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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64完结

      红楼春梦/红楼真梦 作者:郭则

    第六十一回 贤节度抗章陈帝阙 新太守展觐入神京

    话说尤氏在西山别墅谈起法云寺风景之胜,邀大家同去逛逛。李纨宝钗尚在游移,探春道:“你们只配逛园子里的假山,见了真山倒没有兴趣了。”湘云道:“咱们难得出城的,既到了这里,还不多出去散散?”宝钗道:“逛逛也好,可是那么一绕,又是半天工夫,进城就太晚了。”最后还是王夫人说道:“这里去很近。既是你大嫂子高兴,你们就陪着玩玩去罢。”

    于是众人分坐了几辆大鞍车,从山路走去。

    不多远,便望见法云寺的山门,进门下车,换坐藤轿子,俗名叫做“爬山虎”,一路抬上去。经过几层佛殿,越上越高,一直上到塔院。那塔院四面,俱是汉白玉阑干,翠栝苍松,周围环绕;再看那后面及左右两面,众山合抱、耸青叠翠,就像一座大屏风似的。宝钗道:“我不懂得风水,只看这形势就很好,可惜被那些老公弄得腥臭薰天,生生把好地方给毁了。”

    尤氏道:“从前还有许多碑呢,写着什么孝官、孝孙,又是什么滴里搭拉的孙子,亏得一位都老爷给划了去,若见了那个,更要恶心呢。”湘云道:“若在这里起个山阁住住倒不错,再不然,就是身死之后,在这里做个坟墓,也是好的。”宝钗道:“什么样子不好学?单学那老公的臭样子!你若葬在这里,来世一定变个老公,开口‘奴婢’,闭口‘奴婢’,还带点结巴颏子,那才有趣呢。”探春笑道:“云儿,你敢葬在这里,我叫番役们把你刨出来,扔到大海里喂王八去,连老公也做不上!”李纨道:“你们说的也太寒碜了,管他老公不老公的,咱们看看山景是正经。”大家看了一回,又坐着爬山虎下来,至悦x山房听泉。那山房是一座敞厅,厅后假山缝里有泉水涌出,泻在小池子里,声如琴筑,探春湘云都听住了。宝钗见天色渐晚,不暇流连,即催众人下山,坐上车赶进城去。到了大街上,各铺户都点上灯了。

    那天到底多走些路,次日起来,尚觉着疲乏。却因理国公孙子完婚、临平侯老太太逝世、又是锦乡侯七十大庆,都在这几天内办事,王夫人不在家中,一概由李纨宝钗掂对送礼,交情近的,还得亲去应酬,一直没得歇息。那天又是王子胜第二个孙子满月,李纨推身子不爽没去,只可由宝钗去一趟。舅太太因王夫人搬到西山,甚为惦念,问了许多话,留宝钗看看杂耍,摆了晚席,方肯放他回来。一路回至怡红院,换了家常衣服,兰香从新房带着桢哥儿过来,宝钗逗他玩笑。

    只见素云拿着一封信进来,说道:“这是小兰大爷刚才打发来喜送来的,大nn叫送给宝二nn看看。”宝钗看那信上只寥寥数语,附夹着一道旨意是:内阁奉上谕:礼部奏“命妇苦节教子,并著义行,请特予旌表”一折,据称军机大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兼袭荣国公世职贾兰之母贾李氏,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袭恩泽侯世职贾蕙之母贾薛氏,俱青年守志,教子成名,奉事舅姑,著称贤孝。兹复慨捐家资,于京城内外及四郊各处,遍设施药所,加惠贫户,全活甚众。洵属勇于为善,义行可风。一品命妇贾李氏、贾薛氏,均着加恩准其旌表节孝,照例建坊,并给予“乐善好施”字样,以彰嘉范而昭激劝。钦此。宝钗细看一遍,自甚感激,便将原信仍交素云带回。

    次日至议事厅,谈起此事,李纨道:“咱们该怎么办?还要去谢恩不要呢?”宝钗道:“具折谢恩是小子们的事,他们总会办的。咱们若尽尽心,只换上衣服,在省亲别墅磕个头罢了。”那天,贾兰至西山别墅见贾政,也将此事回明。贾政笑道:“他们守了一场,好容易有这个日子,这也是应该的。只是承吴仲翁的盛情,咱们怎么谢他呢?”贾兰道:“吴老师向来讲究清c,此时要送他重礼,一定不收,倒显得不合适,只可随后再补报罢。”

    贾政在西山住着,闲时也看看《京报》,却因距城较远,当天不能送到,只能看前一两天的。又过了几天,贾政从万泉湖看荷花回来,坐在廊子上乘凉,忽然想起此事,命小厮们把这几天《京报》都捡来,要看那上头发抄的礼部原折。翻了两三本,总没有寻着,倒看见贾珍的一篇绝大文章,那文章是:钦差大臣、范阳节度使、一等定襄伯兼威烈将军、臣贾珍跪奏:为经国大计,亟宜确定方策,永资循守。沥陈管见,仰祈圣鉴事。

    窃维古之贤哲,欲措国家于磐石之安者,必先洞明其得失,熟权其利害,遐察历代理乱兴衰之故,近究时会轻重缓急之宜,然后决策以应机,布治以行远,而非可苟徇浮论,轻率而言制置也。夫立国之柄,寄于大君,得其道则治,失其道则乱。所谓得其道者无他,亦惟居重以御轻,舍缓以图急而已。今天下皆言经武矣,臣以为非其重也,必有控御于经武之上者;今天下竞言改制矣,臣以为非所急也,必有审度于改制之先者。譬之于器,轻重倒持则覆;譬之于乐,缓急失序则乖。故夫舍重而就轻者,取败之券也;务缓而忘急者,召乱之门也。秋毫之紊,贲育莫挽;蚁x之决,怀襄立成。是不可不慎之又慎者也。

    陛下睿智天,削平凶丑,比复恢张百度,以饬纪植纲为主。斯诚英辟中兴之会,而臣工效命之秋也。顾臣犹虑决策之未尽应机,布治之不足行远,疚心如狂,不觉妄发,谨胪举数端以闻。所谓千虑之愚,必有一得者,惟陛下幸留听焉。

    一曰安内重于靖外。说者谓“外虞环伺,失今不图,将启豆分之渐。”此恫言也。古之加兵者,必有其辞。而空x来风、腐木致蠹,抑未闻有无因而致者!鉴于弱昧,而张皇簧鼓,粉饰戈兵。发其端者奋于捶羝,投其隙者利于斗鼠,其为患也,且滋逼焉!比者萃紫濛朴勇之众,规丰沛子之军,以张师徒,宜若可恃。然不戢之焚,古人所戒;非常之虑,圣哲必兢。臣以为“大匠不斫,大庐不登”者,兵家之至言也;“持盈与天,定倾与人”者,史家之通论也。肌革坚者,风邪不入;沙石去者,湟流自安。是当整备以养威,蓄芳力以祛氛邪,厚生正德以培国脉,信赏必罚以振懿纲。锋可不用,而用之必伸;令无不行,而行之必谨。斯所以为社稷自重之计也。

    一曰揆文重于奋武。说者谓“军旅之事,非儒素所知,必加甲裳于缨绅之上。”此昧言也。古之命帅者,必以大夫。乃至羊祜缓带,祭遵雅歌,并见重于前史。诚以莅戎者,必兼谙夫天时、地利,与所以范围人心者。呜咽叱吒,鲜堪语此。矧崇武之敝,辄至假韩白以符竹,寄卫霍以封圻。戎绩未彰,民浦滋甚,揆其初望,讵非背驰。昔之专阃,不限治域,而文武互制,用意尤深。臣以为“兵以卫民,靡用陵民”,立国之恒经也。“帅以莅将,必能制将”,行师之定轨也。蕲诸晚近,殆未易言。无已,则惟有编制干军,别居要塞,候令调遣。设有戎事,则临以文通武达之大臣,崇其威柄,寄以刑赏,如经略制置故事。其防勇巡卒,以戡萑苻;地方有司,得节制之。

    制军驭将,各有恒规;庶戢厉阶,以规远绩。斯所以为疆圉之奠之图也。

    一曰崇本重于利末。说者谓“工商之利,先于农桑,务崇饰而褒励之。”此肤言也。古者重农,因抑末业。贸脂共贱,衣丝有禁,世或病其太过。抑知衣食之源,庶萌攸仰,畎亩所出,万宝以成。即云贸迁之利,巧任之能,苟物材之弗供,将市需之俱竭。故农桑为国之本,亦即工商之本。今通惠之令日繁,匠侩之名俱贵。而求其居贾成名,考工尽利者,千百中无一二焉;求其重装比于瀛舶,上手方于鯷人者,亿万中无一二焉。徒见农丁辍耒,连陇生荆;蚕妇欷觑,斫桑供爨。而异邦之求物料者,且踵集于国门。是我之所轻,而彼犹重之。臣谓补牢之计,首在恤农,以粒民,期于无匮。若田间物产,可资庶工者,官为董计,因地设厂。夫物力不给,则实利亦虚;天材既丰,则惰民亦奋。励以兼功之益,授以资生之术。斯所以为康济黎庶之谋也。

    一曰立教重于求术。说者谓“物巧日兴,贵于博收并进。”

    斯固然矣!乃至并立国文化而摧弃之,此痫言也。古者y巧有禁,而《开物》成务,已导其先。飞车云梯,惜无传者。然形上形下,事固殊途;大成小成,未妨兼龋向使绌于技艺,其弊止于朴塞已耳。以求进于技艺,而弃其g柢之文教,是犹病栾榱而废厦,患□瘤而戕躬!必谓风诗相悦,系驷铁之兴邦;薄俗珍今,致官山之阜国。臣期期未之敢信也。窃谓彝伦星日,百世不移,所当守之学官,定为国是。若其洒削新知,冶陶绝艺,足以利民用资众模者,奖掖衍推、惟力是视。深维邹峄养指之戒,勿蹈寿陵学步之讥。斯所以为巩固邦基之道也。

    一曰秉礼重于明刑。说者谓“汉唐以来,定律偏于伦纪,戾于时趋,而不可以为训。”此梏言也。古者明刑弼教,义本相通,教之所穷,刑于是作。遐邦殊俗,其为教也固异,其措之于刑也,或亦宜然。若以施于文明俶肇之中邦,则千百年来圣明制法之j意,凌夷以尽!煌煌象魏,蚩蚩聚观。将谓陈平盗嫂,等赠芍之逾闲;曾皙杖儿,坐芸瓜而成狱。蹈禽兽而不耻,薄天亲于路人。浇俗迁流,伊于胡底?臣以为积衰不振,则吹毛所及,尧舜亦疵;踔厉自强,将望风而来,译鞮恐后。

    义当从夫居正,事无取于苟同。斯所以为一道同风之冶也。

    臣一介武夫,叨窃疆寄,所以不揣拘陋,谬有尘黩者,盖以陛下秉纳言之诚,怀求治之志,含宏覆载,靡有不容。诚恐有华士莠流,挟其隤说,以为尝试。投皭火荧于日月,潢污混于江海,中兴前路,为累匪鲜。惟陛下详省所见,亟行所宜,臣不胜管窥屏营之至。谨缮折奏陈,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奏字下又有“奉旨已录”四字。贾政细看了一遍,心中想道,不料珍儿竟有如此经济!就是文笔也很高古,颇似陆宣公奏议,不知幕府中是谁替他润色的,倒是一个好手。

    又看底下还有个附片“奏保将才,奉朱批:金嗣坤着仍以提督交军机处存记。”心中又是一番惊异。原来,金嗣坤的祖父金满堂,本是一个著名匪首,多少官兵拿他不着。荣国公给他一道檄文,语语至诚,劝他归顺。金满堂大为感动,亲自到大营投到请罪。荣国公当面奖慰一番,收在标下,后来做到实缺总兵。那金嗣坤,贾政也见过的,彼时才保守备,不料也位至专阃。又往下翻了两册,见有礼部奏本。留神一看,却是该准江淮节度使请将原任盐政林如海崇祀名宦祠的。此等奏疏,全是按着老套,只中间叙林如海生平政迹。有一段四六,贾政正要细看,却因夕照沉西,那廊上又被大芭蕉叶子遮住,看不清那些小字,便放下歇歇。随后玉钏儿来回道:“老爷的饭摆上了。”贾政就踱了进去。

    那林如海在江淮本有德政,一班绅士追怀遗爱,请祀名宦,自在意中。却怪贾珍本是个纨袴,从前书上就没听他谈过政治,何以忽有此煌煌大文?说起来不外两句俗话,一句是“福至心灵”,一句是“学问从阅历出来的”。他自从平定匪乱、移镇范阳,这几年一心一意从安邦定国着想。头一件就是整顿戎备,就那龙武中军底子,陆续扩充,练成劲旅,又用了周姑爷条陈之策,挑选边地及各部落健儿,编练了二十来万j兵。这几年认真训练、扼要驻扎,个个都是干城腹心之眩难得圣明在上,慎重用人。同时,荆襄、江淮、两粤、闽越、黔云、秦陇各重镇,都是文武兼全、公忠体国的大臣,历年剪除奸宄、扶植纪纲,把封疆整顿得铁桶似的。就是那水师,经贾珍一番改编,添造战舰、造就将材,也不似从前专门摆样的。

    论起此时兵力,很可以建威奋武,在贾珍之意,只主张安内靖外、养锋不用。譬如一个人气体充实,即使稍受外感,也不足为患。若明乱吃药,或是恃强戕贼,那就糟了。二则,国家的g本在于养士、养民,还得养中有教。养士的重在养他的气节,养民的重在养他的廉耻。譬如一个人家,先要子弟知道学好,合力顾家,那家必定兴旺。不要学别人的虚排场,没有本事单学排场,再学些坏习气。看他走到人前,也像个阔人家的公子哥儿,背地里只会偷丫头、卖东西,外带着吃喝嫖赌,将来还不是败家子么?三则,要帮着朝廷修明制度。一国有一国的制度,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就是有些行不动的,也不能不管好歹、轻重,嘁哩喀喳的都毁掉地他。譬如一所房子,那老年的黄松架子,三二百年不会坏的,漏了挑挑顶,破了抹抹灰,还可支持几时。实在歪了、闪了,就那木架子重新翻盖翻盖,便和新的一样。你说老房子不好,要提另盖个新的。新的还没有影子,倒把旧的梁柱帘扇先拆了当劈柴烧,可叫一家子在那里住呢?贾珍见到这里,一向本着这主意做去,又怕万一他走开了,后来的人未必能知道他的用心。你一个主意,我一个主意,必至枝节横生、前功尽弃。趁着那几天公事清简,便自写出大意,令总文案姓洪的做成奏稿,又和幕府中一往名士仔细斟酌了,方才缮折拜发。

    皇上见那封奏说的全是经国良规,当下降了一道旨意,发交各该管衙门查照办理,一面由内阁发抄登报。刚好那天贾政于无意中见着,到上房和王夫人说起,还十分夸赞,只猜疑不知是谁替他做的。王夫人道:“我听说琏儿带去的王作梅,珍儿看他好,留在幕里,也许是他的手笔罢。”贾政道:“作梅笔下平常得很,只公事还熟,这文章那里做得出呢?”言罢,尚嗟叹不置。那姓洪的本是老幕府,且得过记名道,却不常到京,与贾府并不认识,始终不知是他做的。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贾琏自从调任陈州,做书的忙着说那贾府和宝黛之事,一直没提到他,如今又要从头叙起。他那年在范阳见了贾珍,不久即挈眷起程,前赴汴剩到汴梁,先赴各大宪衙门禀到,节度使知道他来历不小,即时接见,待遇甚优,次日便悬牌饬赴新任,贾琏禀谢下来,又见过司道,即带同平儿母子,一路起旱往陈州去,好在没几天的旱路。

    到了府城,先安下公馆,接印拜客忙了几天。俟前任腾出衙署,便同眷属进衙居祝那同知本是闲曹,却也碍着体制关防,不能出去闲逛,只同当地绅士们偶然宴会来往。贾琏一向散荡惯了的,觉得非常闷气。过几时,和府衙门几个幕友混熟了,也时常请他们至后园桐桂堂饮酒闲谈。幕友中一个钱谷,一个书启,都是会唱的,大家吹吹唱唱,借此消遣。茝哥儿此时也十来岁了,另请一位西席教他念书。平儿在衙门里又添了一个姐儿,起名顺姐儿。在平儿月子里,贾琏更憋闷的受不得,只可知丫头们混闹。好在本府仰慕贾府声光,反而恭维贾琏,相处得十分浃洽。那地方民情敦厚,几个有名绅士也都和贾琏要好,到省里见着大宪,都说贾丞是个方面之才,可惜置于散地,无从展布,大宪也听在耳朵里。

    那天,贾琏在签押房看公事,小厮们拿着一封京信上来,看那封面,乃是贾蓉寄来的,拆开细看,方知贾政告退,移居西山养病,以及贾蕙升任阁学,贾权特赏进士等事。贾琏想起好久没写信给贾政请安,又没有去信道喜,似乎说不过去,当下便写起禀帖。他写信是很不容易的,又是写给贾政,更不敢大意。先另纸起个草稿,改了又改,然后誉写。刚刚写了一半,执帖家人上来回道:“府大老爷拜会。”贾琏吩咐请进,一面忙换衣冠出迎。那知府名叫贺云升,是个绍兴人,刑名老夫子出身,连捐带保,不几年做到现在地位。

    当下宾主见礼,让在炕上就坐。贺云升满面含笑,向贾琏道喜道:“寅兄大喜!刚才兄弟接到省信,方伯挂牌,把老兄题补卫辉府。公事已经出去了,不知老兄得信了没有?”贾琏道:“教弟还没得着信。我们同班里有几位在任候补府,教弟名次还在第三、四上,未必补得到罢?”贺云升道:“兄弟是得着坐探家人的来信,他们向来不会错的,这回大概是酌补。老兄宪眷既垄官声又好,这也是意中之事。”贾琏道:“一向深蒙关照,这一来又要分手了,不瞒太尊说,真觉得依恋不舍。但愿太尊早日荣迁,若得到河北道那缺,却也不坏。”贺云升道:“寅兄厚意可感。只是那位首台就是个挡人碑,要调首就不易呢。”贾琏道:“太尊刚才说公事出去了,不知是方伯的详文,还是节度的题本?”贺云升道:“他们说的是方伯详文,大概院上的公事,也不会耽搁的。若是部里核准下来,只怕还要送引,寅兄先要托人,向部里招呼才好。侄少大人不是做过吏部左堂么?”贾琏道:“这种小事,托堂官是不中用的,好在还认识几个经承,一半天就经耸们写信去。”贺云升又说了许多好话,紧赶着又要和贾琏换帖。这也是官场中向来的习气,贾琏自不便推辞,彼此叙起年庚,贾琏大了两岁,便即改称“二哥”,又要进内见二嫂。执帖家人进去回了,平儿推病挡驾,贺云升又坐了一会方去。

    贾琏等他去后,回至签押房,又是一班家人上来叩喜。随后方才宽了官衣,重又写家信,并将此事添上。又提另写了几封金店和经承们的信,无非是切托招呼并许给他们小费。写完了,才交给兴儿寄去。那经承们颇讲究交情,又有了小费,岂有不赶紧办的?不多几时就核准了。等到奉旨依议,经承们一面办了回咨,一面写私信通知贾琏,贾琏得信大喜。

    又过了十来天,省里行知下来,便即束装上省,到节度使和两司首道各处叩谢。节度使正要仰攀贾府,见贾琏也是称呼二哥,又道:“此番卫辉出缺,方伯另拟有人,兄弟主持公道,非借重二哥不可。”贾琏极致感谢。节度使谈锋颇健,说了半天的话,大半是自夸政绩,又悄悄的说些私话,托贾琏在贾兰处关说。贾琏只可答应,这才端茶送客。第二天,便将送部引见的咨文提前办了送来,贾琏又上衙门谢了,随后在省又拜了两天客,方回陈州。贺云升和新任同知及通判知县等轮流设饯,绅士们与贾琏向来要好,也纷纷具帖来请。河南北的官场都讲究厨子、酒席,贾琏又雅量好饮,有的猜枚行令,有的顾曲征歌,一直热闹了半个多月。

    那天从绅士史主事家里赴宴回来,和平儿商量行计,平儿道:“我久已想家去瞧瞧,咱们一起走罢。”贾琏道:“你去了,又得多带人、多带行李,这笔盘缠就可观了。横竖我引了见就回来的,你去干什么呢?”平儿道:“咱们就要往河北去的,绕一绕京城也没有多少路。我去也不是闲文,nn存舅nn那笔钱,趁此清理清理。你若怕我去看着你,我才不管你的闲事哪。”贾琏笑道:“那是为这个呢!你既要去,先打发一批人和chu重行李,到卫辉去等着咱们,只剩贴身服侍的带去罢了。”当下商量定了,便结束行装、雇赁车辆,赶着料理起程。

    李纨宝钗先得了信,仍旧将凤姐从先住的那一院吩咐管事们打扫铺设起来,给他们居祝刚收拾齐了,贾琏等便已到京。

    那天,一群车辆进彰仪门,门上看税的巡丁先见了“河南卫辉府正堂”的旗号,以为外官来了,一定可以榨出些油水。及至拿出贾琏名片,知道是贾府的,就顺顺当当地放他过去。

    平儿回至荣府,把行李安排好了,嘱咐n子好生看着姐儿,即入园来寻宝钗。宝钗正往平儿处,在半路上相遇,笑道:“平嫂子,我正往你那里去哪,你倒走了来啦。”平儿道:“宝二nn还和我客气么?”于是同向怡红院行去。平儿走着说道:“我去了这两年,没一天不想着家里,睡梦里还在这园子,大家一块儿玩,这可到了家啦!”宝钗道:“我们每次聚会,也是想着你,你倒比先胖多了,到底外衙门里舒服。”平儿笑道:“你估量我们出去是享福么?一年到头圈在衙门里,要找个说说话的也没有。二爷还能喝喝酒、和师爷们闲凑凑,把我可闷坏了。”宝钗问道:“大太太见过了么?”平儿道:“我刚下车,那院里还没去呢。咳,就别提了,咱们到你那里细谈罢。”

    一时走进院内,宝钗让他进屋坐下,平儿方说道:“宝二nn,你是知道的,同知的外号叫做‘点头大老爷’,普天下都没好缺。我们二爷一节挤对五百银子给大老爷寄来,也就很竭蹶的了。大老爷还好,那大太太断不了三天五天就写信来要钱。先前还说是大老爷没做事,后来大老爷出来了,也是这样。来了一封信,不管;接连来了三四封,还能够不寄钱么?寄了不到十天八天,可又有信来要了。”宝钗道:“大太太这么一把的年纪,那脾气怎么还没改呢?这真亏你对付。”平儿道:“这还算好多了。二爷小的时候,骂起来就是大半夜,牵枝带叶、叨叨不断的,他也不嫌累。老太太实在看不过,才把二爷叫到这边来的。”

    一时又说道:“宝二nn,你真福气,蕙哥儿这么大就做到这个分儿。我在远处听见,都替你喜欢。”宝钗笑道:“这孩子发达太早,到底不大懂得世故,还亏得这两年在书房里,跟着老前辈们练习练习,才算好点。你们茝哥儿也不小了,定亲了没有?”平儿道:“也说过两家,还没说定,我的意思不打算给他早娶,还是念书要紧。”又问道:“你这一向到过太虚幻境没有?可见着我们nn?”宝钗道:“你走后我又去过几回,连大nn、史姑娘都去过。你们nn很好,常问起你们。我和他说笑话:总有一天把琏二哥找了来,叫你们团圆团圆。想不到你们真回来了。”平儿道:“我从那回听你说,就想去见见我们nn,下回你若去,千万别忘了带我。”宝钗道:“你放心,我一准带你去,可不定在那一天。”平儿道:“总得在二爷引见头里才好,引见下来,只怕说走就要走了。”

    随后又问问贾政王夫人山居的情况,谈些河南近事,方去寻李纨。

    李纨讷于语言,只略谈家务,又告诉他巧姐儿添了两个外孙,刘姥姥年纪太大了,近来久不进城。倒是老爷太太搬在西山别墅,离他们村里很近。平儿道:“我明天给老爷太太请安去,趁便去看看姐儿,也许带他进城来住祝”因要往邢夫人处,只坐了一会便去了。

    那天贾琏到家,卸了装、吩咐小厮们开发了车辆,忙至东院见贾赦。贾赦正在书房里和一班清客闲谈,人回“二爷上来“,贾琏即上前磕头。贾赦见他升了知府,引见进来,面色倒比往常和霁,略问些任上情形,又道:“你二叔住在西山别墅,你一半天就去请安,别忘了。”贾琏答应了,见贾赦又同门客说话,方进去见邢夫人。邢夫人平日不关痛痒,却也要装假面子,又因卫辉是个繁缺,将来可多望接济,倒问长问短很敷衍了一阵,直至平儿过那院去,贾琏方才退下。

    当天便去寻贾蓉、贾蔷、薛蟠、冯紫英一帮人,从此连日应酬:这个请馆子,那个请听戏,还有请吃像姑酒的。冯紫英请贾琏到他家里,仍是那一帮人做陪,叫了几个会唱的女孩子,大家轰酒听曲整闹了一天。随后又和金店经承们见面,彼此拉扯,那应酬越发多了。中间除掉往西山别墅去了一趟,顺路去看看贾兰、贾蕙,其余日子都是花天酒地、追欢取乐。他在外任闷了好几年,任上回来,多少总有些敷余,好容易和至亲好友又聚在一起,就像笼子里的鸟儿刚放了出来,先要抖擞抖擞他的翅膀,把赴部投咨、候期引见的正经事,倒丢在脖子后头了。

    此时大观园中,因平儿回来,众妯娌姐妹你来我往的,也觉得热闹了许多,探春、宝琴、邢岫烟知道此信,都来看望平儿。那天李纨宝钗商量,就藕香榭做一局,公请平儿接风。只那日期须大家得空,方才合适,一时斟酌未定。不知是日有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晷逼西山蹉跎伤暮 浆倾北斗宛转回春

    话说探春和薛宝琴、邢岫烟等商量,就藕香榭设席,替平儿洗尘,大家都愿凑份,只日期斟酌不定。这个要挑近的,那个又要挑远的;这个说那天必到,那个又说那天我家里有事,随便另改一天罢。宝钗笑道:“这样商议,只怕平嫂子走了,这局还凑不上呢。大后儿是荷花生日,索x就定在那一天,就是家里有事的,抽空儿来一趟,也耽误不了。”可巧那天大家倒都有空,平儿头一天到西山别墅去,顺路把巧姐儿接了回来,探春又添请了尤氏婆媳和湘云、惜春、兰香,分成两桌。

    此时荷花正盛,藕香榭一带开得密密层层。那藉香榭三面临水,檐下俱有碧油绸的卷筵,垂着白绫飞檐,角上还悬着小金铃。宝钗叫莺儿秋纹等将荷柄上挂起彩幡、系着绛缕,以表替花祝寿之意。廊子上又摆了二三十盆建兰,荷香兰气、一片氤氲。靠着栏干,摆的都是斑竹桌椅,大家到齐了,散坐乘凉,说些闲话。探春道:“那回替平嫂子饯行,仿佛眼前的事,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日子真过得飞快。”湘云道:“岂但快呢!宝姐姐都抱孙了,珠大嫂子眼看就要见重孙子,这不是后浪催前浪么?”平儿道:“你们都不显老,宝二nn更少形,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儿,到底家里比外头好。别的不用说,就是眼前这点乐,外衙门那有呢!”尤氏笑道:“你是爱受那个罪。我就不要那排场,任他们怎么说,也说我不动。”平儿道:“我那有大福气呢,若不是鸾姑娘、凤姑娘在任上服侍大爷,您也放不下心罢。”宝钗道:“我们也好多日子没有凑啦,倒是你回来了,大家才见见面,那有从前热闹?”探春道:“从前家里有多少人?如今太虚幻境先分去了一半,在家的又分了西山、海淀好几下里。幸亏两位嫂子没搬去,若都去当老太太,咱们回来可找谁哪?”宝琴道:“我倒来过好几趟,怎么李家二妹妹、三妹妹总没有来?”李纨道:“纹妹妹自从那回小月,一直多病,新近才好;绮妹妹跟妹夫到兖州任上去了。”

    尤氏道:“他是几时放的?”李纨道:“甄妹夫去年京察记名,四月里放的,三妹妹临走还来过一趟呢。”一时席间上到银肺,平儿道:“我见柳嫂子在西山呢,这是谁做的?”宝钗道:“这里小厨房补了秦嫂子,我叫他试做的,你们尝尝如何?”平儿笑道:“就是那秦显家的么?那年他替了柳嫂子,白赔了许多应酬,只做得半天,到底被他巴望到了。”宝钗道:“现在的小厨房可不如从前了,说不定还许赔点嚼裹呢。”

    那边席上,岫烟和巧姐、胡氏、兰香诸人,也不断的说笑。

    巧姐向胡氏道:“蓉大嫂子,为什么不把侄儿带来?我很想瞧瞧他。”胡氏道:“nn那里放心呢。白天怕热着,晚上又怕凉着,带来也是闹得慌。”巧姐又道:“我回头去看桢侄儿,又有两个月没见他,只怕见我倒要认生了。他们说珠大妈要得重孙子,多半是小小大nn有喜信罢?”邢岫烟道:“一听‘小小大nn’怪可笑的,细想也只好这么称呼。他们家三辈大nn,可叫人怎么分呢?”少时席散了,又看了一回荷兰,大家都贪这时凉快,坐至掌灯后方散。

    兰香陪宝钗至怡红院,说起上头要派侍郎、京堂各大员去祭告五岳,只怕贾蕙又要派上。昨儿有信回来,叫赶着捡理衣箱,宝钗道:“夏天出去,只当逛逛山,倒也有趣。只是路上太热了,得多带些暑药,自己用不着,也好施人。”又说了一会话,兰香因惦记桢哥儿,便回房去。宝钗也有些乏了,先在小榻上歪着,莺儿过来道:“姑娘起得太早了,还是早点歇着罢。”宝钗起来,即令他服侍卸妆、收拾就寝。

    刚要睡着,忽听黛玉叫声“姐姐”,说道:“老太太叫我请你,有要紧的事呢。”宝钗忙问何事,黛玉道:“还是为的老爷,老太太急得不了,咱们就走罢,有什么话到那里再说。”

    宝钗不觉随着他出了府门,一路走得甚快,如同腾云驾雾似的。宝钗道:“妹妹,你走慢点,就是急事也不在这一会儿。”

    黛玉笑道:“你也是服过丹的,怎还不及我呢?”一时宝钗想起平儿的话,又道:“我答应带平嫂子来的,你这一赶碌,就把他忘了,怎么对得住他?”黛玉道:“走了这么一截路,难道还折回去不成?只可下回再说罢。”又走不多时,便到了赤霞g。

    黛玉带了宝钗,直往贾母处。见贾母歪在炕上,珊瑚在一旁捶腿,宝玉迎春都坐在炕前一排椅子上,凤姐只站在地下陪贾母说话,先看见了他们,便笑道:“你们去的快,来的也不慢,比咱们西府里到东府一趟还要方便。”黛玉道:“老太太那么着急,还不赶紧着回来么?我到家里就没有歇脚。”宝钗道:“老太太叫我有什么事?咱们先说正经的罢。”贾母皱着眉头道:“宝玉带回去的丹药,你老爷到底吃了没有?”宝钗道:“我和三妹妹劝了两回,太太更说过多次,老爷就是不肯吃,那丹药还搁着呢。”贾母叹道:“这么老了,还叫心,真是没法子。昨儿地府来信,说你老爷阳禄快满了,宝玉他早就知道,着急的了不得。这孩子也有点心思,说老爷最孝顺,老太太带话去一定肯听的。他本想亲自去一趟,他们又不放心,只可找你来,传我的话给你太太叫他劝老爷赶紧吃了罢,再迟就来不及了。”凤姐道:“老太太要想拿话打动老爷,还得说重点才好。”贾母道:“你简直告诉你老爷,他往常都听我的话,若是他还想孝顺我,再听我这一句,我决不会给他当上的。”

    宝钗连声答应,贾母又道:“我这回不多留你了,你们三个人家去说说话,明天一大早就回去罢。”宝钗道:“此刻还早呢。”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

    凤姐问河南有无来信,宝钗道:“你们平儿跟着琏二哥回来了,他和我约下,再来的时候,带他来见见nn。我刚才慌慌忙忙的赶了来,到半路上才想起,已经来不及了。”凤姐忙道:“他们怎么回来了?别被上司参了罢?”宝钗笑道:“你是从前看着老爷和大老爷被人参怕了,如今不是那样家运。琏二哥是升了知府来京引见的,还忘了给你道喜哪。”黛玉道:“凤姐姐,我倒替你不服气,你辛辛苦苦撑了那些年,琏二哥有了好日子,倒让平儿享现成的福。”凤姐眼圈儿一红道:“那也是各人的命。”宝钗道:“他和平儿还有什么计较?那平儿也只当替他护印,至今见了我们,还是nn长、nn短的,始终没改了称呼。”迎春道:“你们都是有指望的,不像我这样苦命。”说着,眼泪汪汪,强自忍祝黛玉道:“二姐姐,你也别伤心,你宝兄弟说的,总有一天叫你出这口闷气。”贾母听他们提起宝玉,便问道:“宝玉呢?”黛玉道:“他早已家去了。”贾母道:“你和宝丫头也家去歇歇罢,别叫他等着心急。”凤姐一笑,便推钗黛二人道:“你们快去罢,也是时候了。”钗黛二人趁此退下,同回留春院。

    走到抱厦,忽听一声道“姑娘回来了”宝钗不觉一愣,接着又是一声,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呀!”方知是架子上的五色鹦鹉。宝钗笑道:“我在怡红院,常时不留神,就被他吓一跳,又到这里来吓人了。”宝玉和晴鹃麝钏诸人都在西屋里,听见话声,连忙迎出,和钗黛同进东屋。这个道:“nn这们赶碌,没累着呀?那个道:nn这回来得真快。原来他们见了宝钗黛玉,当面不便分别林nn、宝nn,只都称nn,听不出是和谁说的。宝钗初到,未免各人叙谈几句。等他们退去,宝玉和宝钗黛玉,方得消消停停的谈话。

    黛玉向宝玉道:“你是未卜先知的,老太太这回带了话去,老爷肯听不肯呢?”宝玉道:“据我看,也是白说。”宝钗道:“老爷一生正直,寿终了也许成神。就是到了地府里,跟祖爷爷、爷爷一块儿住着,也没什么,只不过成仙没分罢了。”黛玉道:“你别看成仙容易,东府里大老爷苦修了一辈子,白送了x命,也没有修成。老爷有现成的机会,错过了究竟可惜。

    就算成了神,老爷那脾气,连外官都怕做,还能当城隍么?”

    宝玉道:“你们也不用发愁,到那个时候总有办法的,不过多费点事。我想将来把老爷太太也接到这里住住,前天先打发潘又安去看那梦蝶山庄,画个详细图样,好照着样儿盖房子。”

    宝钗道:“你这法子也太笨了,老爷只是喜爱野景,那别墅也是大家酌量布置的,何必照样直抄呢?”宝玉道:“我的意思,要叫老爷住在这里还如同在西山一样,心里自然是舒展的。”

    黛玉道:“老爷太太若来了,姐姐也在这里多住住,省得两头赶碌。若舍不得家里,时常家去瞧瞧,也很方便的。”宝钗道:“我累了这些年,尘世的事久已就厌烦了。即如那回蕙儿出去册封,我急得什么似的,看你们逍遥自在,真教人羡慕,那时候便动了出世之想。如今蕙儿做到这个分儿,他夫妇也很和睦,又有了孙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可是,又想来、又不想来。”黛玉道:“姐姐这话怎么说呢?咱们姐妹就如同一个人一样,难道姐姐还存什么心么?”宝钗要说又不肯说,好像很为难的样子。黛玉又再三追问他,宝钗不得已,方说道:“你们是玉皇敕赐的夫妇,我到这里算什么呢?”黛玉道:“这也难怪姐姐存心。此事全在我黛玉身上,决不能叫姐姐受一点委屈,姐姐放心罢。”

    宝玉道:“我想,四妹妹和云妹妹在家里孤零零的,也没意思,况且史妹夫又在这里,不如都跟了老爷太太来,我也替三妹妹、四妹妹另盖着房子呢。”黛玉道:“三妹妹还有事呢,一时来不了,你忙什么?”宝玉道:“等房子盖好了,也接他来住两天,叫他知道有这个退步。”宝钗道:“若提另盖房子,替珠大嫂子也盖上一所。他愿意在这里住,或是愿意在家里,听他自己酌量。宁可他不来,把房子空着,若单漏下他怎么说呢?”宝玉道:“亏姐姐提我,我几乎忘了,一起叫他们估计去罢。”黛玉道:“姐姐来的时候,可想着把秋纹碧痕都来,别只带莺儿一个。还有那定风珠,是他和警幻姐姐借的,也想着带回来,别忘了。”

    当下商量了大半夜,只胡乱睡了一会儿。天已黎明,晴雯紫鹃将他们请起,宝钗只把头拢了几把,吃了半碗莲粉粥,便同着晴雯回去。晴雯送他至怡红院,陡然向他一推,忽似梦觉。

    此时曙光透到窗户上,现出鱼肚白的颜色,轩帷静悄不闻人声,又找补了一小觉。醒来见海棠树上已挂晨晖,连忙起来梳洗,随即往稻香村寻李纨,将贾母嘱咐的话,备细述了一遍。

    李纨听了,不免惊讶道:“既老太太这么着急,咱们早些出城,把这话去回太太罢。”一面匆匆更换衣服,吩咐预备车马,便同向西山别墅而来。

    其时晓气正清,一路树色山光、分外明爽,少时到了别墅,不及赏玩风景,即忙至王夫人处。王夫人一见他们,诧异道:“你们这么早出来,有什么事么?”宝钗道:“也没要紧事,只老太太昨儿晚上叫我去,有几句话带给太太。”便将地府如何来信、贾母宝玉如何着急、以及贾母再三谆谕,都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一听,更为惊慌,说道:“我前儿还苦劝老爷,无奈总说不进去,也不知是什么脾气!你们等一会替我做个证见,不然又要说我是瞎编的了。”李纨道:“这些事,我从前也不大信。自从到过太虚幻境,才知道古人所说神仙之事确是有的,还有许多古人没说到的呢”“正说着,贾权杨氏都来见李纨。原来,贾政因贾权学问尚浅,命他跟随身边,亲自补课,藉可稍慰岑寂。李纨命他们见过宝钗,又同至园中各处逛逛。那桃林中大桃已熟,贾权采了几个熟透的,奉与李纨宝钗。各人都吃了两个,带露含滋,十分鲜美。又至当翠亭坐玩山景,直至将近晌午,方回王夫人上房。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替李纨宝钗另备了饭菜,大家吃罢。

    贾政坐了一会,正要往书房去歇中觉,王夫人道:“老爷且坐一坐。宝丫头,你把老太太的话面回了罢。”宝钗道:“昨晚上老太太把我叫到太虚幻境,问老爷那丹药吃了没有,若是没吃,千万趁早吃了,老爷也到了这个年纪,人家说‘老健春寒秋后热’是靠不住的,万一有什么不舒服,再想吃这丹药可就晚了。还说老爷向来孝顺,肯听老太太的话,千万再听这一句罢,老太太决不会给当上的。”贾政道:“这倒奇了,老太太有话吩示,为什么不把我叫去?再不然亲自给我托个梦,倒要绕那么大个弯子,这就可信而不可信了。”宝钗道:“实在是老太太亲口吩咐我的。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老爷太太面前造鬼话,老爷不要多疑。”贾政道:“前天你太太说了,我没有理会;今天你们就来了,硬抬出老太太来,这不是串的扇面么?”王夫人道:“这都是为好,谁还耍那些手段?又牵扯上老太太,我们也没有那种道理。”贾政只是摇头,一会儿便出去了。王夫人对李纨宝钗道:“你们看,这叫我怎么说呢?”李纨道:“老爷向来的脾气,是越说越拧,也许自己会觉悟过来。”宝钗道:“宝二爷就料定老爷不肯听的,他说不吃也不要紧,到那时候他还有办法,我们只可看他的了。”

    婆媳三人正在那里发愁,只见贾蕙进来,笑盈盈的向王夫人和李纨宝钗道喜,说道:“今天有旨意,兰大哥转了了兵部尚书了。”李纨道:“兰儿从来没管过兵,就是做了两年的兵备道,也是个虚名儿,如何会调兵部呢?”贾蕙道:“凡事都是机会凑成的。前个月珍大爷上个封奏,条陈了四五件事,有一条是以文辖武,皇上就记在心里。前几天又有江西藩司来京陛见,上头问起江西有无土匪,他奏道:‘从前九江一带,有个匪首叫黄飞龙,非常猖獗;那时都御史贾兰,正做兵备道,督率防勇把那股土匪打平了,从此地方上非常安静。’因此,上头很夸奖兰大哥,说他知兵,所以有这番升调。”王夫人道:“兰小子这几年在军机很见长,因他笔下本快,临事也有决断。

    若在兵部,全是武边的事,未必办得好罢?”贾蕙道:“那兵部也全是纸片上的事,无非核议章程,审核保案,并没什么难办的。就是兼着神策府大臣,也只挂个虚衔,有时帮着出出主意,还不抵军机吃重。

    宝钗问道:“祭岳的事,派定了没有?”贾蕙道:“单子是定了,还没有发下来,听说七月初才走呢。还听说,江浙绅民吁请圣驾明春南巡,若果真准了,借着随扈回南逛逛,倒是难得的机会。”宝钗道:“从前南巡,我们薛家接过两回驾,用的钱像淌水一样。如今不是从前的光景,谁家还当得起这皇差呢?”贾蕙道:“上头的意思,这回若南巡,一切用度都从内库开支,不用民间一丝一毫,这真是古今少有的。”贾蕙又坐了一会,先去了。李纨要等贾兰来此,问问情形,偏是那天有议政处会议,候至申末,尚未见来,只可同宝钗先回城去。

    眼前正是三伏天气,探春喜园中凉爽,时常回来住住;巧姐也住在平儿处,和平儿常到园中,因此比往时较见热闹。那凹晶馆、藕香榭、紫菱洲等处,虚旷临水、最宜纳凉。宝钗每天歇过午觉,便和李纨、平儿、探春、惜春、湘云、巧姐诸人,携带茶具及冰镇瓜果,到那里闲坐清谈。或倚栏观荷,或绕阑垂钓,或探惜姐妹下棋、余人观局,或惜春作画、宝钗抚琴,大家听听、看看。过三两天,也轮流往西山别墅问安。

    不久颁下旨意,派贾蕙致祭中岳。贾蕙先请假五日,在家料理行装,宝钗兰香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假期届满,已是七月初旬,随即请训起程。贾蕙行后,紧接着贾兰又钦差前往畿辅及鲁豫等处阅兵,那阅兵大臣体制较崇,更须铸发关防、奏调员弁。俟各事办妥,便也起节出都,与贾蕙行期相距不及旬日。

    自兰蕙弟兄先后出差,贾政山居更觉寂寞,却喜j神尚健,每日只观书消遣。有时替贾权讲讲书、改改诗赋,有时带着贾权或一二小厮,往山中近处散闷。交了白露,贾政便有些咳嗽痰喘,初时以为伤风小恙,不曾服药。王夫人却因贾母之言,暗自担心,忙命人去请王太医。

    那天王太医从太医院该班下来,正在北淀公所,闻知贾府传请,便即打听西山别墅的路径,赶着坐车前来。王夫人命贾权陪他在外书房暂坐,一面告知贾政。贾政不悦,道:“你们太小题大做,我这伤风咳嗽,养两天就会好的,请的什么大夫呢?”王夫人道:“既已请来了,给他看看,吃一两剂药,早点好了不省心么?”贾政无语。一时贾权陪王太医进来,先向贾政请安,问知大概病情,然后诊脉。指下捉了许久,又看了舌苔,说道:“中堂贵恙是肺经不舒,又感受外邪,邪郁于中,气不宣达,所以发喘,吃两帖疏散之剂就好了。”王夫人叫小厮问道:“大夫看着究竟要紧不要紧呢?”王太医道:“依晚生看,决不要紧,请老太太尽管放心。”当下支起眼镜,濡笔沉思,就开了一个方子。是:蜜杷叶二钱空沙参一钱冬桑叶一钱半苦桔梗二钱苦杏仁三钱川贝母一钱半抱木茯神一钱净蝉衣二钱粉甘草五分外加益元散一钱为引写完了,呈与贾政道:“晚生愚见如此,还请老中堂酌正。”

    贾政细看一遍,觉得甚妥,即交给小厮们飞马抓去。王太医又夸赞这园子结构很好,又问兰大爷、蕙二爷几时可以回京,贾政和他闲谈了一阵,还亲自送他出去,王太医再三拦住道:“不敢,不敢。”乃命贾权代送,自己只送至月亮门而回。

    是日,贾政饮食起居尚同平常一样。不料连服两剂,咳嗽未减,痰喘更甚,又夹杂有些心痛,便觉得支持不住,只在藤榻上歪着。王夫人又请王太医覆诊,另换一方,仍不见效。饮食不进,日渐委顿。李纨、宝钗、探春、惜春都出城来看贾政,见病体渐重,只可住下帮着服侍。那上房东跨院,尚有南北十间大房,王夫人命人收拾出来,给他们居祝贾赦友于情笃,每次从仪鸾司下班,必来看视。随后贾琏知道贾政病重,也带同平儿来视,在外书房住下。大家都道:“这病王太医决治不了,赶紧另请名医方妥。”

    过一天,尤氏来了,说起替胡氏治病的杜御医能治疑难之病,探春忙令巡弁进城去请,偏又于一月以前回南去了。还是薛蝌荐一个儒医,姓沈、号修梅,是江苏常州人,曾经治过理国公诰命的病,著有奇效。大家听了甚喜,又打发巡弁去请。

    从晌午盼望起,直到酉正,那医生才到。

    贾琏陪他进来,李纨宝钗等隔着纱帘看那医生:约有五十多岁,两撇胡子,尖瘦面庞,穿着二蓝团花宁绸袍子,外加石青库缎方褂,缓步入室。此时贾政歪在炕上,神昏气促、痰声作吼,沈修梅问道:“这位就是老中堂么?”贾琏道:“正是家叔。”沈修梅听了,忙即打恭,在炕前小杌上坐了,倒替诊了左右两脉,作低首闭目沉思之状,良久方说道:“据晚生看,老中堂是老年本病,肝肺两亏、气分失运、所以发现咳嗽,兼之脘痛,这要从补气调中才是正办。若照外感治去,就愈引愈深了。”贾琏道:“足见先生高明,从前确是误于疏表。此时改从调补,可能搬得回来?”沈修梅道:“若是此病初起就由晚生效劳,准可有十分把握,眼下病到如此,只可尽力为之,大概五六分可望。吃一两帖,若能把心痛止住,那就大有可为了。”贾琏便请他至外面客厅开方。好一会,才拿了方子进来,大家看是:中堂方。衰年积耗,肝肺两竭,咳频痰滞,牵作脘痛;六脉沉细,左关尤甚。亟宜固本,以扶阳调中为主,方俟钧裁。

    高丽参四钱於潜术三钱生黄芪三钱

    云茯苓二钱杭白芍三钱当归心一钱五分

    广陈皮二钱北沙参二钱粉甘草五分

    灶心土一钱为引

    王夫人看了道:“他说的也很对。这方子,你们看怎么样?”李纨道:“老年人气分总是亏的,这里头除了高丽参稍重一点,别的还没什么。”王夫人道:“那就叫他们赶紧抓去罢。”

    等到晚上,煎好服了,似乎痰喘轻些,次日便又重了一剂。

    那知二剂服了,心痛更甚,神智渐至昏迷,大家焦忧无策。宝钗忽然想起,说道:“咱们索x把仙丹研碎,灌了下去,也许救得回来。”李纨道:“人家都是吞服的,若研碎了,只怕差些,还是你到太虚幻境去问一问罢。”

    正在说着,忽见焙茗带笑进来,回道:“二爷家来了。”

    李纨道:“那个二爷?是小蕙二爷么?怎么没到就折回来了?”

    焙茗笑道:“是我们宝二爷!大nn您看,那走进来的不是二爷么?”李纨宝钗从玻璃窗向外看去,果见宝玉穿着家常衣服,仍旧冠金挂玉,从垂花门走进,直至上屋。先见了王夫人,叫声“太太”,便至贾政炕前。见贾政病态昏沉,不觉泪下,忙伸手至贾政口鼻间,试一试呼吸的气,又按按心房及左右脉,回身向王夫人道:“老爷这病还不要紧,太太不用着急。”一面又向宝钗道:“姐姐,你亲自去取一杯净水来罢。”宝钗出去取水。这里宝玉从怀中掏出锦匣,内有一粒金色仙丹,如桐子大小,拿给王夫人看道:“这是元妃娘娘赏的‘夺命丹’,是用北斗天浆炼成的,只这一丸,老爷的病就好了。”少时宝钗将净水取到,宝玉另要了一个干净杯子,一个小银瓢,先就杯中注了四五瓢的水,随即将“夺命丹”放入,口中念念有词。

    看着那丹花化在水中,那水变成了黄金颜色,宝玉亲自擎至贾政面前,一瓢一瓢的慢慢灌下。

    到底仙丹有回天之力,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贾政便已苏醒。

    睁开眼瞧见宝玉,就说道:“玉儿,我深悔没有吃你的药。”

    歇一会,又说道:“玉儿,你怎么能来的?我别是做梦罢?”

    宝玉道:“老爷不是做梦,是宝玉因为老爷欠安,赶着家来的。”

    贾政道:“我不信你能够回来,要末我也到了太虚幻境罢?”

    说着四下里看看房子,又看看王夫人和李纨、宝钗、探春诸人,微笑道:“也不像太虚幻境,倒把我迷惑住了。”王夫人道:“老爷不用疑惑,是宝玉赶回来,用仙丹救你的。你看那灌药用的杯子、勺子,不还在那儿呢么?”贾政心中这才明白,拉着宝玉的手,叫声“玉儿”,不由得痛哭,宝玉也跟着哭了。

    王夫人和李纨、宝钗、探春等痛定思痛,也不禁酸泪迸落,大家哭成一片。

    贾琏在书房里,听见上房一片哭声,以为贾政出了事了,连忙同平儿三步两步的跑进去。只见贾政拉着宝玉的手,在那里对哭,还以为看错了人,仔细一瞧,果是宝玉,更为诧异。

    平儿忙上前将王夫人等劝住,贾琏也进前向贾政劝道:“老爷病好了,宝兄弟又回来,正该欢喜,怎么倒伤心呢?”贾政止住哭,宝玉方向贾琏见礼道:“琏二哥这回来京,真巧得很,正赶上老爷欠安,兰儿蕙儿都出差去,全仗着你在这里。”贾琏道:“老爷待我恩厚,这还不是应该的?我万想不到在家里会和你见面。”宝玉尚要答言,李纨、探春、惜春等都上前与宝玉相见,这一句、那一句,忙得答不过来。大家见他谈谈笑笑、形态如常,不露一毫仙迹,几乎忘了他是出世的人。

    一会儿,贾政吵饿,要东西吃。王夫人忙打发玉钏儿到厨房去吩咐。玉钏儿没回来,贾政又要下地来坐,王夫人道:“老爷刚好了,别累着,还是多养息养息罢。”李纨探春等也纷纷劝阻,倒是宝玉说道:“老爷此时,身子已同好人一样,只管下地来,不要紧的。”于是宝玉探春扶贾政在靠椅上坐下,贾政笑道:“我一向误于讲学家的话,以为‘圣人不语怪’,凡非常的事,即是妖异。从宝玉生下来带着那块玉,我就心里患恶,那仙丹我不肯吃,也是为此。今天这一来才知道,从前所见大错了,怪不得老太太说我哪。”宝玉跪下道:“宝玉种种不肖:小之不能先意承志,大之不能立身显扬,想起来不可为子。不料此番还能够回来服侍老爷,从前种种不肖之罪,老爷就饶了宝玉罢。”贾政将他拉起,又拉着他的手,流泪不止。

    王夫人道:“宝玉别招你老爷伤心啦。”

    此时天色已晚,大家摆上晚饭,宝钗替宝玉另预备了水果。

    王夫人又吩咐收拾内书房给宝玉祝不知宝玉住下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奉亲舍手规梦蝶庄 题真境敕赐蟠龙榜

    话说王夫人吩咐丫环们,将内书房收拾出来给宝玉住,忙着安置床帐,又要宝钗搬过去替他做伴,宝钗不好意思的说道:“我也有了小孙子了,那是什么样儿?只叫莺儿在那里服侍罢。”

    此时贾政在躺椅上歪着,探春上前问道:“老爷此刻可还有什么不舒服么?”贾政道:“我全好了,比没病的时候还好呢。”

    宝玉又陪着谈了一会,见贾政已愈,便又从怀中取出一颗丹药,亲自调化成水,服侍贾政吃了。王夫人问是何名,宝玉道:“这丹名叫‘丹华’,服下七日,便成了仙体,从此不会有病了。”王夫人道:“宝玉好容易回来了,可别就走!”宝玉笑道:“老爷大好了,宝玉才走呢。”又陪王夫人谈些大荒山、太虚境以及天g、地府各处情形,王夫人都是闻所未闻。随后说到太虚幻境照样的盖了一所别墅,要接老爷太太去住住,贾政王夫人皆甚乐意。大家服侍贾政睡下。王夫人道:“宝玉也累了大半天,早些歇着去罢。”宝玉答应了,又道:“这往那里去呢?”探春拉着宝钗道:“我们给二哥哥带路。”便引宝玉同至内书房。

    那晚上,他们三人谈了许多肺腑的话。探春自小在弟兄姐妹中本和宝玉最好,宝玉把前前后后的筹划都告诉与他,又重托他照顾家里。探春道:“二哥哥这话可多说了,这还用你嘱咐么?”谈至三鼓,宝钗探春才各自回房就寝。

    玉钏儿夜里起来走动,见宝玉屋里灯光尚亮,宝玉和莺儿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大概宝钗那几件特别的好处,一定都说给宝玉了。天亮时,莺儿醒来,宝玉还替他盖上纱被,说道:“这天气早晚很凉,为什么把被都打了?凉着了可怎么好?”及至又睡一觉起来,却不见宝玉,还以为他一早出去看花,忙至丁香林、海棠径、苇荡、荷亭各处寻找,那里有宝玉的影子?回至书房,见书架上有几个锦匣,其中一匣较大,封得甚为严密,上有鹅黄签子,写的是“进上仙丹”四字。又有两个小锦匣,没有封固,打开看,各放着仙丹两粒,上有红签,写明给兰侄伉俪、蕙儿夫妇。还有照样两匣,是送给贾珍和探春的。另有一大匣,写明交给宝钗,内贮“寻梦香”约有百支。

    莺儿是认得的,忙捧去给宝钗看,说道:“二爷走了,这些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下的。”

    此进李纨、探春、惜春也刚起来,听见了,忙都来这屋,问宝玉怎么走的。莺儿道:“早上我醒了,二爷还在屋里呢,等我起来,就没见二爷,差不多整个园子都打到了。”探春又打发人去问门上小厮们,他们也不知道,连大门还没有开。大家梳洗完了,同至上房,向贾政王夫人请早安,就便回明此事。

    贾政正在屋内看书,听见了不胜怅惘。王夫人道:“我昨儿晚上再三叮嘱他不要就走,他许我等老爷大好了才走呢,怎么一清早就走了?”宝钗道:“老爷不是大好了么?他这话多半是双关的罢。”探春道:“他还留下进上的仙丹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皇上吃下去不大合适,闹出前朝红丸的案子来,谁担得起这沉重?”王夫人道:“他那丹药,倒是万无一失的。等兰小子回来,遇便替他代奏。如今上头还没生皇太子,若吃下仙丹早生皇嗣,不是一件普天同庆的事么?”

    一时贾赦从仪鸾司公所下来,来看贾政。见贾政完全好了,大为惊异。贾政和他说起,宝玉此番回来专为救自己的,还泪流不止。贾赦想出许多话安慰贾政,又道:“可惜昨天上头有差使,没得来和他见面。”贾政留贾赦吃了午饭。饭后,一班门客,詹光、程日兴等都从城内赶来,贾政和贾赦同至外客厅陪他们闲谈。大家见贾政步履轻舰j神充足,不似病后形态,都道:“这若不是神仙的力量,任什么郎中也做不到。”詹光道:“宝二爷超凡入道,还如此尽孝,真是难得!就算神仙传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呢。”贾赦道:“神仙分明是有的,那宋儒拘墟之见,凡眼前不大看见的,都硬说是虚妄。一帮年轻的人,并没有宋儒的学问,也跟着胡言乱道,要推倒鬼神,更没有道理了。”贾政道:“从前家里他们说什么太虚幻境,我总不信。昨儿眼见宝玉回来,把我从死中救转,这还能够不信么?”

    正说着,小厮进来回道:“孙家二姑爷来了,求见二位老爷。”贾政忙摇头道:“快挡驾罢。就说我在病中,不能见客,大老爷也没有来。”原来孙绍祖那回犯罪,托赖贾兰的面子从轻发落,仍旧与贾府绝少往来。此时旧债虽清,贾政还怕他借端讹诈,所以连忙推去不见。等一会,那小厮又进来回道:“孙姑爷在大门上跪着,说他前月背过去,阎王判他受种种刑法,又叫判官把他的心挖出来,提另换了一下,才放他还阳。如今想起从前的事,真不是人干的,只求见见二位老爷磕个头,当面领罚,并没有别的事。在门上磕了头,又给奴才磕头,央求替他再回一声,老爷见他不见呢?”贾赦贾政听了,又是一件希罕事,便吩咐请他进来。

    只见孙绍祖穿一件石青半旧长褂,戴着一顶没品级的官帽,走路也变得文静了。一进客厅,抢几步上前,向贾赦贾政磕响头,把头碰在地砖上咚咚的响,额盖上都碰肿了。口中说道:“孙绍祖该死,求二位老爷重重的处罚!”贾赦贾政忙即扶起道:请姑爷坐下说话。孙绍祖再三不敢,说道:“绍祖是个罪人,那配再仰叙亲谊?这回见了二位老爷,便入山诵经拜佛,忏悔自己的罪孽,追荐姑冥福。”贾政道:“少年人谁能保得无过?你既知改悔,立志向善,以后还未可限量,不必过于自弃。”孙绍祖道:“姑nn那么一个好人,生生的被绍祖蹂躏死了。绍祖恨不能此时将身寸斩,抵还他的苦处,还想什么前程?”见贾赦等无话,便请安告退。贾赦送了他,又坐了一会,便坐车回城。

    贾政回至上房,向王夫人、李纨、宝钗等说起孙绍祖换心事,王夫人道:“我小的时候看闲书,看到陆判官替人破肚子换心,以为是文人造出来的谣言,敢则真有这种事!”宝钗道:“二姐姐窝囊了一辈子,我在太虑幻境见着他,还憋着委屈、背地里擦眼抹泪的,姑爷就是变好了,也到不了一块儿,那抵得他的苦处?”说着,刚好探春上来听见了,笑道:“孙绍祖也有这么一天?我听了先痛快痛快!二姐姐那窝囊人,耳朵里那听过这种事?还许吓坏了呢。”那天太阳下去了,探春等还陪着贾政在园子里各处走走,贾政走了半天,也不觉累,比平常更见j神。

    又过了两天,李纨、宝钗、平儿和探春、惜春诸人见贾政痊愈,有的悬心家事,有的惦记孩子,有的因住在这里念佛不便,纷纷都要回去。王夫人见他们累了这些天,也不便再留,看着一队车马赶路回城而去。

    自从李纨、宝钗住在西山,一切家事都交给梅氏和兰香管理。他们妯娌二人,也照着上辈的规矩,每日会齐了,到议事厅上办事。梅氏出自书香旧家,遇事但持大体。兰香却事事j核,凡是日行之事,必得将祖宗手上的老规矩和李纨宝钗近年办过的样子,仔细查对了,方才酌定办法。那些家人媳妇们,起先打量二位少nn年轻,容易蒙混,经过几件事,才觉得梅氏稳慎处不亚李纨,兰香j细处却更胜于宝钗。大家私下里议论了一番,说道:“都没有一个好惹的,咱们宁可慎重点,别把几辈子老脸丢了。”所以李纨宝钗去了多日,家中各事还是井井有条,什么事也没有积搁,到他们回来,可就省心多了。

    宝钗算计日子,贾蕙祭岳事竣,数日内便可回京,未免日日悬盼。

    不料另有廷寄,赏给贾蕙左都御史衔,钦差前往湖北查办事件。倒是贾兰先回京覆命,皇上即日召见,先问阅兵情形,贾兰奏道:“论c练的情形,山东胜于河南,畿辅又胜于山东,可是自将佐以至士卒,咸知爱戴朝廷、拱卫国家,三省都是一样的,这是最大的成效。”皇上又问到将材,贾兰就所知的保举了几个。公事奏毕,又问到贾政近日身体如何,贾兰道:“臣祖上月中旬患咳喘老病甚危,幸亏臣叔宝玉回来,用仙丹即时救愈,如今倒比先强剑”皇上降旨道:“这贾宝玉,朕从前就要召见登用,据说他出家去了。既是回来,你就传旨给他,明天递牌子候见罢。”贾兰奏道:“臣叔宝玉只在家住了一晚,次日早起便又离家去了。”皇上叹道:“这样人才不肯出来辅佐朝廷,真是可惜。难道朕侧席求贤之意,还没能尽其至诚么?”贾兰奏道:“臣叔宝玉已在大荒山得道成仙,他深感皇上赐封之恩,留下金丹十粒,命臣弟蕙代进。说服了此丹,可保圣寿万龄,皇嗣蕃衍。臣弟奉差未返,因此迟未上呈。”皇上闻知大喜,命将仙丹即日呈进。后来圣躬服了那丹,果然格外康强。贾蕙到京覆命之日,皇上问及宝玉居止踪迹,贾蕙将玉帝赐居太虚幻境,元妃也在那里,都备细奏陈。皇上听了,更为感念。不到一年,又诞生皇子,因此特下一道旨意,赠给宝玉太子太师,加封文妙嘉应公。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那天在西山别墅,用仙丹治好了贾政,次日趁莺儿未醒,在园中逛了一遍,便驾云直回太虚幻境。走至赤霞g内院,侍女们回道:“老太太还没起呢。”此时贾母刚醒,尚歪在炕上。知是宝玉回来,忙唤他进屋,问道:“你老爷好了没有?”宝玉道:“我到家里,见老爷昏迷不醒,就吓慌了。幸而心气还好,先把娘娘给的‘夺命丹’灌下去,当时就醒过来,要起来坐着。晚上又把‘丹华丹’吃了,更显着j神,据他们说,比没病的时候还强呢,老太太放心罢。”贾母道:“你老爷那么看不得你,到末了倒是你救了他,这往后该知道疼你了。”宝玉道:“老爷太太都要来给老太太拜寿呢。”贾母听了更喜,又问道:“三丫头、四丫头都见着了没有?”宝玉道:“这回倒巧,家里人都在那里,琏二哥也见着了。就是兰儿蕙儿都出差去,一时还回不来呢。”说着,刚好凤姐进来,听见“琏二哥”三字,忙问道:“你又说琏二哥什么?”宝玉道:“我这回家去,琏二哥和平嫂子都见着了。”凤姐道:“他们问起我来没有?”宝玉道:“大家都忙着老爷的病,那顾得说别的?”贾母道:“宝玉大远的回来,让他到房里歇歇去罢。”宝玉答应着,便即回身入园。

    正值晓日初升,荷风送爽,一路看着园景,不觉已到了留春院。只有花y绕槛,悄无人声,心想,黛玉还没起呢。及至进房一看,却已在窗下梳头,宝玉蹑手蹑脚的走到黛玉身后,从镜子里露出脸来向黛玉一笑。黛玉也在镜子里瞅他一眼,道:“老爷好了么?”宝玉点点头,黛玉又道:“昨儿晚上宝丫头陪你没有?”宝玉笑道:“有个人陪我,你猜不着。”黛玉笑道:“怎么猜不着?一定是他叫莺儿陪你。”宝玉笑道:“偏不是。”黛玉笑道:“你敢说不是?那宝丫头的小心眼,还瞒得了我么?”宝玉道:“怎见得不是秋纹碧痕?”黛玉道:“他们不会都跟到西山去的。”当下晴雯紫鹃服侍黛玉梳洗,宝玉斜坐在镜台边瞧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黛玉忽然想起前天的事,问道:“你前儿往警幻那里去了那么大半天,到底为的是什么事?我见你神不守舍的样子,也不高兴问你。”宝玉道:“我和警幻商量,要奏请玉帝把‘太虚幻境’改名‘太虚真境’,就在他那里做了一篇奏疏,怎么不要半天工夫?”黛玉道:“你要改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宝玉道:“这‘幻’字是佛家的名词,我们道家只讲的一个‘真’字。有的说‘葆真’,有的说‘养真’,有的说‘归真‘,自始至终都不外此,所以修道的,男的叫做‘真人’,女的叫做‘真妃’。这里都是仙界中人,与佛界无涉,自以改名为妥。”黛玉道:“非真非幻即幻即真,这一字何必深辨?倒是各司的名儿,说着怪难听的,实际上又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不改了呢?”宝玉道:“那天我们也商量到这里,把各司名都另拟了,一起奏上去。若是准了,那些对联也得另做,只可请你们帮忙了。”黛玉道:“你尽忙这些不相干的事,老太太的生日眼看就要到了,你不忙活着办还等谁呢?”宝玉道:“前儿和凤姐姐商议,他说老太太最喜欢热闹的,若把儿子、媳妇、孙子、孙子媳妇、重孙子、重孙子媳妇,还有女儿、女婿、孙女儿、孙女婿,搭上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子、外孙女儿,一对一对都凑齐了,一嘟噜一串儿的都来上寿,他老人家必定高兴的。我想他这话很有理,打算把家里和外头的都请了来,做个团圆大会。昨儿把寻梦香带了去,都交给宝姐姐了。”黛玉道:“谁来谁不来,也得有个大谱,好给他们预备住的地方。”宝玉道:“老爷、太太、大嫂子、三妹妹、四妹妹都提另盖了房子,剩下的只可临时匀对,到那几天再说罢。”

    一时黛玉妆罢,便自往贾母处。宝玉叫晴雯拿出门的衣服换了,忙即赴元妃g中请见。先谢了赐丹,随将贾政病危服丹获愈各情形详细奏明,元妃自甚欣慰。宝玉又说起留丹进上,深虑上头也似贾政迟疑不服。元妃道:“皇上平时诸事很有决断的,这层倒无须过虑。”宝玉回来,又往园子里看视工程。

    那梦蝶山庄已建筑过半,其余各处也有砌墙的、也有缮顶的、也有刚在扎定地基的,从这天起,又催着工匠们昼夜赶做,自己和湘莲、成璧、秦锺诸人,不时到工监视。

    到底神工鬼斧,迅速殊常,不多时便一律竣工。那一带杏林中,临着溪水,有三四十间房屋,取名春雨山村,是预备李纨住的;山坡底下一处坐落,那亭台廊榭,都是顺着山势高高下下盖的,前后遍种红梨花,乃是预备探春住的镜春阁。由镜春阁往东,经过旧月,那里梅花最多,在梅花林中,添盖了一所小巧庵院,是预备惜春住的妙香居。工程齐了,又赶着布置家具铺垫及一切陈设。黛玉凤姐及众姐妹也同去看了一回,莫不赞美,宝玉方才放心。

    那警幻请改“太虚真境”的奏疏,已由玉帝批准发下,另颁给“太虚真境”四字御书横额。警幻送来给宝玉看了,便忙着修饰牌坊、钩勒御书,并将各司匾联同时更换。真是情天福海,气象一新。

    在贾母寿辰前十天,林如海夫妇便从天都来了,仍在绛珠g住下。原来贾夫人惦念黛玉,借着祝寿为名,撺掇林如海在天曹请了一个月的假。黛玉先得了信,连忙收拾房屋,随即预备迎候,也赶碌了好几日。刚刚安置妥了,又要同宝玉往西山,去迎接贾政王夫人。

    那天,贾政王夫人坐了轿,从西山别墅出来,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见原野迷漫、风烟迢递,渐近太虚真境。看那溪光摇碧、山色渲青,比京师西郊风景更胜。正在轿中赏玩,忽见一行垂柳、两扇柴门,上有“梦蝶山庄”横匾,轿子抬了进去。

    顺着那石子甬路,绕过了丁香林、海棠径,宛然就是西山别墅的景致。心中疑惑道:怎么抬了半天,倒抬回家了?又走过桃蹊竹桥,直至蔷薇花障的月亮门,越瞧越像。

    一时抬至大客厅前,便止了轿。贾政王夫人下轿进去,从外书房以至上房,连家具陈设都和家里一样。玉钏儿、绣鸾、绣凤先已来了,从耳房里迎了出来,紧跟着又是周姨娘和宝玉黛玉迎出,王夫人道:“我们不是往太虚真境去么?怎么还在家里?”宝玉道:“这里就是太虚真境。”王夫人道:“我不信,太虚真境怎会和家里一样?”黛玉笑道:“这是宝二爷怕老爷太太想家,仿着西山别墅一模一样布置的。”贾政笑道:“这倒难为他,只是太费了。其实那西山别墅,也不是我出的图样。”宝玉道:“我看那图样就很好,又要疏密得宜,又要有些野趣,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样子。”贾政问老太太在那里住着,宝玉道:“老太太住在正院里。从这里小门通过去,是会真园,出了园子才是正院,有好一段路哪。老爷歇一会,上老太太那里,还是坐轿子去罢。”贾政道:“我想到这里可以朝夕侍奉老太太,住得这么远,来去就不方便了。”黛玉道:“上房院还有房子,老爷愿意住在那边,也是现成的。”王夫人笑道:“比西山到咱们府里就近得多了,出了城那一段青石大路,咕噔咕噔的,且不到呢。”宝玉又道:“老爷在这里若嫌闷的慌,明天把詹子亮打了来,好陪着下下棋。”贾政道:“我听说他有两口瘾,可是瞒着人;若来这里,恐怕不大方便。”

    宝玉道:“那倒没关系,到了这里,自然就不想抽了。”又回道:“宝玉这两天要到丰都接爷爷去,为等着老爷来,还没有走。这打算明天就去,老爷可有话带去么?”贾政道:“你爷爷若到这里来,眼前就要见面,别的话不用说了。万一不肯来,我还要到那里去一趟哪。”一时摆上饭,宝黛二人服侍贾政王夫人吃了,又预备轿子,送贾政王夫人至贾母处。

    贾母见了大喜道:“我算着你们该来了。前个月老爷那场病,把我差点急坏,这一来可真要乐一乐了。”贾政夫妇正陪着贾母说话,侍女们回道:“姑老爷、姑太太来了。”原来林如海听说贾政到了,和贾夫人赶来相见。他们郎舅本就说得来,久别重逢,不免有许多款叙,贾夫人也拉着王夫人絮谈不断。

    先谢了照应黛玉,王夫人微有愧色,含笑道:“如今是我们家的人了,亲家太太还客气什么?”那天在贾母处谈得甚久,贾母留大家都在上房摆饭。吃完了,王夫人陪贾母稍谈家务;贾夫人往黛玉房中歇息;如海却同贾政坐轿子至梦蝶山庄,谈些别后情事,又下了两盘大棋,一直流连至晚方回绛珠g去。

    宝黛二人却忙着同凤姐尤二姐等料理庆寿的事。晚上消停了,同到贾母处请晚安,正赶上宝钗带着莺儿、秋纹、碧痕来了。在上屋遇着,说了一回话,方同回留春院。黛玉问道:“他们来的是那几个?那天才来呢?”宝钗道:“四丫头和云儿明儿晚上准来,大嫂子要等着兰儿夫妇呢,就是蕙儿和他媳妇也得等请下假来,说不定那天。”宝玉道:“三妹妹来得了么?”宝钗道:“我昨儿见三妹妹,他还说一准来。他们有地面上的事,就来也要扣准了日子,这两天不会来的。”黛玉道:“老太太的意思,都要配成一对一对的。琏二哥和平儿,你给了香没有?”宝钗道:“这意思我和平儿提过,连巧姐和他姑爷都给了,还给了蟠大哥和二姐夫。”黛玉道:“二姐夫那种人,你还去招惹他,不是没事找事么?”宝钗道:“你那里知道,二姐夫被阎王捉了去,提另换个心,如今变了一个人了。那天去见老爷,把头都磕肿了。我倒觉得他可怜,叫我哥哥去给他的。若是从前的孙绍祖,我怎么敢呢?”宝玉“扑嗤”一笑道:“你们可知道他是怎么变的?”黛玉笑道:“你这么说,一定又是你弄的鬼了。为什么不告诉二姐姐?叫他痛快痛快。”

    宝玉道:“我那天不说过了么,总有一天替他出这口闷气,只没得明说。你别看二姐姐那么怨命,若和他明说要挖心破肚,只怕他还舍不得呢。”

    黛玉道:“闲话少说。到底老太太生日那天,在那里坐席?”宝玉道:“今天就为这个和柳二哥、秦鲸卿商议了半天,如今决定在正殿上设寿席;护春堂、结霞山馆两处款待那些仙女;咱们家宴,人也不少,只可把函万阁四面帘扇都卸下来,在那里唱戏摆席。”宝钗道:“大老爷、大太太还要来呢,你可想着安顿住房。别等临时腾挪不出,惹出闲话来,大太太可不是好对付的。”宝玉道:“这正院东边,还有一大所五六十间房子,那还不够住么?”黛玉道:“那也得先去看看短什么不短。”宝玉道:“我明天一早就走了,你和凤姐姐去看看罢。”

    宝钗诧异道:“你又要到那里去?”宝玉道:“我往丰都接爷爷去。老太太说,老爷要来了,一定要去见爷爷,不如把爷爷请了来,大家在这里见罢。”宝钗笑道:“这一来连老太太也配成双寿,可真是十全了。”

    那晚宝玉因来日启行,早些收拾睡下。一宿无话。次日天刚亮,宝玉忙即起来。见了贾母和贾政、王夫人,各有一番嘱咐,即带着秦钟、潘又安,同往丰都。

    谁知宝玉刚走,贾珠已到,他也因贾母花甲再周大庆,赶来祝寿的。听说贾政、王夫人都在这里,忙至梦蝶山庄来请安。

    王夫人见了他,又是惊讶,又是伤感,搂着贾珠哭了一阵。贾政虽也悲伤,却还撑得住,细问别后情事,知贾珠和宝玉同在司文院,转为欣慰。贾珠问知贾政此番病危获愈,不禁潸然泪下道:“珠儿就不如宝兄弟,还能够回去服侍一常”黛玉凤姐忙打发人,在春雨山村安置床帐,请贾珠住下。

    这几天,赤霞g中连日都有人来到。先是惜春湘云同来,惜春住在妙香居,却每日多在妙玉处深谈,湘云仍随林成璧住在外院,有时至妙香居,和惜春谈至夜深,即在那里下榻。紧接着,又是贾琏平儿带着茝哥儿兄妹、巧姐儿夫妇都来了,亏得凤姐住的那院还有十几间闲房,对付着也还够祝贾琏见了凤姐、尤二姐,都是经过死生离别,各有一番悲伤抚慰。先还怯着凤姐,不敢多和尤二姐说话,倒是凤姐格外体贴,有时催他到二姐儿房里去,有时躲个空儿,让他们亲热私谈。这也是贾琏想不到的。平儿几次想来瞧凤姐,这回才得如愿。他本是凤姐心腹,自有许多梯己话要说。凤姐见了巧姐儿,更是心肝r儿的哭成一片。哭完了,又问长问短,还替姐儿委屈,那乡下人的日子,亏你怎么过的。及见姑爷美秀文雅,却甚为称意。

    说他和秦钟当日有些相仿,正合上“丈母娘疼女婿”那句俗语了。

    宝玉赶到丰都荣国府,见了祖爷爷、祖nn,问答了许多话。得空方向贾代善说到来迎之意。又千爷爷、万爷爷的央及,才把代善说动,答应和他同来。究竟国公爷的排场,动个身是不容易的。及至他祖孙二人来至赤霞g,其时贾赦、邢夫人、李纨、贾兰夫妇、贾蕙夫妇已都到了。贾赦还带了贾琮夫妇,贾兰带了贾权夫妇和枢哥儿、梅姐儿,贾蕙也带了桢哥儿,又有n子、丫环们跟着照料。会真园中,只见来来去去挨挨挤挤的都是人。

    那天贾代善到了,即同宝玉至贾母上房,贾母笑道:“到底玉儿能干,把你爷爷也鼓捣来了。”代善道:“我本不想来的,搁不住他爷爷长、爷爷短的软磨,还和我撒娇,说爷爷上回答应我的,怎么又不算了?这么大了,还像一个孩子!”贾母道:“他也做了爷爷了,那珠儿眼看就要做祖爷爷了,咱们不成老妖j了么?”一时贾政、王夫人听见贾代善来了,忙来叩见;贾赦、邢夫人带着贾琮、赵氏,紧跟着也来了。随后,又是贾琏、凤姐、尤二姐、平儿带着茝哥儿、顺姐儿,又是贾珠李纨带着贾兰、梅氏及贾权、杨氏、枢哥儿、梅姐儿,又是宝钗黛玉带着贾蕙、兰香及桢哥儿,都是一串一串的。一起拜完了,又是一起。这些人都拜了,方是迎春、惜春、湘云、香菱、尤三姐诸姊妹和巧姐夫妇,差不多挤满了这几间屋子。眼花瞭乱,分不清谁是谁。贾母看着甚觉有趣,笑向贾代善道:“我头几年在家里,近几年在这里,从没有这么热闹过!到底你国公爷的福气比我大,一来就赶上了。”代善笑道:“我在那边府里服侍老人家,自己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想不到一到这里,登时就变老了,连曾孙、元孙也都见了。”当时又命贾赦贾政坐下,问些朝局、家务。

    正在说话,侍女们进来回宝玉道:“外头有两位客,一位姓薛,一位姓孙。”贾代善问是谁,宝玉回道:“这薛文起是孙子的表兄,又是内兄;那姓孙的便是二姐夫。”贾政道:“他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宝玉道:“想必也是来拜寿的。”

    贾政吩咐道:“宝玉,你出去招呼他们,若要见我和大老爷,只说陪着爷爷说话,过天再见罢了。”宝玉答应“是”,即至前院,让薛孙二人在西配殿坐下。薛蟠和宝玉本是至好弟兄,欢然握叙道:“宝兄弟,我得罚你!你既家去,为什么不和我见见面?”宝玉道:“那时候我们老爷正病着,那顾得呢?”

    又问新大嫂子怎么没来,薛蟠道:“他倒是要来的,带着那么大的肚子,不是累赘么?我说算了罢,别到这里来现眼啦。”

    那孙绍祖却非常拘谨。大家说了一回话,只是各人说各人的,总说不到一块儿。

    随后柳湘莲知薛蟠来到,连忙赶来相见。薛蟠一见湘莲,即抢步上前磕下头去,说道:“我的二太爷,这可见着你了。”

    湘莲忙将他拉起,彼此谈笑正欢。宝玉便抽空进去赶着告诉黛玉,叫他通知香菱,好替薛蟠安顿。一面吩咐侍女们收拾前院耳房,留孙绍祖住下。又寻贾珠闲谈一回,同至园中款客、设宴,各处都看了一遍,有些布置不合适的,又督着侍女们重新挪过。刚走到护春堂,迎面遇着秦钟,宝玉问道:“秦兄弟,薛大傻子来了,在前院呢,你们见着了没有?”秦钟诧异道:“他怎么来的?我不但不知道,真是想不到的!”宝玉笑道:“你去问他罢。”秦钟刚要走,宝玉又叫住他,说道:“雨花庵的话,你千万别跟他说,他那人沉不住气的。”秦钟笑道:“这个我还不知道么?”说着,便匆匆去了。这里宝玉一直忙到天黑,方同贾珠往贾母上房去。

    那天晚上因贾代善初到,在正殿上开了几席家宴,虽不免大家拘束,究竟五世同堂,阖家欢聚,也是很难得的盛事。席间行那击鼓催花的令,哄着贾代善、贾母喝了几杯。贾政不大喝酒,只可勉强说个笑话,招得那帮丫头们呼姐姐、唤妹妹,都到屏风后头来听老爷说笑话。听到中间,大家要笑又不敢笑,只拿手巾捂住嘴。席散后,贾赦、贾政、林如海和小弟兄们见贾代善、贾母高兴,都在上房陪着说笑,女眷们却陪邢夫人、王夫人、贾夫人在西屋坐着,直至夜深。林如海、贾夫人先走了,贾珠、宝玉又送贾政、王夫人至梦蝶山庄,方一路回园。

    宝玉回至留春院,也很乏了,看着晴雯、紫鹃替钗黛卸妆,一面闲谈算计内外人数,俱已到齐,只探春夫妇未到,不免着急,道:“别是三妹妹有事来不了罢?怎么也不给个信呢?”

    宝钗道:“三丫头那人决不肯落包涵的。就是三妹夫来不了,他也要一个人赶了来。只怕地面上出了什么要紧事,那就说不定了。”黛玉道:“他这时候还没有信,十有八九是要来的,你急的什么?”不知探春来与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庆慈寿碧落会团栾 聚仙眷红楼结因果

    话说探春与李纨宝钗约定同赴太虚真境祝寿,却因周姑爷管理京师地面,事务繁重,难于抽空。直至八月初二晚上,将诸事预先布置了,替姑爷具折请了五天病假,又将寻梦香分与诸人,然后收拾就寝。

    只觉那香气扑了顶门,元神便已出窍,会齐了姑爷、儿女及n子、丫环等,随着那股香气行去。乍若御风、又如乘雾,一会儿便瞧见前面一座白石牌坊,上书“太虚真境”四大字,心想:他们都说的“太虚幻境”,这牌坊上分明写着“真境”可见凡事非亲眼见的不能作准。又看那两旁还有七言对联,是:有尽归无无是有;真须成假假为真。

    转过去是一座g门,也有“福海情天”四字横匾,又有一幅长联,是:厚地高天,有情人长如满月;方壶员峤,无边景总占芳春。

    探春初次来此,以为这就是赤霞g了。走进二层门内,只见两旁配殿还有许多匾额,约略看了几处,是“钟情司”、“种福司”、朝欢司”、“暮乐司”、“春酣司”、“秋畅司”。心想,赤霞g里没听说有这许多司,这里又一无设备,只怕是走错了。

    正要寻人问问,刚好迎面遇见一人,却是司棋。一见探春,忙道:“三姑娘想必是到赤霞g拜寿的,跟我来罢。”探春道:“司棋姐姐,你也住在赤霞g么?”司棋道:“林nn派我看守绛珠g,此刻奉二爷之命,来请他们众位仙女。”探春夫妇和儿女等随他走过两道白石长街,又见一个朱户金钉的g府大门,上用五色鲜花结成了彩牌楼。从大门走进,一路全是g锦搭成的彩棚,上头还扎着各色翎毛花朵,珠灯的砾,彩帨缤纷,棚下几棵两三丈高的大石榴树,有红黄玛瑙诸色,正开得花山子似的。远远听去,似有笙箫鼓乐之声,大殿上绛烛如椽,篆烟缭绕,屏开孔翠,茵设芙蓉。又进了一层院宇,中间亭厦及四面抄手游廊,都挂着雕竹、料丝、堆纱、画绢各灯,流光泛彩,四照通明。司棋指那上房道:“老太爷、老太太就住在这里。”探春道:“老太爷几时来的?”司棋道:“前儿宝二爷去接了来的。”说着,便引探春走进上屋,回道:“三姑爷、三姑娘来了。”

    此时宝玉正和宝钗黛玉陪着代善老夫妇闲谈,因代善于诸孙中偏爱宝玉,留他们夫妇在此陪侍。贾母见探春夫妇来了,含笑道:“我说三丫头不会不来的。倒是姑爷把公事搁下,大远的来了,真过意不去。”探春道:“别管忙不忙,都是应该的。”贾母道:“先见见你爷爷。”探春夫妇即上前,先向代善拜了,然后拜见贾母,又叫n子领着哥儿、姐儿都拜了。又问宝玉道:“听说老爷、太太先来了,住在那儿哪?”宝玉道:“住在新盖的别墅。从园子里过去,还有一段路呢,妹夫和三妹妹明天再上去罢。”

    代善打量了周姑爷一回,说道:“姑爷气格腾上,将来功名定在老夫之上。”周姑爷只有谦逊。代善又差别及家世,盛赞周琼平寇功绩。贾母与探春多时不见,瞅着探春道:“三丫头到底c心,也改了样儿了。”探春道:“我新近吃了二哥哥的丹药,比先好得多哪,头发有几g白了的都变黑了。”又谈了好一会,贾母笑向宝玉道:“你替三妹妹盖的房子,领他们去瞧瞧合适不合适?”

    于是,宝玉同钗黛引探春夫妇,一路至镜春阁。那里梨花最多,远看着似有月光。进至室内,见书画陈设件件j致。黛玉道:“这全是你二哥哥布置的,忙了两个多月呢,你看比秋爽斋如何?”探春道:“我们能住几天呢?何必这么费事。”

    宝玉道:“将来总要到这里来的,也是一个退步。”探春道:“有这所房子,往后我倒要常来玩玩。若是晚上来了,住一半天回去,也耽误不了什么事。”周姑爷道:“二哥厚意可感。我来到这里,一切功名富贵都看轻了,若能长此托居,真是清福。”宝玉道:“三妹夫、你正要替朝廷出力,并且上有老亲,不可就存此念。该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都是数定的。”

    探春道:“听说二姐夫也来了,他和二姐姐见面了没有?”宝玉道:“那有这么便宜?等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咱们再想法子替二姐姐出气。看他真悔过了,才许他们见面呢。”探春笑道:“这种人,叫他多受点折磨也是该的。”宝钗道:“外甥们真乖,到这里一点也不闹。”探春道:“这是生地方,在家里那有这么老实?”又谈了一会,见夜色已深,便说道:“你们明儿还有事呢,别把我们当客待,早点歇歇去罢。”黛玉道:“你们走这么远路,也累了,明天再谈罢。”便和宝玉宝钗同回留春院去。

    次日正是八月初三,贾母花甲再周之日。此处没有那些亲王、驸马、公侯、世爵,就省了许多排常一大早。警幻仙姑先来拜寿,送的礼无非是霞浆、云锦、火枣、冰桃。宝黛等周旋一番,领他见过贾母,然后亲送至护春堂坐席。

    正忙着,又报元妃驾到。原来,元妃头一天颁来寿礼,是利嘛寿佛一尊、碧玉如意一柄、九仙万年藤杖一枝、珍珠数珠一盘。给贾代善的,也是照样一份,这如意是白玉的,数珠是珊瑚的。因听说贾政、王夫人都来了,急于一见,又赶着亲临上寿,宝玉等挡不住,只得请进。元妃先传谕概免国礼,贾代善等迎至上房,元妃欲行家礼,也连忙拦祝贾母让元妃上坐,便在炕旁圈椅上坐下。先问代善丰都两府的情形,又问贾母身体及近来家事。贾母正说到贾政前番病状,刚好贾政、王夫人从梦蝶山庄过来,闻知元妃驾临,即进上屋相见。先谢元妃赐丹,元妃略问近日起居,知贾政清健胜前,甚为欣慰。又闻宝玉奏称,贾政所居别墅是仿着西山梦蝶山庄,结构布置巨细毕肖,因笑道:“这倒有趣得很,改天我要到那边瞧瞧,只当往西山去一趟。今儿客多,你们也没工夫哪。”

    少时,贾赦、邢夫人和贾珠、贾琏、贾兰、贾蕙、贾权夫妇,都上来给元妃请安。元妃笑对凤姐道:“这两天凤姐姐可受累了。”又向李纨道:“大嫂子,你看到孙子都点了翰林,这福气比老太太还大呢。”其余诸人,也各自问了几句话。又因兰蕙二人是天子近臣,问些近时朝政及圣躬修养,贾兰奏道:“皇上服了宝二叔进的仙丹,圣躬比先增健,传闻后g懿贵人已有征兰之信。”元妃听了,不觉喜形于色。又问贾蕙从前册封越裳之事,贾蕙奏陈大概,元妃称叹。贾母道:“蕙儿还承袭娘娘的侯爵呢。”元妃道:“圣恩太厚了。若论历朝制度,原该如此。从前我备位g廷,看着老爷在部里老当司官,想起来很难过的。”又道:“今儿难得这们齐全,把一家子都请来了,只短东府里几个人。”宝玉道:“本来都要请的。珍大哥、蓉哥儿都在范阳,大嫂子看着两边的家呢。”正说着,迎春等各姐妹上来,元妃各谈数语,对探春深致奖励。又向惜春道:“四妹妹,你那陈情表我最佩服,多半是看我受罪,看怕了罢?”惜春也不便承认,只说道:“我那有娘娘的造化呢?”元妃又和贾母、王夫人略谈,见天已近午,便起驾回g。

    随后,又是太虚真境众仙女,陆续来了好几起,都要见贾代善夫妇。宝黛等推却不得,一起一起的陪进来见了。贾夫人从绛珠g过来,见此情形,劝贾母道:“老太太亲自待客也太累了,还是早些到小琼华去罢。有些必得见的,他们带过去见见,也不至得罪人。”贾母道:“老太爷一个人坐着,怪闷的,也一起去罢。”凤姐先去招呼了轿子,请代善贾母上轿,坐至含晖阁换船,自己和鸳鸯翡翠诸人在船头坐着,一路缓缓撑去。

    代善看那两岸:红桃绿柳景似初春,却夹着几棵桂花芙蓉,池中荷花,又盛开未谢,笑向贾母道:“这里的花敢则是不按时候乱开的,你看那岸上红红绿绿,那像是秋景呢?”贾母笑道:“你枉做了老祖宗,还是头一回开眼。这里的气候和别处不同,是花儿都是四时不断的。可是应节当令的花儿,到底比别的花丰盛。”代善留神细看,果然不错,又笑道:“岂止这个,家里的大观园你们都玩够了,我还没见过呢。”凤姐在船头,见一只大船从旁开过去,坐的是贾赦、贾政、林如海和珠琏兰蕙诸人,紧跟着又是一只船,全载的女眷,都开往小琼华,转瞬间越开越远、便瞧不见了。笑向鸳鸯道:“他们后走的,倒先到了。”鸳鸯道:“林nn吩咐,是老太爷、老太太坐,要撑得稳点,他们就尽量的慢了。”又撑了许久,方到小琼华。

    遥见阁上各色g灯及鲜花扎成的彩色,非常绚丽,倒影照水,如多少道彩虹。

    一时靠了船,贾赦、贾政、林如海、邢夫人、王夫人、贾夫人和小夫妇们,都在岸旁迎接,珠琏二人上前搀着贾代善,凤姐鸳鸯搀着贾母,众人围随登阁。只见台阶上一对一对的高檠大烛,直点到阁子里。进了阁子,更是珠帘绣幕、金毯花茵,处处辉煌夺目。那戏场上正在响台,台下正中,设了两把锦披绣垫的圈椅,大家请代善和贾母坐下。李纨凤姐又请贾赦、贾政、林如海夫妇各就坐,余人尚都站着,贾母吩咐“你们只管坐下。”说了两遍,也有坐下的,也有仍旧站着的。

    一会儿,姑爷、姑nn和哥儿、姐儿们也都来了,还有一群丫环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后跟随。那些小孩们,唧唧呱呱、吵吵跳跳的闹成一片,贾母并不嫌闹,倒说有趣。芳官藕官上来请点戏,贾代善点了一出《骂曹》,贾母点了一出《瑶台》,贾赦、贾政、林如海等都不肯点,以下就随便唱了。

    宝玉和宝钗黛玉此时在寿堂上待客,柳湘莲、薛蟠、林成璧、秦钟夫妇也都在那里帮着照料。尤三姐、香菱等轮流陪众仙女,送往护春堂、结霞山馆两处,由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款待入席,迎来送往,十分忙碌。那两处也各有一班女乐,演唱新鲜吉庆的戏文。直到日影偏西,众仙女的席都开过了,渐渐散尽,他们一帮人才坐了船,都到涵万阁来。

    凤姐见人齐了,请贾代善、贾母等至廊子上散坐,看看风景。正值霞锦烘红,山屏凝紫,水光花影,分外清妍,大家都觉得赏心悦目。贾政、林如海陪着代善闲谈,贾母却和探惜姐妹谈些别后情事。等一会席摆齐了,重新进来,见阁内又换了一个样子。全摆的是小月亮桌,桌上各有炉瓶陈设及乌银自斟壶、七宝匡盒。这回安席也与往常不同,贾代善、贾母坐了首席,其次是林如海、贾夫人的席,左右两席,贾赦、邢夫人在左,贾政、王夫人在右。底下便是姑爷、姑nn,孙绍祖、迎春坐了一席,周姑爷、探春坐了一席。接着又是亲友的席,林成璧、史湘云、柳湘莲、尤三姐、薛蟠、甄香菱、秦钟、智能,也是每对夫妇各坐一席。巧姐夫妇因辈分较低,只坐在亲友之下。这以下才是家里晚辈,贾珠、李纨二人坐了一席,贾琏、凤姐、尤二姐、平儿四人坐了一席,宝玉、宝钗、黛玉三人坐了一席,宝钗要让黛玉上坐,黛玉尽让宝钗,还是凤姐调停,仍旧叙齿,宝钗居左。贾琮、赵氏、贾兰、梅氏、贾蕙、兰香、贾权、杨氏,也各坐了一席。再往下方是哥儿、姐儿的席,大大小小也凑了三席。惜春吃素,却和妙玉另坐。此时笙歌合奏,珠翠满前,衬着各席上长寿富贵的时花盆景,又着龙麝合制的寿字g香,真是一片宝香瑞气。

    大家一面说笑着,一面听戏。席间上了两道大菜,宝玉执壶,宝钗捧盘,黛玉把盏,从贾代善、贾母起,每人敬了一杯酒,一直敬到贾琏席上。凤姐喝了酒,向迎春坐处一努嘴道:“你们瞧,比戏还好看哪。”黛玉看去,见孙绍祖坐在那里躊躇不安,口中期期艾艾要向迎春说话,又不敢说,迎春只绷着脸不理他。宝玉也瞧见了,笑道:“叫他坐坐蜡也好。”探春怕迎春面上过不去,笑道:“凤姐姐只管喝酒,管人家闲事做什么?只不要耍刀弄杖的,叫老太太c心就得啦。”贾兰席上,另由贾蕙夫妇敬了酒,大家归座。

    看那戏台上,正演到《仙圆》,一位老生唱道:做神仙半是齐天福人,在海山深,躲脱了我这闲身。恁掀开r吊窗,蘸破了花营运,卖花声唤起迷魂。眼见桃花又一春,人世上行眠立盹。

    贾政听了,笑对王夫人道:“我早就把世间事看淡了,只不懂得往神仙路上走,如今才算明白。”王夫人道:“你不到了鬼门关,那会醒悟?世间修仙成了的,本就不易,你只靠着儿子的封诰,做个现成神仙,这是多么便宜的事!可是我三番五次说出天书来,你也不信,白碰你多少钉子,好不冤枉!”

    贾政听得也笑了,贾赦全听不懂,只和林如海照杯斗酒。

    一时台上又换了一出《定都》,原来是汉光武平定朱鲔定鼎洛阳的故事。那四个黄袍的太监,引着光武帝冕旒龙衮上来,坐在龙楼上,先唱了一段,随后文武各官齐来朝拜。扮光武帝的又唱道:剪赤眉,定铜马,策中兴,望风光紫气长陵。那灵台早报了薇垣炳,虎将扫弧影狼星,可喜的都京奠重安九庙灵,河洛间绥靖氛平。颁封赏,誓带砺,朕与诸卿。念藐躬敢贪天幸,是祖宗默佑j诚。

    贾代善抹抹胡子,对林如海道:“汉家的大业,全误在贼王莽,欺瞒太后是老寡妇,任他播弄。先要做假皇帝,又要做真皇帝,终归惹火烧身,连自己也葬送在里头。他若是一心扶汉、不想篡位,岂不是伊周之业?可怜到了光武手里,凭空再造,可就费了大事了。”如海道:“天下事都是如此。那年珍大爷、周统制把襄南的乱事平了下来,也显不出多大的功绩。若不仗着他们,只凭那些小爷们胡搞,只怕就完了。再想出个汉光武,哪有那么容易?”

    这出演完了,接着演《汾阳庆寿》,郭汾阳王和王夫人高坐在上,那七子八婿也是一对一对的向前上寿,各人唱了一段。

    头一段是国公爷郭曜夫妇,男的蝉冕蟒衣,女的是凤冠鸾帔,合唱道:华筵金烬,春照芳醑,高堂眉寿。天注就勋华铁券,人羡煞笙歌红袖。最喜今朝弧帨举,绿野花开如绣。愿岁岁增龄,花下莱舞,常斟春酒。

    一对唱完了,又是一对上来,接连好几对都唱了。那附马爷郭暖和公主合唱的是:珠馆春柔,瑶阶昼永,堂前蜡花红透。携手兰闺,g样画眉尚羞。惟愿取带砺盟坚,还似侬天长地久。酌春酒,看到花下金衣,共祝眉寿。

    贾兰一面看着,笑道:“人是要立志的。那汾阳王在酒楼上悲歌慷慨,只凭一念忠愤,要想收拾乾坤,当时也未必有什么把握,到底被他做到了,功高爵显,享到这般全福。”贾蕙道:“我们祖上荣宁两公创功立业,也和汾阳王一样。如今又有珍大爷出来平定匪氛、重恢祖烈。怎么唐室末年,那汾阳子孙东逃西散,就没一个人出来匡救呢?”贾兰叹道:“凡是功臣子孙,那个不想做珍大爷?也有做得成的,也有做不成的,这里头就有命有数了。焉知当日汾阳子孙没有出来勤王卫主的?也许他的事业没做成,史书上也说不到,就没人知道了。”

    接下去又演了两出灯戏。

    那天贾代善、贾母都甚高兴,一直听到夜深。贾赦贾政虽然睡早觉的,也只可陪着,林如海夫妇到底做了多年神道,到晚上j神更好,只贾珠冷静惯了,贾琏更怕拘束,不免到廊子外走走散散。

    到了歌阑人散,宝玉和钗黛回至留春院,看看表,已在丑末寅初。那些侍女们看屋子的支持不注都在打盹,大家乏了,忙即收拾安歇。次日起来,贾母、王夫人各处都要请安,又要到邢夫人处打个花胡哨,又得去见元妃及警幻等各处道谢,回来又须归着房间、检收器皿,直忙了三四天方罢。

    周姑爷和探春因地面职务繁要,不能久留,首先便要回去。

    贾赦当的仪鸾使,随时扈驾,必须列班,也要早回。贾母知道他们有事,自不便留,第二天就走了。贾兰贾蕙夫妇,本要候贾政、王夫人同走。那天至贾政处请安,趁便问几时家去,贾政道:“这里住着也和家里一样,难得见着了老太爷??老太太,我还想多侍奉几天,你们先回去罢。”兰蕙二人虽依恋庭闱,却算到假期将满,朝廷制度,是不能错一点的,只可赶着料理带眷同去。到临走时都依依难舍,兰香本和黛玉有特别缘分,好容易才见着了,如何忍得分离?不免牵衣掩泪。贾蕙更泪流不止,宝玉黛玉安慰他道:“你几时想来,就好来的,我们也可以家去瞧瞧,这比到远省做官还方便得多,有什么舍不得的?”黛玉又抚慰兰香,说了许多好话,方才将泪止祝薛蟠因有神策府要差、贾琏因不日要办引见,也与兰蕙结伴同走。只湘云惜春是闲人,李纨因贾珠在此、贾母留他们多住几天,只可住下。

    这回全家聚会,热闹了一大阵,生辣辣的又要走开,走了的固不免徘徊增恋,就是住在这里的,也顿觉冷清。宝钗乍离开蕙哥儿,心中更为惦念。又想到他们才学当家,不知如何过法,着实放心不下。每日到贾母、王夫人上头,仍旧有说有笑,回至留春院,有时停轸凝思,有时支颐呆坐,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黛玉暗地窥透,笑道:“姐姐舍不得蕙儿,这也值得牵肠挂肚?尽管家去瞧瞧好了。”宝钗道:“太太没回去,我怎么好走呢?”黛玉笑道:“你回去就要来的,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得过了后儿再走。”宝钗问是为何,黛玉道:“后儿他要请客呢。”宝钗估量着必是请贾代善、贾母诸人家宴,也不甚在意。到了那天,见宝玉并没有什么举动,凤姐诸人亦未提起,才有些怀疑。背地里悄问黛玉,黛玉只是笑,说道:“姐姐回来就知道了。”

    及至傍晚,钗黛二人同从贾母处回来,一进屋,见屋内布置顿然改观。瓶里c上花儿,炉里也添上香,几案上还添了许多摆设。最动目的,是正间里多了一架宝檀镶玉的围屏。宝钗忙向前细看,那围屏雕刻j巧、嵌着画幅。中间一幅较宽,画着一棵玉树,树下有粉、白两丛牡丹,一个人坐在牡丹花旁、太湖石上,面宠神气宛然是宝玉,那后面斜靠斑竹栏干,站着两个美人:一个银红衣裳的,神似黛玉;那一个穿葱白衣裳的,不是自己是谁?心想:这是找谁画的?就是四丫头,也不能画到如此工细。再看正幅之外,左右各嵌六幅,也画的是工笔花卉人物。第一幅是芙蓉花,一个美人在花底下站着,手拈一枝芙蓉,当然是晴雯了。第二幅画的是素心蜡梅,一个美人靠在梅树上,只露个半身却是紫鹃。第三幅画的正红山茶花,一个人折花簪鬓,正似麝月。第四幅画的莲花,那画船上采莲的人,颇似金钏儿。底下八幅,画莺儿的是海棠花,画秋纹的是秋葵花,画碧痕的是绿萼梅,画春燕的是杏花,画四儿的是鸾枝花,画五儿的是白碧桃,画芳官的是玫瑰花,画藕官的是水仙。每幅俱有圆梦仙姑的小印,却并无题识。

    正在赏玩,宝玉走进来,和晴雯麝月等忙着布筵设席,一面笑对宝钗道:“姐姐,你看这玩意儿好不好?”宝钗道:“我刚才看了半天了。这圆梦仙姑是谁?不但比詹子亮人物画得好,就是从费晓、楼玉壶,也未必赶得上他。”宝玉道:“也是这里的仙女,我托警幻姐姐转求他,费了大半年的工夫才画了来的。”黛玉道:“为什么不题上几句呢?”宝玉道:“这不能叫外人题的。我笔下不如你们,留着你们题罢。”一时席已摆上,宝玉亲自挨座送酒,从宝钗黛玉起,直送至芳官藕官。

    大家都道:“这还闹什么官派?”宝玉一笑,便在钗黛中间坐下,笑向众人道:“咱们这屋里的人,今儿算是全了,各人都经过一番悲欢离合,也应该庆贺庆贺。”说着,便举杯劝众人同饮。宝玉先干了,大家也各自喝荆黛玉不得已,也喝了半杯。刚上两道菜,宝玉又要行令,猜枚、s覆,闹了一阵。黛玉笑道:“这样闹法,我可坐不住了,来个文静的罢。”晴雯道:“二爷新做的占美人名的令筹,今儿正好玩玩。”宝玉笑道:“依卿所奏。”即向花帘子上取过一个象牙小筒,内放许多牙筹。黛玉宝钗取出几g来看,一面刻的是古来美人,一面是词句并各种饮例。大家都说有趣,当下说定由宝钗起令。

    宝钗抽了一g,刻的美人是薛灵芸,那面词句是“问何因玉筋惹春红”,注“善啼者饮,浓妆者饮。”笑道:“这‘善啼’的,除了林妹妹还有谁?”黛玉“嗤”的一声笑道:“还有拿眼泪医b疮的呢。”宝玉将黛玉门杯斟上,又分了半杯自饮,黛玉只得勉强喝了。晴雯道:“这筹上还有浓妆的呢。”

    看了看只金钏儿胭脂最红,就灌了他一杯。黛玉笑道:“我也来试试,看有什么好玩的。”抽出来一看,是绿珠,那词句是“怕花枝侧坠没人扶”,注明“坐席不稳者饮”。刚好麝月抢看那g筹,没有坐稳,连人带椅子翻了。宝玉忙问摔着没有,麝月瞅了他一眼,金钏儿笑道:“这可是你自找的!”迫着麝月把门杯干了。紫鹃对晴雯道:“这得看你的啦。”晴雯把牙筒摇一摇,抽出一g,是花木兰,那词句是“看渠妆束似男儿“,注“男装者饮”。大家都说:“这没有第二个了。”齐来强叫宝玉喝,宝玉道:“我喝,可得叫芳官陪着我。”芳官道:“我又没穿男装。”宝玉道:“你忘了?那回在怡红院扮一个小子,他们还说和我像双生弟兄。”芳官道:“若这么说,藕官常扮小生,也得喝才公道。”于是宝玉和芳藕二人同喝了。

    芳官道:“这该谁了?”宝玉手指着紫鹃,紫鹃抽出一g,是吴绛仙,词句是“端的是扫眉才子”,注“知书者饮,眉长者饮”。大家算了算,宝玉和钗黛都算知书,各劝了一杯,黛玉却只半喝半洒。麝月道:“莺儿也会写字。”晴雯道:“金钏儿还会念词呢。”金钏儿道:“你这狗咬吕洞宾,人家是替谁念的?也不想想!”晴雯不管,捉住他们二人也喝了。又看各人的眉,只春燕画得最长,又走过去揪住他的耳朵,叫四儿拿一杯酒灌他,倒洒了一半在桌子上。金钏儿对麝月道:“该你啦,还装傻呢。”麝月忙抽出筹来,大家看是甘后,词句是“可羡你冰肌生就玉无瑕”,注“肌白者饮”。众人互相推说,无从评断。宝玉道:“让我令官来断。”向各人都细看一番,还得数宝钗最白,笑道:“我来敬姐姐一杯。”宝钗道:“你这断的不公平,我就不服。”黛玉笑道:“令官说的还有错么?姐姐喝了罢。”说着,便拿酒杯送到宝钗唇边,宝钗只得饮荆底下该着金钏儿抽,抽的是赵合德,那词句是“恁非兰非麝也馨香”,注“肌香者饮”。宝钗笑道:“这酒令倒跟姐姐有缘,服冷香丸的还有第二个么?”宝钗笑道:“冷香丸人人能服,那里算得?若说真香,除非是黛山林子洞的香芋。”晴雯道:“这个我们可不敢c嘴,还是请令官评定罢。”宝玉将酒匀成两个半杯,劝钗黛二人各饮了一点。金钏儿将令筒递与莺儿,莺儿抽出一g,看是袁宝儿,背面也有词句是“似这般宜嗔宜喜的春风面”,注“含笑者饮”。当下将筹搁在手中不给人看,却暗地偷看何人先笑。芳官被他瞅了又瞅,不由得“扑嗤”一笑,莺儿将筹放下道:“这可拿着了。”斟上酒,便要灌芳官。芳官笑道:“通共一杯酒,算得什么?还用灌么?”

    端起来一口就喝干了。秋纹接着抽了一g西施,词句是“一寸春山禁得几多愁”,注“善颦者饮”。大家都道:“这可没有别人。”都来劝黛玉饮。黛玉喝了一口,大家不依,又喝了一大口方罢。碧痕道:“我来抽个有趣的。”抽出一看,是花蕊夫人,词句是“算三生原是并头枝”,注“同貌、同名者饮“。宝玉细算,座中没有同名,只自己与钗黛二人各同一字,四儿五儿和莺儿、芳官和藕官也算同一个字,那同貌的只有晴雯与五儿。因笑道:“这一来可真热闹了。”正要挨名劝饮,侍女们进来回道:“警幻仙姑宣旨来了,请二位nn接旨。”

    宝钗黛玉忙命人在正殿上摆了香案,一面更换衣服,同出迎接。在香案前跪下,只听警幻念道:昊天上帝敕曰:咨尔林、贤而有容,曰甘让厥嫡:亦惟辞,尔贤,敦尔节,宏乃义行。朕用嘉哉!今俾尔同居,如古英皇,毋有疑忌。并赉尔薛,亦锡尔真妃。惟永谐,以承朕之休命。

    钗黛听罢,随即九拜谢恩。黛玉邀警幻进耳房坐下,警幻向钗黛道贺,钗黛又向他深致感谢。警幻道:“贤妹何须客气?改日闲了,在你们园子里领教几出新戏,就当吃你们的喜酒罢。”又对宝钗周旋一番,说道:“往后若能在这里多住住,我们亲近的日子正长呢。”少坐一会,便兴辞而去。

    钗黛二人回至上房,将此事回明贾明。贾母素来爱重宝钗,也深喜黛玉能知大体,说道:“难得你们两个彼此都有个尽让,更难得玉帝这般成全,这真是宝玉的福气。”宝钗黛玉陪着贾母说了一回话,又同至梦蝶山庄,面回王夫人。王夫人更替宝钗欢喜,说道:“你们一个教子成名,一个佐夫尽孝,原该这样才是。”随后钗黛二人同回留春院。宝钗道:“妹妹,你未免小题大做,这点事何必上渎天庭呢?”黛玉道:“若不是这么着,姐姐心里总有点委屈罢?”宝玉料知警幻宣旨必为此事而来,却不料宝钗也锡封真妃,更是意外之喜。

    那晚上又重整残筵,一面饮酒,一面听曲。芳官藕官各唱了好几支曲子。宝玉又要晴鹃麝钏诸人唱些小曲,他们先都不肯,禁不得宝玉再三央及,又多喝了几杯酒,盖住脸,弹的弹唱的唱,都忘了羞臊。连宝钗黛玉洒落欢场,也不免烂漫忘形,各自唱了几段昆曲。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方睡。次日宝玉一觉醒来,找自己的衣裳,都卷在被窝堆里,几乎寻不着。及至起来,宿醒未消,尚有些头晕。洗了脸,便歪在靠窗躺椅上,看宝钗黛玉梳头。侍女回道:“甄士隐来拜,在外头坐候多时了。”

    宝玉点点头,只懒懒的歪着,钗黛等催了两遍,方才出去相见。

    原来士隐来看香菱,因香菱寄居在此,未免打搅。谈次,殷勤至谢。宝玉道:“叨属至亲,分所当然,何劳齿及?只惜家表兄刚刚回去,若早两天,正可在此晤面。”士隐又详问宝玉近状及贾府情况,宝玉都详细告诉与他。士隐道:“宝公琴瑟双谐、姬姜列屋,可谓占尽仙福。却被那曹雪芹做了一部《石头记》专说你从前之事,倒惹得许多人替你伤心落泪。还有一班痴人,要想替你们补偿缺憾,任意编造,满纸谣言,更弄得驴头不对马嘴。有什么人能将这番真事补记出来,完成一部传信的书哪?”宝玉道:“此事倒无须他们费心,我自己将出家得道以来经过情事,都记下了,等我拿出来请教。”说着,便回至留春院,从博古帘子上取下两套锦函,命侍女捧出、交与士隐。

    士隐大略看了一遍,说道:“这书上所记的和宝公刚才所说的,都没有一句不对,只书上还没有归结,究竟收场是怎么样?”宝玉笑道:“我还没到那个时候,如何能预先记下?但是我也略有前知:如今国运中兴,我们荣宁两府的家运也方兴未艾。将来,文的是奖弟兄辅弼,武的是父子节旄。翊赞明廷,奠安海宇,这也是定然的天数。”士隐沉思良久,笑道:“目下兰蕙二公回翔禁近,珍公正在开府建旄,宝公所说的,莫非就指的他们么?”宝玉道:“天机深秘,未便明说。即烦老姻翁将此书传与世间,以补前书之阙罢了。”士隐尚欲再问,又有侍女回宝玉道:“姑老爷过来了。”知他翁婿必有深谈,自己久坐不便,因将书笼在袖中,兴辞而出。

    后来交与贾雨村,展转到顾雪苹手里,便是此书。

    只可怜那顾雪苹,看得此书非常有趣。从春天园花盛开的时候就伏案抄起,直到深冬冰雪封地,尚没有抄完。每日昼光接着夜光,两眼渐渐昏,又累成了一种胃玻却因此书有补天关系,无论胃病到什么地步,总舍不得不抄。偏那书中所记的事情,与顾雪苹本身所经历的,没有一件不是相反,因此每抄到极热闹的段落,倒掉下了许多眼泪,那眼泪沾在笔墨里,也就分不清了。

    此时顾雪苹已是望六之年,j神不及,生怕抄的尚有错处,要想寻那贾雨村对证对证。无奈贾雨村做的尚书府尹,那些官久已裁了,衙门也都改了。问那贾雨村的踪迹,简直没人知晓。

    又想到湖州原籍去寻他,偏偏道路梗阻。听人说有个老部曹做御史的,名叫贾璜,仿佛是前书上所说金荣的姐夫,和东府贾珍颇为靠近,或许知道些荣宁两府之事。及至各处打听,那贾璜久已不在,究竟他是否金陵贾氏一家,也说不准。又有人说,你不知道鼎鼎大名的贾中堂么?那就是宝玉之孙、贾蕙之长子、小名叫桢哥儿的。刚好手边有一部旧《绅》,翻开一看,果然头两篇内阁大学士里,就有个贾桢。忙又各处询问,那知桢歌儿的中堂也干腻啦,跟着他爷爷到太虚真境纳福去了。没法子,只可就将手抄的这部书,供给二三同志,茶余酒后作一种消遣。书上说是宝玉亲自记下来的,咱们就信他是宝玉亲自记下来的罢咧。

    这天,顾雪苹正在他先人文靖公祠堂旁边三间小收房里静坐。瞧着墙上挂的上赏御笔松云直幅,心中暗想:这画里景致,和大荒山青埂峰的松石倒有些相似,不禁遐思。忽然有一个空空道人来访,要借此书看看。顾雪苹给他看了,空空道人道:“我那回走过青埂峰,见那块补天灵石上有好些字迹,当时都抄下了。昨儿又从那里走过,见那石头背面,又添得字迹甚多,和这书上所说的,十有八九都对得上,那上头还有‘石头补记‘四个大字。可惜渺渺真人催我同去云游,匆促间没得将字迹抄下。如今借你此书拿去一对如何?”

    顾雪苹抱着此书正没有办法,忽然找出这部《红楼真梦》的娘家,又知他别名叫做《石头补记》,不觉狂喜。当下哈哈一笑,便将此书交与空空道人去了。正是:悟到回头处,欢娱即涕(氵夷);强持真作梦,莫谓梦为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