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素若菊 (女尊)第7部分阅读
心素若菊 (女尊) 作者:肉书屋
睛,却是六神无主,凑不出足够的钱去医馆看病。年杉想到邹衍近来在如意楼干活,可能会有点钱,便战战兢兢地跑来想借些钱救急。
“雷小宝呢?她怎么说?”思考了一会儿,邹衍直截了当地问道。好歹也算是个小流氓集团的头头,而且雷小宝虽然说话做事凶狠粗暴,但看起来倒还有几分江湖义气的架势,应该不会坐视不理才对。
“帮主她……近来经常魂……魂不守舍,连聚会……都很少参……参加。我听别的人……说说,她们总……总看见帮主在‘轩绮……阁’附近走……走动,可能是……不不知被哪只……野狐狸给勾……勾去了魂……”年杉见邹衍没有一口回绝,便升起了一丝希望,连忙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
“你没找到她?”
“不是,帮主她刚……刚输光……光了钱。帮……帮不了我。”
“那其他人呢?”
年杉的眼睛黯然了一瞬,低下头没有吭声,只用鞋底不安地蹭着地。
邹衍明白了,不说本来这群乌合之众都是穷得叮当作响的穷光蛋,即便她们手头有余钱,真正能雪中送炭的人又有多少?
“那你为何来找我?你该知道我已经不想和伏虎帮的人混在一起了。”邹衍的语气淡淡的,眼神里透出一分锐利和一些平日里掩下去的漠然。说实话,她对什么帮什么派没一点好感,连带着对眼前这个表露出几分畏缩的女人也没什么太大的耐心。
年杉的脸色一白,头垂得更低了。
“求求你……求求你……”她嗫喏着,声音小的堪比虫鸣,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兮兮的味道。
邹衍抚额叹气,这样子,倒像是她成了欺负人的恶人了:“年杉,你到底为什么认为我定会借钱给你?”若不然,以她的性格,早在自己拒绝的当儿,灰溜溜垂头丧气地走了,又怎么会在这里坚持不懈地哀声苦求,“你要是不说,我就要回家了。”丢下一句最后加码的话语,邹衍作势要走。
“请等……等一下。”年杉急得追过来一步,堵着邹衍的道,焦急地想要解释,却越急越无法把话说清楚。
邹衍看着她一副快要急哭的表情,越发觉得自己像个无良的恶棍,只好无奈道:“好了,别着急,你慢慢说。”
年杉深呼吸了一下,缓缓气低声道:“你……你对我道……道谢。”
邹衍奇怪地蹙起眉:“因为我曾经跟你道谢,所以你觉得能够借到钱?难不成你是要用上次的事情威胁我?”这个理由其实说不通,别说邹衍早和伏虎帮断绝了来往,即便仍在帮里,这也最多就是一顿辱骂加拳脚就能了结的事,此种说法太过牵强,邹衍故意说出来,也只是想尽快逼出年杉的真话。
“不不……不是的。”年杉果然又紧张起来,努力想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因为……没有有……人跟我道……道过谢,你,你是好人,还……还有,你不收那位大……大叔的钱。你……我我……”你你我我了半天,年杉眼中的泪水再也憋不住了,唰得流下来,在脸上划出一道湿痕。她似乎愣了愣,然后立刻弯腰低头,草草朝邹衍半鞠了个躬,一声带着哭腔地“对不起”出口,转身便要逃走。
“等等。”被女人突如其来的眼泪也弄了个措手不及的邹衍反射性地开口喊她,却没想到年杉居然似乎毫无所觉,继续低头往前冲。
“站住!”出口一声大喝,邹衍看向下意识停住步伐,一脸受惊般迷茫回身的年杉,嘴角抽搐问,“你跑什么?”
“娘说,女……女人哭……会被被……人讨、讨厌。”泪眼婆娑的女人又开始蹭地皮,嘴里含糊地诺诺道,“我……我不想被被……你讨、厌。”
……
——唉,老天,为什么她认识地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
邹衍垮下肩膀,长声叹气:“我可以借你钱,但最多一两,多了我也没有,而且不会白借。在还清欠债以前,你得拿做活来抵。这样也可以?”
“……”被突来地大逆转惊呆地某人。
“喂?”
“可以!可……可以的!”兴奋地难以自持的声音。
“那你会做什么?”
“我……我什么都、都会做……砍砍柴,挑水,做……做豆腐……”好吧,好像听说她娘是做豆腐的。
“行了,会砍柴挑水就好了。你知道我爹在卖竹器吧,那可以替我家伐些竹条之类的回来吗?至于其他的,你看着办就好。”
“嗯!嗯!”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此事就此底定!
于是,邹衍满意了:瞧!一位送上门的苦力长工!
于是,年杉也满意了:呵!我能干活替母亲治病了!
所谓皆大欢喜,莫过于此!
三十二
打发了年杉,邹衍挠挠头,准备好进屋被爹好好念一顿。
果然,邹老爹对他们今日先斩后奏去采买的行为本就有些生气,再听说邹衍相当于又雇了个人,家里则放个闲人不用,立刻气不打一处来,“砰”一声放下碗,开始指着心素的鼻子骂起来,说他好吃懒做,好逸恶劳,故意挑唆自己的女儿铺张花钱,还要专门请个人回来伺候他云云。
邹衍在一旁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说刑心素好吃懒做?这是本年度最荒谬的笑话吗?再听老爹越说越离谱,马上又要拐到人身攻击上了,便立刻出声打断道:“爹,我这不也是看您太辛苦了,每天一个人辛辛苦苦摆摊,连口热饭都吃不上,现在心素得空些了,就可以替您多分劳嘛!”
“不用了!若让这个‘扫把星’跟着我去卖东西,哼!我怕来买的人都怕沾染晦气,变得再也不肯来买了!”邹老爹心火正旺,虎着脸起身回房。
邹衍撇撇嘴巴耸耸肩,好吧,生气的人最大,反正现在多说多错,她就不在老爹气头上的时候火上浇油了。
提起筷子,另一手则松开从刚才起便在桌子底下偷偷抓住的心素的手,悄声道:“吃饭吧。对不起啊心素,我做的事,却害你挨骂。”
刑心素感觉到那只充满关心与抚慰意味的手掌离开,手背残留的温度让他很自然地柔和了面部线条,闭了下眼轻轻摇头。
“那快吃吧。”邹衍微笑着往男人碗里夹了些他爱吃的菜,眼中的温柔如一波荡漾的澄澈湖水。
吃完饭,邹衍给爹留了些饭菜捂在锅里,然后专心看顾起小炉子上熬煮的汤药,半个多月下来,心素的脸色好了许多,二姐的“神医”之名果然不是吹的。
刑心素洗碗回来,便看到邹衍一脸认真地对着炉上的火苗扇个不停。他抿抿唇,抑住上弯的嘴角:他这个妻主,有时候看起来很精明,可笨得时候还真是拙得可以。
放下碗筷,伸手接过邹衍的工作,刑心素体贴地对自家妻主毫无章法地乱扇一气不做一句评论,只轻声让她去看看爹爹。
邹衍想想,也是,老爹都赌气快小半个时辰了,可别气出个好歹来。
掀开锅盖,端出饭菜,邹衍施施然走进邹老爹的房里。
“爹。”
“……哼。”乌漆抹黑的屋子里,传来邹老爹一声气哼。
邹衍失笑,听爹这动静,气该是消了不少,就是面子上还不一定抹得下来。
摸索着放下手里的东西,点上灯油,邹衍走向侧身向里躺在床上的爹爹。
“爹,我们父女俩很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有些话,女儿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邹衍在邹老爹的床边侧身而坐。
“又没人拦着你,有什么不当讲的。”邹老爹毕竟舍不得女儿,虽然口气依然不好,却翻身过来,听听邹衍说什么。
“爹,你还记不记得,前段时间我说自己玩够了,想正经过日子?”邹衍表情恬淡,语气舒缓,“我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咱小家小户,挣钱自是不容易,从前我不懂事,不知道爹赚钱支撑这个家有多辛苦。可是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些事理,自然是想让爹的生活过得比以前好。您放心,花出去的每一文钱我心里都有数。至于心素,爹,以前是我想岔了,他挺好,既不是‘扫把星’也不是‘灾星’……”
看到邹老爹动了动嘴似乎想反驳,邹衍轻按住他的臂膀继续道:“先听我说完好吗,爹?我前些日子就想跟您说,他每日劝我学好上进,我那时候一门心思吃喝玩乐,因此很不爱听,才常常对他拳打脚踢,如今幡然醒悟,自是知道他那时也是为我着想,我今日能在如意楼踏踏实实的上工,也有他的一份劝导之功在内,况且,我娶了他半年多来,既没病也没灾,身体康健,家宅安宁,可见那些劳什子的污名也是子虚乌有。日子是自己在过,舒不舒坦我们自个儿心里明白就好,又何必太过计较别人的眼光和那些三叔六公的蜚短流长?”
“……”
“爹,我说这些话,绝没有责备您的意思,您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我对您只有感激。家和万事兴,您是我亲爹,他是我明媒正娶的夫郎,若我们一家人能开开心心、和和美美地一起生活,不是挺好?爹,您……能不能为了我,稍微放下一些对他的成见,让我跟他一起好好孝顺您?”
“……”良久,都没有人再说话。
昏暗光线里,邹老爹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宝贝女儿。不是他的错觉,那个从小小糯糯一团长成如今人高马大的邹家独苗,真的是长大了!作为爹亲来说,真是百味陈杂,甜酸参半。
“哼,还真是没有说错,有了夫侍忘了爹!”邹老爹终于开口打破沉默的空气,没好气地道,“衍儿,你是不是想饿坏爹爹?”
“怎么会!”邹衍醒过神来,她刚刚还在绞尽脑汁想怎么继续劝说老爹,却把自己端来的晚餐忘得干净,“您不生气啦,爹!”
她欣喜地几步跨到搁饭菜的桌几处,将冷了的食物往外端,口中道:“菜都凉了,我去热一热再给您端来。”
邹老爹看着邹衍走出去,听到她刚出房门,刑心素便轻声喊住她,说锅里还热着点吃的东西,可以让爹先垫垫肚子。
邹衍奇怪了,问他怎么猜到,爹会还没有吃饭?
刑心素低声道:“我只是猜测……妻主在爹那里待得久了……”
——唔……?他这个女婿,是不是也不是一无是处?
房间里,邹老爹摸着空空的肚子,心中暗忖。
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把老爹哄得重新开怀,邹衍哀叫着一头扎倒在床上,抱着枕头翻来滚去,滚去翻来。
刑心素坐在灯下,看着一瞬间似孩子般撒娇的妻主,无奈地摇头轻笑,仰头饮下碗中苦药,放下碗,一罐蜜饯出现在眼前,他抬眼看她,轻问:“累了?”
“是累了。”邹衍捡了两颗塞到男人嘴巴里,扯着他的头发在手中把玩,“要知道,一个爹比十个客人还难缠。”
男人两颊鼓鼓,唇瓣微微翕动,圆巧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滑动,看起来意外地可爱诱人。邹衍玩心大起,弯腰伸出一指,戳了戳男人脸上鼓起的包包,惹来他不满地瞪视,躲开头含糊地抗议:“希(妻)主……”
“呵呵……”邹衍眯眼笑开,收回手,揉揉他的发顶,走向采买回的大堆东西处,“好了,不逗你了。看看,喜不喜欢?”她小心翼翼地翻出两卷精美的宣纸。
“这是……”刑心素霍然站起,快步走近查看,“希(妻)主,介(这)是福(傅)郡的‘云繁(肪)雪云’!”
邹衍好笑地看着男人双眸里透出一种难得地璀璨神采,在灯火地映衬下,顾盼流转简直灿若星辰。她脸上戏谑的笑容渐渐收起,嘴角浅勾,目光宠溺,表情很是温柔。
“……很贵的……”心素欢喜地轻轻摩挲,欣赏了一会儿后突然回过神来。
“可不是。本来打算买文房四宝的,哪知光是纸张就把我的预算花完了。”邹衍皱皱鼻子,伸指推开男人不自觉蹙起的眉头,“不过,你喜欢就好。”逛书画店的时候,男人的眼光总忍不住飘向那里,不懂得把握机会,送些他喜欢的东西,她就是个真正的傻子。
“可是……”没有笔墨砚,似乎也用不着不是?
邹衍看出了他的疑惑,挑挑眉,贼贼一笑:“反正二姐过些日子也要走了,她那儿的笔墨砚台我就预先接收了。”
刑心素无语,他怎么没有发现,自己的妻主不当混混,难不成有当强盗的潜质?
三十三
回到如意楼上工,那位慕容家的小祖宗好一通发泄,将所有目力所及能拿得起的物件统统砸了个稀巴烂,邹衍听他鬼吼了一阵“滚!”“是不是你也嫌弃本少爷了!”“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什么德行!”“本公子让你伺候是你祖上烧了八辈子高香”“别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谁允许你擅自休息!”之类无意义无营养的话,扯了扯因为躲避飞物略显凌乱的衣摆,微躬身施了一礼,准备退出房门。
“站住!竖起你的狗耳朵给本公子听好了!你明日去万安寺给公子我求个平安符回来!”纱幕内,任性的公子恶声恶气地无礼命令道。空气中的恶臭倒是消失了,但他现在还是成日躲着人,可见脸还是没有恢复,“若是办得好,自有奖赏,如不然,本公子一定要这风来镇再不见‘如意楼’三个字!”
邹衍眼角抽搐,开始有点后悔问二姐要了一部分解恶臭的解药,不是她同情心发作,而是谁也不想成日闻着臭气熏天的味道,连带衣服上也有股臭烘烘的气味,回家熏自家的宝贝夫婿吧?
平安符?哼哼,求医问药不成,现在改求神拜佛了?她倒要看看,哪个佛祖会保佑这种不知天高地厚、心肠歹毒的富家公子?
下得楼来,平时和邹衍关系还不错的伙计严明一脸苦相地凑过来对邹衍倒苦水:“小衍你可算回来了,这财神哪是谁都能供得起的,他昨天听说你休息,见是我给他送饭,差点把我脑门给砸出一窟窿!你瞧瞧,还有印子呢!……怎么着,我听见刚刚动静好像又不小,你没吃亏吧?”
“险哪!就差一点,擦着我大腿飞过一把切水果的刀子,幸亏我闪得快,否则这条腿可就废了!”邹衍摆出一副比她更凄惨的小模样,就差落下两滴女人泪。
“你也不容易啊!”严明一脸同情与暗自庆幸的表情交织,安慰地拍了拍邹衍的肩膀,走开继续做事,内心深处获得了极大平衡。
“哼!你这崽子!又骗老实人!乖乖给老妇交待,又拿了人多少赏钱?”冷不丁刘掌柜的声音阴恻恻在耳边响起,邹衍吓一跳,立刻回头对老成精的狐狸嘘道,“掌柜的,地字号房的桌椅摆设枕席铺盖也可以换新的了,您是不是要声音再大些?”
“嘿嘿!哪能啊!”晚娘脸上立即堆满笑纹,乍一看就像朵盛放的菊花,其变脸速度实在令邹衍瞠目结舌,“小衍哪,怎么着,财神爷他今日又毁得彻底了?”
“是!”邹衍状似恭敬地点头,“掌柜的,您看是把地字三号房还是四号房的用具搬过去?”
“得了,别装了,这点小事你还拿不了主意。刚刚老妇的话你还没答呢,怎么样,又拿了人家多少?”
邹衍笑,特礼貌特谦虚的那种,伸出五指比了下。
“五两?”这下子连刘掌柜也有些惊讶了。
“五十两……”邹衍故意停顿,欣赏了会儿刘掌柜稍有些变色的老脸,吐气,续道,“……香油钱。掌柜的,客人命小的明日上万安寺求个平安符回来,怕是得请上半天假,您看……”
“你个兔崽子!”刘掌柜微眯的小眼霍然睁开,眼中异彩大胜,“简直是空手套白狼!比老妇当年可强了不只一倍!行了行了,既是走个过场,那就快去快回。所谓见者有份,记得给老妇带上二十年陈酿和刚出炉的杏仁酥,那老妇就不揭发你贪墨的香油钱啊!”
“是!小的定会记得好好给您捎些孝敬的礼物,以答谢掌柜的封口之恩。”
两只大小狐狸相视一眼,片刻后,皆是畅笑出声。
邹衍这次上万安寺,其实是有私心的,一嘛,自是为了钱,二则是为了刑心素。
她还记得心素第一次来过万安寺后变得有些魂不守舍,后来,好像又来过两三次,却一次比一次更加开怀,不但发呆的次数增多了,偶尔看着路边玩耍的孩童或者去看过二姐夫后还忍不住嘴角噙笑,神情语气很是安详柔和。
邹衍不知道男人的这些变化与万安寺有没有关系,也不知道她这次山上能不能发现什么,但平日里酒楼里的事情实在很多,再加上收工后还要去秦姨家说故事,她现在的听众已经增加到四个,秦姨、廖文君和廖清云是三个,廖清云肚子里那个是半个,再加上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过来客串一下大姐角色的李然,她也只能算是半个,不多不少,正好四个,搞得邹衍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深究心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邹衍郁闷了,她的男人为什么开心为什么微笑,她居然不知道理由!这实在有违自己一贯的“宠夫”方针!所以,说到底,即便没有任性小屁孩的差遣,这趟万安寺之行也是必然,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万安寺是男人出家的寺庙,所以前来参拜的也大多是求子求福、求姻缘求平安的男人,幸好有一些得宠的夫侍有妻主陪在身侧,不然,邹衍混在一大群男性香客中间,简直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她花了十文钱买了个一文钱不值的平安符,又象征性的捐了五文钱,想到一下子贪污别人五十两,就这么点意思貌似有些说不过去,便又花了一串钱买了条佛珠,顺便再求僧人送了两个平安符。
后堂她是进不去的,前院、大殿、偏厅……她来来回回晃了很多遍,也没发觉有任何异常,连心素上次提过得老居士的影子也没见着。
眼看着再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邹衍略有些丧气地准备打道回府。
万安寺上山的路和下山的路不是同一条,此时离正午时分还早,正是香客们陆续上山的时候,所以下山小径上倒显出几分幽静。
走了没多久,路遇一个小树林,邹衍突然听到林子里面传来“嗵”一声物体落地的声响,还伴随着“哎呦”地叫痛声。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和二姐相遇时正是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方式,一时倍感亲切,再加上听出声音似乎是一稚童呼痛,且身旁既没有大人慰哄,又没有哭声,一时有些关心和好奇,便拐了个弯,举步朝发声处走去。
三十四
树林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屈膝蜷成一团,听到脚步声,小人儿连忙抬头看过来,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泪水,此刻又添了些见到陌生人的惊慌与无措,头上扎了个鼓鼓的包子头,肤色玉雪莹润,眼睛红红,鼻子红红,小嘴红红,整个看起来就像只受惊的红眼小兔子。
邹衍一下子就乐了:“怎么了?摔跤了?你家里的大人呢?”她边问边朝男孩走过去,却发现那孩子水汽迷蒙的眼中渐渐升起防备,而且随着她的接近越来越浓……看起来大有下一秒便拔腿就跑的趋势。
她立刻站住,脸上的笑容更深,双手摊开神情坦荡,放柔声音轻哄道:“我没有恶意,只是听到有人呼痛,就过来看看。……你受伤了?膝盖吗?”最后一句出口,小男孩捂着膝盖的手掌不安地动了动,咬住唇,眼睛看着地上,算是默认了。
“我帮你看看好吗?”她蹲下身,隔着几步远看他,半旧的小棉裤上沾了不少尘土,还有些划破的痕迹,想来应该伤得不算轻。
“奶公就在附近,他很快就会来找麟儿的。”男孩儿蹙着秀气的眉毛,低下头奶声奶气地摇头拒绝,想了想,又鼓起勇气抬头看了邹衍一眼,乖巧地轻道,“不过,谢谢您,夫人。”他说着,就想站起来,受伤的腿使不上力,疼得小人儿眼眶里的泪珠儿一直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麟儿吗?呵呵,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呢,懂得搬出大人来阻绝陌生人的接近。
不忍心看他那么辛苦,邹衍微眯双眼,笑得越发和蔼可亲:“我保证,只是帮你处理一下伤口,不然,走路会痛痛,对吗?”
四岁大的孩子小大人般凝眉思索了一会儿,又看了眼笑容可掬的邹衍,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邹衍满意一笑,站起身几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男孩身前重新蹲了下来,对他安抚地温柔笑笑,便低下头卷起他的裤腿查看,白莲藕般的小腿上,一大块触目的淤青盘踞,膝盖处更是红肿破皮,渗出点点鲜红血丝。
幸好初冬季节,衣服穿得够多,要不然怕不只是这么点小伤了事。手头没有伤药,邹衍只能用手帕先简单清理包扎一下,处理完毕,拉下裤管,她仰头抬眸,鼓励地拍了拍一直抽气忍痛的小勇士:“真勇敢!麟儿是吗?好乖!~”忍不住亲昵地轻捏小孩滑嫩的小脸,手感好得简直不可思议。
麟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声道谢,黑色星眸里的防备之色减了不少。
“好啦!快去找你奶公爹娘他们吧,估计他们该着急了。”邹衍小心地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尽量不碰到他伤处,“你是和家人一起来上香的吗?要不要我陪你去找他们?”说实话,这么个唇红齿白、粉妆玉琢的孩子,还真挺容易被人拐带走的。
“不用了,夫人。麟儿就住在山上禅院,今日玩得时间久了,奶公会担心……啊……”小麟儿扑扇着长长的睫毛,煞有介事、条理清晰地回答,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瞬间张圆了粉嫩的小嘴,眼睛不自觉地往上看去。
“怎么了?”邹衍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竹蜻蜓……”他略带沮丧地喃喃道。
“竹蜻蜓?”邹衍疑惑地仔细看了看,果然,一人多高的枝桠上挂着一只小小的竹蜻蜓。
她踮高脚,伸长手臂够着了那只惹祸的小家伙,收回手,低头正迎上男孩喜悦与感激的目光:“谢谢你,夫人!”
“夫人?”对这疏远老气的称呼有所不满,邹衍拈着竹棍,有些调皮地一笑,“叫我姐姐就把东西还你。”
“姐姐?可是……”小麟儿微嘟起嘴巴迟疑起来,晶亮的眸子里划过一丝不解与恳求,“麟儿称呼您为姨娘好不好?爹爹说过,梳了已婚发髻的夫人就不能叫姐姐的……”
邹衍汗颜,感觉自己被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教育了:“好啊,麟儿想叫什么都行。”
“那……姨娘。”麟儿抿抿唇,轻叫了一声,黑黑的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邹衍。
邹衍微微一笑,将东西递了过去,手伸到一半,却忽然发现这竹蜻蜓居然甚是眼熟,似乎就是前不久自己的游戏之作,连凹凸不平的地方也几乎完全一致,只不过与当时相比,现在的竹片表面更加光滑……
她心念转动,想起以前好像见过心素细心打磨过这玩意儿,当时没有多想,以为单纯是男人珍惜自己送的东西,那现在……
“咦?麟儿,这竹蜻蜓好像不是街面上买的,是谁送给你的吗?”
“嗯,是我……”
“……麟儿……麟儿……”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几声男人焦急地呼喊,打断男孩未竟的话语,麟儿的脸上露出混合着高兴和歉疚的神色,放声回应道:“奶公,奶公,我在这里……”
没过多久,一位年纪不过四十多,两鬓却已斑白的男人面带忧色地出现在两人面前,一见到麟儿,他立刻松了口气,放下洗衣盆,快步走到二人面前,轻施一礼道:“这位夫人有礼,不知可是我家小公子冲撞于您?”他一身僧院素衣,眉目庄重,举止落落大方,虽已年华逝去,却自有一股从容出尘的气度。
“居士过虑了,小公子玉雪可爱、乖巧懂事,邹某也只是听到有人跌倒,才过来一看究竟。”
男人的瞳孔细微地收缩了一下,抬起头直视邹衍,不动声色地问道:“夫人姓邹?”
“正是。”邹衍见方才这么担心孩子的一个人,不去关心麟儿的伤势,反是先向自己求证名姓,狐疑道,“难道居士认识邹某?”
“夫人说笑了。在下于此修行,与夫人仅有一面之缘,是称不上‘认识’的。”
他若是直截了当说不认识,那邹衍便有理由相信他在撒谎,但见他坦诚见过自己,便来了些兴趣:“不知居士在何处见过邹某,邹某自问对居士似乎没有什么印象。”
“夫人是贵人,自然事务繁杂,不记得在下,也是该当。”他语气恭谨,言谈礼仪里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邹衍就是无端感到自己好像被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深深厌恶着。
又在“癞邹儿”以前残缺的记忆里细细搜索一番,确认没有见过这个有点奇怪的老居士,邹衍决心将此不着边际的问题先放到一边,转而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到手中的竹蜻蜓上:“啊,这是小公子的玩具吧。”她将竹蜻蜓递还给麟儿,状似无意道,“邹某见这小玩意倒还别致,不知居士在何处觅得?”
“实不相瞒,这是一位经常上山祈福的香客所赠,他与我家小公子一见投缘,便送了此物。”
“与我家小公子一见投缘”,听到这话,邹衍不觉心中一动,很自然地看向站在一旁的麟儿。她刚刚就觉得这孩子有些眼熟,特别是咬着唇倔强隐忍的样子很有几分似曾相识,如今再看他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不吵不闹,耐心地等着大人把话说完,小小年纪,那副恬淡安宁的神情,活脱脱就是心素平日里仔细倾听的模样……
难道……某个念头如电闪般划过脑海,快得连邹衍自己都来不及捕捉。
转而,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来时,在大牢里就听人说,心素曾有个孩子,未及成长便不幸夭折。为人父母,这是任谁都无法轻易抚平的伤痛,邹衍以前从不敢在心素面前提孩子的事情,理由也正是在此。莫非……心素见到这个孩子,便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儿,所以对他格外亲切吗?想想他说过得老居士,再想想他不愿说出这个孩子的挣扎,因为麟儿存在的本身,一方面是心素内心的慰藉,但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曾经的失去一次一次地提醒,以及一次一次地挖开伤口?
似乎一切谜题都有了答案,邹衍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但是她似乎忘了,她的一切猜测与假设,都是建立在“心素的孩子已经死亡”的前提下。有了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素衣居士——喜叔,没说一句假话,便轻易将邹衍引入了错误的道路。
——唔,所以说,做人,还是别太主观臆测的好!
三十五
下了山,邹衍原本打算立刻回如意楼复命,但满心满脑充斥得都是那个受尽了苦楚与委屈的男人,摸摸怀中多出的两个平安符,想了想,还是先回了趟家。
这个时辰,心素大概会在厨房准备午饭,然后再去送饭给摆摊的老爹。
邹衍往厨房里探了探脑袋,男人居然不在,她有些奇怪地走进屋里,堂屋里也没有,掀帘入内间,一个人影裹在被子里轻微呻吟着缩成一团……
——心素!!!
邹衍大惊之下几步跨到床前,关切地问道:“心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男人满头虚汗脸色惨白,眉头紧蹙气息不稳,唇瓣上血迹斑斑……邹衍急了,掀开被子就想查看,到底是哪伤了。
“我……没事。妻主,你……怎么回来了?”刑心素攥紧被角,睁开略显湿润迷蒙的眼睛,长睫无力地扇动一下,“现在,什么时辰?”
“别管什么时辰,你怎么了?到底哪里痛?听话,让我看看。”邹衍对心素如此固执地捂着被子奇怪又着急,想用力拉开,又怕伤了男人,皱着眉头慢慢哄着。
“我真的,没事。”刑心素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淡淡的窘意,尴尬地转移话题道,“我得……赶紧去做饭,爹该等急了。”他尽量表现地若无其事,但紧蹙的眉峰和声音里的虚弱暴露了他的身体状况,“妻主,您也请离远些……免得,沾染晦气……”
“晦气?”邹衍的眉头皱得更紧,语气有些不解,见男人脸上尴尬的红晕慢慢蔓延……突然灵光闪过,大悟道,“你那个……心素,是不是男儿家那个……唔……来了?”
她问得含糊,刑心素却是懂的,羞臊地半撇开头,将一小片红色耳朵露在邹衍眼前,潦草地轻点了个头,于是邹衍也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更多的却是满满的喜悦和浓浓的心疼……
二姐说过,只要葵水来了,那心素的身体便没有大碍了,但是,前世做女人时,小腹坠涨、腹痛如绞的痛经滋味儿她也是尝过的,更何况以刑心素现在的身体状况,情况必定比她那时难捱百倍,否则以他的忍耐与坚强,又怎么会疼到受不了地躺在床上。
“行了,你好好休息。”邹衍将挣扎着半坐起的他轻轻按倒,撩开他额前鬓角的潮湿乱发,替他掖好被角,亲昵地点着男人的鼻子道,“晦气这话以后不许再提,我不爱听,也根本不觉得这是晦气!照我来说,这该是大大的喜讯!记住没?此其一。其二,午饭我来做,然后送给爹。嘿,嘿,不许反驳,‘女子远庖厨’那是人大家大户的规矩,咱小门小户,哪有这许多讲究!不过,你要记得替我跟爹保密,免得他老人家又唠叨
三十六
很快,邹衍便知道慕容亭和她唠嗑那点时间,她的手下都去准备什么了。
一株千年灵芝、一只雪山灵蛤、一盆古月苍兰和一卷失传医经,随便拿出一样都是价值万金、世上难寻之物。
现在都由慕容家少主携着面覆厚纱、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慕容楼,一脸诚恳地堆到秦姨家桌上,说是给神医贤伉俪赔罪的礼物。
邹衍自不会去管他们和二姐二姐夫谈了什么,只是第二日恢复原貌的慕容楼等待退房时,恶狠狠剜了眼在一边抹桌子的她,眸中的恼意及怨恨简直快化为实质的毒箭,一枝不漏地朝她射来。
邹衍摸摸鼻子,转身只作不见。她再一次觉得自己甚是无辜,但拿人手短,他姐姐极其大方的给了百两黄金,那弟弟爱瞪,她也就勉为其难,让他瞪个够好了。
送走兼顾财神和瘟神角色的慕容楼姐弟,邹衍点了一大桌子好菜,请如意楼的人送到秦姨家,给廖文君夫妻践行。
邹老爹说什么也不肯和女儿一起赴宴,嘴里振振有词说什么女人家应酬,男人去算怎么回事?还拖着心素不许他去。
邹衍好说歹说,直道是自己的二姐夫想向心素请教孕夫应该注意什么,这才终于把心素弄出了家门。
席上高朋满座,秦姨、大姐、二姐、二姐夫、还有心素,若爹能来得话,那邹衍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圆就算是圆满了。
谁能想到,两个月前她初入异世,还是一头雾水、两眼迷茫,两个月后,却已是亲情、友情、爱情满怀?人生至此,妇复何求?
一屋子人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气氛甚是热闹。
直到邹衍借着酒性,拍着桌子问廖清云:“姐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慕容楼身边跟着人?你是不是早就盘算好让我去伺候那个臭烘烘的任性小屁孩?你是不是还在记恨上次我让二姐脱衣呢?”
廖清云舀了一勺鸡汤优雅喝下,用廖文君“狗腿”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巴,抬头扬眉,眼尾微挑,嘴角勾起一缕轻讽,似笑非笑道:“既然三妹如此聪慧,那清云承不承认又有何意义?”
“呜……不要啊!二姐夫!小妹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呀呀呀呀呀!!!”邹衍举手哀嚎,双脚跺地,以额触桌作自戕状,众人哈哈大乐!
等到三姐妹互相勾肩搭背上了房顶,时辰已是大晚。
心素今日留宿秦姨家,和廖清云抵足而眠,两个性格迥异、为人处世完全不同的男人,却意外地很是合拍,邹衍见心素难得能交到谈得来的朋友,自是乐见其成、大力支持。
酒到酣处,三个女人反倒沉寂下来。虽是相识不久,但意趣相投,情谊深厚,早已莫逆于心,如 今有一人将要远行,再见不知何时,心境自是感伤难言。
“大姐、三妹。”廖文君大着舌头,双眼迷蒙,“小生、小生这一辈子……嗝儿……从未如此畅快!有夫有子,还有你们两个好姐妹!来!再……陪小生干一杯!”
“二姐,你可别咕噜咕噜滚……滚下去了。到时……唔……二姐夫还不提……提把剑追杀我和大姐啊!”邹衍的神志已是不很清晰,却仍惦记着某彪悍的“护花使者”,连忙伸手去拽她。
李然双目有神、面庞柔和地啜饮杯中物,看着两个义妹东倒西歪地相拥在一起,嘴角露出难得的笑意。
——此去经年,虽是水远山长,路途遥远,但姐妹相交,至诚至性,击节而赞,当浮一大白!
偷偷将廖文君夫妇送出城,邹衍看着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脸上流露出几分落寞与不舍,与她并肩而立的李然默然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后,将视线收回道:“回去吧。”
“嗯。”邹衍应声,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入门医书,里面一笔一划都是二姐亲手书写。
“二妹……确实是用心了!”似乎知道邹衍心中所想,李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叹息中饱含感情。
邹衍点头赞同,转而想起廖清云的话,又不由摇头失笑。
“你们两个女人,大姐,您莫说小弟对你不敬,胆儿大心却不够细,做事粗手大脚,至于你,三妹,鬼主意比谁都多,却是个心性跳脱、不思进取的主。妻主的医书到了你们手里,实在暴殄天物。”他将书塞进邹衍手里,瞪她一眼道,“所以,此事我便做主了。妻主,你看把这书给了心素可好?”
邹衍嘴角抽搐,您都做主了,二姐她还有说话的余地吗?
果然,廖文君一脸地深以为然:“清云说的是。大姐,三妹,小生此去,请多加保重身体!此书册里记载的仅是些常见疾病伤痛的症状与治疗方法,小生绝不敢藐视天下医师,只是临别在即,想不出有何种礼物可以表达小生对二位的感激与难舍之意。此去关州,是替家师守孝,三年内若无意外,怕是很难相见了。鸿雁传书,廖寄衷肠,万望山水有相逢,你我姐妹终能早日重逢。”
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他日姐妹再次相逢,竟会面临如斯险境,一人重伤在身,另一人则命在旦夕……
三十七
入冬来的第一场小雪,轻飘飘飞入大地。
邹衍笑盈盈递了把油伞给最近越来越有长工样的年杉,顺便将今日多买的一小块猪肉塞入她的手中,天冷路滑,早点让她回家,免得人家家里人担心。
吃完晚饭,锁好院门,坐在堂屋里陪爹说了会儿话,虽燃起了刚买的火盆,老人家坐了一会儿,还是受不住冷地先回了房。年久失修的屋子,四处有些漏风,屋顶上漏雨的地方虽然已经被邹衍临时性的修补了一下,但估计也撑不了太久。移居他乡的事情虽可以暂缓,但是重新找间暖和的屋子过冬,已是迫在眉睫。慕容亭的一百两黄金来得太过容易,也太过突然,邹衍目前还没弄清楚是福是祸,便暂时不打算动用。反正五十两银子租一间房,再稍微添置些东西是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