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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江月 作者:半帆烟雨
☆、《酹江月》 第四章01
初星一惊,本能且警戒地抽回手,一旋身,却对上一双清澈无比的眸。
「久别了。」来人浅浅地勾唇一笑,如水波上泛出的涟漪。
「你──」初星微讶,但瞬间便收回了惊讶的表情及情绪。
讶异的并非是江楚为何出现在此,她方才便已在客栈里看到他了。讶异的是,他怎麽会在骚动拥挤的人群中,看见她。
「……我的手。」初星扬起被江楚抓着的手,淡淡地说。
「失礼了。」江楚轻轻放开箝制,初星的皓腕上,泛着一圈淡淡的红,但并不痛。
原来这看似文弱的谦冲公子,也是有些力气的。只是为什麽,要抓得这样紧?初星看着手腕上的红痕逐渐消失,不禁如此思索着。
「……」一直到要问他话,初星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名,於是乾脆省去称呼,「有事吗?」
是又来劝告她,莫要任意杀戮的吧。
「谢谢你。」江楚薄唇微启,温温吐言。
江楚的回答,出乎初星的意料,她一时哑然。「怎麽会说谢,不是不喜欢我杀人麽?」
「但你救了我。」
「我不喜欢欠人情,这次是还你救过我的恩情,之後,便不相欠。」一半的原因是如此,但另一半的原因,初星心底却明了,即使没有欠下什麽恩情,她也会出手救他。
即使如此,她却无法阻止自己不要用那般冷漠的语气向着他说话。
两人之间,还来不及落入沉默,此时,城郊宽阔的官道那端,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朝着客栈,如疾电般奔腾而来。
伴着如疾电的马蹄声,大约四五个人骑着快马,从远方朝着江楚两人的方向奔驰而来。他们骑在高大且疾奔的马上,并没有注意到道路上有两个人伫立着。
眼见快马飞驰而来,而且丝毫没有缓下来的趋势。
「初星,小心──」江楚轻轻拉过她的袖,将她拉离马匹行经的轨道上。
一时来不及反应的初星,便任他拉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一瞬间如此的接近。不过初星立刻站稳了脚步,隔开一道距离,没让自己再往他身上靠去。
但她还是嗅到了,江楚身上带着的一丝浅浅淡淡的药香味。
初星别开眼,目光落在前方的那些马身上,马匹们因缰绳的勒束而嘶叫了长长一声,接着便停在客栈前,马背上的人俐落地跃下,在客栈的灯火前,依稀可见得那些人穿着藏色的服饰,像是吏服。
看来应该是王家家仆遣了客栈的小二快马去报了官。王家果然是一城巨富,即使入了夜,却仍能如此迅速地遣动官府前来查案。江楚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生辰的那日夜晚,曲阳城吏也是在穆老爷的请托之下前来江府,驱走了一群极欲抓她的人,是那一夜,他救了伤重的她。
而同为富家之後,王侯与穆桓显然有着云与泥的差别。
「欸!那边两个!」其中一名身着吏服的人似是发现了离客栈不远的江楚与初星,大声唤着并快步走了过来。
初星的眼光随即锐利起来,盯着步行过来的吏人,心中明白他们是来捉拿凶手的,左手下意识地握上配在腰间的长剑,雪眸一狭,打算等他一走近便直接解决了事,如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鬼鬼祟祟地,躲在这暗地里干吗?」来到两人身前,吏人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两人。
而初星没能出手──因为江楚竟一把握去了她原本按剑的左手,牵在他手里。
「抱歉官爷,我与未婚的娘子拌了嘴,只好先在外头哄着她。」江楚不疾不徐地对着吏人解释,那温润如水的面容教人不疑有他。
初星瞪向江楚,不敢置信他居然撒下如此漫天大谎。而江楚只是回以浅浅的一笑。
但是她真正不自在的,是江楚正牵着自己的手,她冰冷的指尖传来江楚手心中的温暖,像是一地的冰雪碰上了暖阳。
虽然那名吏人依旧狐疑地打量着初星,她一身黑衣裤装,腰间还配着剑,乌亮的发没有梳上任何髻子,只简单俐落地用发绳高高扎了起来,如墨瀑垂悬而下。不只穿着打扮不似一般女子,艳丽的脸庞上过於冰冷的神情也不如女人应有的温婉。
虽然怀疑,但看见了两人牢牢牵着的手,握得那般自然相契,只当自己多心。
「里头死了人啦!还在这里儿女情长,咱们要查案了,快些进去!」信了两人的关系,吏人转而喝道,盯视着两人走回客栈。
「惊动官爷了,我们这就回去。」江楚微微颔首,便回头往客栈走去。
两人感受到背後仍然有注视着的目光,不敢妄动。但初星却偷偷挣开了江楚的手,不再任他握着。
指尖,还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酹江月》 第四章02
一踏入客栈,只见一个打扮官样的人,领着几个衙役在王侯的尸体旁检查着,而王家家仆则在一旁哭丧了脸,不知是哀伤自己的主子死於非命,还是担忧将因护主不力而遭王家降罪。
一旁,方才遭王侯追擒的女子满脸惧色,瑟缩在一旁,客栈里人人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语着,充斥着细细密密的耳语。
「县令大人!少爷他死得好冤枉──您一定要抓住那个杀人凶手给少爷偿命啊!」家仆哭求着,几近沙哑的声音听来好不凄楚。
县令只是专心找寻着尸身上可能有的一丝线索,没搭理他。良久,才转过身看着客栈里的众人们。
一双j明的眼里,似乎看出了端倪,岚皋县令清了清喉咙,开口:
「王家公子,是让木筷穿心而死的──」
群众一片哗然。
「既然是用客栈里的东西行凶,便表示,行凶当下凶手也在客栈之内。」
此言一出,群众面面相觑,以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身边一个个面孔陌生的人。前一刻不管相不相熟都还能交头接耳的,下一刻便疑目相待,人心里的墙搭叠得如是迅速。
并非是践视杀人凶手,相反地,王侯的死恐怕欢呼的人多、伤心的人少,只是没有人想与杀死王侯的杀人凶手扯上干系,这等於了和王家、和县官作对,下场可能是难以想像的凄惨。
王家家仆也努力地瞧着,想找出谁是可能杀害自己主子的凶手,忽然瞥见了伫立於客栈门口附近的江楚,便指着他,嚷叫了起来──
「是他──一定是他杀的!方才少爷就是同他说话,然後……然後就死了!我家少爷死得好冤哪──」
拿着刀同他说话?王家家仆避重就轻的功夫高明得足以让人咋舌。
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眼前这位温和如风的白衣公子是杀人凶手,更何况方才他差点就要命丧刀下的景况,众人是看在眼里的。
「你乱说!分明是王侯拿着刀要杀人,公子连动都没动一下,」原本瑟缩在角落的女子,听见王家家仆的胡乱指控,挺起了娇弱的身子,大声反驳。
拭去了泪,她的眼眸中显露着失望与忿忿。几乎满座的客栈中,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救她,只会同情地看着她有何用?若非江楚愿意挺身护住她,她早已被王侯捉去,下场就如同他满院的妻妾一般,徒葬年华。
看向那个丝毫不被恶言所动、以生命护她的白衣公子,她怎能看着他被这样指控。
「都给我安静!」岚皋县令瞪视两人,斥喝着。「凶手是谁,等会自然水落石出。」
眼眸扫了四下面面相觑的众人,岚皋县令才又缓缓开口,「若是方才没有一个人离开这间客栈,那麽,请众人先回座,很快便能知道凶手是谁。」
这样便能抓到凶手吗?众人不解,但依旧乖乖照着指示回到原先的座位上,方才享用的美食,都已经凉硬在原处。
向来聪敏的江楚,当下便明了了县令的用意,他微微回头,看着身侧的初星。只见她寒眸一凝,直盯着人群中央的岚皋县令。
「初星……」江楚轻唤。眼神里似是要她莫轻举妄动。
眼见客栈里原先随意走动的人群们都各自回到座位,只剩他们两人犹伫立着,不免惹来许多疑惑的目光。
「这回,不需要你帮我。」初星冷冷地抛下一句,随後动步走向客栈一角、方才自己落坐的桌,桌上──只搁着一只木筷。
她本就无所畏惧,更何况,今晚县令身旁带着的三名衙役身手虽不至於不济事,但相较於自己,还是差得远了。方才会趁着混乱脱出客栈,也只是不想让江楚看见她罢了。
现下的情况反而勾起她一丝兴味,她倒要看看眼前的岚皋县令能奈她何。
虽然丝毫不意外初星的反应,江楚只是无奈地、低淡地轻轻一叹,便要跟上,眼眸一抬却瞥见二楼回廊一整排的雕木栏杆竟瞬间断裂,朝着一楼用膳的客桌区笔直坠了下来──
「小心──」江楚欲唤住她。
意外发生地令人措手不及,来得及反应的赶紧自座位上跳开,一向机警的初星侧身一闪,顺手将来不及反应的一对母子扯到身後,重量不轻的雕木栏杆应声掉落,却没有伤及任何人,倒是将附近的碗碟桌椅尽数砸毁。
──正巧砸在初星的座位上。
「娘、呜哇──」差点丧命的那名幼童吓出泪来,紧抓着身旁的娘亲,嚎哭出声。
「姑、姑娘……救了我们母子俩……谢谢、谢谢……」一样是惊惧未定的母亲,顾不得自己儿子正哭着,赶紧向初星道谢,却馀悸犹存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完全。
初星耳里听着妇人带着惊颤的谢辞,目光却凝着在那栏杆断裂处,眼眸微促,似是发现了什麽不寻常之处。
「这这……县令大人?」一名衙役又慌又讶。
「给我杵着看?!你,去外边看看有无可疑人物;你,上楼看看有谁在房里。」岚皋县令极力压抑气急败坏的口吻,吩咐着底下的人。
外边除了清清冷冷的月色,就只有一片空寂。
而上楼搜视的衙役则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因为栏杆的毁裂不只使空间不宽的回廊少了防护,连脚下踩的木头廊板都因而有些松摇,每跨出一步都让他双脚发抖。
忍住害怕,衙役将一间一间房门推开。因是用膳时间,每个泊宿的旅客都在下边用餐,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一个人。
「报、报告县令,上头都没人了。」衙役站在失却护栏的空廊上,向下头的岚皋县令报告着,身子却丝毫不敢向前倾,哪怕一弯身了自己便是下一个重重坠在地上的。
「请问县令,接下来是……?」厅里馀下的另一名衙役恭问。
岚皋县令此时脸色不甚好,但仍附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些什麽。只见那名衙役,便开始巡视客栈里的每一个角落,绕过一张又一张客桌,除却已经被砸得粉碎的那一区以外。
「县令大人,属下没有找到。」绕了一圈回到县令身侧,衙役屈身禀报。
「岂有此理!」岚皋县令的脸色登时铁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怒喝。「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岚皋城只许入不许出,直至找出凶手,本官就不信凶手逃的了。」
此话一出,马上引来许多不满与哀嚎,此起彼落。
「这这这、这怎麽得呢?」
「我又没犯法,为何不让我出城,娘子还在家里等着我……」
「县令大人啊,您行行好让小的出城吧?小的还要出城做生意哪!」
人一个又一个地朝着岚皋县令涌过来,莫不是哀求要县令通融。无奈今晚查案一行,非但没有任何斩获,还反倒丢了官府的面子,岚皋县令此时此刻除了面子挂不住的愤怒,什麽都看不见听不进去。
「回府!」官袖重重一摆,便跨步离去,留下满楼没人收拾的混乱残局。
☆、《酹江月》 第四章03
听见马匹奔蹄声远去,初星受够了客栈内拥挤嘈杂的氛围,掉头便往外走。虽已入冬,但这一阵子偏偏天气特好,没有雨、没有雪,只有空气中略带寒冷,但沁爽。
「没事吧?」江楚不知何时来到初星身旁,关切地问着。
「就凭那些人,要让我有事?」语气里有着一丝的倔傲,但又瞬间转至意味深长的低语「只是……那栏杆有异,绝非意外。」
「初星,日後别老拿自己x命开玩笑。」江楚明白,若被捉去,以王家和县府的裙带关系,恐怕十条命都发泄不了王家的震怒。
「与你何干?」初星勾直眼神,看入江楚的眸里,在那一泓墨潭的倒映下,初星与自己冷冽的眼神相接,寒芒交映。
「当初救了你,便不希望你再如此看轻自己的x命。」
「别以为救过我的命便可以干涉我,若要如此,命还你便是。」初星抽出腰间长剑,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搁。
「别──」江楚一急,伸手阻住剑锋。
原来,这女子不只心冷如斯,还x烈至此。瞬间,江楚感觉到手里一股寒气掠过,掌心被划下了一道不浅的伤口,涌出的鲜血染红了袖口。
剑如其主。那剑,果真如初星一般,全是冷漠与锐利。
「你!」初星一惊,反手将剑扔开。「你傻了吗?!」
她急忙抓过江楚的手腕,动作不甚温柔,却似乎真的有些焦急。像是不须思索便有的反应,初星自衣襟里掏出一块有些残破、银白色的锦布,紧紧地扎在江楚手心。
──那是江楚的一角衣袖。
直到简单的包扎完成,初星才意会过来,自己掏出的是什麽东西,似是突然觉得尴尬,别过眼眸,不去看江楚,一时语拙。「你的东西……还给你。」
而江楚伤口流出的鲜红,缓缓地晕染了银白色的锦布,染叠在初星残留的浅淡血迹之上。
两人的血相互交染,愈见红艳。
「谢谢。」江楚开口,不带丝毫愠怒与责咎。
即使不看他,初星也知道,此时江楚脸上必定带着一抹温柔似水的微笑。即使没瞧见,初星也可以想像得见──
她,何时开始已经将他的笑颜记得如此清楚了?
「公子……」突然,一个柔柔的女声自江楚身後传来。
两人同时回过头,方才被王侯欺凌的女子缓步行至江楚面前。
免去了被擒抓的恐惧,女子收敛起方才的狼狈样貌,神色虽然犹有不安,但已回复成平日的贞雅娴静。
「公子,我……你受伤了?!」本欲启口说些什麽的女子,见到江楚掌心扎着布巾,上头还染着鲜血,不禁惊呼,凑上前便轻轻执起江楚受伤的手,细细检视着。
看着眼前女子竟握着江楚的手,初星雪眸一锐,心口竟涌起一股不快。
「不碍事,多谢姑娘关切。」江楚只是微微颔首,有礼地收回自己的手。
「小女子名为叶知秋,公子唤我知秋便好。」女子抬起眼眸看向江楚,「敢问公子名姓?」
「叶姑娘,在下江楚。」江楚温缓答道,却不知这声「叶姑娘」惹起叶知秋心底一阵失落。
初闻他的名字,初星心底一震。他的名,跟他的人一般温柔。
「公子救了知秋,让知秋得以免去半生痛苦,如此大恩大德,不知道以何相报……」叶知秋螓首微垂。
「叶姑娘不必挂怀。」其实,真正救了叶知秋的,应当算是初星。若非她杀了王侯,恐怕恐怕江楚也将命丧王侯之手,更遑论为叶知秋挺身而出。
虽然,他仍旧是不愿见她手染血腥。但事已至此,多说亦无益。
「为了救人,差点赔上自己的命,没见过这麽蠢的人。」初星冷冷地哼声,如一把冰刃划断两人温和有礼的对话。
从方才在客栈里看见他居然就这麽任着人拿刀相向,连闪也不闪时,「蠢男子」三字在她心里不晓得骂过了多少回。而她只是不加思索地s出手上的筷子,却没有深思那一股气恼何来。
「江公子他是为了救我……都是我的错……」叶知秋以为初星恼怒江楚,赶紧帮着说话。
初星冷眼看向叶知秋,因她向来便是冷漠视人,才没有任何人发现,她漠然的眼底其实带着一点憎恶。
她没来由地讨厌这个女人用那种的眼神看着江楚,温柔得好似要滴出水来。
「哼!」莫名的不愉快袭上心头,初星转头就走,硬是当作没听见身後江楚的叫唤。
「初星……」望着她隐没在夜色中的黑色身影,江楚只能对着无边幽暗无奈地叹了声气。
方才,在她转身前一刹,他彷佛又看见了,初星眼底一逝而过的自弃与绝望。
☆、《酹江月》 第四章04
隔日一早,何安赶在江楚起身前,便下楼打理上路的行囊。
会如此早起身,除了身为随身的侍从,本就应当赶在主子前头把事情都处理得妥妥贴贴以外,另一部分的原因是,他昨晚压g睡不着。
昨晚他按照着图上的指示,在城内旋了一趟,回转客栈的一路上得意着已经把要走的路都给熟,明日少爷的行程必定能相当顺利。结果一到客栈,便看见少爷傻傻地站在外头吹风,手上裹着的白布上竟渍染着血红,身边还跟着一名娇弱如花的女子。
而身後的客栈内,乱嚷嚷地让人难受。
询问少爷发生何事,少爷仅仅淡然地道:「发生了一些意外。」
在他向客栈里的人打听後,才知道g本不只是『一些意外』。而是死了人的大事,死的还是城里首富王家的独子。何安向之探问的那人,脸上不仅没有亲眼看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恐惧,反而像个说书人一样,滔滔不绝地向他说着昨晚的场面有多麽惊险离奇。
他说,有一名风度翩翩、气质俊雅的白衣公子,挺身而出拯救了差些被王侯抢去做妾的民女;就在王侯抽出了刀正要猛力的的朝那名公子挥劈而去时,突然倒地,居然就死了,只见到一只木筷c在心口上。而後县令前来查案的时候,又发生了二楼的回廊栏杆突然掉落的意外,不知是否为此,使本来看似自信满满的县令因而揪不出凶手,怒气冲冲地走了。
何安则是愈听愈疑惑,总觉那人口中的白衣公子身上的气质有那麽一点与少爷相似──
直到那个人说:「真是想不到,看来俊美斯文,却那麽有胆量,一点不文弱。你瞧,就是那位白衣公子──」
顺着那人所指看去,何安差点没晕厥。
他才知道,自己不在少爷身边的那一两个时辰内,竟发生了如此大事。而少爷,也几度与死亡接身。
为此,何安陷入了深深地愧疚。
昨夜的事故,客房毁了半数,尽管自己与少爷的房因离得较远而未受波及,但其他剩馀的空房也挪给了那些不幸的旅客们,还差点不够安置所有人。
少爷因为那名唤作叶知秋的女子在深夜里无处可去,便要他将房间让出给女子歇息,而他则与少爷同房。不敢委屈少爷的他,伏在外边的桌上自然也是难以安睡。
诸多因素,何安几乎一夜没阖眼。
方才前来客栈後边的马厩时,看见掌柜跟小二们脸上带着歉意,正在向各个客人告知,悦来客栈打算歇业几日,以修整遭到破坏之处,不外乎是因为昨夜的混乱。想来这客栈也是无辜,平白无故发生事故於此,被砸坏了东西,又无人可偿。只能陪笑着将所有损失自己吸收了。
不知是一夜没睡还是真正心烦意乱,天气清荡的大清早,何安的心绪却如何也安稳不下。
「何安。」身後,传来江楚的叫唤。
「少爷,您用过膳了吗?」稍稍将颊边的薄汗以袖口擦去,何安恭敬问道。
「用过了,先别急着打理,你也进去用膳吧。」江楚和煦笑颜,如朝曦一般暖人。
「那……何安先进去了,少爷也别在外头站着吧。」
「我四处走走,别担心。」察觉到何安的表情差点转成忧虑,江楚才要他放下心。
「少爷有事便往里头唤奴才来。」恭敬话语毕,何安走回客栈。
虽说要四处走走,但江楚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立於马厩旁,看着里头赁雇来的马儿已从车辆上解下,安稳地歇在草堆之上。
就在他放漫心思发怔时,忽然眼角瞥见一抹深沉人影,远远的,伫立在行道彼端的树身後。入冬後木叶尽脱、枝梢如爪的半枯之树,掩映着那抹修长的黑色人影,交映出满身荒凉萧瑟。
「初星!」惊见消失一夜的她,江楚不禁脱口唤道。
脚步,自然顺着眼神而去。
原本只是远远站着的初星,见江楚竟提步往自己走来。微微挪动了脚步,转身想走,却没走成,心里挣扎半晌後,她放弃躲开的念头。
昨夜负气而去,在月冷风寒的无边夜色中,怎样也放不下的是他掌心的伤。
「昨晚去哪了?」
看着男子如一阵晨风般来至身前,带来如朝曦般的温煦,好似解去身上冻了一夜的寒气。
「没去那。」依旧话语淡漠,「伤……还好吗?」
「不碍事了。」眼前男子微微扬起右手,好似要让初星看分明。
看着江楚伤口上包扎用的已不是昨天那块初星慌忙掏出的衣料布,而是一般的白纱布。初星嗅到了他掌心传来一股隐隐约约的药香,分不清楚是掌上的,或是他身上的,而纯白的纱布上头无一丝血迹。
那块破烂的布,大概已被他丢弃了吧?不知为何心头涌现如斯想法,牵动着一股连初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失落。
「你……不怪我麽?」初星不懂为何自己明明伤了他,他却还可以向她笑得这般温和。
「手,是我自己伸出去的。」
那一瞬间,初星差些冲动地问出口:明知刀剑无眼,为什麽?但她抑下了话语,只是别过头,直到他又开口:
「这客栈住不得了,初星,你接下来要往哪?」
「天下之大,去哪都行。」反正,她本来就只是途经此地,遇夜而宿。
只是没想到,又遇见了他。
「但岚皋城已是出不去了,」江楚一时顿住话语,「不如,你先与我同行吧?」
初星闻言,柳眉一抬。「怎麽?又怕我杀人,想看住我吗?」
「不是的,初星……」察觉到她话语里嘲弄意味,江楚却是不忍。那般淡漠却隐含嘲弄的语气,让他想到那一晚,她幽瞳里那抹自厌。
江楚只是,害怕县府或王家来找她麻烦,虽然他心知以初星的功夫,自保有馀,但他不希望是用那般激烈的手段──杀人。
沉默良久,初星却开口了。
「如此,也无妨。」
江楚起先一征,没有意料到她竟会同意。
她看向江楚手上纱布扎处,她知道,那一剑划下去伤口必定不浅。看惯了血腥与尸体的她,早就心如麻木,可划在他手心那一道,却教她不忍睹目。
一身白衣,连心里都是乾净无瑕的他,不该让她划下那样的伤。
即使一句道歉都没说,可她是歉疚的。而思索许久後决定同他一道走,不是因为岚皋封城,凭她的身手要自岚皋脱身并非难事,为的,只是不让官府与王家回头寻他麻烦。
人,是她杀的,与他无干,与那样一身洁净的男子无干。
☆、《酹江月》 第四章05
於是,前往岚皋城的马车上,多了两名女子──初星、叶知秋。
初星没有预料到这名女子也在。
「初星,我们顺道送叶姑娘回城。」出发前,江楚向初星解释着。
「嗯。」不置可否。
「麻烦两位暂时屈身在车里,路途应当不会太长。」初星那般冷漠得足以冻伤任何一个人的话语,似乎只有江楚丝毫不觉有何伤人。
即使不是向着她答话,在一旁的叶知秋却因初星看待她好似无足轻重的反应,略觉难堪。
在把车内的空间留给两人後,不顾何安的为难,江楚与他一同坐在车前的横木上。
而车内,是一片寂静到足以凝结的氛围。
x冷至极的初星,本就不会主动搭理人,上路後她只是揭起垂帘,一迳看向窗外。叶知秋几度想找话题开口,却都在望见她一身冷冽时打消了念头。
直到感受到马车突然止住,岚皋内城的入口隔着一角窗口,横亘在两人眼前。
「叶姑娘,送你到哪边好呢?」何安自前方回过头来,向车内探问。
「这条路一直下去便会到了,有劳何大哥。」叶知秋纤手伸出窗,向前指示。
城里不同城外的稀疏聚落,而是商贩聚集,店铺林立。江楚他们所行的,是城内最主要的道路,从这一端的城门,笔直连接到另一侧的城门。
在两侧行人来往的道路上,何安小心翼翼地驾着车,一点不贪快。也正好让其他人好好看清了这岚皋城的样貌。道路两旁的商家渐次减少,接着是一片朱红色映入眼帘,道路两侧高门毗连,门庭赫奕,贵气逼人。
不消说,这一区便是富贵人家们落居之地。
叶知秋轻轻咬了咬唇,伸手指向某一条僻静的巷道,「那里……就是王家。」
闻及王家,初星眼神一凛。
众人顺着叶知秋指示的方向看去,隐约看见巷道所接通的另一端的大道上,人群来往,却是一片纷乱景象。
四人心知何故,皆是默然。
脱出那一段刺目的夹道红墙,不久,叶知秋便开口:「就是那儿了。」
何安勒住马,停在叶知秋所指那户门前,却觉得有些眼熟。一仰头,看见门楣上头一块质地良好的木匾上,墨色字迹端正书着:寿春堂。
「叶姑娘……寿春堂?」何安诧异,竟是如此巧合。
岚皋的寿春堂也同曲阳城的一般简单,没有过多的装潢,分明已是积累了不小的名望和基业,门面却依旧那样朴实无华,以一种贴近人群的姿态落座於此。
只是,此时稍显得有些清寂。
「诸位若不嫌弃,就请进来稍作休息吧。」叶知秋步下马车。
「那麽,叨扰了。」江楚只是勾唇一笑,不多言语。
「少爷先进去吧,何安将这马车栓妥便来。」说着,何安微微拉疆,将马车驾往不远的空旷处。
一跨过门槛,药香味萦鼻而来。
「知秋?!」在柜台後方的中年妇女,惊呼出声。
「娘!」
「知秋,你没事?」妇女绕过柜台,来到叶知秋面前,满是惊喜,不断巡视着叶知秋周身,好似要确定她真的毫发无伤。
「爹呢?可有好些?」心中挂念着曾被王侯叫人打得几近半残的爹,叶知秋甚是焦急。
「别担心,都是些不碍事的皮r伤,已经好多了,在里头歇着呢。不过……娘早上听说,王公子死了,」妇女稍稍顿言,「娘还以为是你──」
流言如飞,早早在江楚等人进城前,王侯的死讯就在岚皋城里传开了。除此之外,还让众人口耳相传不绝的是,有一名面貌俊美、气质若仙的公子,胆敢在岚皋城内反抗王家公子。
「不是的,即使女儿百般不愿,也不敢如此狠毒……」叶知秋摇摇头,「不过,女儿是亲眼看着他死在面前的。」
初星倚门而立,距离两人数步之遥,仍是将话听得分明,尤其是狠毒二字,丝毫无漏地传入她耳中,但漠然无动的脸上看不出心思。
「对了,这位是江公子,昨天晚上……」叶知秋侧过身,向母亲介绍身後的江楚,并叙说起昨夜里江楚如何在王侯面前为他说话。
听罢,妇女一脸感激地看向江楚,「小女的事,真是多谢了江公子,不然就要给那种人糟蹋去了……」
「对了,我是苏氏。」摆脱差点又陷入的哀怜情绪,妇人赶紧向江楚表明身分。
「苏大娘,您过奖了,其实救了叶姑娘的不应该是我。」江楚有礼地回应。
他想表达的其实是,杀了王侯的人才真正算把叶知秋从日後可能的苦难中解救出来,但这一番话,却只被母女两人理解为谦虚之词。
「秋儿!」一声叫唤从屋後传来,拄着杖的中年男子,揭开帘门走来,「秋儿……真的是你回来了?!」
「爹!」叶知秋赶紧上前搀扶。「怎麽不多歇着呢!」
「爹听见你的声音,还以为做梦了……」叶康看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涕泪纵横,几日的焦虑让他憔悴许多,而原本身体应是健朗的他,此时身上尽是一处处伤痕与未消的瘀血,让人怵目。
但,若能让女儿平安无事地回到身边,就算要了叶康的老命也甘之如饴。
在欣喜地望着女儿的同时,察觉到一旁有个男子的温温伫立,抬头欲看清来人。
「少主?!」叶康一讶。
「爹?」叶知秋不明父亲话里含意。
「这……不是寿春堂的少主人吗?」几个月前受邀参加过江老爷膝下独子的生辰宴会,即使只有在那日宴会上短暂见过一面,那般出尘的气质却让叶康印象深刻。
「江楚代家父前来了解岚皋寿春堂最近发生的事。」一直没有打断三人对话的江楚,这才说明自己的来意。
「江公子……原来是寿春堂的少主。」叶知秋低喃,私自为这样的缘分感到窃喜。
江楚的来到,彷佛给最近多事缠身的寿春堂带来了一线光芒。
一家相聚,重圆天伦,屋内一片温馨氛围。
初星远远看着,冷冷地别开了眼,然而那些喜悦的笑语仍是萦绕在耳畔难以隔绝,於是一旋身便往屋外踏去,轻盈无声地不引起人一丝注意。反正自方才至今,她一直也不在众人的注意之内。
待在这样温暖的地方,她只感到难受。
作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