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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续金瓶梅 作者:隔帘花影

    第二十一回 花园营有女伤春汴河桥无心遇旧诗曰:彩云开处见仙人,莫把仙人便认真。

    柳叶自然描翠黛,挑花原自点朱唇。

    手中扇影非为扇,足下尘生不是尘。

    如肯参禅干屎撅,须知粪溺有香津。

    按下云娘在淮安暂且栖身不题。却说水氏红绣鞋与使女红香,只因得南g吉之宠,作了许多y孽,报应不爽:罚红绣鞋托生在鲍指挥家为女,改名丹桂;罚红香托生在卞千户家为女,改名香玉。因同是在京武职官,遂做了干亲家。不上五六岁,俱已定了婚姻,丹桂许了侯指挥之子,香玉许了王千户之了。

    后来徽宗靖康年间,金兵抢进关来,童贯上了一本,把京营武职官儿,都调在边关外把守,做了营头。一时间,各携家眷,领兵起身,各守汛地去了。鲍指挥是山西居庸关参将,卞千户是真定府游击。不料靖康六年,金兵干离不南侵,鲍指挥奉着延安府经略种师道的令箭,管西路扎营。不消金朝大军进来,只前哨就杀了个干净,众军望风而走,鲍指挥自刎而亡。那卞游击守真定府,只有守城的老弱兵马不上一千。先一次,到城下就降了。不料金兵受币讲和退去,被种经略查失去城池,把这些降将正了军法,一概斩首。他两家武官,人亡家破,流落在本管地方,寡妇孤女,一贫如洗,或是绩麻纺线,贫不聊生。

    原只望平定了,雇辆车回汴梁来,找寻旧日家业,谁料金兵得了中原,宋高宗南渡,一乱就是八九年。女儿渐渐长成了,又不知那公婆、女婿存亡下落,就是卞鲍两干亲家,隔了河北、山西,数年间那得个信息。两家在外,穷苦无依,如飘蓬落叶,不消细讲。

    到了建炎二年,宗泽守汴京,立下营寨,拜曲端为大将,收了王善百万人马,招抚逃民,开屯复业。这须在外穷民,尽回东京,如水归相似。却说鲍指挥娘子因丈夫不在,又嫁了一个姓阮的守备,是汴梁人,年纪七十岁了。因有个十二岁儿子,又丧了妻子,没人看管,听见说鲍指挥娘子是汴梁人,要娶他续弦。鲍家娘子才四十三岁,也愁外乡难住,拣择不的年纪,没奈何就接了首帕,胡乱成了夫妇。

    这丹桂姐年已十四岁了,生的比花花解语,似玉玉生香。

    原是京城打扮,又缠的山西大同的小脚儿,真是风流绝代。因家贫,没甚么妆束,天然雅素,但见他:面皮儿不红不白,身端儿不瘦不肥。红馥馥的朱唇,香生春色;碧澄澄的青眼,光转秋波。动人处,天香国色,只堪雅淡梳妆;照影时,月魄冰心,不厌寻常包裹。

    盘头水作油,浮水游鱼沉不见;对面花为镜,采花蛱蝶见还疑。

    这阮守备闻得宗元帅招抚逃民,趁此机会,就雇了两辆鬼头车儿,载了这十二岁的儿子和这随娘改嫁的女儿丹桂姐,一路回汴梁来。说不尽风餐水宿,到了自己住的剪子巷,找寻他的子侄,都不知搬在那里去了。一所旧房,被官改成造盔甲的厂,那里还有家里?没奈何,赁了三间房在花园营里,隔着汴河,使家人李小乙开个冷烧酒店,老守备在门首坐着上账,鲍丹桂自和母亲在屋里做须针指,替人缝衣做鞋,得须钱来度日。

    阮守备这个儿子,年虽十二,甚是痴呆,吃饭穿衣,不知道东西南北,屙屎溺尿,也要人领他去,顺口叫做憨哥,鲍家母女好不呕气。这里按下不题。

    却说这汴梁,自宗泽安下营寨,整练军马,不消半年,兵马钱粮件件俱足,城池寨堡,整旧如新,把金人连败了二阵,拔营而去,不敢近河北来。宗泽连连上本,要定日过河,与金兵决战,恢复失去城池,以报二帝之仇。不料朝里汪黄二相,力劝高宗要与金人讲和,怕宗泽过兵,惹动金兵,再开了江南边衅,屡疏不听;收得王善人马,请旨封赏,俱不准行;把士气大沮。宗泽愤气,生出背疽,一月而亡,临死,大叫“过河”三声,其气方绝。因此人心解体。幸得东京大将曲端镇守了几年,人民归业,略有太平光景。

    这汴梁原是繁华之地,士女极是奢侈,好游春看景的,虽经了大乱,那风俗到底不改。遇着佳节,都要出城外汴河之上,一般走马卖解、品竹弹筝、打弹抛毬、擎鹰架犬,弄百般杂戏儿顽耍。那一时是建炎三年二月,清明佳节,但见:重重烟雾,淡淡风光。轻寒轻暖,佳人初试薄罗裳;乍雨乍晴,荡子共游芳草地。绿杨外秋千,对对红妆双跨凤;青林边猎骑,纷纷锦袄乱飞鹰。弹棋蹴□,五陵豪侠藏钩;拨阮调筝,百斗狭斜博醉。柳外青楼皆系马,车中红袖不垂帘。

    那鲍丹桂年已十六岁,不消说容颜娇丽,又且绝世聪明。

    看着那阳和天气,柳叶儿半青半黄,杏花儿半开半落,汴河上的游人妇女,俱是香车宝马、巧样的钗梳、异色的绫罗,滚滚香尘,如云霞相似,自己却穿着一身chu布衣服,清水梳头,连油也不见一点。恹恹春气,又沉又困,想到邻家去打打秋千,又没件衣服,怎样去?又想道:“从小的公婆、夫婿,不见个音信!”倚窗默默无言,不觉吊下两行珠泪,正是对景伤春。

    有《浣溪纱》词:

    燕蹴新泥堕画梁,海棠红艳妒罗裳,日斜无事暗思量。柳绿春眠无限恨,桃花香暖不成妆,难将心事写纱窗。

    不消说这丹桂姐年少怀春,是女儿家的本等。却说他母亲从着鲍指挥时,在京城和这一答女客们当会游春,何等风流富贵,耍笑风骚。夫妇二人,原是一对京城里在行的妙人儿。一时没奈何,嫁了个老守备,吃的是chu茶淡饭。到晚上的床来,这老官儿倒下头,一觉鼾睡,直聒到天明,再叫不醒。就是一月间,勉强来奉承一两遭,一似那杀败的残兵,望着城门,先抛枪弃甲,弄了半日,还是g折枪杆,才有须气儿,又滚出来了。这鲍指挥娘子,今年四十五岁,是经过大风大雨的,守了一年活寡,见这须春色,想起富贵时节,在岳庙林下,多少妯娌姊妹顽耍,今日到了这个尽头日子。看见女儿落下泪来,一面劝道:“我儿,你有了这般人才,怕没有好对儿,因甚么凄惶?”说着,不禁也吊下泪来。

    娘女两个正自悲切,忽邻舍家一女,也有十五六岁。他父亲是吴银匠,乱后起家,开个小当店,常过来与丹桂说话耍子。

    今上墙来,探着半截身子道:“姐姐,你不出去河上耍耍?闻得清明河上柳林里有三起会。一起是走黄河九曲的会,札下九层门,随人进去,再走不出来。一起是团秋千会,只用一个车轮儿,这须妇女扳着短墙,用个滑车,团团转将起来,飞也似和花蛾一般,打的好不爱人;到了半天里,胆小的还有唬出屎来的。又有一起香孩儿会,旗旛竹架札在半天里,把人家好俊孩儿,扮做八仙过海、童子拜观音、蟾g折桂、唐明皇游月g,各样的故事。这时节,谁肯家里坐着?我母亲着我来问阮nn,一答儿好去走走,一路也好回来。”说着话,丹桂姐揩揩眼泪道:“就是去,我娘女们也没有衣裳穿,那里去借?”那女儿道:“俺今日要请个两姨妹子,他送了衣裳来,因犯了心疼病不来了。现放着衣裳两三套,店里当的簪子、珠冠儿、环儿,都戴不了。你肯同去,我就送来。”丹桂姐点了点头,那儿女下墙去了。过不多时,只见又上墙来,送过一个包袱。打开看看,包着四套衣裳。又是一个匣子,盛的钗环翠花。丹桂母女看见,不觉笑上脸来,便道:“为没衣裳穿,不得出去踏青,哭的眼也红了,怎么天假其便的,就有姑娘来请你陪去走走!”

    说不及话,吴银匠媳妇也过来了,道:“阮nn,你也忒煞拘紧姑娘,这样节令,谁家不出去!女儿只管死坐着,忧煎出病来。”又看着丹桂道:“这样一表人材,出去着人家看看,也好来提亲。常言:有珠不露,谁知是宝。你老人家也还是半老佳人,也在这河崖上走走就回来。也是一年一个清明,这样大乱年景,知道耍上几遭?”说毕,阮守备进来说:“娘们走走去,大家早回来,我在家里看门罢。”也只为不得已,借着游耍,安他久旷的心。老人家娶了少妇,多是如此陪罪。说毕,阮nn替女儿梳了头,c上钗环珠翠,又捡红绉纱上好的衣裳与丹桂穿,打扮得十分俏丽,自家也穿戴起来。丹桂还只管对着镜子收拾,吴银匠媳妇母子已收拾完,立在门首来催了,丹桂只得跟着娘走出门。

    大家同沿着河,往柳林中去耍子。才走不得里许路,早看见桃红柳绿,桃柳下东一攒,西一簇,都是游人吃酒作乐。也有吹弹歌舞的,也有猜权行令的,也有抱着小优儿亲嘴狂饮的,也有携美妓女勾肩搭背的,都顽成一团,耍成一块。不一时,会来了,更装扮妖艳风流,乱人耳目。丹桂看在眼里,先是又羞又爱,后来又喜又馋,不觉心里跳的r也麻了,其实按纳不下。就是老实女儿,到了这个男女混杂处,还要想到那个滋味处,何况丹桂前生又是钻骨透髓风骚一个水氏红绣鞋,他一灵不昧,怎么不现出本相来?

    走了几处,又有那些走马的、打团秋千的、走黄河的。天色过午,只得路傍坐在一座亭子上。忽见一辆小车,搭着席棚,载着一个妇人,约有四十多年纪。又一个女儿,有十分姿色。

    车夫也来林子里歇凉,买了两个烧饼、两碗粉汤,送到车上去,给那妇女吃。这吴银匠媳妇问道车夫:“是那里来的?”车夫道:“来的远着哩,从真定府直走到了汴梁,有半个月了。”

    说毕,见车上妇人探出头来,看了一回,又看着阮nn道:“你不是鲍婶子么!怎么坐在这里?”阮nn一看,才认得是卞千户娘子:“我的十年前干亲家,在这路上相遇,不是你看见,我就当面不认得了。”

    妇人连忙下车来,扶着女儿香玉,出来拜见鲍nn母女二人。原来香玉、丹桂六岁上分别,今已十年,俱是十六岁,各各长成。虽依稀仿佛,也认不真,却你见我如花,我见你似玉,彼此相爱,十分欢喜。阮nn就问道:“卞nn,你既到此,可曾打点下住处么?”卞千户娘子道:“离了多年,亲戚都不知那里去了,住处正要寻哩。”阮nn道:“若没住处,何不且到我家去落落脚着。”卞千户娘子听了大喜,道:“婶婶家若落脚住得,可知好哩!”阮nn道:“自家姊妹,怎么住不得!日已西下,就同去罢。”因大家起身,走上路来。到了家门首,吴银匠家们拜了两拜家去了。

    阮守备见丹桂娘们领着两个妇女进门,问道来历,阮nn说是两姨姊妹,今日从真定府回来,留下住两日,好寻他的房子。阮守备看见一个半老佳人,又领着个绝色女儿,又没个男人,连忙请进屋里去,也就动了个不安本分的心肠,借色图财的恶念。想了一想:“如今金兵乱后,料他没有亲人,我又添上一个女儿,少也得几十两银子财礼。”欢欢喜喜去买了须小菜下饭,让他母子坐下,大家饮酒吃饭。久别相逢,欢喜非常。

    车夫将他娘们的被囊皮箱搬下来,找完了车价去了。丹桂姐把衣服首饰送还吴银匠家不题。

    原来阮守备住的两进房子,一间门面卖酒,后三间,中间供着佛像,他两口儿住了东间,丹桂姐住了西间,没有闲房安歇。如今只得自己在中间支起两g凳子来自睡,把卧房让与卞千户娘子和浑家宿歇,两个女儿同住西间。这一夜,阮守备也吃了几杯烧酒,不合动了须邪火。睡到半夜里,那阳物有须生气,只推起来净手,悄悄的进房来。用手一,见两个妇人睡在两头,把浑家捏了一把醒来,推下床坐马桶去了。守备扒上床来,见卞千户娘子皮滑如脂,只推睡着,可霎作怪,不知怎么把阳物一挺就进去了。抽了两抽,卞千户娘子久旷如火,慢慢相迎。谁料老阳不刚,一举而泄,甚觉有趣,甚愧无情,只得亲了个嘴,下床自睡去了。想了一夜:“怎肯叫他母子别寻房住?恰好墙西有个尼姑庵儿,叫他母子暂借他房住几日,再作理会。”一夜欢喜不荆那知道京城娘子惯干这个买卖,原是他浑家定下此计,要添上一条绳子,打发老守备的催命索。

    正是:

    老y遇老阳,瓦罐不离井上破;

    魔女逢妖女,熟油同向鼎中熬。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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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回 老守备双斧伐枯桑俏佳人同床泄邪火诗曰:说到风流浪不禁,老人空有少年心。

    牙稀漫羡膏粱味,耳塞难听丝竹音。

    药里欲求青鬓宠,花枝谁赠白头吟。

    正堪林下寻仙吕,细问参同水里金。

    话说阮守备年已七旬,娶得一个四十五岁鲍指挥娘子,已是败军之将,因何又引一个卞千户家娘子,留在屋里和他勾搭起来?住了三四日,弄得个阮守备添上了四件宝:腰添上弯,腿添上酸,口添上涎,阳添上绵。

    寻思了几日,要留他在家里,没有住处。隔壁有个法华庵,姑子叫做福清,也是乱后初出家。原是京城刘大户家的妾,极会铺绒挑线,被金兵掳去半年,回来没处归,落在这庵里落发。

    不上二年,他师父死了,招了两个徒弟,法名叫做谈能、谈富,住着法华庵。有几间闲房子,常有nn们来住着。“借他二三间来,可以安的他母子,来往也便须。”阮守备到了福清庵里,问下了三间净室,连门面四间,讲了五两房租。卞千户娘子两个搬在间壁,只隔着一墙,时常往来。这香玉姐一手好针线,替人做须鞋面,母子们将就度日,或是白日过来和丹桂顽耍,或晚了就在丹桂房里同床宿歇。

    卞千户娘子比鲍指挥娘子小三岁,生得白净面皮,描着两道长眉儿,原是个风流的,又守了二年寡,因和阮守备勾搭上了,常常过来和阮守备夫妻两口儿一张桌上吃酒吃饭,以姐夫称之,通不回避。阮守备时常送须小菜、果子过去殷勤他,和他在屋里,白日也干过几次。只是老阳不举,用手搓捏半日,再不起来,略一昂头,即完了帐。妇人甚不快意。这鲍指挥娘子,从嫁了阮守备,守了活寡,一向到也把心冷了,因见卞千户娘子来,和他常在隔壁屋里坐着,半日不回家来,只说他有心到别人身上去,晚间上床,偏要他来点卯。

    原是井绳,扶不上墙的,又被卞千户娘子弄枯了,越发是稀软的,才一撮弄,反怯战羞敌,缩到皮袋里,不知那里去了。

    有诗为记:

    细似蜂腰已断筋,逃形无计问花神。

    前身定是为中贵,后世还当变女人。

    作茧春蚕僵半缩,垂头冬蚓屈难伸。

    可怜夜半虚前席,水满桃源少问津。

    原来这妇人再嫁,过了中年的,专要在枕席上取乐,一须羞耻也没有。就是穷也罢,富也罢,吃的穿的俱是小事,上床来,这件东西是要紧的。如果不足其意,到明日把脸扬着,一点笑容也没有,摔匙打碗、指东骂西,连饭也不给男子吃。先是因y生出恨来,后来因恨越要想出y来:“看着这老厌物一脸皱纹,满头白雪,整日价眼里流着冷泪,口里吐的真痰,两g瘦骨头,连一身皮也干了,那个是你糟糠夫妻,来给你送老!

    ”睡到半夜里,倒枕捶床,不住的叹气,想道:“早死了,还各寻个生路!”一顿臭骂。阮守备只得推聋妆哑,全不言语。

    从来说,佳人有意郎君俏,红粉无情子弟村。这阮守备也是无奈,忽一日遇了个故人——卖生药的王革回子,有名的好春药,颤声娇、琉黄圈、锁阳环、夜战十女不泄固j丸、兴阳丸,一套儿的y方。独自开个小铺,哄这须少年子弟们的钱。拿着五钱银子,取堆花好烧酒十斤,要煮虾米,做药酒卖。阮守备让到屋里,问他买烧酒何干。王革回子夸了一遍,喜的阮守备让坐不迭。先筛了一壶五香酒来和他吃,细细问他:“这药可效么?”王革回子笑道:“我这药若不效,家里这些老婆们肯依么?吃到一月上,这阳物发的chu大出二寸来,连青筋都是暴起来的。这是个海上方,又不费钱,只用些大虾和海马,煮了埋在土里,三日就用,那个妇人当的起!”

    阮守备是个老实人,就把自己败阳的真像,哀告了一遍,要求他的妙药。钱筒里有卖酒的钱,尽力一倒,还有七八百文,一齐串起,送给王革回子,只要求个抬头当差的法儿。王革回子道:“我有好药,先放在马口里,临时洗了,任意行事,如要完,只吃一口凉水就解了。”即时解包,取出一封“兴阳不泄丸”来,有三十多粒,又取一包“揭被香”:“放在炉里,使妇人发兴的。”阮守备连忙退回道:“他们发兴,我越发了不成,这样不用药我还当不起。”王革回子又送了他一枝腾津,可以代劳,笑嘻嘻的出门道:“等煮了酒,还送二斤来。”阮守备拱了拱手,送他去了,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我有了好方,再不怕这两个人笑我了!”怕的是:“万一不效,弄的进退两难,又是一场受气。”又想道:“把他二人哄醉了,大家胡混一场,有须难打发处,还有这g假东西,使个替身法儿,好歹要卖一卖老,难道我就罢了?”

    等不到晚,先把药放在马口里去,买了一只烧、两碗烧r、两段猪灌肠、一盘熟鱼,又是点心蒸糕买了一大盘,摆在床前一张桌上,要请卞千户娘子过来吃酒。鲍指挥娘子已是知道,他和王革回子吃烧酒,讨了药来,只推不知,道:“你待请谁?”阮守备道:“这须时没请卞二嫂来坐坐,今夜无事,恁姊妹们叙叙,他的酒量,好歹让他个醉。”娘子道:“他这几日不耐烦,等我自己去拉他。”说毕,放下针线过墙去了。原来两人商议就一路,也有个打发个老厌物的意思,趁这个机会,正好顺水行船,试试这药灵不灵。

    一到了卞二姨家,见他坐在炕上和香玉纳鞋哩。把卞千户娘子拉在一间空房里,说:“阮守备今日求了春药吃了,又买了好些东西,来请你吃酒,要安排试药的光景。如今咱两个把他试试,好不好打发他上路。”说的停当,卞千户娘子道:“姐姐先走一步,我洗洗澡就到。只怕你吃起醋来,我就了不成。”鲍指挥娘子笑着过去了。

    卞千户娘子原是京师积年做过暗巢的,一向不得尽兴,也指望过来试试阮守备的药。即时烧水,用香肥皂洗澡,穿上一套半新不旧的衫裙,也不搽脂粉,笑嘻嘻的从门里走过来,道:“打搅得恁两口儿也勾了,天长日久的,又要来请,也不当人子。”阮守备也换了一套新衣,忙来接进去,道:“咱家里五香酒熟了,胡乱请二姨来尝尝。有甚么你吃,敢言请么?”

    夫妻二人安下座,阮守备横头,他二人对面坐了。守备自己把酒来斟。要请他小姊妹,二人都过那边院子里耍去了。一面用了三个雕漆茶杯,满斟过五香酒来。卞千户娘子道:“妹子量小,谁使的这大东西?”阮nn道:“大?不大。姐姐收了罢。再换个杯,姐姐又嫌小了!”阮成一块,只得接杯在手,又取壶去:“还敬阮姐夫。”守备不肯送过壶来,自己斟了半杯,陪着吃了几巡。吃到热处,俗说道:“酒是色媒人”,渐渐说话俱是带嘲,大家笑成一块。三人都有七八分酒。

    阮守备有事在心,不敢多饮。天已半更,那药在马口里还不见发作,那件东西依然垂头而睡。又见这二位臊冤家乘着酒,欢喜爽快,比往日更觉颠狂。这药力不发,如何应承的下?推去净手,用温水把马口药洗去,手托着央不动、叫不醒、妆醉推死的臭皮囊,长叹了一声,唱一个《驻云飞》:堪恨皮囊,旧日英雄何处藏?好似僵蚕样,弄着全没帐。(嗏)当日武风狂,何异坚枪;今日里缩颈垂头,不敢把门来上。死狗谁能扶上墙!

    阮守备想道:“这药不效,或是用的少了?”又将王革回子的药取出三丸,用口嚼碎,使唾津填入马口,只见那东西眼泪汪汪,滴出许多津y来,越发不起了。

    又叹一口气,唱第二个《驻云飞》:

    朽物堪怜,伏祈抬头听我言:略妆须虚体面,休使人轻贱。(嗏)枉自口垂涎,委曲难前,二指穷筋,变了g皮条线。一滴何曾到九泉。

    从来这春药扶强不扶弱,济富不济贫,少年的人用了,不消半日,随着人的阳气,一时就发;这七十的老人,休说真阳枯竭,就是膀胱内邪火也是冷的,一时间这一点热药放在马口里,就如喂死狗的一般,那里有点热气儿?亏了后来吃了半日五香烧酒,又将温水将阳物一洗,内外相助,这三丸药一时发作,真个是有脚阳春花再发,无油枯焰火重明。一时间,那个东西昂头跳脑,就有老将行兵纵横如意的光景。阮守备大喜,寻思道:“此时不乘机行事,等得药力发尽,悔之晚矣!”连忙进的屋来。

    卞千户娘子要回家去,怕香玉女儿一人在家害怕,守备道:“天已晚了,恁姊妹两人在房里,我还在外面。天已起更了,还回去做甚么。依着我说,咱大家打个官铺,混上他一夜罢。”

    卞千户娘子故意骂了一句,道:“我们在这里,撇下他姊妹在隔壁,也不放心。”阮守备道:“一发叫到这边来,他姐儿两个睡在一房也好。”说毕,卞千户娘子才走起身,叫过丹桂、香玉过来,把房门锁了,院子门倒关着。原是一家人,从墙上走熟了的。说着话,房里点上灯,见他姊妹二人,俱是中衣,不穿裙,从短墙上过来,上西间房里去了。

    这阮守备还要让酒,卞千户娘子吃的有须春心按不住的光景,推是醉了,阮守备也就让各人安排上床。鲍指挥娘子要和卞千户娘子两头睡,怎当的卞千户娘子是个顽皮人,有了半醉,单单扒过来和他一头,笑道:“咱今姊妹两人,今夜做个干夫妻罢。”脱的光光的,一口先把灯吹杀了。阮守备那等的四平八稳,那阳物又chu又大,十分雄猛,也就脱的j光,挨进房门,往两人被窝里一滚。卞千户娘子了一把,见直挺挺一件东西,骂道:“好老没廉耻,哄的我住下,可是耍小姨子么?”说不及话,拉在床沿上干起。那妇人玉足高跷,舟心外吐,先已十分热火如烧,不觉水淹了七军,把阮守备围困攻打。不一两阵,那点药力使完,不觉一阵酥麻,从脑门直到涌泉x,顺流而下,早已力尽气输,夹破了脑子,抱头而走,又被热水涌涌出,汨汨有声,把这李守备的半截折皮条漂出门外,再休想还有抬起头的日子了。

    鲍寡妇听了半日,已是难捱,了一把,见湿漉漉软丢当的,缩进皮袋里去,不勾二指的g软皮条,又是臊又是恨,道:“快刀子你打发了谁,留着这钝刀子锯黜我!”阮守备怕他吃醋,别人又吃了头汤,十分过意不去,只得勉强奉承,那里抬起头来?被黎寡妇一把按在床上。帛子擦干,先使手捏,后使口吮,弄了半日,才得昂头。这妇人y心酒兴,一齐发动,扒在身上,把那物用手填了一会,才进得外层门,就如软虾相似,只是打躬不进,妇人用身一伏,也就进去七分,又如火烧赤壁,那消两三阵,把个李守备弄的似落汤,骨头皮毛都是稀软的。这老人家一阵昏迷,浑身冰冷,大叫一声:“罢了,我也!”没奈何,取出一g三寸长的角先生,替他放在腰里。这妇人还在身上乱摇凑,兴不可遏。见了这个光景,方才下来,自己用手提弄半日,险不把一床被湿透了,方才住手。且不说阮守备气喘口张、两眼紧闭,生死不保。却说这鲍丹桂从那日汴河看见男女行乐,已是春心难按,幸遇着卞家妹子香玉回来,两人每日一床。真是一对狐狸j,到夜里你捏我摩。先还害羞,后来一连睡了几夜,只在一头并寝,也就咂舌亲嘴,如男子一样。这一夜,见他两个母亲吃酒醉了,和守备勾搭起来,吹灭灯,就把房门悄悄挨开,伏在门外,听他三人行事。只见水声自床沿流下来,摇的渍渍乱响,y声浪语,没般不叫。两个女儿连腿也麻了,疾回掩上房门,脱得赤条条的。丹桂便对香玉道:“咱姊妹两个也学他们做个干夫妻,轮流一个妆做新郎。我是姐姐,今夜让我罢。”香玉道:“你休要弄的我像我妈那个模样儿。”丹桂说:“他男子汉有那个宝贝,咱如今只这一只手,耍个快活吧。≈ap;quot;说毕把梅玉两腿檠起来,将身一耸,平塌塌的,嗤的笑了,忙把身子伏下,替他吮n头儿,怪痒起来,才去按纳宝盖三峰,真是珠攒花簇,一个小指也容不进去,用了唾津,刚刚容得食指,略作抽送,早已叫疼,摩捏了半日,才觉津津有味。着香玉叫他“亲哥哥”,丹桂便叫“姐姐妹妹”,也学那y声一样。香玉用手把桂姐腰里一,那知他先动了心,弄着香玉,自己发兴,那花心香露早已湿透,流了两腿。香玉大惊道:“你如何流出溺来?”丹桂道:“这是妇人的臊水,见了男子就常是这等流的。你到明日,我管弄的你如我一样。”弄了半夜,身子倦了,抱头而寝。如此,夜夜二人轮流一人在身上,后来使白绫带塞上棉花,缝成小小袋儿,和小阳物一般,每夜弄个不了。不知阮守备死活如何,二女子y奔下落,正是:穿花蛱蝶,双双春日入房来;点水蜻蜓,款款迎风随浪滚。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y女奔邻托风雨夜作良媒书生避色指琉璃灯代明烛东坡在徐州登燕子楼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却说鲍指挥娘子和卞千户娘子,把阮守备一夜夹攻。七十老人,如何敌得两口飞刀?连泄二次,昏晕不省,次日遂成了瘫痪。不消两月,中风不语,呜呼哀哉。两个寡妇原是一路,要打发他的,胡乱买口寿器,送在郊外埋了,才得干净。只撇下一个痴子憨哥,随着当奴才使唤。两个寡妇商议着:“就着这个酒店,咱两家同居,一个锅吃饭,同丹桂、香玉一处居住,省了费钱,又好作伴。”因此,两个寡妇占了一口房,打开福清庵的壁子,使两个女儿各人住一间,白日黄昏做针线,顽成一块,打扮得油头粉面,窄袖弓鞋,就如门户烟花光景。香玉虽伶俐,还略老实须,只有丹桂姐十分油滑,口里学得街市上情词浪曲,没一个不记得,整夜和香玉顽着,叫“亲汉子”、“亲羔子”,满口胡柴,不害一星儿羞。

    这法华庵后面,邻着一个书房。原是一个老学究训蒙,后来一个年少秀才,姓严名正字好礼,因贫穷,家内无处读书,和这尼姑是个亲戚,隔家不远,就借了一间房,在韦驮殿东边紧间壁白日读书,连夜里也不家去。家贫无油,时常也来佛灯里借油去,读至三更还不睡。是一个有志气的正人,未逢时的君子。此人生得面白唇红,年方一十九岁,尚无妻室。每日不出书房,有朋友和他嘲戏的,连面腮都红了,日夜以读书为事。

    念的书声且是好听,到了半夜,?j?j楚楚,如泣如诉的,常念到好处,双泪俱下。这个书房和丹桂姐卧房紧邻着,屋山头一边是习静好学的书生,一边是妄想求夫的y女。

    这屋壁年久漏了雨,把墙渐渐的欹斜,使一g朽木撑着墙g;又裂了一条斜缝儿,那边使纸糊了,常常透过灯光来。这丹桂时常用个竹签儿,通开纸缝,窥看这秀才。见他生得一表人才,白生生的和美女一般,恨不得搂在怀中:“免得我半夜三更叫着名儿,胡思乱想,指头不得歇息。”白日间听得这边说话,常悄悄的先丢过瓦片来勾搭。后来见他不理,又将自己带的一个红纱香袋,连一只睡鞋儿,隔墙丢去,指望这秀才钻隙相窥,或是逾墙相从。那知道这读书人专心只在读书上,并没这个闲情,就是见了这个香袋、睡鞋,也只道是那个朋友撇下的,再不想到邻家有妇女勾引的事。因此,每夜丹桂背了香玉,常常在墙缝里窥看。见他好似泥塑木雕的一个书生,并无邪视,又伸将一g细细竹竿去搠弄他。严秀才不提防有竹竿在背后搠他,只道是有鬼,唬得他把被窝床帐俱移在中间来,把这一间白日做书房的,又把墙缝用泥来塞了。从此后,丹桂姐只好闻声动念,害了个单相思,再不能勾半夜隔墙窥宋玉,西邻掷果引潘安,也只好在枕头上、被窝中,悄悄叫几声“风流哥哥”,心里想着,口里念着,指头儿告了消乏罢了。

    不则一日,那姑子福清常常来卞千户娘子这边来,央香玉做须针指。因佛堂石榴花盛开了,姊妹二人要往庵上去看花,丹桂有心要细细端详这严秀才,恨不得撞个满杯。那日同香玉过来,到了姑子房里,吃了茶,走到韦驮殿傍,一个小门进去。

    见大红千层石榴花开得火也似红,姊妹二人每人折了两朵,c在头上。才待要走,只见严秀才从书房走出来,看见两个少女,慌得忙忙走回,不敢回头,一直进去了。这丹桂姐到只管留恋,拈着花儿顽耍,见秀才不出来,各自回房不题。

    从来机会相凑,成了好事,没有缘法,总不相干。那时正是五月天气,渐渐暄热起来。忽然连连大雨,就下了三昼夜,汴河水涨起来,把人家小房破屋倒的倒、漏的漏,常是半夜里大家不睡,怕屋倒压死。谁想这严秀才住的书房,俱是乱后破烂草房,上漏下湿,到了二更时候,听得忽喇一声,好似天崩地裂一般,把那垛破墙,从g下直倒在地,恰好与丹桂姐卧房倒通了。丹桂姐忙起来穿衣不迭。那时天热,只穿得个红纱抹x儿,连一条中衣也找不见,白光光的赤着身子。正然害怕,只见严秀才在房中间里看书,还点着灯哩,正忙不迭把灯盏拿起来,照着收拾被窝。这丹桂姐在黑影里看得分明,不觉y心动荡,想起:“白日间折花遇着他,几番勾搭再不上手,今半夜无人,姻缘凑在这里!”趁着他灯影半暗不明,往秀才屋里直走,到床前道:“哥哥救我则个!”严秀才见一女子忽然走到面前,光着雪白的身子,吓了一跳,道:“你因何这样来,甚么道理?”一面说着,这丹桂早钻入秀才的床上帐子里去了。

    严秀才见他如此,慌忙把灯放在桌上,一直走出屋来。外边大雨如注,那里站得下,看一看韦驮殿里琉璃灯还点着,忙忙走入韦驮殿来,以避这夜半男女之嫌。走到韦驮面前,可霎作怪,只见那琉璃灯大响了一声,似爆竹相似,灯光一晃,好似个明月放光、金盆献日一般,但见:非黄非白,如月如烟。圆陀陀一点灵光,明朗朗满空献彩。浊垢扫开,千佛影中悬宝杵;琉璃普照,八功德里涌莲花。无生无灭,牟尼顶上白毫光;为净为明,舍利珠中金梵塔。

    单说这佛法中,“不可思议”四字,概尽一部《法华》。

    世上的事,人人思议到的,都是聪明机巧、伎俩权术,总因妄想,生出揣摩,以此去测天量海,那有窥见一斑的。这严秀才为丹桂y魔,在半夜无人暗室之中,略有须邪念,岂有不动之理。那少年轻薄子,正要窥邻窃色,选伎倾家,何况美色女子脱得赤条条,一个现成茶饭,那有不领受的。只因严秀才一点正气,这须女色从不曾看在眼里。因见丹桂y奔,进他卧房裸体相亲,不敢久留,竟出门走入韦驮殿来。只见殿上琉璃灯忽放出光来,照得满殿上如明月一般,岂不是不可思议功德!这书生又是羞愧,又是惊惶,只得在灯光之下,孤孤站立,唬得战战兢兢,一似那女子还赶将来一般:“幸得大雨盆倾,一宿不祝又怕屋倒了,打死此女在我床上,不能自明。”心里一上一下,真如舂杵相似。

    后人有诗赞严生正大不苟处:

    暗室欺心有鬼神,功名原不付y人。

    青蝇未可污全璧,明镜岂容点片尘。

    慧剑谁能除妄想,欲河常见陷迷津。

    鸣风雨沉沉夜,才信光明大法轮。

    却说这丹桂见秀才去了,只在床上倚枕而卧,春心如火,欲水如浇,还指望他去去就来。起来把灯一口吹灭了:“今番回来,一把拿住他,定不肯轻轻放空!”等到半夜,大雨不止,直到天将五更,没奈何走下床来,回房不题。

    那知道风雨深夜,正是鬼神出没时候。那半空中夜游神和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各样神灵,看得明明白白,夸道:“好个严秀才,真个见色不迷!”一点y骘,一宅之内灶君、五道,一坊之内土地、神祗,次日奏知城隍,申报y德去讫。后来中了金朝状元,在后案不题。

    却说严秀才在韦驮殿下坐到天明,雨略住了,才叫了福清师徒去看看。破墙倒了,书房门首见一双小脚踪儿,在泥里走得横三竖四。他心中自明,不好讲得,那福清姑子也有须疑惑,说严秀才书房如何有妇人脚迹,各人怀心,都不言语。看了破墙和阮nn家通成一处,甚不方便:“等天晴了,叫几个闲汉来,快砌起来,省得两下不便。”这严秀才趁此机会,就把那书桌、床帐,一时间叫人都搬回家去了。只说是屋破难存,把y奔之事一字不肯提起,恐坏了人家闺门,失于刻薄;又恐此女所求不遂,不是悬梁就是投井,连人命也是有的,因此默默无言别去,寻师取友读书去了。

    后来:丹桂的y孽,自然灾祸难逃;志士的清白,自然功名大起。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武城县乔美传书齐王府宝儿得意《汴京诗》幽蓟烟尘入九重,贵妃汤殿罢歌钟。

    中宵扈从无全仗,大驾苍黄乏六龙。

    妆匣向留金翡翠,暖池犹浸太芙蓉。

    荆榛一闭朝阳路,唯有悲风吹晚松。

    单表富贵无常,沧桑多变。麋鹿苏台,尚作馆娃之梦:杜鹃蜀道,空闻望帝之呼。虎头健儿,化为皮老翁;邯郸才人,嫁作厮养卒妇。况复改朝换代,剩水残山。魏国江山,半是衰草夕阳;汉家g阙,但见荒烟流水。前八句诗是南宋赵子昂所作。本系宋朝宗派,因南宋为元所灭,不堪流落,仕元为学士,伤故g离黍,又有一诗:露下碧梧霜满天,砧声不断思绵绵。

    北来风俗犹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

    苜蓿总埋宛?[,琵琶曾没汉婵娟。

    人生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惘然。

    前后二诗,总言汴京大乱二十余年,朝属宋朝暮属金国,家家枵腹,处处反叛。随是甚么人家,这几年俱已空虚流移去了,只有这须行户娼妓人家,随地杨花乱滚,倒还有须气色。

    此时刘豫奉着金主之命,做了河南齐王。原有一位夫人生得美貌,被金兵先抢去了,就有这须附势的媚客,和那趋时的兵将,劝他别立王妃,选取g女,也要三g六院。恨不得把那汴梁旧g一时间充满,做金兀?x的行g。一面出榜:凡良家女子十六以上,俱要赴开封府报名;娼妓三十以下,俱要赴g中亲眩这汴梁人民唬得手脚无惜,按下不题。

    且说武城县勾栏里,乔美、陈芳原是有名的乐户。因乔倩女在干离不营里做了夫人,时常想着陈宝儿:“一个好心x儿,还是当年一个美人,如何教他流落了?”使乔美传信上武城,叫陈芳上东京来祝如今汴梁g殿,做了四太子的行g。凡系北方大都督们,俱有私宅,在东京安顿家眷,把旧日王侯国戚的大宅花园入了官,依旧修得整整齐齐,朱门绿户,好不齐整。

    叫陈芳上京,好歹带挈他个出身的去处。

    那陈芳在武城县里,遇了大乱,连他妹子陈宝儿也不敢接客,怕金兵掳去,藏在乡村里,和邓三老婆一搭里住着,连年来极穷。也是合该发迹,陈芳因上城来买菜——那一时山东六府已尽属金朝,听刘豫的号令,各处安了官,金兵时常到武城县养马。这陈芳才进得门来,被一个番兵拿去喂马。一条绳子拴起来,不容分说,叫他挑了弓箭枪刀、随身行李,弄了一担,大刀背打着,在马头前飞跳。陈芳那里敢分辩,只得随行。到了察院官廨门首,才放下行李,又叫他抬马槽、煮马料,忙到二更天气。陈芳又没碗饭吃,那里寻法逃去。

    正在切马草,只见一个兵进来问道:“你这蛮子是那里人,姓甚么?”陈芳答道:“小人姓陈,本县人,在城东村里祝因上城来,遇见老爷们。如今行李已挑了来,马草俱已切完,望老爷放回小人去罢。家里有八十岁的娘,不回去要饿死了。”

    说毕,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那兵道:“你叫甚么名字?”陈芳答道:“小人叫做陈芳。”那兵笑道:“你可是陈宝姐的哥哥么?正没处找你哩!遇得正好。如今有东京干将爷营里乔舅爷,寄个字儿与你。你可是他不是他?”

    陈芳惊疑不定,待说出真名来,又怕是金兵着落他名下,要追出他家妹子来,不是耍处;待不说出来,又见说话有须来历:“万一有件好事,透出财星来,若不肯认,反打开财神,岂不是当面错过?”寻思一会,才答应道:“小人的哥哥就是陈芳。”那兵道:“既是你哥哥,这里有封书,你稍去罢。”

    陈芳问道:“这乔舅爷是那里人,怎么认得小人?”这兵道:“他是你武城县人,前次破城时,在干老爷帐下收用的乔侄儿,叫做乔美。如今我家老爷待他极好,现吃着一个守备的俸粮,还有一个妹子乔菊姐,也做了夫人。老爷爱他,时常叫进乔舅爷去,炕上一个桌儿吃饭,好不敬重,说一听十的,满营里人谁不尊他!”这陈芳听了半日,才知是勾栏里一同当小优儿的乔美,号乔日新:“知他得了地,我早该去投他。谁知他到不忘旧情,稍信与我。今日这个机会,定然有个好光景!”

    说不及话,这兵早去他腰里取出个皮合包来,一张油纸封着小护封红帖儿,钤着红图书。拆开一看,俱是几行大字,就有个官宦的气象。上写:久别仁兄,不觉数载,常念同声一气,各守门户,乐有十分,今忘其八矣。不料乱中,家姑、舍妹得遇大将军干老爷收为侧室。弟叨光武职,暂寓汴京大街旧杨尚书宅中。

    如兄肯同宝姐入京,自有际遇。有此资本,何忧穷乏?今托营兵粘木寄信。临书拭目望之。

    字寄:

    茂宇陈老贤兄

    眷弟乔美顿首

    陈芳原因学曲,略识须字,见他来书端整,打着两个图书——一个是“乔美之颖,一个是“别号日新”,俱有核桃大字——便知是有了官腔,喜个不了,忙放在袖里,问这兵道:“乔爷如今甚么官职?”那兵道:“老爷看他一眼,本上带个名字,不怕不到大官的地。现今吃着守备俸,十数走马跟随着,好不体面哩。”陈芳点了点头道:“他叫我去投他,那有这须盘费?”那兵道:“能用多少盘费?俺这营里摆拨的闲马,不住的直摆到东京。到了河上,又有哨船,六把桨昼夜三四百里。

    你如行去,要马马上去,要船船上去。乔爷托我稍信来,知是他亲戚,谁敢不送。”忙叫一个喂马的人来,取出一壶酒、一大块牛r陈芳吃,叫他:“该去时到我这里来,管帮扶你。”陈芳吃了酒r,满心欢喜,辞了金兵。

    走到家中,将书与宝姐看了。大家说乔日新不忘旧情,打点上京去。好一似:梅花香冷全无信,柳叶春生又有情。即如乔美这行户倡优至贱之人,知道甚么道义,到了富贵,还想起旧日一班朋友,要来提挈他。何况这一等正人,想起世路交游,又该如何?

    雁有同行有俦,呼群共食各分忧。

    如何反学乌g法,一得头时更缩头。

    到了半月以后,陈芳和宝姐商议:“这穷村里也没有出头的日子,既然乔日新得了时,叫咱去投他,不如上京图个进步。”把家里chu重家伙一顿卖了,和陈宝儿扮成良妇,先到城里会了那个金兵,说是要同他妹子上京,怕女人骑不惯马,得个小船上去更便须。那兵道:“这是小事。”随即去禀了他的将官,当时拨了一只夜行哨船,又送他二两路费。兄妹二人连夜上东京而去。

    不则一日,到了汴梁。在城外先寻个饭店儿安下,陈芳儿自去城里问信,找干大将军的新府和乔舅爷的住处。找了半日,有人指着道:“驸马街中心门首,有两个大石狮子,就是当初尚书杨黻的旧宅。”陈芳初到京城,唬得探头探脑,那敢乱走,直到了新府门前。好不齐整,但见:三间滴水朱门,百尺凌云画栋。门前排棨戟,十万军兵听号令;堂中喧鼓吹,几群粉黛列笙歌。垂杨系马,银鞍锦帕,拴几多异色骅骝;绛葛开尊,玉碗冰盘,说不尽千般水陆。阶下健儿悬锦帐,怀中稚子c金貂。

    陈芳到了帅府前,不敢高声问人,远远站在门首一个小茶馆里。那店主道:“老客是吃茶的么?请进来坐。”陈芳故意走进去,坐在侧首一副坐头上。那茶博士送了一壶茶、一盘蒸糕,又是四盘茶食时果。陈芳吃了一钟茶、一块糕,问茶博士道:“这帅府可是干将军家么?”那人道:“正是。大将军从北京由山东回来,正在路上,不久进京。前日,中军官领了十队披甲的迎接去了。”陈芳又问道:“这府里有个乔舅爷,你可知道么?”那人道:“不知甚么乔舅爷。他府里人多时常来我小店里吃茶,莫不是一位乔爷?极会弹唱的个俏人儿,有三十岁了,白净面皮,像是山东声音。你找他做甚么?”陈芳道:“这正是我的亲戚。不知他住在那里?”那人道:“他时常骑着马儿街上顽耍,一手好琵琶,没有半日不到府门前的。你只在这里等候,不久也就来了。”

    陈芳等了一会,又将茶和糕吃完了。只见茶博士走进来道:“这不是,你问的那乔舅爷来了。”陈芳出得店门。从东一人骑马,跟随着十数个青衣,俱是军官打扮,大帽罩甲,也有拿着琵琶、胡琴的,也有拿着弹弓、气毬的。一路上人俱起立两边,这少年扬鞭仰面,甚是气势:春花春草自春风,何论深红与浅红。

    绿帻从来夸董偃,锦堂常是狎秦g。

    每嫌资格尊文士,免较勋劳列武功。

    一曲琵琶登上座,邓通曾也列侯封。

    却说陈芳望见乔美来得气象,与往日大不相同,也就不敢提起那旧日行藏、当官的生理。只得走到马前,用那膝盖儿一弯,轻轻跪倒,禀道:“乔老爷,小的陈芳来投见了。”那乔美在马上,看见陈芳跪在马前,十分过意不去,忙滚鞍下马,一手扯起道:“陈茂宇,何必行此大礼。”忙拉入茶馆中来,方才作了揖,陈芳又跪谢了。茶博士慌忙摆上一桌茶食,换一壶新茶伺候。乔美摇摇头,把左右回避了才问:“宝姐今在何处?”陈芳说:“还在城外饭店里。”乔美即使人:“抬一顶小轿去,迎了家里来。今日晚间就到府里和太太说知。老爷不日将到,管取你一场大大的富贵。”牵过一匹空马来,叫陈芳骑了。先使两个军汉送他往家里吃饭去。乔美自入府去见乔倩女。

    乔菊姐正在后堂里弹琵琶,打点下饭,迎接干离不到家庆贺筵席哩,见了乔美进来,问道:“可知老爷几时到么?”乔美说:“只在早晚,有中军接去了。”就把陈芳和陈宝儿到了京,悄悄说了一遍。依着乔倩女,要等老爷到家商议。乔菊姐道:“甚么大事,一个自家的亲戚来投,叫他进宅来,打点几件衣服头面,收拾打扮一二日,好叫他见老爷。一时间人生面不熟,进得府来,一脚高一脚低。这陈宝姐平日忠厚,这几年不在勾栏里,只怕更村鲁了,答应不出话来,还得咱指教他才好。依着我说,就叫他今晚进府里来罢。府里养着多少闲人,何争他一个!”即时就对太太说了:“是山东一个亲戚,两姨妹子,上来投亲,要见老爷的。也是一手好弹唱,叫他给太太磕头。”太太允了,即时叫人:“往乔舅爷处快搬了来,只说太太要见他哩。”乔美即时回家去了。

    却说陈芳骑着马,到了乔美宅子里。见他高楼大厅,四面垂帘,摆设得桌椅鲜明,往来人役奔走不暇。即时摆出饭来,中间安一张八仙桌子,都是银杯牙箸,按酒果菜十分丰富。家人斟上酒来,恰待举箸,乔美从外进来,从新又扶了坐,安席坐下,一面使人城外去请陈宝姐。陈芳饱餐一顿,也不敢久停,连忙同轿夫出城去了。

    出得城外,饭店里算还了饭钱,陈宝姐上了轿子,陈芳随着,进得乔美宅子里来。原来乔美新娶了一房妻小,也是营里掳来的临清一个粉头,叫做刘翠儿,从帅府里赏赐下来,与乔美成了家。还时常去答应,两三夜不得出来。听得陈宝姐到了,连忙迎出来,让进屋去,炕上安桌儿吃了饭。看陈宝姐将有三十年纪,生得温柔典雅,一身chu淡衣服。乔美进来和宝姐见过礼,说道:“姐姐,这一路风尘,你还在咱家将养二日,好进府里去见老爷。”即叫浑家连忙放开箱子,取出两套衣裳,疾忙取出牙梳,替陈宝姐梳头挽髻。乔美、陈芳自在外厢去吃酒去了不题。

    却说干离不元帅,同兀太子在山东安抚军民已定,一路由汴梁来。有汴京文武各官,都接百里内外。那刘豫率领军官、太监,五十里迎接。隔着半日,前哨早到。

    那时汴京初下,以防有变,金兵十分严肃,整队入城,兀传令不许妄杀平民,那百姓才得安业,把那须惊走的渐渐回城。兀一到汴京,就亲入大内故g,要在艮岳前扎营,把这须帐房暖幕,张挂在内苑。搜取旧日g人,一个也没有。因g殿空虚,传下令来:“仰齐王刘豫选取女子妇人,不论良家教坊,入g打扫。”那知兵马未到前,众百姓怕有选取之事,所有妇女尽逃出城外,附近州县藏躲去了,落下的穷破落户,又没有好女儿。刘豫慌了,只得把自己的女儿妆梳齐整,先使十名有颜色的女子随着,送入g中,以求幸用,要图个勋戚国丈。

    那知刘豫女不甚美好,兀大怒,将送女太监穿箭游营。只留了一夜,把女儿送回来了。只得满城中遍选歌妓一百名,进g洒扫。那得个好的?按下此事不题。

    却说乔菊姐,先使人将陈宝儿抬进府去,打扮得粉妆玉琢,和当初一样娇美。到了天晚,干离不送兀进了g,回家歇息,一班儿女伎们都来磕了头。斟上酒来,同太太炕上坐。这须人弹的弹、唱的唱,琵琶三弦、胡琴羯鼓,一弄儿奏起,唱了一套词: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骢。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到如今,余霜鬓,嗟前事,梦魂中。但寒烟、满目飞蓬。雕阑玉砌,空余三十六离g。塞笳惊起暮天雁,寂寞西风。

    单说干离不元帅因众妓歌曲饮酒,说起四太子兀搜括g人,要选取良家女子一百名入g,一时凑不出来:“那得有个会弹唱的服事得来?况王爷帐里妇女不少,就有须颜色的,怕选不中意。”太太便说起:“今日有乔亲戚,从山东来投他,要见老爷磕头。只说他会弹唱,也是教坊里出身。我看他是好个人儿,年纪有二十四五岁,生得细细的个身子,只像是二十来岁,好不嫩少哩。”干离不忙叫:“快请过来相见。”

    那陈宝儿在乔菊姐房里梳头匀脸,伺候要见,因他们唱到热闹处,悄悄听他。忽听一声叫他来见,少不得做出那几步引人的腔调,从左手院子里走出来,娇娇滴滴,窈窈婷婷,花朵儿一般。到了跟前,c烛也似磕下头去。干离不一看,道:“好个妙人儿,来得正好!”

    但见: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片云。

    貌态止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

    x前瑞雪灯前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绿绮隔帘挑不得,春风人似卓文君。

    干元帅看了一会,不觉y心欲动,忙叫上得炕来,偎在身边坐下,取琵琶叫他和菊姐合唱。两人原是熟的,几年来不得聚着,一个琵琶,一个三弦,又唱了一个《金落索》北曲:新愁无计除,意中冤孽知何处?镇日苦熬煎,这离情谁与我传一句!恨云鸿个个高飞,我为你怕待理琴书,我为你百事的无心绪。想当初,似水如鱼。你无情负却了海神盟,俺有眼错认做荆山玉。终日里短叹长吁。大睁着两眼跳黄河,强支持弱体捱白日。可罢了我了,实实的着迷痴心肠,泪点儿流不祝干元帅大喜,连连斟上酪酥、蒙古老酒,不觉一饮而荆唱到浓处,搂到怀中,和宝姐一递一口儿吃酒。用手他x前,只见香滑如玉。这太太看见,先已下炕去了。乔倩女、乔菊姐不消说,是久帮衬知趣的,也去了。夜至二更,留陈宝姐陪宿。

    那一夜把个干将军帅字旗,连败了二阵。陈宝姐是风月中老手,弄得个元帅喜欢不尽,说:“我将你进奉与四太子,做我的个帮手罢。你万万休忘了我的恩情。”那陈宝儿又做出百般的娇态,把个将军弄得酥麻了。早晨起来,就赏了两套锦缎,叫裁缝做彻底衣妆,都照金人妇女打扮。弄了三日,用一顶花藤大轿,自己骑马,进与兀去了。这陈芳押轿而行,岂不是忽然富贵自天而降?

    干将军到了g中,见了兀,因说:“有个会弹唱的妇人,送来答应王爷。”兀传令叫进来。陈宝儿打扮得更是齐整,兀甚喜,又赏了两匹缎子,留下陈芳随营吃钱粮,和干离不踢气毬,至晚方散。

    原来兀随营妇女有三四百人,俱是河北、燕京、临清、济宁掳的良家、名妓。这陈宝儿一时间那得就到得兀身边。

    到了夜晏,那须常常在前的美人们,人人妒忌,个个争妍,休说一个陈宝儿,就是王昭君,也叫你不得见面。因此陈宝儿只见得一面,就派在闲房里,管缝衣服去了。过了一月,再不得兀一见。也是他有幸,该出头享这一场富贵。忽一日,金兀?x传刘豫入g赐宴。饮到乐处,要赏齐王名马一百匹、美女十人。这须众妓们怕陈宝儿进来得宠,就将他为首,添上九个平常的,凑了十人之数。兀每人赏了两匹缎子,俱用红织锦搭着头,骑上马往齐王府里去了。

    这陈宝儿也只说道和在兀g里一样,那知道刘豫奉兀太子之命,赐的美人,那敢轻待,就和公主招了驸马一般。又怕是四太子疑他二心,使女子来监守的一样,因此不敢不尊。

    将为首的陈宝儿,立为g妃,锦袍珠带,金屋银床,和皇后相似。又因没了嫡夫人,就以充正寝。那陈宝儿立时尊奉起来,满府中俱称为娘娘。也是陈宝儿一生心肠极好,虽在烟花,有此善报。

    谁知又有一等小人,受福不起,往往侥幸得来,肆无忌惮,自家寻起死路来。譬如宋小江老婆苗六儿,弄死了南g吉,又骗了他家的本钱,走上东京,投女儿宋秀姐藏躲。又骗了高云峰五百两银子,走回临清,遇着南g吉女婿梁才,包了女儿,明当起?w院来。后来金兵大乱,母子们掳在干离不营里,喜他妖y,得了宠。遇着兄弟宋二狗腿,认了父母,富贵起来,岂不是侥幸。若是有福的,能享富贵,便当愈加谨慎,谁知小人福过灾生,因这金将干离不领兵去取江南,在淮上养马,就是半年。那宋秀姐、乔菊姐一群积年窠娼,如何捱得一夜没有子弟的?那干离不又不在家中,内外男女不甚防闲,这太太又不晓得这妓女们y邪,随着家丁兵将们一处顽耍,彼此弹唱,或是斗牌赌钱,时常顽到二三更。昼夜男女混杂,这须娼妇们有甚廉耻,把这须家丁们一个个都勾搭上了。

    那一日合当有事,太太不在家中,这乔菊姐与宋秀姐,即拣了两个平日知心会干的番将,叫上楼来,白日里一场好干。

    就有两个小厮,因叫他不着,心中吃醋怀恨,在楼下不住的探望,恰遇着太太回来,慌忙走去禀知。太太不信,自己上得楼来。四人正干在一处,还没歇手,见了太太领着四个番将带刀上来,没处躲闪,赤条条穿中衣不迭。太太才知道两个娼妇把家法y乱,怕干将军回来说他乱了家法,即时一条绳子把四人拴了,解往问刑衙门。每人四十板一夹棍,娼妇一拶一百鞭子,遂即绑上天汉桥市口杀了,抬在万人坑里,唬得乔美一条绳缢死。只走了苗六儿、宋二狗腿,丢了家事,穿上两件破衣裳,妆作夫妻两口,搭了个临清客船,一路养汉挣着盘缠,还顶补了个乌g的旧缺。直到了武城县牛皮巷,找寻那旧房,俱已拆毁,只得进了蝴蝶巷外河巢里。每日坐房过夜,只挣得三五百钱。二狗腿见了人,依旧溜房檐,不敢拱手,明当起那个买卖来了。

    只是:

    坚牢瓦罐,终难免损伤之祸;惯战将军,也莫逃阵上之亡。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皮员外冤恨诉从头李师师风流不到底诗曰:节当寒食半y晴,花与蜉蝣共死生。

    白日急随流水去,青鞋空作踏莎行。

    收灯院落双飞燕,细雨楼台独啭莺。

    休向东风诉恩怨,从来春梦不分明。

    按下乔美、陈芳一时侥幸不题。且说皮员外被沈子金骗拐银瓶去后,李师师实不知情。这皮员外人财两空,又是疼钱,又是惶愧,不肯干休,使刘寡嘴、周斜眼子两个帮闲来和李师师家说话,道收了他一千五百两财礼,外有金珠绣缎、c戴钗束、羊红表里,上下使过三千多金。“指银瓶为名,白骗了我做个没老婆的乌g,抬不起头来。如不退还原物,要在开封府尹去告状,揭他私通金朝、暗打朝报、窝隐奸细的款,有四十余条,各处印刻遍贴。”李师师先也着忙,使人央皮员外且休张扬,情愿把侍女湘烟赔他,还送过些钗束来,把财礼退回一半。先着刘寡嘴去说了,次后使湘烟打扮的娇滴滴花朵一般,坐着轿子过去。

    正值皮员外生日,备了一担盒子,使人挑着来看皮员外。

    湘烟进门来,使银红汗巾侮着口儿,笑嘻嘻的进来,望着员外磕下头去,道:“这些时连影也不见你一面。俺太太道,就是银瓶着人骗去走了,拐的俺家金珠古董也值二三千两银子,是谁藏了他,不着他出来不成?知道员外着恼,许多日子不肯上门走走,俺太太为这件事,气了一场大病,一个多月全不下床,着我来看看员外。一来是贺寿,二来是解恼。俺们就比不过银瓶,也来和员外做几日伴儿。好歹请过去看看,俺太太也不肯叫员外惹气。”一面说着,一面撒娇撒痴,做出许多情态。直引得皮员外笑了,同到后书房里坐下,连忙自己收下礼物,打发盒担和轿子回去。他却脱了衣服,拿起镜子来,梳头匀脸,打扮得别样风流。见书房墙上挂着一担牙轴头紫檀弦子,就抱在怀里弹起。皮员外见他来得知趣,又是旧日表子,只得留他吃饭。待不多时,刘寡嘴、范三官、周斜眼子一班儿进来帮衬,俱满口夸赞:“湘烟姐出落的越发典雅风流,不似门户人家,到底是内家妆束,就是银瓶姐,也不过这样。这是银瓶没有造化,这沈子金一个毛头娃子,领着一个年小妇人,从来没出京门,到了路上,定然有祸——不是逢着盗贼劫个罄尽,连命去了;就要被做公的盘诘送官、拿讹头,将来还有解回东京的事。”几句话说得皮员外不恼了,又见湘烟殷勤,众人夸奖,把那些恼,不知走往那里去了。

    正是员外过了生日一日,叫做添寿,即忙放开桌子,摆上酒来。说着话,天色晚了,东方月出,照着院子里花竹如画,那紫薇花开的喷香。即叫家人:“把桌儿抬在院子里来坐罢。”

    刘寡嘴年高,坐了首席,范三官、周斜眼子对坐,湘烟姐和皮员外横头。打开麻姑酒,添换了十二大殽,吃了点心蒸饭,把大殽撤下赏人,就是围碟小酌。细果海错摆了一桌,换上大杯。

    刘寡嘴道:“空说湘烟姐弹得好弦索,我们再不曾听见,今日员外补寿,就没一声儿,怪得员外不恼?这时银瓶姐在席上,不知唱勾多时了。”湘烟瞅了一眼道:“怪汗邪的,叫人唱就说唱罢,偏他这些寡嘴!”众人都笑成一块。湘烟取过紫檀三弦来,定了弦,斟酒——都换上大杯,顿开喉咙,唱了一套《一半儿》词曲:锦重重春满楼台,经一度花开,又一度花开。彩云深梦断阳台,盼一纸书来,没一纸书来。染霜毫,题恨词,浓一行墨色,淡一行墨色。攒锦字,砌回文,思一段离怀,织一段离怀。倩东风寄语多才:留一股金钗,寄一股金钗。

    唱到此处,湘烟姐才待接手,刘寡嘴道:“你家只为留下一股金钗,沈子金才连人都拐得去了。正是碗里可吃的,还看着盘里的。”湘烟急了,道:“怪汗邪行货子!你见俺家是吃一半留一半来?只怕你们全吃不下去!”周斜眼子道:“你着烟姐唱个《西厢·一半儿》罢。百忙里唱到好处,你只鬼混!”

    烟姐取过弦子来,又唱道:

    冷清清人在西厢,唤一声张郎,怨一声张郎。乱纷纷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调一会红娘。枕儿馀,衾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月儿斜,风儿细,掩一半纱窗,开一半纱窗。荡悠悠梦绕高唐,曲一半柔肠,断一半柔肠。

    刘寡嘴又道:“你家把莺莺走的那里去了,今日拿着红娘顶缸填陷?”这一半柔肠,还不知是那一个知心的,才和他续上哩。”烟姐急了,赶着刘寡嘴,使扇子打了一下。这席上范三官和皮员外,豁拳掷骰子行令,闹个不了。吃到三更天气,才众人散去。皮员外和湘烟枕设鲛鱼肖,被翻红浪,再叙旧情,曲尽奉承,直到日上三竿,二人方才下床。

    这皮员外原是个脓包东西,李师师怕他气愤不过,打起官司来,今日使湘烟先来试路,还要骗他个为政第二。果然一见湘烟,连连睡了几宿,窝盘的一句话也没有了。湘烟枕边言说着皮员外留下他:“情愿借这个名色赎身,出了苦海,和你一心一计,服事你到老。我一片真心,只在你身上,从今后一个客也不见了。替你理家上灶,死也不辞。”说得皮员外十分欢喜,说湘烟不曾坏心,虽在李师师家,比门户里粉头还高一等儿,也就同心应允了。

    到了次日,叫刘寡嘴去和李师师说:“既然送过湘烟来,还做亲戚,两下走着,把我那财礼只退出五百两来罢。”李师师又不肯退,皮员外又不肯依。正调停不来。

    世间没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个茶客叫江引之,汴梁久住开茶店,平日认的沈子金,那一日在扬州钞关上,望见子金在船上拜客。到了东京,闻知皮员外贴招子,为拐带人口、许多财物,报信者许谢银五十两,就来李师师家说信。李师师急急传将皮员外来细问。“是八月中秋在扬州遇见,今已半年,那里找去?”汪(江)蛮子说:“我管去过江跟寻。”这李师师家也许了个谢礼三十两。因此,银瓶有信。皮员外又得了湘烟,且顶着缸儿。李师师使刘寡嘴来说:“日后银瓶回来,我也不要湘烟了,就做了银瓶的陪嫁罢。”因这一个瞎信,皮员外不好来追讨财礼,只得大家听信,再讲不迟。

    到了一年终,江蛮子又来传信,说沈子金在扬州和盐商卖盐,有人见他在胡员外船上。皮员外听得此信,不由得不恼,又是想人,又是想钱,去开封府递了失盗奸拐呈词,领了两个做公的,要同江蛮子亲上扬州,必定要拿回沈子金来消这口气。

    看个出行日子,雇了一个长行骡子,同两个家人,和江蛮子起身去了。

    这湘烟在家,悄悄叫将李师师家人来,把他开的布店内青白布五六百筒,开放箱笼,金银酒器、绫锦尺头,连夜俱抬了师师家来。师师却寻了一个现管京营的参将栢球才来,讲定许他包湘烟一年,不要身钱。反要先告他害了湘烟人命,和他鬼混,好遮这银瓶的事。原来这栢球才也是武城县人,与南g吉原是亲家。因武城县乱后,在汴京做武官,现管缉捕提刑。因此李师师靠着他,第二次要骗皮员外。假使江蛮子报信,把皮员外调虎离山,好盗他的家财。你说这□□人家狠也不狠,巧也不巧!总因皮员外一生使憨钱,知道是个死狗,故与他这个绝户计。未免太狠了,自然要奸巧生出祸来,天无不报之理。

    却说皮员外到了扬州,访问半月,那得个沈子金的影儿?

    江蛮子说的话,似真似假,通不认账,只说在船上见他拜客,又说是:“或者人有面貌相同的,只怕我错认了。”一时间两三样话,真是捕风捉影,反盘费了二三十两银子。大家回汴梁来。皮员外有守店的家人,早来接着,说:“湘烟把楼门开了,布匹、银钱、家事盗个罄荆往李妈妈家夜去明来,如今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李家反来咱家要人,和咱打官司,要在卫里提刑栢参将案下去告状去。”皮员外听说,险不气破五六叶连肝肺,冲透三毛七孔心,气得滚下骡子来,一声也不言语。醒了半日,才进得汴梁。进门一看,只见楼上皮箱一个也没了,使人去叫刘寡嘴。这一班帮闲光棍,怕李师师家有手眼,明知道要打官司,俱躲在外县,访赌博、讨抽头去了。

    这边李师师知皮员外回来,定不干休,一面先把湘烟送到栢参将衙门里,先递了一张谋杀人命事的状案候着他。等得皮员外到家,次日栢参将使四个缉捕的,一条绳子拴去。不由分说,问了几句话,说他奸霸良家女子、谋杀人命、匿尸无迹,先责了二十大板,打入囚牢,罚了五百斤硝黄,军前使用。皮员外反使了百金,央上司的情来。共费了三百余金,才完这一场官司。李师师每日使人上门要湘烟。只得忍气,不敢提起。

    又是兵马时候,各衙门不准词讼,皮员外事因嫖起,先自不正,那里敢去告状?

    到了次年,金人袭取汴梁,这宋朝的将官,逃的逃,杀的杀,刘豫为王,俱换了一班士将。那一时是金将粘罕管缉捕盗贼,为城池的事,好不利害。略有些罪过,不是抄家,就是斩首。这一时李师师家越发妆起门面来,大开着巢窝,买了十四五个丫头,叫人串戏,演习吹弹。那些番兵营将,成群往来不绝。后因兀太子选取g人,齐王刘豫奉令各处搜括。李师师偏是抗法,先与这金营大将军干离不府里娶的这些太太们秘通了线索,把他收在御乐籍中,不许官差搅扰,大张告示帖在门上,谁敢来问他一声儿。也就是个九尾狐狸三窟兔,七十二变的女妖j。

    皮员外受了两次坑骗,吃了一场屈官司,到底气受不过,写了一张盗国娼妖通贼谋叛的状,细开单款八十余条,将那徽宗末年迷惑道君,私通叛党的事,备细条揭,说他“匿宋朝秘宝,富可敌国;通江南奸细,实为内应”。先将金营粘罕标下中军,送了一百银子,说:“这李师师宝物金银,得的g里库藏,原该入了朝廷的。”这金兵人人贪宝,又见李师师家这些妇女们穿绫着锦的,久已垂涎,暗将此事打着番语通知粘罕。

    那李师师家一字不知,只道皮员外日久甘心,没有告状的话说。

    那知天不容奸,罪贯已盈,故使皮员外以发其恶。

    皮员外假作秘报军情,托军中打作公事,将状封进,内有许多单款,俱是盗取国宝、暗通奸细。这金将粘罕正寻不出这样题目来,况又不是良民百姓,一个娼女家,先占了个y奸生盗的名色。即时点了一队人马,披挂整齐,传进辕门,不肯泄漏一字。原来金朝军法甚秘,行兵出门,还不知去向,只看着大旗往那里走,及至临阵,往前厮杀,才知道是甚么事。因此李师师全不知觉。

    却说李师师正是生日,许多官客,在前厅饮酒唱戏;十数个粉头打扮的天仙玉女一般,吹的吹,弹的弹。到了黄昏,掌上蜡来,把堂内各样花灯点起,众人才敢请师师出来举贺。这师师穿着大红通袖麒麟袍、鹅黄织锦拖边裙子、玉带g靴、翠珠凤髻,真似王母赴蟠桃的光景。来到席前,众女笙箫弦索引导着,唱了一套花词: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乘兴两三瓯,任溪山,好处寻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问甚春秋。

    唱到此处,众人迎出厅来,举起大葵花金杯来,满斟一杯。李师师伸出一双玉腕——带着两个金镯——才待去接,只听得街上走的马一声里响,把前后门一齐围了,早把大门打开。只见这些金兵一涌而入,唬得这些子弟们走投无路。先把李师师剥得罄尽,头上金珠、手上镯钏,乱分乱抢,只留下一件贴身小袄,好一似雨打梨花,风吹桃片。把这些浪子游神,也都一套儿绑了。即时封了内外门,留三十个兵把守,连夜解往粘罕衙门来。因夜晚,一时不便审问,俱发在开封府仓监,以待明日发落。正是:乐极悲生,贯盈祸起。

    诗曰:

    人间天上两茫然,雨锁云收散暮烟。

    秋雁书空终自灭,春蚕丝尽不成眠。

    已无梧叶题长恨,空折梅花报可怜。

    弹尽琵琶和泪语,黄昏青冢叫啼鹃。

    到了次日,粘罕将军进了衙门,排下一堂军校刑具,提出师师和这些妓女、子弟来。满东京谁不知一个李妈妈,看的人挨肩挤背,真是人山人海,俱道:“这李妈妈也因享过了福,经这几番大乱,不曾失他一点体面。今日这一件事,毕竟他久有手眼,到底也不相干。”也有说:“这个老狐j,迷惑了朝廷,把宋朝江山都灭了,他还打着旗号养汉,享尽了富贵。今日定是天报他,那有还叫他清净无事的理!”外人议论不题。

    却说粘罕在堂上一株槐树下盘膝而坐,先叫上皮员外,问他起祸g由。皮员外细说了一遍,说借银瓶骗去三千余金,又使湘烟来假说赔人,使江蛮子报假信,又偷了家资二千余金。

    说的粘罕一班儿番将大笑起来,指着员外道:“看你这个嘴脸,还要嫖他?只好当个脓包忘八罢了!”叫上李师师来,看了又看:“这等一个娼妇,还要接了宋家的皇帝?他如今在五国城,你也该替他守守情儿,才是表子的体面。如今大开着巢窝,连如今王爷抽选都叫不应,你好小手段儿!我且看看你这白屁股儿。”即令动刑。皂隶剥去中衣,先打二十大板。可怜把一个白光光、滑溜溜、香喷喷、紧纟秋纟秋两片行云送雨的情g,不消几下竹篦,早红雨斜喷、雪皮乱卷。在旁围的人先也恨他,到此心都软了,不免动情伤感。又是一拶四十敲,滚的云鬓如蓬,面黄如纸,口中乱叫,比那枕上风情、被窝中恩爱,还叫得亲热。粘罕将军看不过意,也就吩咐放了拶子,差人送入女仓,把这些丫头当官卖嫁,并家私籍没入官,以充军饷。这些子弟们,不合昏夜宿娼,每人十板,一面追了供状口词,申与四太子王爷。

    文书房做起勘语:

    看得娼妓李师师,蛾眉不肯让人,因而蠹国;狐x偏能惑主,遂至倾城。以章台为御苑,有□游夏廷之y;指辇路作私巢,甚烽举骊山之罪。乃至恃六贼为门户,通四寇作腹心;盗内帑之金珠,僭娼优而□□。诚九尾之狐迷人白下,千尺之蟒肆毒青丘者也。

    久宜藁街明诛,姑以原赦减等。遵依新律,入官配军,家私充饷。其一应妓女,分散为奴,以备军赏。

    大金年月日为盗国娼妖事一案

    粘罕将军将勘语口供一一申报了兀术王府。

    李师师将养了一月,唤出监来,同一起粉头过了刑部。即时有一番军,因看马有功,当堂批了领状,领去为妻,往辽东大凌河养马去了。将那所住的秦楼,舍为佛寺。其余女子分入各营,也有教他做戏的,也有番妇毒狠,叫他拾粪拾草的,也有担水放鹅鸭的。抄没了家财,一一入官,不下二十余万。把一个锦绣花丛,不消几日,化为瓦解冰消。真是繁华一梦:杨柳丝丝弄春柔,烟缕织成愁。海棠过雨,胭脂零落,花事都勾。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还在,汴河西路,御苑东头。

    这李师师□□惶惶,身无寸丝,手无文钱,随着一个七十岁的番军,往营里去了。原来这个番军先有一个老婆,是西番回子家女儿,嫁了七八个兵,才嫁这个老军。生的一脸黑麻,钩鼻大口,浑身上下都是皮袄,腥臊烂臭,打着两个连垂,使青缎子装着。x如烈火,每日打骂的老兵全不着家。忽然见这老兵领着一个妇人走进门来,打着番语,问是那里拾来的。老兵说是王爷赏的。这老婆坐在炕上,李师师进来,只得磕下头去,起来在旁侍立。又不省他的言语,只见他向老兵讲了几句番语,那老兵取了一g担钩、两个木桶,叫师师向井边打水来,做饭与老兵吃,那老婆也不问师师甚么人。只得两眼垂泪,取过木桶来挑起,真有千斤之重,这李师师那晓得这个滋味,出门来又不知井在那边,□□惶惶而去。

    正是:

    锦屏翠被香犹在,垢面蓬头事不同。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青楼秽地鼎分三教堂大觉正宗旁参百花法诗曰:碧云飞处隔蓬莱,香径烟消种绿苔。

    梦里关山何日到,书中鸿雁几时来。

    团香和就相思泪,碾玉雕成百艳胎。

    莫向人间枉惆怅,刘郎岂合老天台。

    话说李师师受过了繁华富贵,该有此灾祸,以准折他y奢享过之福。一霎时雨卷风披,飘流而荆只有一座师师府,盖的秦楼楚馆、曲榭回廊、楼阁亭台、花园池沼,似小王府一般,封做官家公所。作了五千官价,没人肯买,俱嫌是娼优烟花之地,良家子女不便居住,因此闲了年余,无一人来问。有一个大相国寺月光和尚,要花众檀越钱粮,情愿出二千金,来改成准提禅院,大开丛林,悬起钟板来,招十方贤圣,安禅讲法。

    投在提督府标下,请了刘豫的令旨,不日纳官价,就要兴工造像,开堂留众。

    不料这法华庵尼姑福清,因在金将军粘罕府里,时常进宅和太太们宣卷唱佛曲儿,因此结了一会,连这干离不府里乔倩女、乔菊姐、宋秀姐俱在会中。每位出五钱银子,雕准提菩萨,俱随着吃准提斋。每日送茶油米面,常常过法华庵去随喜。这些金营太太们,坐轿的、骑马的,一个小小庵子通坐不下。商议要另盖大殿,起造禅房,接引十万。一时就没有这个落地。

    后来听得李师师宅子入了官,因是汴河西,与这些行院勾栏相近,不是修行的住处,也没想起来。因听的月光和尚要出二千银子,投齐王府建寺,福清就想起:“既然僧家好住,我们尼僧如何住不得?”因此交通了众位太太,说与兀四太子g里娘娘得知,说:“这李师师宅子是宋朝徽宗游幸之地,原该入在王府。因何齐王就卖了二千金与僧人建寺?这西河一带,都是娼妓乐户,男僧也不便往来,到是尼僧住在此地还方便些。

    就做王爷娘娘的香火院,日夜诵经,护国安民,延寿生子,可以长久的。”那娘娘一闻此信,因兀还没生世子,即时传了福清师徒三人进g来,要舍寺雕白衣送子观音,与王爷求子的话。

    那福清领着谈能、谈富,师徒三众打扮的十分洁净,到g里见娘娘。合掌当x,问讯下拜。娘娘略笑了一笑,叫福清三人坐了。只见一个g娥,金盘捧上三盏茶来,福清因问讯了,接茶在手。见有红色油花在盏面上,怕是荤油,通不敢用。娘娘又笑了一笑,叫了两个女通使来——是中国掳来,久在营的。

    娘娘和他说了一回,二女子才进着汉话说:“娘娘劝你吃茶。

    这是芝麻茶,不是荤,因何不用?”这福清又打了问讯,才吃了几口,谢了茶。娘娘使女通使说:“要将李师师宅做王爷香火院,替王爷求了子,重重赏你。娘娘今要造千佛阁、檀香送子观音,先舍三千银子,助你兴工。等修造一毕,娘娘亲去拜忏祈福。”福清又谢了。一时间,又是异样香茶、素果点心,俱是一尺高盘,摆在泥金炕桌之上,铺上锦毯,叫福清在西南炕上坐。原来金人以西南为客坐。又是大金钵盛着米饭,使金匙分在龙凤碗内。福清三人略用了些,起身拜辞而去。安排修造不题。

    却说天坛里王道官听得李师师宅舍宽大,僧尼相争做寺,他也央了干离不营里将官来,许他一千银子,要买做北极真武殿,前面改作三清元始g。又有开封府学秀才们,为头的两个学霸吴蹈礼、卜守分,率领阖学,来齐王府递公呈,要求将此宅改为集贤书院,请名公在此讲学。总是y房花陌,被这三教中人,无一个不爱在此盘踞,作安乐之地。此中滋味,真是劫魔尘障,谁能跳的出这个门户去。

    诗云:

    门前绿树无啼鸟,庭下苍苔有落花。

    聊与东风论个事,十分春色属谁家。

    后来,这大相国和尚、天坛里道官与开封府学生员,三下告起状来,都要争这个地方。不意早有一道令旨,差一内官行到齐王刘豫府里,说这个去处,王爷要自立香火院,造千佛阁,诵经护国。不则一日,又有一路文书行下开封府,借拨河南钱粮三千两,取州县匠役,差的当内官一员,监造千佛阁、雕檀香观世音像。

    不一时,看了吉日,开封府尹亲来开土兴工。忙的个尼姑福清师徒三众,挑着经担衣钵,连连搬进院来。只见屋宇深沉,往内有九进房子,回廊曲折,虽然家器抄籍入官,那些门窗路径、绣户朱阑,件件俱全,不消另起造的。看了一看,但见:绣户尘生,朱栏色旧。五间画阁c云霄,堪供金?t释子;十丈锦堂垂绣幙,可坐宝杵韦驮。伽蓝侧殿改东厢,六祖传经在西室。玉粒天厨,堪称香积;金砖佛地,无用戒坛。海棠半开半卸,那知色尽还空;山鸟如笑如啼,正好从闻入觉。铺就金绳原正路,修成梵阁绝旁门。

    原来李师师住着内外房百余间,百余口人还住不满,今日福清得了王爷娘娘的令旨,看守香火,这等宽大一个宅院,如何支撑得来?从来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单说人逢时势,自然那些帮衬的人不呼而至。就有汴京城出名的寺院庵观,凡系尼姑女道,都一齐来拜福清,口口称师太、老太。

    那消三五日,又有京里京外大家檀越、远村野寺的斋公婆婆们,拖男领女,担米挑柴的,又有那寺庙的社头,送佛像的、捧香火的,一一凑拢将来。轿马车辆,挨挤不开。

    那些善人们都来帮着。启过王爷,说汴京北门里,有一座护国光明寺,因遭了靖康大乱,金兵进城,烧的j光,把七间大殿烧了,喜得是三尊大铜佛不曾烧化,至今用芦席搭盖,已经十年,没有钱粮修造。敕着开封府动人夫抬来,安在后面五间画楼底下。把前面花窗???扇一齐打开,周围砌起供台香桌。

    那消几日,这些僧尼善信男女等众上了几千人,把这三尊佛如风行之速,往这汴河西来了。路旁看的人都手执信香,念佛之声如海潮雷动。迎佛安在画楼中间,挂起?t旛宝顶,蜡烛香花烧在炉内,都是沉檀,香烟馥郁,木鱼铜磬音声不断。恰也铜佛灵应,就成了一个大禅林。因此把汴梁、河南一千里内,行善参禅的大家妇女,都来进香,沿路车马不绝。四太子娘娘不二三日就来设供一次,每人诵经的馒头四个、经资五钱,又赐下宋徽宗铸的大铜鼎安在殿门首。别有古铜周彝三尺余高,汉瓶一对,俱是翡翠朱砂、千年的斑绣,供在佛前桌上。大琉璃灯——四面八付垂带,珠子宝石嵌的——点起照得满殿上金光百道,俱是宋朝大内之物。赐了一个匾额,金字朱牌,曰“敕赐护国大觉禅林”。从此这些士官瞻拜,男女皈依。月米香油,各处供送的,如运粮相似。这福清留了各庵上人习学经典,善打法器的比丘尼三十余众,在殿上诵经拜忏,二六时念功课不绝。又立起丛林的清规来,照依大相国寺的执事,也有知客、典座、库头、斋头之类,约三十余人,分任其事,把一个卧柳眠花魔女地,变做了谈空说法梵王天。

    有诗咏比丘尼清净修行的妙处:

    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岁华。

    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

    笠重诸天雪,鞋香净土花。

    他年松偃盖,风雪护袈裟。

    这里大觉寺兴隆佛事不题。后因天坛道官并阖学生员争这块地,上司决断不开,上了一个本。说这房屋宽大,与行院勾栏相近,单给尼姑盖寺,恐久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后半花园,应分割一半,作儒释道三教讲堂。王爷准了,才息了三家争讼。

    那道官见自己不得,又是三分四裂的,不来照管。这开封府秀才吴蹈礼、卜守分两个无耻生员,借此为名,也就贴了公贴,每人三钱,到□了三四百两分赀,不日盖起三间大殿。原是释迦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的门面,把一尊孔夫子塑在居中,佛、老分为左右,以见贬黜异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园中台榭池塘,和那两间妆阁——当日银瓶做卧房的,改作书房。一边是烟花曲巷狭斜,一边是佛阁比丘天女。

    这些风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浮浪子弟,也不讲禅,也不讲道,每日在三教堂饮酒赋诗,到讲了个色字,好不快活所在。

    题曰“三空书院”,无非说三教俱空之意。有一名人题词曰:阆苑瀛洲,金谷琼楼,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剩却闲愁,是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

    酒熟堪壎,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

    短短横墙,矮矮疏窗,忔查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嶂,绿水边旁,又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

    此等何如,懒散无拘,倚阑干临水观鱼。风花雪月,赢得消除,好炷些香,说些话,读些书。

    万事萧然,乐守安闲,蝴蝶梦总是虚缘。看来三教,一个空拳,也不学仙,不学圣,不学禅。

    却说这有个雨花女寺中一位胡姑姑,年纪六十余岁,名号百花g主,自成一教。头上僧帽,两耳金环,头挂一百八颗人骨的珠,身穿锦戒衣,手摇铜鼓儿,口念经咒,从着三二十女人,吃的是牛r大荤。

    有一种法术:凡遇毒蛇恶兽、邪鬼魇魅,请到了百花姑娘娘,摇着铜鼓,不知口里念些甚么经咒,把那毒虫伏住,全不敢动,妖魅也消了。因此法术,人人畏敬,尊奉百花的教,奉他如神,也有投拜门下做徒弟的。听得说这尼姑福清,在四大王g里,娘娘舍了师师府做香火院,他就起了一个贪念,要来夺此地。

    不料满城士女,抬了三尊大铜佛,安了佛座,不消一月,贴起金来,盖阁修寺,造的个师师府如西天道场一般。

    但见:

    香烟叆叆,旛盖飘扬。五间佛阁,上安宝藏法轮;四面回廊,塑设须弥罗汉。粉壁泥金,三十三天画出菩提狮子座;画梁饰彩,九千九百移来鹫岭象王身。

    说非法非非法,直至万法皆空;言无如无无如,到底一如不着。又有那三十二应现化身,观音普度;五十三参游法界,童子寻师。琉璃高照虚空界,是色非色,那分十万由旬;旃檀香满娑竭海,是闻非闻,只在刹那净土。黄花翠竹尽天机,墙下林檎结果;燕语莺啼皆正觉,阶前檐□生花。木鱼唤醒利名人,金磐敲回尘土梦。

    那日百花姑姑坐着大轿,簇拥着一群女僧,进的大觉禅林。]早有知客报与福清知道,披了戒衣,迎进禅堂。看那百花姑到了大殿上,也不参佛,只将手里铜铃一摇,捏了个印诀,弹了三下,走去禅堂讲座上坐下。这些众女僧都来问讯,磕下头去,他稳坐不动。福清捧上松仁果茶来,就是素果点心、香蕈面筋、粉汤蒸饭。百花姑不坐高桌,自己铺下一路红毡,和这些妇人一带而坐,方才用点心。吃毕,坐着不肯起身。福清不知其意,只见随的女僧传百花姑的言语,说要收福清做个徒弟方才起身。

    这福清见百花姑人人敬重,必然有些道行,闻知要收他做徒弟,欢喜不尽,忙忙取了戒衣披在身上,铺下展具,向百花姑合掌问讯,倒身三拜。这姑姑取了一串西洋琥珀数珠来,挂在福清项下,起来上轿去了。这福清结拜师父,指望传他些西方佛法,那知道百花姑要他拜了徒弟,好占这大觉寺,行他的邪教,今日这西洋数珠,做了福清的媒礼,从今再不敢推辞了。可怜一个道场,惹出一伙邪魔,造孽不校。

    有分教:

    白莲池畔,又添上几丈污泥;紫竹林中,忽燃出千重烈火。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二美女诲y游佛殿一老尼惑众念莲经词曰:试问禅关,参求者无数,往往到宅空老。积雪为粮,磨砖作镜,误了几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无y树下,绝想台前,杜宇一声春晓。鹫岭云深,曹溪路险,是处故人杳。冰崖千丈,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透源流,才见龙王三宝。

    话说福清尼姑又结好了百花姑子,这大觉禅林一发兴头。

    却说卞寡妇、鲍指挥娘子,领着两家女子——香玉、丹桂二人,因在汴河桥住着福清庵上几间净室,时常往来,甚是亲热。尼姑们喜他寡妇子女替他做鞋脚、缝衣服;这两个寡妇,喜这尼姑们要茶要水方便些。住有半年之外,忽然尼姑福清奉了王爷令旨,搬在师师府,造寺修佛,一时热闹起来,把这小庵子撇下,另招了一个老聋姑子看守香火。这两个寡妇和女儿,领着一个痴哥,甚是孤?j,又没个男子,把酒店本钱,都被人赊骗下去。虽是一个院子住着,依旧两家过活,时常包揽些鞋面花朵,将针指来度日。听得福清新修起大觉寺来,要去随喜。

    两家商议,不好空手去得。等了半月,凑起钱来,买了四盒糕饼枣面,使痴哥担了,又借了邻舍家几件衣服,把两个女儿打扮齐整。母子四人锁上房门,痴哥引路,和这些烧香妇女,走过汴河桥来。不上二三里路,望见河沿一带,翠馆青楼,几条小巷,穿过去却是大觉寺了。正值福清请了白衣庵里有道行的吕师姑法名加济,说法宣卷——来宣一卷花灯佛法的公案。

    大门首竖起高旛来。这些各庵的尼姑、吃斋的妇女,把一个大觉寺通挤不开。木鱼、经声,百十尼僧和着佛号,好不热闹。

    卞千户娘子、鲍指挥娘子都是老成打扮,只有两个女儿十分好看,一步步走进庵里,那些游人妇女看的人涌上来,真天仙并佩凌波出,魔女拈花送供来。

    到了大殿上,先拜了佛像,早迎着谈能和知客,引至方丈,与福清问讯了,才叫痴哥挑着四副盒子,揭开看了。福清道了生受,使谈能收了,摆斋在斋堂里。母子四人吃毕茶食点心,踅到方丈来听讲,在长凳上坐。众女僧打起钟鼓法器,才请升座。

    却说这吕姑子,年将六十余岁,生得黄面长眉,挂一串金刚子数珠,穿着袈裟,手执九环锡仗,两个小尼姑手执黄旛,引上法座。中间供着一尊□金观音,香炉金磬,烧着檀香不断。

    两边小桌坐着八个尼姑,管着打磬念佛。只见法师上座一毕,这些尼姑女众俱来问讯参拜。那法师只将?d金观音略一举手,便稳坐不动,把双眼闭着,搭下眉毛来,做出那坐禅的气象、得道的威仪,大声说道:“今日堂头和尚要讲甚么佛法?听老僧chu讲西来大意。”便道:人身易失,佛法难逢。夫妻恩爱,一似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儿女情肠,好似烧瓦窑,一水和成随处去。石火光中,翻不尽没底□斗;海沤波里,留不住浪荡形海披毛戴角,转眼不认爷娘;吃饭穿衣,忘却本来面目。无明火里,生出贪、y、妒、狡四大轮回;无常梦中,历遍生、老、并死七情孽债。因此阎罗老子伤心,无法救地狱中饿鬼;释迦牟尼出世,愿度尽阎浮上众生。三藏八乘,火池处处见莲花;十地六尘,苦海沉沉流贝叶。黄氏女看经,宝盖金桥迎善女;目莲救母,铜蛇铁树报冤魂。持斋念佛,袁盎超几世沉冤;礼忏斋僧,郄后证三生正果。一失脚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

    因说偈曰:

    如是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又问:“堂头和尚今日从何处问起?老僧放参。”

    只见首座有一尼僧上前问讯,说道:“佛法参禅,先讲过行住坐卧。请问和尚,如何是行?”

    答曰:行不与人同行,出关两足云生。为着千峰吐翠,踏翻古渡月明。

    又问:“如何是住?”

    答曰:住不与人同住,茅屋青山自去。庭前老鹤吟风,门外落花无数。

    又问:“如何是坐?”

    答曰:坐不与人同坐,婆娑影儿两个。雪花扑面飞来,笑我北窗纸破。

    又问:“如何是卧?”

    答曰:卧不与人同卧,葛被和云包裹。孤峰独宿无聊,明月梅花与我。

    又问:“如何是色中人?”

    答曰:嫫母、西施共一身,可怜老少隔千春。今年鹤发皮媪,当年花貌玉颜人。

    又问:“如何是人中色?”

    答曰:花开花落两悲欢,花与人同总一般。开在枝头防客折,落来地下有谁看。

    又问:“如何是人中境?”

    答曰:沧海尽教枯到底,青山直待碾为尘。

    又问:“如何是境中人?”

    答曰:翠色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身。

    又问:“如何是空即是色?”

    答曰:莺啭千林花满地,客游三月草连天。

    又问:“如何是色即是伫?”

    答曰:万象全归古镜中,秋蟾影落千江里。

    法师放参一毕,便叫:“堂头大和尚,我今放参,并无注脚,你那善男信女,优婆塞、优婆夷等,有善问法参禅的,我今大发慈悲,任凭提问,老僧信心指授。”问了半日,讲堂上坐的妇女,挨肩挤背,没人敢言语。八个尼僧,齐齐合掌,下得公座来,朝上问讯,禀法师说:“众生初学佛道,不识堂头和尚深微佛法,请宣法卷,略破愚迷。”齐声和起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堂上堂下,一齐接着念佛。

    众女僧把法鼓冬冬打起,金磬一声,法器齐动,满讲堂香烟云绕,梵音潮动,真叫人骨冷魂消,尘心一洗。那法师方才开眼而说公案,众妇女僧尼,又问讯五体投地,请师宣卷。一面送上茶食香果,各人面前俱有香茶。这些听讲的人,涌将上来,又是听讲,又是看这些小姑子和美色妇女,何止有二三千众。于是法师高声演说。先念诸佛名号,念佛一毕,梵音止响,那法师高坐禅床而诵偈言:六万馀言七宝装,无边妙义广含藏。

    白玉齿边流舍利,红莲舌上放毫光。

    喉中甘露涓涓润,灌顶醍醐滴滴凉。

    假饶造罪如山岳,只念菩提忏法王。

    “今日宣的卷,是一部花灯轿莲女成佛公案。单说大宋朝仁宗皇帝年间,出在湖广襄阳府善乐村,有一个善人,姓张字元善。

    娶妻王氏。两口儿一生持斋念佛,重道斋僧。年过四十余岁,并无一男半女。家传的手艺,做些花朵灯笼,生理度日。挣得钱财,算足两口儿一日费用的,略有宽余,就修桥补路,布施贫人。因此,人都叫他做‘花灯张善人’。法当赞诵,大众宣扬。”首座敲起磬子来,念曰:有宋朝,襄阳府,善人张士;同安人,王妈妈,在家修行。

    两口儿,安本分,持斋把素;

    开着个,生意铺,花朵灯笼。

    南无阿弥陀佛

    妆佛前,百种花,飞金布彩;

    做空里,长明灯,三界光明。

    终日里,念弥陀,口讲因果;

    虽然是,不思议,无字真经。

    南无阿弥陀佛

    “张善人夫妻两口无儿无女,吃了长斋,每日口念弥陀。忽一日,惊动了西方我佛释迦牟尼世尊,佛眼一观,说他夫妻行善,该生一佛子出世,度他二人升天。遣了案下散花天女,化成一白发婆婆,来下阎浮世界,把《妙法莲华经》传与他夫妻二人,以成其道。果然天女变了一个婆婆,双目失明,头白如雪,年有七旬之上,手持瓦钵竹篮,来张善人门前乞化一斋。手拿木鱼,口中高声诵《妙法莲华经》,如流水相似。大众宣扬。”

    敲磬一声,又念:

    有世尊,在西方,睁开法眼;

    见善人,宅门外,瑞气千重。

    只因他,不识字,难传佛法;

    差天女,化婆婆,口授《莲经》

    。

    南无阿弥陀佛

    有婆婆,隐真身,化成幻相;

    年七十,双失目,白发蓬松。

    手持着,木鱼子,沿街乞化;

    念《莲经》,随口转,字字堪听。

    南无阿弥陀佛

    有善人,在门前,十分慈念;

    唤安人,备茶饭,接待高人。

    南无

    “张善人在门首,见他口念《莲经》,手持竹杖,心中思想:‘我夫妻二人不得真经,吃的是迷斋。何人报你的恩德,花棺彩木与你送老?’婆婆欢喜不荆”首座敲磬一声,又念:婆婆当下动欢心,世上那有行善人?

    捧茶捧饭养着我,只求一卷《莲华经》。

    南无阿弥陀佛

    随缘度日住几载,不知谁是我的亲。

    善人夫妻忙不住,疾忙接着请进门。

    南无阿弥陀佛

    厨下烧水先洗浴,换了新布衣和裙。

    一间净室忙打扫,佛堂原有佛一尊,

    南无阿弥陀佛

    香花蜡烛摆在上,夫妻同念金字文。

    早晨送粥午时饭,一家茶水尽殷勤。

    南无阿弥陀佛

    不消半年三个月,《莲经》口里往外喷。

    舌底莲花生光彩,动了金刚揭谛神。

    南无阿弥陀佛

    开口闻得旃檀气,合眼就见佛世尊。

    一住三年无怠慢,婆婆开口辞善人。

    南无阿弥陀佛

    “当下张善人夫妻二人,不消一年,学得《莲华经》十分烂熟,如水流相似。一住三年,捧茶捧水,全没一点慢意。婆婆一日看着王氏道:‘我今打搅你夫妇三年,经已念熟,今晚要辞你还家。’王氏便说:‘妈妈,你今传经三载,我夫妻受其大恩,不曾报效,原说替你养老送终,因何舍我便去?你家今在何处,甚么地名?我夫妻好送你回去,时时看望你。’婆婆便道:‘张善人夫妻,近前来,听我细说。’”击磬一声,又念:张善人,你夫妻,休要牵挂;我本来,无定住,身在空门。

    要回去,那里定,东西南北;

    说声去,就要走,不论行程。

    南无阿弥陀佛

    无始来,谁是我,家乡住处?

    撒手去,谁是我,着急亲人?

    一行说,取水来,浑身沐浴;

    盘着膝,打着坐,合掌归y。

    南无阿弥陀佛

    “当下婆婆即时坐化而去。张善人两口儿不敢啼哭,念经三日,起了一个龛子化去,供养在西山寺后。不消半月,王氏年四十以上,忽然有孕。到了十月,腹中疼痛起来。王氏卧在内室,张善人念经未毕,眼看见那白发婆婆笑将进来。张善人大惊,才待追寻,只见王氏房中早产下一个女儿。生的眉端目正,面如满月一般。因念经得来,取名‘莲女’。

    “光y如箭,日月如梭,不觉莲女长到七岁。生得乖觉伶俐,一见便会。又有一件奇事:口里背诵《莲华经》,顺念顺流,倒念倒流。请了一卷《莲华经》来,字字行行,一似念过的一般。天生胎素,口不尝荤。每日在家做些花朵,略有闲时节,即看经拜佛。只有一件,不守女儿规矩—一听见僧人参论佛法,就要出门去观听。有一个能仁寺惠光和尚,登座开讲,莲女疾忙走入寺中,便高声问道:‘龙女八岁献宝成佛,我今七岁,没有宝珠,何时得道?’把个惠光长老,惊得一句答应不来,张善人听说女儿走进寺去参禅,甚是惶恐,疾忙抱了回来,分付王氏好生看守女儿,勿叫他张头露面,惹街邻嗤笑。因此莲女日逐做些花朵,不得出门。

    “到了年方二八,因元宵能仁寺上灯,众檀越约了灯会,悬起千百盏灯来。妇女们烧香的、看灯的,人山人海,都去随喜。莲女要去,父母拦挡不住,王氏说道:‘孩儿年已长成,不比你七八岁时去混他的讲堂,也惹人议论,同几个邻舍老婆婆去能仁寺看灯,早去早回。’”首座击磬,又念:有莲女,能仁寺,把灯观看,密层层,佛塔上,万盏明灯。

    又遇着,老禅师,登堂说法;

    引动了,红莲女,去问禅宗。

    南无阿弥陀佛

    向法堂,讲座下,高声大叫:

    问和尚,满寺灯,何处先明?

    和尚答,佛殿上,灯光先照。

    莲女说,佛灯外,谁是心灯?

    南无阿弥陀佛

    老和尚,答不来,莲女大怒;

    走上去,打一b,要问机锋。

    南无

    “当下莲女问道:‘佛灯今在殿上,心灯却在何处?’长老一时应答不来,莲女夺过长老禅杖,当头就打。慌得这些看灯妇女,一涌上来,把禅杖夺了,推拥莲女回家。

    “张善人夫妻十分惶恐,埋怨女儿不守闺门,使人嗤笑,连忙叫个媒婆,与莲女提亲。有一个李员外儿子,和莲女同庚,也是一十六岁,且是聪明俊秀,常见莲女门首卖花,看在眼里,使人来说媒。张善人两口儿只拣择女婿,不争财礼,遂结了亲。

    看了吉日良时,把莲女打扮得如花似玉,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上了花藤彩轿。各处花店将花朵添箱,点起花灯,前后有百十余对,都来看莲女成亲。”

    敲磬一声,又念:

    本家男,张家女,门当户对;

    许了亲,下了礼,酒果羊红。

    红鸾星,择就了,七月十五;

    众亲邻,来助喜,俱送花灯。

    南无阿弥陀佛

    有莲女,打扮的,天仙玉女;

    恁爷娘,送上轿,两泪交零。

    叫一声:我的儿,养得娇惯;

    到人家,守规矩,休要讲经。

    南无阿弥陀佛

    撇得俺,老夫妻,没有下落;

    养了你,多半世,没个后成。

    有莲女,全不答,高讲《莲经》;

    一卷经,刚念毕,不听人声。

    南无阿弥陀佛

    到门前,放下轿,拜门行礼;

    有公婆,接新喜,捧着花瓶。

    掀轿帘,忙来请,新人下轿;

    似木雕,如泥塑,全不答应。

    南无阿弥陀佛

    半空中,忽闻得,笙箫仙乐;

    放金光,天花落,香满虚空。

    南无

    “当下莲女在花灯轿里,一卷《莲经》诵毕,左脚盘着右脚,小小弓鞋搭在膝上,坐化而去。李家慌忙去请张善人夫妻。只见半空中笙箫仙乐,一道金光,天花乱坠,见莲女站在空中,向说偈曰:我本西方座上人,偶将两脚踏红尘。

    众生若问《莲经》义,看取花灯不坏身。

    后来张善人夫妻升天,不在话下。”

    法师宣卷一毕,大众高声和佛,打起法器,送法师下座。

    这些妇女们听到好处,也有笑的,也有愁的,只有这丹桂、香玉二人,不住的乱笑,也不管甚么经典佛法。两个寡妇,要辞了福清,和二女回家去。只见有两个女僧进来,传百花姑的师命;“要来寺里同大众讲经哩,明日打扫一座禅堂,在这里过夜。”封了五十两银子,叫福清早早安排斋供。慌得这福清满口答应,那敢推辞。这丹桂、香玉二人,要等着看百花姑讲教,就不肯起身,福清留下在后禅堂法炕上歇去了。

    有分教:

    外道妖魔,安下经典演法术;惑人邪教,移过参拜闹经坛。

    不知百花姑的演教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观邪教女郎应乱x闹斋堂贫婿忽逢妻诗曰:我本禅宗不会禅,甘休林下度馀年。

    万缘歇尽非除遣,一x圆明本自然。

    山色溪光明祖意,鸟啼花笑语真诠。

    开窗自看云生灭,惊起鸳鸯水上眠。

    又:

    道高一尺魔高丈,魔道相因有是非。

    山鬼自能生伎俩,野狐原不碍禅机。

    □投赤水传心密,火种青莲喻法微。

    洗脏吞针学得否,木儿骑得铁牛归。

    话说百花姑子使女僧送了五十两银子来,叫福清姑子预备斋供,安立道常福清使小尼姑谈富去请姑姑到来登座。一顶大轿、一对黄旗、一对红棍,后面骑马的女僧有百十余众,簇拥大轿。到了大觉寺门,下了轿。这些女僧一涌而入,随百花姑上殿拜佛,然后走到东边新安的方丈。早已安下讲座蒲团,两边听经的长凳,坐了满满一屋。先是福清来参拜问讯,遍送了茶,茶罢摆斋。姑姑在法座上独自吃斋糖、食异果,都是高簇朱盘。摆上饭来,又是二十大碗,无非是香蕈麻茹、燕窝天花各种贵菜,油炸面筋、糖灌鲜藕等物。吃了几箸,取下去给众尼僧吃了。各人面前一盘糖卷、一钵蒸饭、各样素菜,十分丰足。那尼僧打起磬子,不知念了几句甚么经咒,一齐把斋饭吃饱,取了家器,各人下堂洗手吃茶,才安排坛常这些看的妇女和这些烧香的闲汉,都立住了脚观看,有说是请下活菩萨来的,有说是试他法术,要拆剥活人的。门里门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看这百花姑演教。连这福清姑子也不知演甚么法,讲甚么经。到了掌起灯烛来,大殿上击鼓念晚功课,这百花姑还不见上座。

    但见:

    悬几盏琉璃彩花灯,挂几行西番神图像。中坐着二尊菩萨,傍立着三天侍从。也有那执刀仗剑,手取人头,青脸红发,号作助兵的神将;也有那骑狮跨象,顶开天眼,三头六臂,称为护国的天师。才开坛鸣锣击鼓,一登座左跳右舞。

    大殿晚功课一毕,只见把钟鼓一齐打起,闹成一块,也不拜拂,也不打坐。抬出一尊□金的佛来,有二尺余高,说是佛祖。两僧将佛供在中间,百花姑才下了法座,绕佛三匝,把手中铜鼓摇起,口里念着些咒,拜了九拜。却自己先取了一面大鼓打起,唱的曲儿,娇声浪气,极是好听。这些女僧,一人一面鼓,齐齐打起,和着唱曲,聒得地动山摇,言语全听不出来。

    打了一回,只见四个尼僧在佛前对舞,左跳右跳,舞得团团转起来。众尼僧一齐和佛乱转,满殿里转得风车相似,好不中看,只叫做旋舞。连供果盘上灯烛都舞得昏暗了。又是那四个尼僧,你搭我肩,我搭你背,挽手袅娜,侧x歪头,备极那戏狎的形状,只叫做鸾凤舞。看的妇女们俱在方丈门外,挨肩挤背,眼花撩乱,着实动兴。那年长老成的香客、吃斋识羞的妇女,也有散去的。落下得这些邪教妇女,如卞、鲍二寡妇和丹桂、香玉二女,见这相调的光景,便住在那众尼姑香客丛中,看的不了。

    只见百花姑上得法座,两眼□□,盘膝打坐。更有一个三十岁年纪番僧,生得眼大腮宽,面如赤枣的,手执大鼓,向佛前一左一右,一跳一滚;一个生得二十余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带条红绳,撇有一丈余高,一上一下,一东一西,对着这击鼓的并舞不止,真如飞凤游龙。这叫做天魔舞。这等轮流乱舞,直闹到五鼓,把这大觉寺里尼僧们弄得半颠半倒,恨不得也学这法儿顽耍,好不快活:“却去冷清清看经念佛,怎如得他们这等快活!”这里尼僧收拾了坛常以此为常,把个大觉寺竟做他的禅林,按下不题。

    且说这来看的妇女们,俱是汴梁城久惯串寺烧香、养和尚、认徒弟、吃邪斋、讲外道的,那有正经人家肯容这妇女们烧香入庙之理?就中有指挥营里旧武职娘子们,杂在人丛里面。有一个张都监娘子,认得这卞千户娘子、鲍指挥娘子,在姑子房里坐的:“到像十五年前卞nn、鲍nn一般。怎么这几年在北京地方,却走在这里来?恁有两个好齐整的女儿,莫非是我当初主媒,说他两个做干亲家的?”走进方丈里边,和众姑姑问讯了,上前细认,才笑嘻嘻的道:“我的nn,你两个就不认得我了?”鲍指挥娘子上前一看,才认得是张都监家李太太,当初住着一个营里,结着上东岳庙进香的社,何等亲热,经这大乱,你东我西,险不当面错过去了。大家拜了又拜,忙叫丹桂、香玉过来拜见,道:“这就是当初替你两个做媒的张太太。”当下拜了。张都监娘子看了他两个女儿如花似玉,和一对牙人儿一般,道:“记得分别时,两个姑娘才三四岁,今日长出这样苗条来,怎说我们不老了!”

    尼姑让到斋堂里,摆上茶来。看这张都监娘子,比旧日头尽白了,打扮得老成,甚是淡素。说些当年旧话,家长里短的,问个不了。因说起:“你两家的亲家,这几年因大乱,可曾通个信儿?就忘记了是那家的媳妇。二位姑娘也都是该出嫁的年纪了。”鲍指挥娘子便说:“这几年在北方做个穷武官,又遭着不幸,人亡家破,那里通个信儿去?”指着丹桂姐道:“我这个业障,从前许了侯指挥家,酒席上换了个钟儿,谁见他丝麻绵缕儿来?他家公公拨在山西守备,还不知在也不在。”张都监娘子道:“我老了,忘事,通不记得你和小指挥侯瘸子家做了亲。”说着话,看了看丹桂姐,就不言语了。又问道卞千户娘子:“这位姑娘当初许配谁家?”卞千户娘子道:“西营里王千户。从定了亲,遭着兵乱,各家守分,只说道日后成婚时行媒礼罢,如今也没个人影儿来问声。过着这穷日子,孤儿寡妇的,还不知将来这女孩儿怎样的打发哩。”张都监娘子道:“这不是老王千户王明宇的儿子么?”卞千户娘子道:“正是他。我记得到是一个好白净女婿,大玉姑娘两岁,如今也该十八九岁了。”张都监娘子道:“你还不知,这是我家外甥。从拨在大同营里,这儿子死了十年多了,你还想女婿哩。一家人家,通没个影儿。”又看了丹桂姐道:“我本不该通这个信儿,说起来,你娘儿两个又是一场恼了。”

    鲍指挥娘子道:“莫非俺亲家女婿也乱后没了?”张都监娘子道:“没有了到还干净。如今侯指挥夫妇都外丧了,撇下你这女婿,穷得没有片瓦g椽,又没人样,被金兵头上砍了一刀,刚逃出命来。如今只一g腿走的路,人都叫做他侯瘸子。

    这些时只在营里亲戚家赶饭吃,那里有个家业哩。今日要随着我来烧香,因走不动,借了个驴骑着,随我后边,不知几时到哩。”说得鲍指挥娘子满眼泪落,丹桂姐垂首无言。

    正在伤心,只见一些男女走进方丈来,叫张都监娘子道:“这早晚该家去了,赶得驴来接你哩。”就中走出一个十八岁的小厮来,只见:搠腮拐脸,头上蓬几g黄毛;绰口稀牙,身上披半截蓝袄。瘸脚雁寻更,三步顶人一步走;癞头鼋下水,缩头容易起头难。行动时左足先仰,好似等打拐的气毬;立下时单腿独劳,又像扮魁星的踢斗。仙客追随,不日妆成李铁拐;美人绝倒,何年得见赵平原。

    这就是侯指挥的荫袭,丹桂姐的佳婿。这侯瘸子拐进方丈来,看着张都监娘子笑道:“大娘不等我先来了,听了一夜的番经,如今该回去了。”看着卞千户、鲍指挥娘女们一处坐着,朝上唱了个喏道:“这大娘们是谁?”

    这张都监娘子口快,道:“你还不给你丈母娘磕头!今日也找丈母,明日也找丈母,却原来在这里相遇。”侯瘸子抬头一看,但见两个好齐整女子,随着这两个寡妇身后,也不认得那一个是丈母,把那瘸腿伸开,先趴在地下,磕下头去。羞得个丹桂姐转过脸去,一时没有藏处。这瘸子看见,明知是他媳妇,却认不出那一个是桂姑娘,故意问道:“我的媳妇桂姑娘可好么?”鲍指挥娘子恼得答应不出来。张都监娘子好顽口快,拉过丹桂姐的手来,道:“你看看,这等一个媳妇,我看你在那里成亲!”侯瘸子抬头一见,不知魂飞在那里去了,吓得心窝里乱跳,好似见了狼的一般,又唱了一个喏,道:“待明日我到丈母家去磕头罢。”一步一拐,出寺去了。这卞、鲍二寡妇和张都监娘子好生没趣。丹桂姐十分的春心,不觉一时冰冷,笑不得哭不得,暗暗道:“奴好命苦,遇着这个冤家,到不如香玉姐死了丈夫,落得干净,还好另嫁。”说着,送出张都监娘子去了。

    这些尼姑也都嗟叹:“这两个女儿一表人材,却遇着这个女婿,正是前生修因不全。”留下他娘女四人吃了早斋,才说起:“旧日庵子上没人看管,隔得远了,如今这大觉寺的房头极宽,不如接上你娘女们来,还是隔壁住着,做些针指。”福清道:“自从进得寺来,立起丛林接众,上下有百十余众女僧,整日价香客茶水,通忙不了,一双鞋脚也没人做。还请他姐儿们来。后面三教堂东边有一所闲房,前后十二间,原是师师家下人住的。如今隔着个书房,俺出家人不便走动,你们来住着,做鞋做脚的方便些。”卞、鲍二寡妇道:“可知好哩!那里孤孤?j?j的,如你老人家过来了,也没个人说话儿,连酒本钱都没了,还恋着甚么?看个日子搬过来,靠着这寺里也好做伴儿。”一行说着,尼姑送出寺来,分别上路回家去了。

    先使痴哥去开了门,两个寡妇进去坐下,鲍指挥娘子叹了一口气,向卞千户娘子道:“今日也等女婿,明日也等女婿,如今弄出这个冤家来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休说穷得一个锅也没有,只这个残疾瘸子,我这等一个女儿,怎么看着过日子?到不如玉姑娘,退了亲,何等干净。”说毕,放声大哭。

    卞千户娘子劝住了。丹桂也自回房,呜呜咽咽,啼哭去了。卞千户娘子便道:“依着我说,这个女婿也还差着个影儿哩。当初你家又没见个三媒四证、羊红酒礼,不过是一群酒鬼们醉了,换了个钟儿,谁是见来?白白的来骗个媳妇,却又何凭?”几句话语把鲍指挥娘子提醒了,说道:“你也说得是。休道咱这样个女孩儿,就是个好女婿,也要和他讲个明白。咱就乌毛乌嘴的,一句没言语,干贴出一块r去罢?”这里安排着,只不认女婿是个主意,也不□惶了。

    却说这香玉姐因自己女婿没了,先也□惶,后来见丹桂姐女婿侯瘸子那个模样,好不心里爽利,暗暗道:“要是这样东西,到不如早早离了眼,省得耽搁了人的x命!”一路上回家,只见一个人青衣大帽,远远的送到两人门首,又在邻墙吴银匠家站了一回才去了,正不知是甚么人。可见女儿家张头露像,街上行走,自然惹出事来。

    正是:

    鳌鱼吞却钩和线,从今引出是非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严父拜友窥破绽浪子逢姣意着魔诗曰:得失荣枯总在天,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延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安心守分随缘过,便自逍遥自在仙。

    集唐:

    瑶台无路可追寻,花径逶迤柳巷深。

    井上新桃偷面色,陌头香骑动春心。

    东邻舞妓多金翠,南国佳人怨锦衾。

    试问酒旗歌板地,相思一寄白头吟。

    从来妇女家只宜谨守闺门,不出户庭为是,若是抛头露面,出外嬉游,不是被人观看谈论,就是惹祸招非,往往如此。说这香玉姐若是安安顿顿在在家中,自然无是无非。不合随了母亲到大觉寺中,看这百花姑子演教,回家一路行来,见有一个人跟随不放,香玉姐看在眼里。那人随到门首,看香玉姐进去了,又在间壁吴银匠门首站了一回而去。

    这人不是别个,原是一个世家公子,姓金名子坚,排行第二,人都称他金二官人。父亲名钰,号静庵,系科甲出身,做过一任福建将军。大儿子名子??,也做个京官,已经早故。静庵告老回乡,富贵无比,因想大儿子已亡,己身又老,只存金二官人一人,年止十七岁,要其攻书习上,将来正好接续官家一脉。因请一位博学先生,训课二官人。又分派书童二人,一名联元,一名金印,吩咐日夕在书房中照应伏侍,不得擅离。

    若是先生及二官人有甚说话,要甚东西,只叫两童传述。“照管二官人不许出来,若不禀明先生,擅自出外,你们即便报我知道。你们若不遵我吩咐,察访出来,一定多要重处!”静庵极力提防,满望有此一番章程,儿子自然用心攻苦,断无他虑。

    谁料二官人少年心x,喜的是花街柳巷,怕的是黄卷青灯。只是打听得父亲不在家了,打通了两个书童,只说老爷叫他。他一出书房,就跟了一个书童,出了后门,不知往何处去了。游玩了一回,才得回家。虽云日在书房,先生极力训课,无如心不在焉。教了一年,毫不见效,先生便要辞去。静庵不知其中缘故,看见儿子学问虽不长进,却是日在书房,大约为资质顽钝之故,且留先生再训诲一二年,看其下落。先生因见主人再四坚留,只得勉强应允了。

    开了年来,二官人已是十八岁了。谁知年纪愈大,读书虽不长进,其一种好色贪y的念头,倒益发长进了。更添了两个书童在内撺掇照应,弄得他色胆愈大,竟时刻想出外的了。隔年还怕先生管他,先生见其不肯读书,日夕的尽心教他,终归无益,也就心灰意懒,一味做聋诈瞎,诸事由他罢了。二官人看见先生不甚管束,一日不过在先生面前点卯几次,竟弄得在外时多,在馆时少。同了两个书童,在外无事不为。又结交了一班恶薄少年,呼兄唤弟,日日问花寻柳,今日不是到张凤姣家,明日就是到李兰香处,弄得七颠八倒,只瞒得个静庵一人。

    这日合当有事,有个静庵同年赵竹村,自杭州罢任回家,特来拜望静庵。适值静庵外出,门公接着,已经回覆主人不在家的了。因竹村与静庵从前极其相好往来的,久任在外,已睽隔二十余年,又因荒乱,彼此连信息也不相通,所以两边的家事,竟茫然不知。竹村因不曾会见静庵,立住了脚,细细把静庵家中的事,问了门公一番。晓得静庵大儿子已故,又有一个二儿子在家读书。问完再进堂中,对门公道:“烦你进去,请二公子出来一会。”门公答应进内,走到书房里,止有先生及联元在馆中,却不见了二官人,因问:“二官人何处去了?”

    联元道:“我那里知道?”门公道:“今有赵老爷来拜老爷,回老爷不在家里,叫我请二官人出去会会,现在坐在厅前等待哩。你去速速寻来。”联元心里已自明白:“二官人已经出去,那里去找他?”又未便明白说出,只得与门公在家里各处找寻,那里见有个二官人影来?门公因赵竹村久等,只得出外回覆。赵竹村废然而返。

    且说二官人这日闻得百花姑子在大觉寺演教,也不跟着书童,瞒了先生,独自一个出了后门,一直走到大觉寺来。此时百花姑已到,真正人山人海,捱挤不开。二官人也随了众人,看这百花姑演法讲经。东张西望,把眼瞧去,见一丛妇女内,正觑着丹桂、香玉两位俏丽佳人。近前定睛一看,但见:婷婷袅袅又纤纤,翠贴眉稍玉指尖。

    不短不长形影俏,无嗔无怒x情恬。

    低呼窗下莺当愧,悄立风前燕亦嫌。

    若就古今评国色,敢嗤西子是无盐。

    二官人看了,心下惊讶道:“我不道天下有如此美丽女子,若能摆得他到手,不枉人生一世!”正观看间,只听得卞千户娘子与鲍指挥娘子许多说话,二官人心下明白,知那个身躯稍短的美女已是扳了这个瘸子的了,这个稍长些的美女扳的女婿已经死了,尚无亲事。但不知是谁家女子,家住何处。站了一回,正在思想,看见人渐散去,两个妇人同了两个美女,也别了尼姑,上路回家。二官人想道:“看这两位佳人,脚小伶仃,竟走回家,料来他家也去此不远。”跟在背后,远远随去。跟随到他门首,只见他们都进了门,就把门关上,都进去了,正是:少年女子少年郎,那得相看不断肠。

    往往来来还想望,一声进去没商量。

    二官人到了此际,如醉如痴,似失珍宝一般,两只眼还s定他门,似泥塑木雕一样。踱来踱去,又在间壁立了一回,毫没动静,看看红日西沉,免不得勉强归去。

    正是:

    来如花吐气,归似柳垂头。

    不见意中人,翻令喜变愁。

    二官人归来,仍从后门溜进。一直到书房门首,正遇着联元,问道:“老爷归未?”联元道:“老爷倒未曾归,若是老爷归来,只怕大家要吃板子哩!”二官惊问道:“难道有谁人在老爷面前,告诉什么来?”联元道:“今日二官人出去后,有个甚么赵老爷来拜望,因老爷不在家里,说道要请二公子出去会一会。门公进来传述此语,叫我请那个二公子出来,只得回他道:“不知走到那里去了。门公叫我去寻来,只得胡乱与他在桂花厅、鸳鸯厅、西书房、东书房、望云轩、赐闲居,及各处假山洞里、望湖亭边,并厨下柴房、坑屋后门都找寻一遍。

    门公见赵老爷等待已久,只便出外回覆而去。我此时心头还未跳定哩。”二官人听说,吓得面如土色,半晌话都说不出来。

    到了书房,见过先生,即便倒在床上,和衣而睡,心上跳个不祝即叫联元出去打听老爷归来门公如何告诉,可有甚么发觉。

    少顷,金静庵回来,门公将名帖呈上,禀知赵老爷曾来拜望,却未曾提起要会二官人、找寻不见一事。门公回话毕,出外去了。喜得联元手舞足蹈,忙报二官人知道。三人各欢喜不题。

    且说金静庵见了名帖,想起赵竹村从前相好,因连年荒乱,音信不通已久,今闻已经回籍,喜出意外。到了明日,即便打轿回拜赵竹村。竹村接见,彼此多时不见,另有一番亲切寒温的话,自不必说。坐定茶罢,竹村对静庵道:“弟出外二十多年,老兄家中之事,竟毫不知闻。昨日到府,因未得见老兄,细问门公,知老兄尚有一位二令郎,弟闻之甚喜,极欲一见,问知亦值公出未归,未曾觌面。另日还要到府会一会哩。”静庵道:“自别老兄之后,贱荆病故,大小儿又远宦都中。因娶一妾,照管家事,又生此一子,现在请师在家读收。昨日谅不知道老兄赐顾,所以不曾出来拜见。得罪得罪。”竹村道:“弟因门公回说老兄不在家里,后闻说有二令郎,即烦门公进内请二令郎出来一会。门公进去了好一回,才出来说道亦已外出,尚未回来,所以未曾面见。”静庵听说,想道:“他日日在书房中的,如何今说不在家中?”此言甚属蹊跷。”只得含糊道:“既未曾看见,俟弟回家,叫他来拜见。”又说了一回闲话,相别回家。

    一路想来,真正搔不着。到了门首,一进门来,便叫门公随进。到正厅上坐定,问道:“昨日赵老爷来,他曾叫你请二官人出来么?”门公不知其故,只据实回覆道:“叫小的请的。”静庵道:“何故不出来看见?”门公道:“赵老爷因小的回覆老爷不在家里,正要上轿,想了一想,又缩转身来,问小的道:‘你家nn没过几年了?’小的说:‘没过三年了。’赵老爷道:‘我出门后二三年,即闻得你家nn身故的,此事已有十七八年的,你如何说只得三年?’小的道:‘老爷所问的,想是正室太太,小的所禀的,是生二少爷的nn。’赵老爷说:‘原来你家老爷还有一位二nn么?’小的回道:‘有的,这就是已经没过三年了。’赵老爷又道:‘你才所说二少爷,如今在那里呢?’小的道:‘在家里念书。’赵老爷道:‘此刻在家么?’小的道:‘在书房里。’赵老爷见说,要请出来。小的到了书房门首,见了联元,叫他请二官人出来,他说出外去了。小的与联元在家里各处寻遍,总寻不出来。小的因赵老爷坐等多时,恐其得罪,只得出外回覆而去。”静庵听罢,晓得二官人未曾看见竹村是不差的了,未知何故寻不出来,究竟不明不白。

    打发门公出去,静坐细想道:“若在书房里,既有客来请他,断无不肯出来之理;若不在书房里,毕竟要回覆先生,再向金英联元说明,跟随了才好出去。听门公的话,是书房里面断然不在的了,但是出外,何故联元也不知道?必要细问二个书童,乃知下落。”即便唤联元到来,问道:“二官人近来日日在书房里念书么?”联元道:“在书房里念书。”静庵又问道:“不出来的么?”问到这句,联元一来心慌,二来昨晚因门公不曾说起,不提防发觉的了,没有打点这话,听得静庵问来,恰好打着心事,只得含糊答应道:“没有出来。”口里虽这般说,两脸不觉发赤,话音已是慌张。静庵眼里瞧见,晓得有些蹊跷了,又问道:“昨日赵老爷来,请他出来,何故不出来见他?”联元只得支吾道:“二官人不肯出来。”静庵道:“二官人既不肯出来,竟说他不肯出来就是了,何故又各处找寻?此事是有的么?”联元又支吾道:“没有找寻,二官人不肯出来是有的。”静庵道:“此事赵老爷对我说知,我回来又问门公,说话句句相合,你还要赖到那里去!”此时火x大发,再叫门公进来质问,唬得联元垂首无言。细细驳问,终是支吾,不肯直说,便取大板打了一顿。联元熬痛不过,再三求饶道:“此事要问金印的,小的不过看管书房,二官人出外的事,小的是不知道的。”

    且说这金印,昨晚听得无事,欢欢喜喜过了一夜。直到听见老爷叫联元,已经明白此事有些发觉,捏着两把汗,又不敢走出外来,半日在书房门首,东一张西一望,坐一回立一回,好似热石上蚂蚁一般。只听得老爷在厅上叫他,好像青天里一个霹雳,唬得魂飞天外。硬着头走到厅上,似失魂落魄一般,身子抖个不了。静庵瞧见这样光景,明知他主仆两个在外,不知做些甚么勾当了。问金印道:“旧年先生到馆时,我原吩咐你二个狗才小心照管书房,二官人若瞒了先生走出外边,你们要报我知道。你两个狗才,不遵我的吩咐,倒与二官人在外做事,我已一一知道。联元已经问过,今再细细问你。你若有一语含糊,我便处你一个死!”金印听说,又见联元已经打得这般光景,料来瞒不过的了,若不明说,枉受痛苦,只得将二官所为,一一说出。恼得静庵咬牙切齿,跌足??x,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几乎气死。停了一回,走进书房中来。

    二官人正见两个书童都叫了去,惊心吊胆,坐在交椅上等待下落。瞥见父亲走来,正是: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二官人见了父亲,即便上前叫了一声。静庵怒容满面,向先生把手一拱,即便坐下,二官人侍立傍边。静庵喝二官人跪下道:“畜生!你知罪么?我年已老,你大兄已死,止有你畜生一人,指望稍得寸进,接我一脉。谁知你背了我在外胡行!

    这般畜生,要你何用!”说罢,取起板子,不管上下,打得个落花流水。打了一顿,即叫家人收拾书房一间,将二官人拘禁在内,把门钉断,只留一洞,好把东西出入,二官不许出来。

    金英联元立刻都赶出去。这先生见此光景,甚是好生没趣,只得辞别而去。

    正是:

    偶然做了亏心事,没兴齐来不肯饶。

    不知将来金二官人曾否娶得香玉,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