不洗，两人就去卧室快活一气。

    周敏果然写成三万字的文章，他虽未见过庄之蝶，却俨然是庄之蝶的亲朋密友，叙述他的生活经历创作道路，以及在生活与创作中所结识的几多女x。自然，写得内容最丰富的，用辞最华丽、最有细节描写的是同景雪荫的交往。景雪荫的名字隐了，只用代号。钟主编看后，颇感兴趣，决定当月采用。≈ap;quot;眼看着出刊日期将至，周敏每日去孟云房家打问庄之蝶回来了没有，没想孟云房近日正陪了智祥大师去了法门寺看佛骨，夏捷却说庄之蝶已回到城里；昨儿晚还来了电话，就写了庄之蝶的住址，让他不妨先去见见。

    周敏心急，搭了出租车径直去北大街文联大院。车行至一半，却叫停下，步行前往，要镇定紧张的情绪。到了大门口，见有许多人在那里，不禁又紧张起来，就远远蹲在一边只向这边张望。门是铁门，并不大的，有一妇女牵了一头花背n牛，一边与旁边的人说话，一边拿了瓷杯在牛肚下挤n。院子里就有一人趿了鞋出来，个头不高、头发长乱，穿一件黑汗衫，前心后背都印着黄色拼音字母，n牛突然长叫了一声。众人就说：≈ap;quot;牛在叫你哩！≈ap;quot;一片哄笑：那人说：≈ap;quot;牛叫我是怕你们把n吃了，是我建议牵着牛来卖n的，可头口n总是让你们吃了！≈ap;quot;妇女说：≈ap;quot;一月光景不见先生了，这牛一路上也牵不动的，n也下得少。今日进城，它是哪里也不肯停，直往了这里，我寻思怪了：莫非是先生回来了？果然先生就回来了！人怎么整整瘦了一圈的≈ap;quot;，那人说：≈ap;quot;没有n喝能不瘦≈ap;quot;？妇人说：肚子却大了！≈ap;quot;那人笑笑，拍拍肚子，就趴到牛肚下边，口接了n头用手挤着吮起来。这边瞧着的周敏倒觉得好笑：文联大院往的这帮文人，果然出怪，现场挤鲜n不烧生喝也够奇了，哪有直接对了n头就吮的！就又听旁边人还是论说那人的肚子大小，说：≈ap;quot;肚子当然大了的，你问先生在哪儿去了？≈ap;quot;妇女说：≈ap;quot;哪儿去吃山珍海味了？街上的民谣说&39;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个馋&39;，先生又开什么会了？≈ap;quot;旁人说：≈ap;quot;你瞧瞧先生的衫子，上面的拼音是什么？前心写的是汉斯啤酒，后背写的是啤酒汉斯，肚子能不大吗？≈ap;quot;只听噗地一声，在牛肚下吮n的人就笑喷了，白花花的n汁溅了一脸一脖，也就不再吮，付过钱，又说笑几句，吸着鞋噗噗沓沓返回去了。妇女清点着钱，叫嚷多付了，要退的。旁人说：≈ap;quot;他那一吮，或许吮得多哩，再说别人是挤了卖，他是亲自去吮，这价钱自然高的。≈ap;quot;妇女说：≈ap;quot;前日南街一个年轻人买n，说某某某是吮着买n，他也要吮，结果是吮不出来，反叫牛尿了一头臊水！≈ap;quot;旁人说：≈ap;quot;这还好，他要搞错了，不准儿噙了牛的别的什么也吮了！≈ap;quot;一阵爆笑，妇人拿拳头打那贫嘴，牵了牛走去，买了n的也各自散了。周敏见那妇女牵牛走去，买n的也各自散了，站起来抖抖j神走过去，正好门房的老太太出来关铁门，拿眼光就直直盯他。偏巧有骑自行车的极快地将车停在门前，老太太挡住问：≈ap;quot;你干什么？≈ap;quot;那人说：≈ap;quot;我找王安，他是作曲家，在后楼住着的。≈ap;quot;老太太说：≈ap;quot;你是哪里的？≈ap;quot;来人说：≈ap;quot;查户口吗≈ap;quot;？老太太躁了：≈ap;quot;查户白怎么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文联的大门就是我看守的，这是我的责任≈ap;quot;。来人说：≈ap;quot;好，好，我是雁塔文化馆的，姓刘、叫……≈ap;quot;老太太说：≈ap;quot;我不管你叫什么，我叫叫他。≈ap;quot;就在门房里对着一个麦克风，噗噗地吹，头问：≈ap;quot;有声没？≈ap;quot;周敏说：≈ap;quot;有声。≈ap;quot;老太太说：≈ap;quot;王安老师，下来接客，王安老师，下来接客！≈ap;quot;喊了三遍，满院轰响，老太太探头说：≈ap;quot;人不在，改日来吧！≈ap;quot;就问周敏干什么？周敏说要见见庄之蝶，但突然决定不见了，想，这老婆子这般叫喊，脱脱是旧时妓院的老鸨嘛，如果真让庄之蝶来接客，自己怎么介绍自己，又是站在门口，一句两句能说得清吗？就返回孟云房家，恰好孟云房才回来，要领了他再去他心下还是紧张，说还是等杂志出来，让庄之蝶看了文章，话就好说了。

    待回去说与唐宛儿，唐宛儿就骂道：≈ap;quot;你还讲究要寻找新的世界的呢！你才是个呆头！庄之蝶已经回到城里，你不急着去见，要待他先去了景雪荫那儿，露出了事情的原本发火吗？≈ap;quot;周敏悔得直拍脑袋。唐宛儿说：≈ap;quot;那这样吧，咱托人家的福贵，何不办了酒席请他来家？≈ap;quot;周敏说，≈ap;quot;那人家肯来吗？≈ap;quot;唐宛说：≈ap;quot;让孟老师去请，先说原委，再说写了文章的事。如果事情顺当，他就会来的；如果不来，到编辑部的事就算结束了，也用不着再去人家那儿受难堪。≈ap;quot;周敏忙去说动孟云房，孟云房去和庄之蝶说了，回复同意吃请，喜得一对男女如没脚蟹一般连日筹办酒菜，日子定在这月十三日。十三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厨房忙活。因为临时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又去近处饭馆租借了三个碗、十个盘子，五个小碟、一副蒸笼、一口砂锅。回来见女人扫除了屋里屋外，放了买来的几本庄之蝶的小说、散文选集在桌上，直喊来西京时带的那张潼关地图放哪儿了？周敏说：忙处加楔，寻那干啥？女人说：≈ap;quot;贴在墙上嘛，周敏想了想，说一句≈ap;quot;鬼狐子！≈ap;quot;，在女人屁股上拧了一把。女人哎哟一声，撒了娇就撩裙子让看一块青，然后就宣布她什么也不干了，她要打扮呀！周敏开始剖鱼，一会儿女人跑出来让瞧大红连衣裙好不，一会儿又换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衬衣、鞋子、项链、袜子，也一件一件试。周敏说：≈ap;quot;你是衣服架子，要饭的衣服穿着都好看哩，庄老师是作家，正经人物，又是初次见面，还是穿朴素些好。≈ap;quot;女人就在沙发上的一堆衣服里挑了一件黄色套裙穿了，于镜前搽脂抹粉，画眼影，涂口红。这时候，孟云房夫妇来了，提一桂罐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说：≈ap;quot;谁让带东西、这不是反着来吗？≈ap;quot;夏捷戳了周敏的额，说：≈ap;quot;这酒是我给宛儿拿的。你庄老师爱吃杏子，我怕你们不知道他的嗜好。宛儿呢，让我瞧瞧这个妹妹，什么美人坯子？！≈ap;quot;唐宛儿忙迎出来：说：≈ap;quot;你瞧吧，瞧了就不愿认这个妹妹了！≈ap;quot;周敏说：≈ap;quot;怎么是妹妹，称师母才是！≈ap;quot;夏捷说：≈ap;quot;我才不要那个名分！果然稀罕人材！≈ap;quot;两个女人见面，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女人的话，无非是你这衣服好看，你这么年羟，用的哪一种化妆品？使过丰r器吗？唐宛儿就说：≈ap;quot;周敏呀，你张罗吧：我要陪夏姐玩棋子呀！≈ap;quot;拿了棋子棋盘拉夏捷上到二楼的亭子里。房东前三日阖家出外旅游了，楼上的三间房锁着，那平台上修个木头亭子，里边安放着一张石桌四个鼓形石椅，两人一边说话下棋玩儿，一边睃眼儿看楼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来。夏捷说：≈ap;quot;小周，今日就看你给我们吃什么山珍海味？≈ap;quot;周敏说：≈ap;quot;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没什么好东西，二是我也不会做，聊表个心意的。≈ap;quot;夏捷说：≈ap;quot;我也不图在你这儿宴排场，等你以后发达了，只要不忘了我就是。≈ap;quot;便对楼下孟云房喊：≈ap;quot;喂，你今日得上灶呀，别也充老师，盘脚搭手喝清茶！≈ap;quot;孟云房说：≈ap;quot;在家我做饭，出门在外也得做饭？今日我怎么啦，庄之蝶出场，我就成鬼孙子啦！≈ap;quot;话虽说着、却也去水池洗手；两个女人斜了眼，只顾在楼亭上嗤嗤笑。

    原定十点庄之蝶到，已经十点过十分了，门前还是清静。盂云房切好了r丝，炸毕了丸子、泡了黄花木耳，将鱼过了油锅，鳖也清炖在砂锅里，说：≈ap;quot;街巷门牌说得好好的，他总不至于寻不着吧？我去前边路口看看。≈ap;quot;就走到街上。路口处行人并不多，站了一会儿，却拐进一条小巷，匆匆往清虚庵里去了。

    清虚庵些日没有修建，山门掩着，推开进去，一个老尼问找谁，孟云房说找慧明师父，老尼姑就领了去后边的大殿。大殿里凉飕飕的，身上的汗立即就退了，却因才从太阳下进来，什么也看不清。立了一时，方见殿角安有一床，撑一顶尼龙蚊帐正睡着一个人在那里。盂云房觉得不妥，便往出走。帐里的人醒了，叫了一声≈ap;quot;孟老师！≈ap;quot;孟云房回过头来，床上坐的正是慧明，衣领未扣，脸色红润，自比平日清俊许多。慧明说着；分挂了帐帘，却并未穿鞋下来，依然偎在床上：≈ap;quot;来这边坐吧，今日是路过这里吗？≈ap;quot;孟云房咽了一口唾沫，说：≈ap;quot;是有人请吃饭。≈ap;quot;慧明说：≈ap;quot;我知道你是呆一会儿就走的。≈ap;quot;扭头对老尼姑说：≈ap;quot;你干你的事去吧。≈ap;quot;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门出去。

    半个时辰，孟云房出了清虚庵，小跑往十字路口来，一抬头却见路边停了一辆木兰牌摩托车。觉得眼熟，瞅了瞅，摩托车的右把掉了一块漆，后座上用绳子缚着一块硕大无比的砖。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边的一家旧书摊前，站着庄之蝶。走过去，庄之蝶也看见了他，说：≈ap;quot;老孟，你快来看看，这里有笑话哩！≈ap;quot;孟云房见是一本旧书，却是《庄之蝶作品选》，扉页上有庄之蝶的亲笔签名：≈ap;quot;高文行先生惠正，下边是x年x月x日，≈ap;quot;庄之蝶≈ap;quot;三字上还加了印章。当下替庄之蝶尴尬起来，骂道：≈ap;quot;这号东西，要卖人送的书也该撕了扉页才是，庄之蝶的书也不至于这么不值钱呀！≈ap;quot;庄之蝶问：≈ap;quot;你记得这高文行是谁？孟云房想不起来，庄之蝶说：≈ap;quot;是赵京五的一个朋友。那日见了我，说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书的。≈ap;quot;就按价又买了，当场再在签名处写道，≈ap;quot;再赠高文行先生惠正。x年x月x日于日书摊。≈ap;quot;孟云房说：≈ap;quot;这书你给我，这才有保存的价值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我还得给他寄去才是。≈ap;quot;孟云房说：≈ap;quot;这你让他上吊了！≈ap;quot;两人过来推摩托车，孟云房说周敏在家等得快要疯了，怎么才到？庄之蝶说他路过东城墙g，那里堆了好多烂砖石，就在里边翻了翻，翻出这块城砖，是块汉砖的。哪儿还能找着这么完整的！就说：≈ap;quot;这儿离清虚庵近，你没去那儿？≈ap;quot;孟云房脸红了一下说：≈ap;quot;我到那里干什么，快走吧。≈ap;quot;庄之蝶让他先回，自个去邮局寄了赠书。

    孟云房回来说庄之蝶马上就来，自去厨房炒菜，慌得唐宛儿从楼亭上下来，一悄悄问周敏，瞧她的头发光不光？周敏说两边总有散发扑撒下来，要记着往耳后夹，女人就要周敏随时提醒。周敏说，我咳嗽为号。女人就又上得楼亭与夏捷走棋。这当儿门外有马达声响，孟云房在厨房喊，≈ap;quot;来了！≈ap;quot;同周敏就跑出门口。唐宛儿看时，一辆≈ap;quot;木兰≈ap;quot;门前停了。跳下一个又瘦又矮的人来，上身是一件铁红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条灰白色长裤，没穿袜子，一双灰凉软鞋。一时有些吃惊：这是庄之蝶吗？声名天摇地动的，怎么一点不高大，竟骑的是女式≈ap;quot;木兰车？更出奇的是一下车，并没有掏了梳子梳头，反倒双手把头发故意弄乱起来。就听得门口孟云房在介绍周敏。他客气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并且说小伙子好j神，头上上过油哟！又四顾了，问怎么住在这里、怪清静的呀！进得院里，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里这棵梨树好，墙上这架葡萄好。≈ap;quot;我住在那楼房上像个鸟儿，没地气的！≈ap;quot;唐宛儿觉得这名人怪随和有趣，心里就少了几分紧张。等到周敏在下边喊她，急急下了楼来，不想一低头，别在头上的那只云南象骨发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庄之蝶的脚前碎了。

    庄之蝶和孟云房说话，听见周敏叫唐宛儿下来见老师，先是并不在意，冷丁发卡掉在脚下碎了，一抬头，楼梯上两个女人都≈ap;quot;呀≈ap;quot;了一声，一个长发就哗地散下一堆，忙举手去拢，立时一边走下来一边在后脑处盘，人到院子，发也盘好了。眼前的两个女人：夏捷四十余岁，穿一件大红连农裙，光腿，腿肚儿肥凸，脸上虽然脂粉特重，感觉不干净。唐宛儿二十五六年纪吧，一身淡黄套裙紧紧裹了身子，拢得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脸不是瓜子形，漂白中见亮，两条细眉弯弯，活活生动。最是那细长脖颈，嫩腻如玉，戴一条项链，显出很高的两个美人骨来。庄之蝶心下想：孟云房说周敏领了一个女的，丢家弃产来的西京，就思谋这是个什么尤物，果然是个人j，西京城里也是少见的了！

    唐宛儿见庄之蝶看着她微笑，说声：≈ap;quot;我好丢人哟！≈ap;quot;却仰了脸面，大大方方伸手来握，说：≈ap;quot;庄老师你好，今日能请老师到我们家真是造化，刚才还以为你不肯来呢。≈ap;quot;庄之蝶说：≈ap;quot;哪里不去，也不能不去见乡党啊！≈ap;quot;唐宛儿说：≈ap;quot;庄老师怎么还是一口潼关话？≈ap;quot;庄之蝶说：≈ap;quot;那我说什么？≈ap;quot;唐宛儿说：≈ap;quot;什么人来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变腔了，我还以为你是一口普通话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我也是不说的！≈ap;quot;大家就笑起来。周敏说：≈ap;quot;都进屋说话吧，≈ap;quot;院子里怪热的。≈ap;quot;进得屋内，周敏自然沏茶敬烟，反复说地方窄狭，让老师委屈了。夏捷说：≈ap;quot;小周，不要说那么多客气话了。你和你孟老师只管去拾掇饭，我来替你招呼就是。≈ap;quot;孟云房和周敏就去了厨房，唐宛儿还是立在那里，往旋转的电风扇上喷淋茉莉香水。夏捷说：≈ap;quot;之蝶，来，坐到嫂子这边，你一走这么长日子，想得人天天打问你。≈ap;quot;庄之蝶笑着说：≈ap;quot;蒙嫂子还有这份心！近日忙什么了，编排出好的舞蹈了？≈ap;quot;夏捷说：≈ap;quot;就为这事要求你的，市长指示我们拿出一台节目的，可排出几个来又觉得不行，愁得头发一掉一把的。≈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你现在有孟哥，还来叫我？≈ap;quot;夏捷说：≈ap;quot;他不行，云苫雾罩的，开口是中自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现代舞蹈又如何，动不动就自己导演起来，人家演员都烦他了，你来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觉。≈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是些什么内容？≈ap;quot;夏捷说：一个是≈ap;quot;打酸枣≈ap;quot;，一个是≈ap;quot;斗嘴儿≈ap;quot;，一个是&39;挑水&39;，写的是一对男女由井台上相见而钟情，再是结了婚逗趣儿，后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构思不错嘛！≈ap;quot;夏捷说：≈ap;quot;是不错吧？就是舞蹈语汇不多。≈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你看过潼关陈存才的花鼓戏《挂画》吗？≈ap;quot;唐宛儿说：≈ap;quot;陈老艺人的戏我看过，六十岁的人了，穿那么小个鞋，能一下了跳到椅被上，绝的是抓一个纸蛋儿，空中一撂，竟用脚尖一脚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红了，潼关人说：宁看存才《挂画》，不坐国民天下。≈ap;quot;夏捷说：≈ap;quot;戏剧是戏剧，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ap;quot;唐宛儿脸红了一层，便窝在沙发里不动，似听非听地迷糊着。庄之蝶说：≈ap;quot;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台挑水，能不能让演员双脚跳在桶沿上？≈ap;quot;夏捷想了想：≈ap;quot;对，对，为了表现她的兴奋，也要显夸她的一双新鞋，让她一脚踩一只桶沿，挑担还在肩上，那么双脚换着一步一步走。≈ap;quot;就喊唐宛儿寻出一张纸来，她要让庄老师帮设计设计的。唐宛儿见一时c不上话，又给两人添了水，便走到院子里去。

    庄之蝶在屋谈了一会，借故上厕所，也到了院子。唐宛儿在葡萄架下，斑斑驳驳的光影披了一身，正无聊发怔，见之蝶出来，立即就笑了。庄之蝶说：≈ap;quot;听你口音，是潼关东乡人？≈ap;quot;唐宛儿说：≈ap;quot;老师耳尖，你去过东乡一带？≈ap;quot;庄之蝶说：≈ap;quot;那里最好吃的是豆丝炒r。≈ap;quot;唐宛说：≈ap;quot;这就好了，我说老师来了我做一道豆丝炒r的，周敏倒取笑我，说一般人吃不惯的。≈ap;quot;庄之蝶说：≈ap;quot;那就太好了！≈ap;quot;拿眼看女人，女人低了眼帘。庄之蝶兀自说这葡萄是什么种类，这时节了还青着，就圈跳了一下，要摘一颗下来，但没有摘着。唐宛吃吃发笑，庄之蝶问笑什么？女人说：≈ap;quot;他们说你爱吃酸，我不信，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爱的吃酸，又不是犯怀的。果然老师爱的！≈ap;quot;就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摘葡，藤蔓还高，一条腿便翘起，一条腿努力了脚尖，身弯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来，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庄之蝶分明看见了臂弯处有一颗痣的。周敏端了菜从厨房出来，见了说：≈ap;quot;你怎么让老师吃青葡萄，牙酸坏了怎么吃菜的？≈ap;quot;庄之蝶也笑笑，赶忙才去了厕所。

    回来洗了手，桌上已摆好了三个凉菜，又开启了几瓶罐头，庄之蝶自然坐了上席。夏捷喝自带的桂花稠酒，孟云房只享用杏仁果露，周敏就捧满盅白酒敬道：≈ap;quot;庄老师，您是西京名人，更是咱潼关人的骄傲，学生蒙您关照到了编辑部，这恩德终生不敢忘的。今日我要说的，是为了去编辑部，其中有些做法不妥，假借了您的名分写条儿，还望老师谅解。至于写您的那篇文章，我才学着写的，让您见笑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事情已经办成了，就不必那么说了。那篇文章我也没看，现在写这样文章的人多，虽说是宣传我，可也是人家的文章。以前有人写了让我看，我看了主张不发表，可人家最后还是发表了，写文章的人都有发表欲嘛，所以后来这类文章我都不看。≈ap;quot;人周敏说：≈ap;quot;老师这么大度，真是意想不到，那就受学生一敬，满喝了吧！≈ap;quot;之蝶接过仰脖喝了，说：≈ap;quot;孟哥你真的戒了？≈ap;quot;孟云房说：≈ap;quot;当然戒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这何必呢？咱们学习佛呀道呀的，主要是从哲学美学方面去借鉴些东西罢了，别降格到民间老太太那样的烧香磕头。其实寺庙里的那些和尚、尼姑也是一种职业。≈ap;quot;孟云房说：≈ap;quot;这你就不懂了，不在局中，不知局情。练气功不戒酒r葱蒜，气感就不上身；有了功能，吃酒r葱蒜又不舒服。≈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修炼修炼，世上真正的高人都是修出来的，只有徒子徒孙才整日练的。≈ap;quot;唐宛儿嗤嗤发笑，众人看她时，却抿了抿嘴，拧头看窗外的那株梨树，梨树举着满枝绿叶，弯曲苍老的身子上有一个洞。庄之蝶看见唐宛儿神情很美，问道：≈ap;quot;你要说什么的？≈ap;quot;唐宛儿说：≈ap;quot;你们说学问的，我听个热闹。≈ap;quot;孟云房说：≈ap;quot;什么学问！我们常抬杠惯了，我现在越来越和他想不到一块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我是觉得你爱走极端化，说戒酒就戒了，这意志我做不到。可滴酒就不沾了？这可是真正的&39;五粮y&39;哩！≈ap;quot;孟云房说：≈ap;quot;是茅台，也不喝的！≈ap;quot;夏捷已经自个喝了一碗稠酒，又喊周敏倒了一碗，说：≈ap;quot;之蝶你才说对了，他一生就是吃了走极端的亏！你来西京时，他已出了名的，可这些年了，你一片煌辉灿烂了，他还是他。现在文章也写得少了，整日价参佛呀，练功呀，不吃这不吃那，也害得我寡汤寡水的肚里没有了油！≈ap;quot;周敏说：≈ap;quot;这就叫孟老师没口福。世上那些个体户做生意的，福而不贵；孟老师贵而不福。≈ap;quot;孟云房说：≈ap;quot;这话是对的，你庄老师福贵双全，活到这个份上，要啥有啥地风光！≈ap;quot;庄之蝶听了，定睛看从窗棂里s进来照在菜盘上的光柱，光柱里有活活的物浮动，脸上就是一丝苦笑，说：≈ap;quot;是什么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ap;quot;孟云房吃了一惊，问道：≈ap;quot;你说什么？≈ap;quot;庄之蝶又重复了一遍：≈ap;quot;破缺。≈ap;quot;孟云房说：≈ap;quot;我现在也难吃透你了。说实话，你能去啤酒厂那么长的时间我没有想到，近日在报纸上写的那些文章似乎观念也大不同了以前。≈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我也吃惊过我自己，是顺应了社会，还是在堕落了。≈ap;quot;孟云房说：≈ap;quot;这我不能结论，怕就像我怎么迷上气功要戒酒戒r一样吧，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流动，如水加热后必然会出现对称破缺的自组织现象。≈ap;quot;两个人这么说着，周敏和唐宛儿就听得似懂非懂，虽然还在笑着，笑得僵硬。夏捷就啧啧啧地咂着口舌，说：≈ap;quot;孟云房同志，今日是被人请了来吃酒的，不是开学术会，你们别贩卖那些名词。≈ap;quot;庄之蝶就挥挥手，说：≈ap;quot;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喝酒吧。≈ap;quot;端起杯自个就喝了。

    喝来喝去，只有庄之蝶和周敏喝，气氛不得上来，周敏就提议能否和庄老师几拳热闹热闹，庄之蝶一再推辞，周敏仍不停地纠缠、唐宛儿一直笑吟吟看着，见双方都在坚持，就说：≈ap;quot;周敏你别把你那一帮闲人的法儿待庄老师。庄老师，我也敬你一杯了。≈ap;quot;庄之蝶赶忙站起，端了酒杯。妇人说：≈ap;quot;全占识了庄老师，我们才在西京呆住了，以后你还要收了周敏这个学生，让他跟你学着写文章。≈ap;quot;庄之蝶说：≈ap;quot;周敏现在是编辑部的人，日后我投稿子还得求他。≈ap;quot;妇人说，≈ap;quot;那我先喝了！≈ap;quot;一杯饮尽。脸色绯红。庄之蝶遂也喝净杯子，妇人又是一连三杯。周敏咳嗽了一下，妇人伸手将鬓边散下的头发夹在耳后，那脸越发地鲜美动人了。庄之蝶也乘兴喝下三杯，将刚才的冷清涤尽，倒抓了酒瓶在手，不服唐宛儿的海量。

    众人嘻嘻哈哈热闹了一番，孟云房又去炒了三个荤菜、三个素菜，再端上松子煎鱼、火爆腰花，＝盘田r、一砂锅清炖甲鱼。夏捷直叫甲鱼好，说看谁能吃到针骨谁就有福，在外国、针骨当牙签，一个五美元的。动手把r分开，每人面前的小碟夹了一份。唐宛儿着筷翻动自己碟里的，发现一块里却有针骨，就说：≈ap;quot;我在潼关吃黄河里的鳖吃得多的，倒嫌有泥腥气，庄老师你身子重要，这一份给你吧！≈ap;quot;不容分说倒在庄之蝶的碟里。庄之蝶知妇人牵挂自己，便也夹了一块回给她说：≈ap;quot;这是好东西，你不能不吃。≈ap;quot;唐宛儿看时，夹过来的竟是鳖头，黑长狰狞，很是吓了一跳，斜眼看庄之蝶，庄之蝶故作平静。妇人就将鳖头夹起在口里噙咂有声，待庄之蝶投目过来，耳脸登时羞红。夏捷已经瞧着，要说一句笑话来，庄之蝶便抢先道：≈ap;quot;哎呀，我吃出针骨了！≈ap;quot;夏捷就说：≈ap;quot;之蝶就是命好。去年大年初一我在饺子里包了一分钱，谁也没吃到。他来了，让他吃，他不吃，&39;说你尝一个吧，夹一个给他吃了，没想那一个里就有着钱。≈ap;quot;唐宛儿咽下了鳖头，羞红方褪，却不敢去瞧夏捷的眼睛，说是她去炒个豆丝r片的，起身倒往厨房去。

    庄之蝶又喝了许多酒，不觉头沉起来。听得厨房里叮叮咣咣一片响，说：≈ap;quot;一闻到味，我就坐不住了，让我看看怎么个炒法？≈ap;quot;夏捷说：≈ap;quot;那有什么看的，你要爱吃，以后让唐宛儿到你家给你做。你老实坐着，吃我这杯敬酒，借花献佛，权当我让你看我的舞蹈的谢意了。≈ap;quot;庄之蝶笑着又吃了一杯，拿眼就瞥了门外，堂屋门口正对了厨房，厨房没有掩门，唐宛儿在那里忙活。

    唐宛儿在厨房切了r片，点了煤气，火嘭嘭在响，就生出许多念头。只将一面小镜子放在灶前的案板上，镜子正好映出坐在正位的庄之蝶，就想：若论形状、作家是不够帅的，可也怪，接触了短短时间，倒觉得这人可爱了，且长相也越看越耐看。以前在潼关县城，只知道周敏聪明能干，会写文章，原来西京毕竟是西京，周敏在他面前只显得是个小小的聪明罢了！这么想着，油就煎了，慌不迭要放豆丝，却放了一块未切的姜，姜上有生水，嚓，油花乱溅，一滴就迸出来；只觉得脸上针扎一般，哎哟一声就蹲下了。

    堂屋里听见妇人惊叫，周敏就跑过来，掰开女人手，≈ap;quot;脸已烧出一个明水泡儿，妇人急拿了镜子照，眼泪就流出来。众人忙问怎么啦，周敏说：≈ap;quot;没甚事的，脸上溅了一点油。≈ap;quot;扶妇人到卧室去涂灌油，孟云房说：≈ap;quot;现在这女人，除了生娃娃，啥也不会了。≈ap;quot;夏捷说：≈ap;quot;你别这么说，我连娃娃也没给你生的！≈ap;quot;大家又笑起来，自然孟云房又去了厨房。

    卧室里，唐宛儿悄声说：≈ap;quot;真倒霉，让我怎么去见人！≈ap;quot;周敏说：≈ap;quot;没啥，庄老师不是那种讲究的人。我见了他吃了一惊，我给你说的趴在牛肚子下吮n的那人吧，你道是谁，正是他哩！≈ap;quot;女人说：≈ap;quot;他不讲究可不比你我的不讲究，你我不讲究是拖遢，他不讲究就是潇洒哩！≈ap;quot;

    周敏出来又陪吃喝，自把那r撕开，把头夹在庄之蝶碟里。庄之蝶也夹了一只腿给夏捷，又夹了一只翅在碟里要周敏端给唐宛儿。周敏就说：≈ap;quot;宛儿，你快出来，庄老师给你夹了菜的。≈ap;quot;妇人走出来，不好意思捂了脸，说：≈ap;quot;真对不起。≈ap;quot;夏捷说：≈ap;quot;怎么对不起？≈ap;quot;妇人说：≈ap;quot;烂脸给大家，不尊重人哩！≈ap;quot;庄之蝶心下就说：这妇人好会风情的。孟云房笑道：≈ap;quot;你脸细皮嫩r的，这么烂一点，也是一种对称破缺嘛。≈ap;quot;妇人就坐下，那脸一直没褪红，一碰着庄之蝶的目光就羞怯怯地笑。庄之蝶带些酒，心就慌起来，推说去厕所走出去。一进厕所关了门，那尘g已经勃起，却没有尿，闭了眼睛大声喘气，脑子里幻想了许多图象，兀自流出一些异物来，方清醒了些。复来人席吃菜，情绪反倒消沉了。到了下午四时，酒席撤去，庄之蝶起身告辞，周敏如何婉留，言说去阮知非那儿有要事的，周敏就送了客人到十字路口。回来见唐宛儿还倚在门口，叫了一声，妇人竟没有反应，说声≈ap;quot;你发什么呆儿？≈ap;quot;看那脸上烫伤已明泡消瘪，结着一个小痴。唐宛儿回过神来，忙噘了嘴说：≈ap;quot;今日我没丢人吧？≈ap;quot;周敏说：≈ap;quot;没有的，你今日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漂亮！≈ap;quot;说着亲妇人一口。妇人让他亲着，没有动，却说：≈ap;quot;他们都挺高兴的，什么都好，遗憾的是庄老师的夫人没有来。≈ap;quot;周敏说：≈ap;quot;听盂老师说，她近日住在娘家，她娘有病的。≈ap;quot;妇人说：≈ap;quot;夏姐儿说他夫人一表人材。≈ap;quot;周敏说：≈ap;quot;都这么说的。庄之蝶会娶一个丑老婆吗？≈ap;quot;唐宛儿长叹着一口气，回坐在床上呆着个脸儿。

    这天晚上，庄之蝶并没有回文联大院的家去，阮知非邀他同市里的领导审看了新排的一台节目，帮着改写了所有节目的串台词儿，一帮演员就闹着和他玩儿牌取乐。一直到了深夜，庄主蝶要回家，阮知非却又强扯了去他家喝酒。阮知非是新装饰了房间，也有心要给庄之蝶显派儿；庄之蝶偏是不作理会，只闷着头儿贪酒，心想以前还以为阮知非是浪子班头，戏子领袖，办一个乐团有那么多俊妞儿围着，却原来这帮演员一个个如青皮柿子并未发开，颜色上倒差唐宛儿也远了。心下暗想了白天酒席上的诸多细节，不免有些小得意，酒便喝得猛了。也知道阮知非的老婆这晚并没在家。这对夫妇是一个担柴卖，一个买柴烧，平日谁也不干涉谁的私事，只规定礼拜六的晚上必须在一起的。所以也就脱了上衣，一边喝一边海空天阔地穷聊，直到都昏昏沉沉了，方挤在阮知非单独的卧室床上呼呼睡去。翌日醒来，已是日照窗台，倒惊吧阮知非的屋子确实装饰得豪华，阮知非也便得风扬了碌碡，说他用的壁纸是法国进口的，门窗的茶色玻璃是意大利出产，单是上海的名牌五合胶板，买了三十七张还不甚宽裕的。又领了庄之蝶去看了洗澡问的浴盆，再看厨房的y化气灶具，又看了两间小屋的高低组合柜，只有靠大厅那间门反锁着，阮知非说：≈ap;quot;这是你嫂夫人的房间，她那儿挂的是正经日本货吊灯，你看看稀罕吧！≈ap;quot;掏出钥匙拧开锁，庄之蝶吃了一惊，那一张硕大的席梦思软床上，并枕睡着了两个人：一个是阮夫人，一个是位男人，男人的嘴角流着涎水，不认得的。庄之蝶脑子登时嗡地一声，迷惑如梦，却听见阮知非还在介绍：≈ap;quot;这是我老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咱睡熟了竟没听见门响？庄之蝶不知道回答些什么，不说话又觉得不圆场了阮知非，越是想把话说好，越是说岔了嘴，竟说道：≈ap;quot;那个呢？≈ap;quot;阮知非说：≈ap;quot;那个是我吧。≈ap;quot;说完拉闭了屋门，牵庄之蝶又回到他的卧室，竟哗啦打开一个壁柜门，里边是五层格架，一尽是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ap;quot;我喜欢鞋子，≈ap;quot;他说：≈ap;quot;这每一双鞋子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ap;quot;庄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着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说：≈ap;quot;你擦擦眼角。≈ap;quot;；恍懈间想，如果这是为一些女人买的，为什么又没送去？或许送一又买一，在这儿当作另一种的档案吗？阮知非却取了一双给庄之蝶，说：≈ap;quot;这一双是前日西大街商场朱经理送我的，它没编号，没故事的，我转送弟妹吧，你一定要收下。≈ap;quot;庄之蝶带了皮鞋；匆匆离开了阮知非家，摩托已经骑过广济街十字口了，方记得身上有一张稿费通知单，掉头又返回钟楼邮局领取。钱并不多，二百余元。出来见街上行人骤多，看看表已是下班时间，手里提了鞋盒儿晃晃荡荡去停车处，倒觉得自己怎么就接受了这双皮鞋，干了件没趣的事儿，兀自笑笑，忽然心有所动，遂到电话亭里拨通了景雪荫家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直问：≈ap;quot;谁呀？谁呀？≈ap;quot;庄之蝶知道这是景雪荫的丈夫，咯噔放了电话。又给景雪荫的单位拨，一询，才知景雪荫去父母那儿探亲去了，人还没有回来，便拍了拍鞋盒儿，怏怏地走出电话亭，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的报栏下看报。一个青年就一晃一晃雀步近来，悄声说：≈ap;quot;要眼镜吗？≈ap;quot;衣服一亮，背心的前x处挂了一副圆形硬腿镜。说：≈ap;quot;不瞒你说，这是小弟偷来的，真正的石头镜，商店里明码儿标价八百元的，小弟要钱花，急于出手，你给三百元，拾个便宜吧。≈ap;quot;庄之蝶抬头看看天上，太阳白花花的，眼睛就眯着笑，在身上掏，掏出来了，不是钱是一张名片，说：≈ap;quot;小弟，不瞒你说，哥哥也是干这生意的。交个朋友吧，这是我的名片。≈ap;quot;那人接过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个敬礼，说：≈ap;quot;原来是庄老师，实在荣幸！我听过你一次报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认不出你来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你也喜欢写作？≈ap;quot;那人说：≈ap;quot;从小就梦想当作家，市报上去年还发过我一首小诗的。≈ap;quot;庄之蝶说：&39;≈ap;quot;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颗陨石，砸死十个人，有七个就是文学爱好者了！≈ap;quot;那人羞惭走开。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他，庄之蝶觉得好笑好气，就钻进一家杂货店去，将那二百元稿费看得很贱了，买了一套景德镇的瓷盘瓷碟，一个炒勺，一个蜂窝煤炉子，还有一套茶具，当下写了唐宛儿家的地址，嘱店家妥善送运，自个却骑了≈ap;quot;木兰≈ap;quot;径直往双仁府街的岳母家来。

    五十五年前，城北远郊的渭河岸上有过一位姓牛的奇人，能≈ap;quot;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ap;quot;，神出鬼没。那时杨虎城才结束了关中道上的刀客行径，拉竿子在西京城里作了纠纠武枭，就请他当幕僚。这奇人只有一颗野心，不愿在城中居住，依然在乡里筑三间茅屋，置一亩薄田，过懒散自在日子。但凡杨司令有了什么重大事情，方肯进城一次。不久，河南军阀刘镇华围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采用了日本人的计谋，从外打地道。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敌方在打地道，却不知地道将在哪儿出口，日夜在地里埋下土瓮，盛了水，看水的动静，各处都惶惶不可终日。奇人来了，长袍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来，坐在教场门的一块石头上吸水烟，吸了十二哨子，≈ap;quot;说：≈ap;quot;就在这儿挑泥凿池，置一个湖吧。≈ap;quot;杨虎城半信半疑，但还是引全城的水积蓄在那儿。结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湖心陷落，水从城外溢出，刘镇华只好溃退了，杨虎城感念此人，赏了双仁府街一条巷让他居住，此人却还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儿子住下。因为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儿子便开设了双仁府水局，每日车拉驴驮，专供甜水了。这一段历史，庄之蝶最乐意排说，惹动得家有来客，总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张她祖父的照片来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来看，看罢了，。还要走到双仁府街巷上，指点当年牛家独居这条巷子的情景。牛月清就训斥过庄之蝶：≈ap;quot;你这么四处张扬，是嘲笑我牛家后世的败落吗？我娘就是没生下个儿来，若是有儿，也不至于现在只守住那几间平房的！≈ap;quot;庄之蝶总要涎了脸说：≈ap;quot;我哪里是嘲笑了？牛家就是败落，不也是还有我这上门的女婿？！≈ap;quot;牛月清这时候就喊娘，娘，娘，你听见了吗？你女婿这口气是说他是名人，给牛家争了脸面了！你说说，他现在的名分儿有没有我爹我爷爷那时的名分儿大？≈ap;quot;

    双仁府的小院里还住着老太太，她是死活不愿到文联大院的楼上，苦得庄之蝶和牛月清两边扯动。庄之蝶每一次一进这边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闪出昔日的历史，要立于已经封盖的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视井台青石上绳索磨滑出的如锯齿一样的渠槽儿，想象当年街巷里的气象，便就寻思牛月清训斥他的话是对的。

    日在当顶，热气正毒，庄之蝶骑着≈ap;quot;木兰≈ap;quot;一拐进巷道，轰地一股燥气上身，汗水立时把眼睛都迷了。偏一只游狗，当道卧着，吐着一条长舌喘气。庄之蝶躲闪不及，≈ap;quot;木兰≈ap;quot;就往墙边靠，车没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却蹭去了一块皮。进了小院门口，赵京五正在屋里同牛月清说话，听见摩托车响就跑出来，说：≈ap;quot;总算把你等回来了！≈ap;quot;帮着先把车后的城墙砖抱了进屋。牛月清尖声叫道：≈ap;quot;快别把这破烂玩意儿往家搬！≈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你仔细看看，这是汉砖哩：≈ap;quot;牛月清说：≈ap;quot;你在文联那边屋里摆得人都走不进去，还要在这边摆！一块城墙砖说是汉朝的，屋里的苍蝇也该是唐代的了！≈ap;quot;庄之蝶看着赵京五，一脸难堪，却说道：≈ap;quot;这句话有艺术x；你那艺术细胞只有在发火时最活跃。≈ap;quot;让赵京五把砖又放到≈ap;quot;木兰≈ap;quot;后座上缚好，招呼进屋坐了。这是几间入深挺大的旧屋，柱子和两边隔墙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红松木料。虽浮雕的人虫花鸟驳脱了许多，毕竟能看出当年的繁华。左边的隔墙后间，八十岁的老太太睡在那里，听见庄之蝶的声就喊叫着让过去。老太大五十岁上殁了丈夫，六十三岁上神志就糊涂起来。前年睡倒了半个月，只说要过去了，但又活了过来，从此尽说活活死死的人话鬼语，做疯疯癫癫的怪异行为。年前冬月，突然逼了庄之蝶要给她买一副棺材，要柏木的，油心儿的柏木。庄之蝶说你这么硬朗的身子还要活二十年的，现在买了棺材干啥，况且城里人不准土葬的。老太太却说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着我的棺材我就知道还有个我哩。不吃不喝，进行要挟。庄之蝶没法，只好托人去终南山里购得一副。老太太却就把床拆了，被褥放在棺材里去睡，牛月清和娘闹，认为这样让外人看了多难看，以为儿女虐待老人，庄之蝶便对牛月清说，娘多半患了自恋症，她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奇怪的是她以棺材为床后，每每出门，脸上就要戴一个纸做的面具，气得牛月清不让她多出门上街。庄之蝶却喜欢逗她，说她有特异功能；如果自己能这样，不用学外国的魔幻主义小说，照直感写出来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说的。老太大喊叫他，他就走过去。那房间里窗子紧关，窗帘严闭，庄之蝶忽地沁出一身汗来。老太大说：≈ap;quot;这热什么呢！我年轻的时候天才叫热的，六月六就炸了红日头，家家挂了丝绸被褥晒。老年人的寿衣也晒，你爷爷却夹了伞从村巷里走，一句话不说的，村里人赶紧收拾衣服，紧收拾慢收拾，雨就哗哗啦啦下来了！现今天不热了，你觉得热是心热，你蘸口唾沫涂在n头上就不热的。≈ap;quot;庄之蝶笑着没有说话，老太太手指头蘸了唾沫涂在他的n头上，也顿觉两股凉气直钻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儿。老太太说：≈ap;quot;之蝶，刚才你爹回来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给我说他泼烦，说他的新来的邻居不是好邻居，小两口整天价吵，孩子也顽皮，常过来偷吃他的馍馍。你给你爹点一炷香吧。≈ap;quot;屋里一张案桌上放着岳父遗像，香炉里香灰满溢。庄之蝶点了香，抬头见墙角上一个蜘蛛旧，尘落得chu如绳索，拿了拐杖去挑。老太太说：≈ap;quot;不敢动的，那是你爹来了喜欢呆的地方！≈ap;quot;庄之蝶还要问，老太太就说：≈ap;quot;他来了，香一点着他就来了。你死鬼刚才在哪里着，这般快就来了？≈ap;quot;庄之蝶扭头四下看看，什么也看不见，香燃着，烟长如丝，直直冲上屋顶。老太太又说老头子在开水牌匣子，骂道：≈ap;quot;家里传下来的古董就这些水局的牌子，你还要拿走吗？上次市长也来家专门看过的，人家再来看拿什么看的？≈ap;quot;当枕头一直枕在头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压在了屁股下。庄之蝶只觉得好笑，还要说什么，牛月清在外屋喊：≈ap;quot;你净跟娘在那里说什么鬼活呀！你说完你走了，唬得我还敢进屋吗？≈ap;quot;庄之蝶走出来，说：≈ap;quot;娘说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种心灵感应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虽说十多年都不过了的，今年这生日别忘了买一刀麻纸给爹烧烧。≈ap;quot;就问赵京五有什么事，赵京五说：≈ap;quot;论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想让你去我家那儿看看。我家是旧式四合院，市长决策在我们那儿修建一座体育馆，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总说要去，总是抽不开身子；可我还要提醒你，你说要送我几件古董的。≈ap;quot;赵京五笑道：≈ap;quot;没问题，随便从床下取个什么，也比得你那块城墙砖。今日午饭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东，咱们去吃葫芦头去。我还有一宗大事要说给你的。≈ap;quot;牛月清说，≈ap;quot;大热天的葫芦头怎么吃，臭哄哄的，我才不去的。≈ap;quot;庄之蝶说：≈ap;quot;这你就不懂，葫芦头是西京小吃第一碗，虽说是猪大肠泡馍，调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过东门口&39;福来顺&39;的，当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门的&39;春生发&39;，传说祖上是得了孙思逸的真药方子，吃起来就不一般。你经年便秘，那是肠子上有病，吃什么补什么，该去吃的。≈ap;quot;牛月清说：≈ap;quot;吃什么补什么，那京五就吃不得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京五怎么啦？≈ap;quot;牛月清说：≈ap;quot;京五刚才给我说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个女于，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说破，见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听见劈劈啪啪燃鞭p，近去瞧热闹，才知道那女子结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么都行，就是不会恋爱，有二两猪脑子哩，还要再去吃猪肠子？≈ap;quot;庆之蝶说：≈ap;quot;京五失恋了？吃什么补什么，那就吃女人！≈ap;quot;赵京五哈哈笑起来，说他准备独身主义呀，起身拉庄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说：≈ap;quot;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办完了，你们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ap;quot;庄之蝶问：≈ap;quot;又什么事啦？≈ap;quot;牛月清说：≈ap;quot;今早我去朱雀百货大楼给娘买了个挠手，娘老说身上有虱，哪儿有虱，人老了皮肤发痒。买回来，谁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挠手，王嫂的倒比我买的做工好，我想把买的退了回去，只是担心退不了，你们出出主意怎么个退法？≈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一个挠手值几个钱，费这心思。≈ap;quot;牛月清说：≈ap;quot;你好大方，你是龚靖元嘛！≈ap;quot;赵京五说：≈ap;quot;嫂子过日子仔细。≈ap;quot;牛月清说：≈ap;quot;男人再能挣钱，婆娘不会过日子，也是白搭。何况他耙耙没齿，我匣匣还敢没底？≈ap;quot;京五，我想去了商店当然尽说好话，夸这挠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实心实意买了的，可谁想到孩子他爹也给老人买了，而且又都是你们的货！你想想，一个老人挠痒痒，能用了两个挠手吗？都是吃工资的人，一分钱也是不易的，多买一个放在那里，这不是浪费吗？所以希望能退掉一个。如果人家坚持不退，那就讲理儿了，说买卖要公平，如今共产党员都有退党的自由，买个货也不能退吗？现在的售货员都年轻，谁吃这一套，要变了脸儿吵怎么办？那咱也变脸，吵！你说说，吵起来用书面语言还是用chu话？≈ap;quot;庄之蝶说：≈ap;quot;让我听听你的书面骂语？≈ap;quot;牛月清说：≈ap;quot;你们强词夺理，混蛋，小王八羔子，c你娘的！≈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你说chu话说顺了，书面语言说着说着就滑了，c你娘应该说c你母亲的，这就文明了！≈ap;quot;气得牛月清说：≈ap;quot;京五你瞧瞧，你庄老师就是这号男人，从来不为我遮风挡雨！≈ap;quot;赵京五说：≈ap;quot;庄老师在外边可是年轻人崇拜的偶像哩！≈ap;quot;牛月清说：≈ap;quot;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边的人宠惯坏了他，那些年轻人哪里知道庄老师有脚气，有龋齿，睡觉咬牙，吃饭放屁，上厕所一蹲不看完一张报纸不出来！≈ap;quot;赵京五只是笑，说：≈ap;quot;我给你出主意，如果变了脸还不顶用，你就寻他们领导，领导不见，就给市长拨专线电话。≈ap;quot;牛月清说：≈ap;quot;就这么着，我立马就去，你们等着我回来再走！≈ap;quot;老太太听见牛月清要出门，却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妆走。牛月清不喜欢在脸上搽这样涂那样，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卧屋里嘟嚷不休：≈ap;quot;让戴面具不戴，连妆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么能让外人看了？牛月清一走，庄之蝶说：≈ap;quot;我在外边前呼后拥的，回到家里就这么过日子！≈ap;quot;赵京五说：≈ap;quot;嫂子这不错了，她文化浅些，可贤惠却比谁都强。≈ap;quot;庄之蝶说：≈ap;quot;她是脾气坏起来，石头都头疼。对你好了，就像拿个烧饼，你已经吃饱了，还得硬往你嘴里塞。≈ap;quot;就让赵京五在这儿坐着，他先骑车把城墙砖送到文联那边的房里去。

    刚返回来，一杯茶还未喝净，牛月清就进了门，提了一包刚出笼的r包子，喊叫娘快先吃着，一脸红光光的，说，≈ap;quot;你们猜猜，结果怎么样？≈ap;quot;赵京五说：≈ap;quot;这么快回来，人家还是不退？≈ap;quot;牛月清说：≈ap;quot;退了！≈ap;quot;赵京五说：≈ap;quot;嫂子行，出门在外到底要强硬呢！≈ap;quot;牛月清说：≈ap;quot;哪里就强硬了？我一去站在柜台，人家售货员问买什么，我支支吾吾说不清，人家就笑了，问是退货吧？我立即说退的。人家接过去就付了款，完了！≈ap;quot;赵京五吃了一惊：≈ap;quot;完了？≈ap;quot;牛月清说：≈ap;quot;可不就完了！这么的容易，我倒没意思起来了。≈ap;quot;三个人都不言语起来。庄之蝶说：≈ap;quot;咱们常常把复杂的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但也常常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太复杂了。≈ap;quot;牛月清撇了嘴道：≈ap;quot;作家这阵给我上课了！≈ap;quot;老太太吃包子，还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卧室里舀瓮里的醋。瓮很大，揭了布馕盖儿，满屋中都是味。赵京五说：≈ap;quot;什么香，这么浓的？≈ap;quot;牛月清说：≈ap;quot;娘，你搅醋瓮了？≈ap;quot;酿醋是每日都要用一g净棍儿搅的。老太太说：≈ap;quot;不用搅了，熟了。≈ap;quot;赵京五说：≈ap;quot;你们家自己做醋？≈ap;quot;牛月清说：≈ap;quot;你庄老师有怪毛病，街上的熏醋不吃，只吃白醋，我酿了一大瓮的。味儿真是纯的，给：你盛一塑料桶吧！≈ap;quot;赵京五说：≈ap;quot;我没庄老师挑剔，什么都吃的。如果泡有泡菜，我改日来尝尝。≈ap;quot;牛月清说：≈ap;quot;那你寻着地方了，我们家有泡菜、咸菜、糖蒜、辣子，只要你喜欢吃！≈ap;quot;当下便寻了塑料袋儿，竟各类给装了，让赵京五走时带上。庄之蝶说了几句他们家有乡下人口味的话，突然记起鞋子的事，就从提兜取出来给牛月清。牛月清说：≈ap;quot;给我买的？≈ap;quot;庄之蝶没有说是阮知非送的，她恶心阮知非，骂是≈ap;quot;流氓。≈ap;quot;就说是昨日在孟云房家，夏捷送的。牛月清见是一双细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脚鞋，叫道：≈ap;quot;天神，这么高的跟儿，这哪里是鞋，是刑具嘛！≈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话，如果是刑具，满街女人都是犯人了！≈ap;quot;牛月清就一边脱了旧鞋来试，一边说：≈ap;quot;你总希望我时髦，穿上这鞋，我可什么也不干了，你能伺候我吗？≈ap;quot;穿进去，前边就凸鼓起来，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脚r多，且宽，总是穿平底鞋，庄之蝶为此常叹息，说女人脚最重要，脚不好，该十分彩的三分就没有了。牛月清当下脸上不悦起来，说：≈ap;quot;我要穿高跟，只能穿北京产的，上海产的穿不成。≈ap;quot;庄之蝶只好将鞋收起，说那就还给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场人情。就和赵京五出门走了，装鞋的兜儿挂在摩托车上。一出街口，赵京五见庄之蝶情绪好起来，说起南郊十里铺有一农民企业家，姓黄的，人极能行，办了一个农药厂，已经有三次寻到他，说是一定要庄之蝶为他的药厂写点文章，文章可长可短，怎么写都可以，只要能见报纸。庄之蝶就笑道：≈ap;quot;你又拿他什么钱了，你偷了牛让我拔桩？！≈ap;quot;赵京五说：≈ap;quot;我怎么敢？不瞒你说，这厂长是我姨家的族里亲戚，姨以前给我谈说，我推托了，这厂长又三番五次上门求我，我就寻你了。我也想，为什么不写呢？这号文章又不是创作，少打一圈麻将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给五千元的！≈ap;quot;庄之蝶说：≈ap;quot;那我署个笔名。≈ap;quot;赵京五说：≈ap;quot;这不行，人家就要你的三个字的名。≈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我的名就值五千元？≈ap;quot;赵京五说：≈ap;quot;你总清高！现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贫吧，五千元也不是小数，你写一个长篇大不了也是这个数。≈ap;quot;庄之蝶说：≈ap;quot;让我考虑考虑。≈ap;quot;赵京五说：≈ap;quot;人家说好今日也来我家的，你拿定主意，钱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钱再写稿，现在这些个体户暴发了，有的是钱。≈ap;quot;

    说话间，两人到了赵京五家。一个爆玉米花的小贩在门前支摊子生火炉，烟雾腾腾的，赵京五近去踢了火炉，骂了：≈ap;quot;哪里没个地方、&39;在门口熏獾呢？≈ap;quot;小贩手脸乌黑，翻了白眼要还手，扑了几扑，还是咽了口唾沫把火炉提到一边去了。庄之蝶等烟散开，看看门牌，是四府街三十七号。门楼确是十分讲究，上边有滚道瓦槽，&39;琉璃兽脊，两边高起的楼壁头砖刻了山水人物，只是门框上的一块挡板掉了；双扇大门黑漆剥落，泡钉少了六个，而门墩特大，青石凿成，各浮雕一对棋鳞；旁边的砖墙上嵌着铁环，下边卧一长条紫色长石。赵京五见庄之蝶看得仔细，说这铁环是拴马的，紫色长石就是上马石，旧时大户人家骑马上街，鞍鞯上铃丁冬，马蹄声嗒嗒有致，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车威风的。庄之蝶很欣赏门墩上的雕饰，说西京城里什么风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门墩浮雕无人注意，他要拓些拓片出来，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价值的书的。进了大门，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砖雕的郑燮的独竿竹，两边有联，一边是≈ap;quot;苍竹一竿风雨≈ap;quot;，一边是≈ap;quot;长年直写青云≈ap;quot;。庄之蝶拍手叫道：≈ap;quot;我还未见过郑燮的独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ap;quot;赵京五说：≈ap;quot;现在要拆房子了，我准备把这完全揭下来。你要喜欢，你就保存吧。≈ap;quot;庄之蝶说：≈ap;quot;这两句诗当然好，但毕竟嵌在照壁上不宜，未免有萧条之感。≈ap;quot;入得院来，总共三进程，每一进程皆有厅房廊舍，装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乱七八糟的居住户就分割了庭院空地，这里搭一个棚子，那里苫一间矮房，家家门口放置一个污水桶，一个垃圾筐，堵得通道曲里拐弯。庄之蝶和赵京五绊绊磕磕往里去，出出进进的人都只穿了裤头，一边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门口搓麻将的，扭过头来看稀罕。到了后进程的庭院，更是拥挤不堪，一株香椿树下有三间厦房，一支木棍撑了木窗，门口吊着竹帘，赵京五说：≈ap;quot;这是我住的。≈ap;quot;进了屋，光线极暗，好一会儿才看清白灰搪的墙皮差不多全鼓起来。窗下是一张老式红木方桌，桌后是床，床上堆满了各类书刊，床下却铺了厚厚的一层石灰。庄之蝶知道那是为了隔潮的。赵京五招呼在两只矮椅上坐了，庄之蝶才发现矮椅j美绝伦，一时叹为观止，说：≈ap;quot;我在西京这么长时间了，真正进四合院还是第一回。以前人总是说四合院怎么舒服，其实全成了大杂院。这要住一家人是什么味道？≈ap;quot;赵京五说：≈ap;quot;这本来就只住我们一家，五0年，城市的贫民住进来，住进来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来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坏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是你们一家的，以前倒没听你说过，能有这么个庄宅，上辈人是有钱大户了？≈ap;quot;赵京五说：≈ap;quot;说出来倒让你吓一跳的，岂止是有钱人家！你知道清朝时八国联军攻北京吧，慈禧太后西逃西京那是谁保驾的？那是我老爷爷。老爷爷做刑部尚书，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这一条街全是赵家的。八国联军攻到了京城，他是朝里五个主战人物的领袖，且暗中支持过义和团。朝廷对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鸿章留京与鬼子签了辛丑条约，洋人就提出要严惩主战派，点名要交出我老爷爷，由他们绞死。慈禧无奈，在西京下了圣旨，西京市民在钟楼下六万人集会反对；声言若交出我老爷爷，慈禧就不能呆在西京。慈禧一方面迫于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将自己的大臣交给洋人，就下了一旨&39;赐死&39;。我老爷爷便吞黄金，吞后未死，又让人用纸蘸湿了糊口鼻而亡。死时五十岁。从那以后，赵家一群女人，为了生计，一条街的房就慢慢卖掉，只剩下这一座院落。你瞧瞧，现在留给我这后代的只有这两个矮椅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嚯，你原来还有这般显赫的家世，半年前市长组织人编写《西京五千年》，我负责文学艺术那一章，书成后，看到有一节写了清朝的一个刑部尚书是西京人，知道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爷爷寿终正寝，现在见你倒难了！≈ap;quot;赵京五笑了：≈ap;quot;那西京的四大恶少，就不是现在的这般崽子了！≈ap;quot;庄之蝶站起来，隔了竹帘看见对门石阶上有红衣女子一边摇摇篮的婴儿一边读书，说：≈ap;quot;世事沧桑，当年的豪华庄院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没有了！我老家潼关，历史上是关中第一大关，演动了多少壮烈故事，十年前县城迁了地方，那旧城沦成废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废城的楼上感叹了半日，回来写了一篇散文登在市报上，不知你读到没有？≈ap;quot;赵京五说：≈ap;quot;读过了，所以我才让你来这里看看，说不定以后还能写点什么。≈ap;quot;竹帘外的红衣女换了个姿势坐了，脸面正对了这边，但没有抬头，还在读书，便显出睫毛黑长，鼻梁直溜。庄之蝶顺嘴说句：≈ap;quot;这姑娘蛮俊的。≈ap;quot;赵京五问：≈ap;quot;说谁？≈ap;quot;探头看了，说：≈ap;quot;是对门人家的保姆，陕北来的。陕北那鬼地方，什么都不长，就长女人！≈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我一直想请个保姆，总没合适的、劳务市场介绍的不放心。这姑娘怎么样？能不能让她在他们村也给我找一个。≈ap;quot;赵京五说：≈ap;quot;这姑娘口齿流利，行为大方，若给你家当保姆；保准会应酬客人的。但院子里人背他说，主人不在，她就给婴儿吃安眠药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这话我不信，多是邻里的小保姆看着她秀气，跟的主儿家又富裕，是嫉妒罢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那就真胡说了，做姑娘的会有这种人？≈ap;quot;两人重新坐下，赵京五就关了门，开始打开一个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给庄之蝶看，无非是些古书画、陶瓷、青铜器，钱币、碑帖拓片、雕刻件，庄之蝶倒喜欢起那十一方砚台了。赵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这些砚台，它不仅是端砚，兆砚、徽砚。泥砚，且所产年代古久，每一砚上都刻有使砚人的名姓。他一方方拿起来让庄之蝶辨石色，观活眼，用手抚摩来感觉了，又敲了声在耳边听。然后讲此砚初主为谁，二主为谁，历史上任过几品官衔，所传世的书画又如何有名，热羡得庄之蝶连声惊道：≈ap;quot;你这都是怎么收集的？≈ap;quot;赵京五说：≈ap;quot;那几方是收集得早了，有些是和人交换的，这一方花了三千元买的。≈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三千元，不便宜哟！≈ap;quot;赵京五说：≈ap;quot;还不便宜？现在把这方拿出去卖，两万元我还不让的。月前去莲湖区博物馆，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馆，各区的文物都要上交，区博物馆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东西未人注册登记，想处理了为职工搞福利。我去见了这砚，爱得不行，要买，他们说一万元，还了半天价，毕竟熟人好办事，三千元就拿走了。≈ap;quot;庄之蝶半信半疑，又拿过砚来细细察看，果然分量比一般砚重了几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边有金属的细音，而砚的背面一行小字，分明写着≈ap;quot;文征明玩赏。≈ap;quot;庄之蝶骂道：≈ap;quot;京五，你懂这行，再有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么事我也不管了！≈ap;quot;赵京五说：≈ap;quot;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给我透风，说是龚靖元的儿子龚小乙手里有一方好砚，他是吸大烟的，说是单等他爹出国访问后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货，弄了来我一定先满足你。我说过要送你东西的，这两件怎么样？≈ap;quot;庄之蝶看时，是两枚古币，又翻来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ap;quot;京五，你个鬼头，骗别人倒好，竟来唬我，这孝建四铢珍贵是珍贵，却是汉五铢钱脱胎换形来的，这枚&39;靖康元宝&39;也是普通宋币制的！≈ap;quot;赵京五尴尬他说声：≈ap;quot;我是试你的眼力的，还真是行家里手！那我送你一块真家伙，这可是稀罕物的。≈ap;quot;便取了一个红丝绒小包，打开了，是两枚铜镜。赵京五比较着，要拣出一枚给了庄之蝶。庄之蝶认得一枚是双鹤衔绶鸳鸯铭带纹铜镜，一枚是千秋天马衔枝骛凤铭带纹铜镜，心下喜之不尽，一伸手全拿了过来，说：≈ap;quot;这活该是一对儿，要送就送个双数。你收集的砚台多，赶明儿我也送你一块，你凑你的百砚好了！≈ap;quot;心下自喜。赵京五却一时为难了，说：≈ap;quot;我送了你，但你得向汪希眠给我求一幅画的。≈ap;quot;庄之蝶说：≈ap;quot;那还不容易吗？改日我领你去他家，要什么画什么，他还得拿酒r招待的！≈ap;quot;当下拿了镜到窗前观看。

    这时节有人敲门，赵京五问：≈ap;quot;谁？≈ap;quot;并未回答，忙示眼色，庄之蝶立即将镜揣入怀中，赵京五自个也关了木箱上锁放好，上边堆一些破旧书报≈ap;quot;问：≈ap;quot;谁呀？≈ap;quot;回答：≈ap;quot;是我。≈ap;quot;赵京五拉开门就叫道：≈ap;quot;是黄厂长？！≈ap;quot;你怎么现在才来，庄老师已经在这里等你了半天，一块去吃饭的，我们的肚子早都饿得咕咕响了！≈ap;quot;庄之蝶看时，此人又chu又矮，一脸黑黄胖r，却穿一件雪白衬衣，系着领带，手里拎了一个大包。站起遂与之握手。黄厂长握了手久不放下，说：≈ap;quot;庄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今天总算见到了！我来时说去见庄先生呀，我那老婆还笑我说梦话。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荣耀荣耀！≈ap;quot;庄之蝶说：≈ap;quot;噢，那我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ap;quot;三人都嗬嗬大笑。黄厂长说：≈ap;quot;庄先生真会说笑话，真是人越大越平易！≈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我算什么大！弄文学的只不过浪个虚名，你才是财大气chu！≈ap;quot;黄厂长还在握着庄之蝶的手，握得汗渍渍的，说：≈ap;quot;庄先生，话可不能这样说，我看过你的一些报道，咱都是乡下穷苦人出身，过去钱把我害苦了，现在钱是多了，但钱多顶得住你的大名？我可能比你年长，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以后有什么手头紧张，你给哥哥说一声，有我的就有你的。咱那药厂生意正好，101农药市面上很紧俏，你几时能赏脸儿去看看，我们随时恭候哩！≈ap;quot;赵京五说：≈ap;quot;事情我对庄老师说了，咱也不必绕圈子，都是忙人，庄老师从来不写这类文章的，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个时间，叼；日去厂里先看看，然后是五千元你交给我。见报是没问题的。话可说清，只能是五千字！≈ap;quot;黄厂长这才松开了手，给庄之蝶鞠了一躬，不迭声他说：≈ap;quot;多谢了，多谢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那几时去呢？≈ap;quot;黄厂长说：≈ap;quot;今下午怎样？≈ap;quot;庄之蝶说：≈ap;quot;那不行的，大后天下午吧！≈ap;quot;黄厂长说：≈ap;quot;行，大后天我来接你好了。≈ap;quot;京五，庄先生这么看得起我，我太高兴了，咱们出去吃饭吧，你说上那个饭庄？≈ap;quot;赵京五说：≈ap;quot;今日我做东，我们商量了去吃葫芦头的。≈ap;quot;黄厂长说：≈ap;quot;吃葫芦头太那个了吧！≈ap;quot;庄之蝶说：≈ap;quot;吃葫芦头方便，这儿离&39;春生发&39;又近的。≈ap;quot;黄厂长说那就依你，≈ap;quot;掏了包儿里一瓶西风酒，三瓶咖啡，两包蓼花麻糖，一条≈ap;quot;三五≈ap;quot;牌香烟，让赵京五收下。赵京五不好意思，说：≈ap;quot;见一面分一半，庄老师你把香烟拿了吧。≈ap;quot;庄之蝶拒不要，说洋烟大爆抽不惯的。≈ap;quot;黄厂长就说了：≈ap;quot;京五你不要让了，庄先生爱抽国产烟，改日我买三条五条&39;红塔山&39;送去。这点小礼品再推让，我脸上就搁不住了！≈ap;quot;赵京五收了礼品，却仰面对庄之蝶笑，笑了笑说：≈ap;quot;肚子是饥了，可你难得来我这儿一趟，能不留个笔墨吗？只写一幅，耽搁不了些许时间的。≈ap;quot;庄之蝶就说：≈ap;quot;你是个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可你什么没有，倒要我的字？≈ap;quot;赵京五说：≈ap;quot;名人字画嘛，我也要保存几张的。≈ap;quot;

    立时桌子安好，展了宣纸，庄之蝶提了笔却没词儿，歪着脑袋问：≈ap;quot;写些什么？≈ap;quot;赵京五说：≈ap;quot;随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写上最好，日后真成了惊天动地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ap;quot;庄之蝶略有沉吟，挥毫写了：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赵京五看了，说：≈ap;quot;这是什么意思？上句有个&39;蝶&39;字，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个&39;月&39;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39;有致&39;、&39;无聊&39;能祥出，&39;来&39;与&39;去&39;我就弄不明白了！庄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笔在旁写下一行小字：≈ap;quot;赵京五索字，遂录古人诗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吾一字虽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后也必是文物，一字可卖八百元吧！如此算来，赵京五若有后代，已得我上万元了！不写了，不写了，庄之蝶就此掷笔。赵京五一字字念完，乐得抚掌大笑：≈ap;quot;这最好，这最好，真的值上万元的！≈ap;quot;

    黄厂长在一旁看得眼馋起来，说。≈ap;quot;庄先生也赏我一幅吧，我会裱得好好地挂在中堂的！≈ap;quot;不待庄之蝶应允，就过来添墨汁，没想用力过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里去洗。庄之蝶悄声说：≈ap;quot;他这一洗，将我的&39;荣耀&39;洗没了！≈ap;quot;一两人就吃吃笑。赵京五说：≈ap;quot;给他写一幅吧，有钱的暴发户喜欢个风雅的。≈ap;quot;庄之蝶说：≈ap;quot;噢，现在是只要一当了官，什么都是内行了。咱们的市长原是学土壤学的大学生，当了市长，工业会上他讲工业，商业会上他讲商业，文联会上他又讲文学艺术创作，你还得一字一字去记！这些暴发户一有了钱，也是什么都有了！≈ap;quot;赵京五说：≈ap;quot;他就是再有钱，还不是要附你的风雅吗？≈ap;quot;庄之蝴即写了：≈ap;quot;百鬼狰狞上帝无言；星有芒角见月暗淡。≈ap;quot;赵京五正要说≈ap;quot;妙≈ap;quot;，竹帘一挑，一个声音先进来：≈ap;quot;哪个是作家庄之蝶？≈ap;quot;庄之蝶看时，门里跳进来的是对门的小保姆。

    原来黄厂长在水池里洗手，小保姆问干什么呀，弄得一手的墨？黄厂长说请作家庄之蝶写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庄之蝶的书，在婴儿口中塞了n嘴儿就跑过来了，庄之蝶从没遇到过谁这么当面直喊，连个老师也不称呼，但不知怎么却喜欢了她的率真，便看着那一张俏脸儿说：≈ap;quot;我是庄之蝶。≈ap;quot;小保姆瞧了瞧，却说：≈ap;quot;你骗我，你哪里会是庄之蝶？≈ap;quot;黄厂长倒吃了一惊，拿眼看赵京五。赵京五问：≈ap;quot;你说庄之蝶是什么样子？≈ap;quot;小保姆说：≈ap;quot;他起码比你要高，这么高的！≈ap;quot;用手比划着。庄之蝶说：≈ap;quot;哎呀，这物价天天长，个头就是不长，要当庄之蝶也当不成了！≈ap;quot;小保姆才认真起来，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脸就通红，但立即说：≈ap;quot;实在对不起，冒犯你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你在对门那家当保姆？≈ap;quot;小保姆说：≈ap;quot;是个小保姆，您该笑话我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哪里敢笑话，刚才我还对京五说：这姑娘一边看孩子还一边读书，在保姆中不多见的！≈ap;quot;保姆说：≈ap;quot;您不贱看我，那您就该赠我一幅字了！庄之蝶说：≈ap;quot;凭你这种口气，我敢不吗？叫什么名字？≈ap;quot;保姆说：≈ap;quot;柳月。≈ap;quot;庄之蝶愣了愣，喃喃起来：≈ap;quot;又是一个月？≈ap;quot;遂写了一联古诗：≈ap;quot;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ap;quot;赵京五在旁说：≈ap;quot;柳月，你好福气的，我摊的笔墨纸砚，倒让你捡了便宜！庄老师给你写了字，你得介绍一个你村里的姑娘来给庄老师家当保姆。≈ap;quot;柳月说：≈ap;quot;庄老师是什么人家，我们那儿的人chu脚笨手的，可没有能人得眼的！≈ap;quot;庄之蝶说：≈ap;quot;看一个就知道一群，你一定会找一个好的。≈ap;quot;柳月想了想，说：≈ap;quot;那就只有我了！≈ap;quot;赵京五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说出这般话来，忙给柳月使眼儿。庄之蝶却合掌叫道：≈ap;quot;我就等着你说这话的！≈ap;quot;得意得柳月哇地一声，嘲笑了赵京五：≈ap;quot;你还给我丢眼色的，怎么着，我一证实他是庄老师，我就感觉我要当他家保姆了！≈ap;quot;赵京五说：≈ap;quot;这不行的，你和对门那家订的有合同，你走了，他们知道是我介绍了去别的人家，不知该怎么骂我了？！≈ap;quot;柳月说：≈ap;quot;我当他家童养媳？≈ap;quot;庄之蝶却平静了脸，说：≈ap;quot;这样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满，你就让京五找我吧。≈ap;quot;

    三人吃饭来到街上，庄之蝶说柳月压g不像是乡里来人，可乖呢。赵京五说：≈ap;quot;谁能想到她出落得这般快的。初来时，穿一身chu布衣裳，见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说话。有一天，那家人上了班，她开了柜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镜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见，说了句&39;你像陈冲&39;，她说是吗？却呜呜地哭。谁也不晓得她为什么哭！头一个月发了保姆费，主人说，你给你爹寄些吧，黄土屹崂上的日子苦焦；她没有，全买了衣服。人是衣裳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满院子的人都说像陈冲，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个儿x格都变了。≈ap;quot;庄之蝶提说柳月，是觉得这姑娘x格可爱，无意间露嘴儿一句，却引得赵京五说了一堆，见赵京五又说出：≈ap;quot;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吗？可别雇了个保姆却请了个小姐！≈ap;quot;就不愿多搭理，自个儿往前走了。走过一条小巷，看见近旁谁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树，一片泛黄的叶于被风忽地吹来，不偏不倚贴在他的右眼窝上，便突然说：≈ap;quot;京五，从这条巷拐过去是不是清虚庵？≈ap;quot;京五说：≈ap;quot;是的。≈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我新识了一个朋友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块去吃葫芦头热闹！≈ap;quot;赵京五说：≈ap;quot;你是说尼姑慧明吧？≈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人家是佛门人，去吃猪大肠？≈ap;quot;干赵京五说：≈ap;quot;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来我也认识认识。≈ap;quot;庄之蝶说：≈ap;quot;我速去速来。≈ap;quot;发动了≈ap;quot;木兰≈ap;quot;，嗖地一声骑着去了。

    车一在门前响，低矮的院墙上就冒出一个油光水亮的头来，喊：≈ap;quot;庄老师！≈ap;quot;庄之蝶看时，正是唐宛儿，吟吟对他笑哩。墙头上罩满了爬壁藤，庄之蝶寻思这女人怎么这样巧地就发现了他，油头粉脸却在一片绿中不见了，遂听墙内一连三声：≈ap;quot;你稍等一下，我来开院门！≈ap;quot;

    原来妇人正上厕所，蹲在那里看墙g被水浸蚀斑驳的痕迹，看出里边许许多多人的形状来，不知怎么就想起庄之蝶，兀自将脸也羞红了。偏这时听见摩托车声，慌乱中站起来一看，恰恰就是庄之蝶，急拉起了溜脱在脚脖处的米黄色裤裙，颤和和跑出来。

    庄之蝶从门缝往里瞧，妇人一边跑一边系裤带，却并没有跑来开院门，倒进堂屋，正看着了丰满的微微后翘的臀部的扭动，心里就地嗖一阵麻酥。

    唐宛儿在屋里当镜又整了整头发，用一块海绵蘸了胭脂敷在颧骨处，涂了唇膏，跑出来把门打开，便长久地倚地门扇上给客人慈眉善眼了。庄之蝶看着那一对眼睛，看出了里边有小小的人儿，明白那小人儿是自己，立即说：≈ap;quot;周敏呢，周敏不在家？≈ap;quot;妇人说：≈ap;quot;他说今日要去印刷厂，一早就走了的。≈ap;quot;庄老师你进来呀，这么大日头的也不戴了帽子！≈ap;quot;庄之蝶一时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对于自己是一种失望还是一种希望，便提了兜儿走进来。落了座，妇人沏茶取烟，把风扇打开了，说：≈ap;quot;庄老师，我们怎么感激你哩，你这么大名气的人，别人要见也见不上的，我们倒受你太多的恩惠。≈ap;quot;庄之蝶说：≈ap;quot;受我什么恩惠？≈ap;quot;妇人说：≈ap;quot;你送来那么多餐具，甭说我们现在用不完，就是将来正式成家过日子，用也用不完的。≈ap;quot;庄之蝶这才记起让杂货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ap;quot;那有几个钱。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费。≈ap;quot;妇人把凳子搬在庄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绞了腿，说：≈ap;quot;一篇小文章就买到那么多东西？周敏说，发稿酬算字数，标点符号也算字的。那你写一本书，光标点符号就要值多少钱的！≈ap;quot;庄之蝶噗地笑了：≈ap;quot;如果只有标点符号，就没有人付稿费了：≈ap;quot;妇人也就身子抖动，笑得放出声来，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坠下的圆领衫儿，因为在笑时圆领衫儿拥过来，已经露出很大很白一块x口了。偏这一提，倒使庄之蝶心里咯噔一下，以后眼光一到那里就滑过去了。妇人说：≈ap;quot;庄老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写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吗？≈ap;quot;庄之蝶说：≈ap;quot;这怎么说呢？好多是我推想的。≈ap;quot;妇人说：≈ap;quot;你怎么能想到那么细？我对周敏说了，庄老师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人，有这样一个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ap;quot;庄之蝶说：≈ap;quot;她说她下一辈如果还转世，再也不给作家当老婆！≈ap;quot;妇人似乎甚是吃惊，闷了一时，低了眉眼说：≈ap;quot;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里尝过给chu俗男人作妻子的苦处！≈ap;quot;竟噗嗒掉下一颗泪来。庄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庄之蝶没有见过她的那个丈夫的、但庄之蝶现在能想象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于是安慰道：≈ap;quot;你是有福的，就你这长相，也不是薄命人。过去的事过去了，现在不是很好吗？≈ap;quot;妇人说：≈ap;quot;这算什么日子？西京虽好，可哪里是我长居的地方？庄老师你还会看相，就再给我看看。≈ap;quot;妇人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过来，放在庄之蝶的膝盖上了，庄之蝶握过手来，心里是异样的感觉，胡乱说过一气，就讲相书上关于女人贵贱的特征，如何额平圆者贵凹凸者贱，鼻耸直者贵陷者贱，发光润者贵枯涩者贱，脚跗高者贵扁薄者贱。妇人听了，一一对照，洋洋自得起来。只是不明白脚怎么个算是附高，庄之蝶动手去按她的脚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却停住，空里指了一下，妇人却脱了鞋，将脚竟能扳上来，几乎要挨着那脸了。庄之蝶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看那脚时，见小巧玲咙，附高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脚心便十分空虚，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头，大脚趾老长，后边依次短下来，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差不多要长啸了！看着妇人重新穿好袜子和鞋，问：≈ap;quot;你穿多大的鞋？≈ap;quot;妇人说：≈ap;quot;三十五号码的。我这么大的个，脚太小，有些失比例了。≈ap;quot;庄之蝶一个闪笑，站起来说：≈ap;quot;这就活该是你的鞋了！≈ap;quot;从兜里取了那双皮鞋给妇人。妇人说：≈ap;quot;这么漂亮的！多少钱？≈ap;quot;庄之蝶说：≈ap;quot;你要付钱吗？算了，送了你了！≈ap;quot;妇人看着庄之蝶，庄之蝶说：≈ap;quot;穿上吧！≈ap;quot;妇人却没有再说谢话，穿了新鞋，一双旧鞋嗖地一声丢在床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