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流云 第2部分阅读
宛如流云 作者:肉书屋
时弥漫,庄严身上不由得一冷。
“动手!”
六柄寒气森森的宝剑从不同的角度同时朝庄严刺来。面门、左右臂、胸前、背后、两腿,他们速度一致,庄严竟不知该先迎向那一边。心念陡转,飞身跃起马上一丈多高,空中一个后翻,青云剑同时挥向中央的六把剑尖。真气贯注,只听得几声脆响,那六柄长剑竟齐齐折断,断刃落地,那六人顿时惊讶慌乱不已。谁也没想到,位高权重的小候爷竟然有此等剑法。
庄严又坐回马上,剑尖直指为首的大汉。那汉子并不以为意,眼睛里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果然是庄若水上将军的后人,我还小瞧了你。不过,庄公子,你现在真的还能动吗?方才你就已身受重伤,再加上刚才一击,至少耗尽了你五成内力。公子又何必再苦苦支撑呢。敝上也吩咐过不到非不得已,不可伤害公子,您这样实在让在下很为难啊。”
庄严胸中一阵翻江倒海,倒真没听清眼前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事实上,她受的内伤敝他说得还严重。左臂的伤口一直流血不断,而方才的一击差不多耗尽全力,早已过了可以承受的极限。之所以还能笔直地坐在马上,只凭着胸口最后一口真气。现在的她,即使是个不懂武功的小儿,也能将她擒下。
庄严眼看着蒙面大汉们越靠越近,她竟轻轻笑出声来。蒙面大汉微微一怔,她已经猛地朝他掷来一圆球状物体。蒙面大汉下意识地侧身一躲,那小圆球砸再地上,马上爆炸,冒出一股呛人的浓烟。
蒙面人从来没有想过堂堂候爷身上居然会又这种玩意儿,一时遂不提防,待到反应过来,庄严已经策马奔出十余丈。
每年潮讯的时候,八部河的水里就会带着许多泥沙。入秋以来,邢城反常地下了几场暴雨,河水便开始猛涨。沿河道两侧的树丛都被淹了不少,河水呈黄|色,浑浑浊浊。庄严策马沿着河道疾驰的似乎,已经开始下大雨了。
豆大的雨点一颗颗砸再她的身上、头上,一会儿的工夫,全身便没了一处干燥的地方。湿答答的长发粘在脖子上、脸上,说不出的难受。她的伤口由于剧烈的运动不时地渗着血水,很快又被雨水冲走。
庄严眼前渐渐浑浊,脑中却一片清明。只要过了这片杨树林,就是官道,那里便又邢城巡逻的士兵。但是,自己真的能撑到那一刻吗?
身后追赶的马嘶声越来越近,甚至还能听到有人弯弓射箭的声音。所幸的是,那些人似乎并不想要她的命,冷箭都从她身侧擦身而过,也有些射到马臀上,惹得马儿一阵嘶叫。照这样下去,还不到官道,马儿只怕就支撑不住了。
远远地,庄严看到两骑飞速驶至,面目渐渐清晰,是庄翼和蔡叔。庄翼仍是一身白衣,被雨淋得透湿,沾在身上,却丝毫不显狼狈。庄严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想像得那么瘦,而蔡叔则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骑术竟也不错。
心中一松,庄严脸上泛起欣慰得笑,一直忍住得眼泪不自觉地滑下,和雨水混在一起。于是高声唤道:“小翼,我在这里!”
庄翼眼中却只见痛苦,正待回话,后面追赶得人已经高声道:“公子,属下办事不利,请公子责罚。”
心在半空中画了一个绝望的弧线,又重重地跌落到谷底。庄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的双眼。他的脸上依然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只是眼睛里道不清是何种情绪。
“小翼?”是疑惑,还是不信,亦或是责问,这都已经不重要。庄严的声音微微颤抖,嘴唇也不停地哆嗦,手里的缰绳几乎要被她握断。“为什么?”
庄翼低下头,不看她,也不说话。
“少爷,您别再硬撑了,翼少爷——不会杀你的。”说话的是旁边的蔡叔。在庄家这么多年的蔡叔,何时跟他成了一伙?
“为什么?”庄严紧咬着嘴唇,眼泪硬生生地收了回去。“小翼,蔡叔,为什么背叛我的竟然是你们?你竟然这么恨我吗?”
“严——”庄翼终于抬头,握着缰绳的手同样泛出白色。“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能控制的,我答应你,不会让你受委屈……”
“你住嘴!”庄严一口鲜血喷在马身,迅速被雨水冲刷干净。跨下坐骑也开始摇晃,方才中箭之处流血不断,能支撑到现在已是不易。“黑风,黑风,”庄严抚摸着马儿乌黑的鬃毛,眼里一片怜惜,“没想到最后陪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你,真是人不如马,人不如马啊。”她一边大笑,一边弯腰咳嗽。
庄翼眼中射出担忧之色,正要上前察看,冷不防庄严手中一扬,一红色物体朝他面门而至。“公子小心!”众人惊呼着上前要打落暗器,庄翼一时被面前众人堵住视线。只是一瞬,那马上靛蓝的身影已经挥手扬鞭,连人带马,朝八部河冲去。
“严儿——”庄翼惊声高呼,伸手朝她拉去,却只见她微微回首,嘴角含笑,那眼中的幽怨仿佛要透过他的胸腔,刺透他的心。
滚滚八部河边,只留下她一束青丝。
“公子,这个。”那些汉子摘下面巾,把方才接过的暗器递给庄翼。深红的玛瑙戒指,里面刻着她的名字。是他送的吧,那年十岁生日的时候……
记忆在脑中打开,他仿佛又看到那个稚气的垂髫小童,蹦蹦跳跳地在他身边唱着童谣。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相别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坟以瓦。覆以柴。舂黄藜。搤伏鸡。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贵忘我为。”
第六回
六
昏暗的油灯在墙角摇摇晃晃,将屋里的一切都折射出沉重的黑影,身体和床也随着灯摇的频率上下起伏,晃得人得脑袋都糊涂了。庄严吃力地睁开眼睛,初步断定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这房间十分狭窄、昏暗,又摇晃得厉害,屋里空气浑浊而潮湿,应该是船舱最底层。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庄严这才确定自己居然没有死。但是,眼下得情形只怕比死强不了多少。全身上下仿佛有千万根针在不停地扎着,如同万蚁噬身般的疼痛,头也昏得厉害,又沉又重,像是换成了铁做的,她就是使出了吃奶了力气也动不了一根手指。
“姑娘醒过来就好,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声音很苍老,很慈祥,应该是个婆婆。只是庄严连转动难道得力气都没有。只听得那婆婆渐渐走到她床前,一张平和端庄的笑颜出现在她眼前。看起来也就五十多岁的年纪,眉宇间尚见年轻时的绝色丰姿,只是两鬓隐见华发,保养得并不好。
婆婆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脉门,沉吟了一会儿,低声道:“经脉错乱,寒气入骨,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幸事,姑娘真是命大。”
庄严张了张嘴,想答谢她的救命之恩,却只听见喉咙里一阵异响,怎么也发不出声。心里一慌,莫非自己竟成了哑巴?婆婆似看出她心中所想,柔声安慰道:“姑娘别着急,你落水后呛了泥沙,伤到了喉咙,待老婆子给你开个方子,吃了药,多养些日子便会好转。你身上的伤非一两日刻可痊愈,照我的估算,至少还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下地。到时候,我们也该上岸了。”
庄严努力地勾勾嘴角,挤出一个笑容,竭力使自己表现得坚强些。但只醒了一柱香的工夫,那眼皮就开始上下打架,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
那老婆婆精于歧黄之术,没过几天,庄严便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当初伤着了喉咙,声音很沙哑,不复原本的温润柔和。她并不在乎,这些年来的男装生活,使得她早已习惯将声音压得低沉。只是婆婆很担心她会因此受打击,安慰着让她多吃些润喉润肺的药材。
婆婆似乎也知道庄严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从不主动过问她的身份,只是倍加小心地照顾她身上的剑伤。“这条疤痕怕是去不掉了。”婆婆将黑色得的药膏小心地涂抹在庄严左肩的伤口上,可惜地说道。
庄严扭头看着自己苍白孱弱的手臂,比自己印象中纤细了不少,连皮肤都黯淡无光,不由得淡然地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条伤疤吗?没死已经是万幸了。”
婆婆没想到她居然如此坦然,先是微微愕然,马上又赞赏地笑。“也是,不就是一条伤疤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心地放下庄严的袖子,把手臂重新放进被子里,柔声问道:“身上还疼吗?”
庄严摇摇头,虽然伤口仍隐隐作痛,但想必起数日前犹如万蚁噬身已经好了许多。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庄严已经隐约感觉到眼前的这位婆婆其实是个世外高人,不仅医术高超,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只不知为何沦落到如此境地。
“姑娘,你的外伤问题不大,再过不久就能下地走路。但是——”婆婆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看着庄严清澈的双眼叹息了一声,沉声道:“你全身经脉俱损,武功怕是恢复不了了。”
要知道练武之人将武功看得如同自己的生命,婆婆在为庄严诊治时就发现她内力之深在此等年纪已是罕见,定是自幼得明师指点,再加上日以继夜的苦练才能有如此成就。现在告诉她此前种种付出皆成泡影,不知她如何接受这一现实。
庄严闻言却并无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似的,淡淡一笑,道:“能捡回这条命就已经是祖上积福,我又怎敢有过多奢求。承蒙婆婆近日来悉心照料,严儿感激不尽。”她在婆婆面前换了个名字,唤做何严,取的是禾雅郡主中禾字的谐音。倒不是她对婆婆有戒心,而是自己想彻底告别庄严这个身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难得你这孩子竟能如此豁达,那我也就放心了。”婆婆欣慰地笑笑,忽又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一柄长剑,放到她面前。“这是从你身上找到的,是你的吗?”
庄严定睛一看,并非青云剑,而是那日庄羽所献的软剑。她让从飞做了鞘,缠在腰间,事发当日,竟忘了还有这么一柄利刃。但此时的软剑又根当初跨在自己腰间有所不同,重新换了个青色雕画的剑鞘,纹饰与剑把如出一辙。
庄严心中一动,遂道:“此剑乃是为人所赠,严儿喜欢它的样式,便随身带在身上,不过从来没有用过。”
婆婆闻言眼中一亮,手上竟然有些颤抖。“是何人所赠?”
庄严忆及当日询问过庄羽的种种细节,便将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
“是他,一定是他,他怎会落魄到如此境地。莫非,严儿你祖上姓王?”婆婆情绪激动,两行清泪沿脸颊滑下,滴到剑身,又一直滑下。庄严摇摇头,心里很不是滋味,看婆婆的反应,显然那日留剑的流浪老头跟婆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既然把流云给了你,那自然有他的道理,而我能救你,那是你我的缘份。严儿,流云剑的剑身乃是用昆仑山底前年寒铁与天山万年寒冰合力铸成,凡人根本无法近身,手握剑把便会被其寒气渗入骨髓,不对敌便已自败,使用不当便会被其反噬,非有缘人不可持。你竟然能以剑缠腰而丝毫不损,若非你祖上姓王,那你便是难得的纯阴之体。唯有你才能将此剑发扬光大。”
“但是婆婆,严儿已是无用之人,此剑珍贵异常,岂能辱于我一废人之手。既然此剑的主人与婆婆是旧识,不如请婆婆将此剑带给那位前辈,也让他有个好归宿。”庄严真诚地说道。要知道,这剑乃是庄羽转赠给她,初时并不觉得不妥,但此时听闻这剑有此等来历,不由得心中稍有不安。
“无忧将此剑赠给你,便是他自愿卸下了身上的责任,我又怎会不懂时务地将剑带回。既然他决定放下这一切,那我也可以全无顾虑地去寻他了。傻孩子,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为此,我已经等了整整二十五年。”
婆婆欣慰地笑着将流云剑放在庄严枕边,柔声道:“严儿,再有一个月,我们就到了大兴城,你也好得差不多了,那时候,我就要告辞了。我会跟管家说,让你暂时留在陆家。等你完全好了,是走是留都随你。”
“大兴城?”庄严大讶,“那不是郑国的都城么?我不是在八部河上吗?何时到了郑国国境?”这些日子她一直躺在舱里没出门,还以为自己仍在八部河上,没想到居然已经出了吴国。
“我们现在在黄河荥州河段,过些日子就转到洛邑,然后折去大兴。现在的船开得很快,说是要赶到大兴城过年。”
“过年?”庄严更是惊讶,自己落水那会儿刚过秋分,才醒了没几天怎么就快到年关了?
婆婆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摸摸她的脑袋,解释道:“我救你的时候确实是在八部河,不过那都已经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我有事去郑国,正好碰到陆家的船北上荥州至大兴,便把你抱了上来。你在床上昏迷了三个月,我还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还好你这孩子命大,居然挺了过来。我也知道你严儿你身上发生了许多事,也许都不足为外人道,所以我一直没有问。这么小的孩子,一身男装,还落得个满身伤痕,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在严儿你生性豁达,被人害成这样也不见怨恨,不管发生什么也都心平气和的,真是难得。婆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却是个火爆脾气,为了点小事就跟家人闹得不可开交,到最后,后悔的却是自己。”
婆婆说到这里深深地叹气,眼睛里尽是懊悔,看得庄严心里一软,伸手握住婆婆的手,紧紧的。
婆婆坐在床边,茫然地望着门外,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良久,才渐渐恢复常态。她朝庄严微微一笑,道:“我们坐的是蜀中陆家的船队,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郑国大兴城瑞王府。陆家少主与郑国四子瑞王李闻持乃是幼年故交,同是天极老人门下弟子。眼下郑国储位之争正是热烈,陆家此举其实也表明了他们的立场。蜀中陆家掌握着巴蜀的盐业、丹砂、和丝绸生意,是郑国最大的门阀。陆家少主子澹十八岁就继任家主之位,封蜀国候,现在就在船上。”
庄严听得李闻持名字时心中一动,三年前,李闻持使人携三千金,如意一双上刺天求剑,到今年年底,剑既成。不知现在庄翼是否已将剑送至郑国。一想到庄翼,她心里又是一痛,小翼啊,小翼,你真要庄家的家业,非要用这样的方式么?只要你一句话,我又怎会不如你愿。
“可惜的是,陆子澹自幼身体孱弱,病痛不断,就是天极老人也束手无措。自他十八岁出师以来,陆府就常备着郑国最好的大夫,还有李闻持从大兴皇宫派过来的太医,日夜调理仍是无济于事。甚至有人断言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婆婆说到这里眼神复杂地闪了闪,带着些嘲笑,又似乎有些不忍。
庄严眨眨眼睛,几乎以为自己要看错,笑了笑,试探性地说道:“婆婆医术精湛,连严儿这样一只脚跨进阎王殿的病患都能救治,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位陆公子,若能将他治好,那婆婆可就出名了。”
婆婆脸色一变,眼里射出凌厉的光,直直地朝庄严望去。但见她眼中一片澄澈,终于恢复常态,冷冷道:“那陆公子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老婆子治不了。就是治得了,老婆子也不会出手救他们陆家的人。”
庄严吐吐舌头,敢情这位婆婆跟陆家的人有仇,看她那模样,明明有法子却在一旁袖手旁观,也不知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心念至此,也不多想,耿直道:“婆婆跟陆家的人有仇么?但那位陆公子年纪轻轻,向来不会是他得罪了婆婆,定是他上辈与婆婆有纠葛。但是,婆婆,不管有多大的仇恨,也不能波及无辜。婆婆又何苦为了上辈的恩怨迁怒于他们的后人。那位陆公子自出生就深受病痛折磨,就是有再大的罪也生受了。婆婆如今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不就等于生生地掐断了他的活路,与杀人无异。”
婆婆闻言大怒,指着庄严骂道:“你这小丫头反了,我好心好意救你,你居然敢来教训我。不要以为我对你好就上了天,我能救你,也能将你打回原装,别不知好歹。”说罢,她狠狠一甩衣袖,冲了出门,只留下庄严一人躺在床上苦笑。
她其实也并非什么大善人,不顾自身安危非要救人不可。只是方才婆婆提到的陆子澹她也略有所闻,一时竟有了惜才之心,便向婆婆开了口。她料到婆婆定会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不过她也知道那婆婆只是个火爆脾气,当时只是一时气恼,过了不久自然会回来。
果然,等她一觉睡醒,一眼救瞧见婆婆正在油灯下细细地磨着药。
“婆婆,你来了。”庄严面无异常地跟她打招呼,似乎什么时候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婆婆冷冷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可能又觉得这样好像有些太小气,便又坐得近了些,脸上也不复冰霜。嘟哝着说道:“这副药下去,你差不多就能走动了。”
庄严感激地望着她,真诚地说道:“谢谢婆婆。”
婆婆沉沉地闷哼一声,算是回答。
第七回
七
婆婆的药方果然有奇效,这副药一下肚,庄严渐渐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慢慢地就能自己坐起来了,手臂还能缓缓动几下。只是船舱里着实闷得很,婆婆又经常不在,没人说话,把她可闷坏了。
所以,只要婆婆一进来,她就缠着婆婆说个不停。她本就饱读诗书,口才又甚是伶俐,只把婆婆哄得眉开眼笑,有事没事就往舱里钻。后来见庄严实在闷得慌,出门的时候就扔给她几本书,好让她打法时间。庄严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这样过了半个月,庄严的身子渐渐好转,已经能自己下地走路了。婆婆把完她的脉搏也很意外,因为庄严恢复的速度远远超出她的意料。“奇怪,你的体质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完全断损的经脉居然能自动连接。照这样下去的话,你的武功也不是不能恢复。”
婆婆放下她的手,笑道:“真没想到你体内竟然还有残存的真气,只不过散布在各处,暂时很难集中。不过,只要你按照我的吩咐,好好调养,用不了三五年,也能恢复到七八成。”
“是按照书上所说的那样吗?气贯五体,全由心生……庄严不解地问道,这几日她有事没事就读读婆婆扔给她的医书,读到这一段时,就忍不住按照书上所述照办照做,没想到身体好了不少。
婆婆的眼睛顿时瞪得比平时大了一倍,猛地冲过来抓住庄严得手腕,大声喝道:“你,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几句?快说,不然我——”
“啊——”婆婆的手烫得像烙铁,直抓得庄严得手腕仿佛要被生生扼断一般,忍不住轻哼出声,婆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紧张地望着她。
“你给我的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啊。”庄严揉着青紫的手腕,小声地回答道。
“胡说,那几本医术我都能倒背如流,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有这几句?”
“那是因为看的方法不对。”庄严从床头拿出医书,随便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字道:“第一行的第十个字,第二行的第九个,第十一个,依次下来,这也可以排成一个圆。然后倒着看,就是一个四句话的口诀。”
婆婆按照她说的方法念了一遍,看了看她,又翻到另一页,同样如此。“你怎么不早说?”婆婆一边翻着医书,一边埋怨道。庄严委屈地撇撇嘴,“我以为婆婆你故意考我的。”
婆婆顿时哭笑不得,摇头翻完整本书,方才正颜对庄严说道:“实话跟你说吧,严儿你方才念的,乃是我剑心门不外传内功心法。自百余年前突然遗失,后历代祖师只传下三本医书,故近百年来,原本以武功独步天下的剑心门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转而发展医道,门下弟子也日渐减少。到我这一代,只有两个同门师兄弟。”
“师父临终前将剑心门门主之位和三本医书传给我,师兄弟也无异议。那三本医书我们都能倒背如流,从来没有发现过此中的异常。这些年,我对武学颇为痴狂,但总不能达到最高境界。本来我早已心灰意冷,不欲再授徒,但是,既然严儿你对我门立下大功,那婆婆我就破例收你为徒,将剑心门门主之位传给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剑心门的门主了。”
“剑心门门主?传,传给我。”庄严顿时瞠目结舌,明白过来以后慌忙摇头婉拒:“婆婆,不要。严儿对江湖之事全无兴趣,况且——”
“严儿你不必多说了。如今的剑心门早已不涉足江湖之事,你那两个师伯师叔也不在江湖上行走,反而结交权贵,成为一方忠臣。他日你重伤未愈,若无处可去,也可到他们府上混吃混喝,过些逍遥日子。”
“再说,我剑心门的内功心法你都已经学了去,若不入剑心门,那为师只得施展金针过|岤大法,将你的记忆全部消除,方能不违祖训。严儿你当真愿意失去记忆,做个傻子吗?”
庄严听到这里已经是后悔不迭,早知道会弄出这样的事,打死她也不会一时口快,说出那句口诀了。什么逍遥自在的日子,有这种机会婆婆干吗要躲在陆家最低等的下人舱里,不出去享福。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念及婆婆方才提到的金针过|岤大法,怪赫人的。庄严还是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认了再说,等到以后自己再找个机会把位子让出去。“徒儿拜见师父。”她乖乖地向婆婆行了一礼,偷偷瞥见了婆婆得意的笑容。
“好好,我的乖徒儿。”婆婆扶起庄严,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绿的扳指递给她,嘱咐道:“这是我们剑心门门主的信物,代代相传,切不可遗失。师父名叫素心,你师伯名叫素真,师叔名叫素玄,这都是他们在剑心门里的名字,入世后另有俗名。你是流字辈,就唤作流云吧。”
说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庄严腰间的流云剑,脸上一阵黯然,看来她跟无忧老人之间的那段感情定是刻骨铭心。
“是,严儿从今以后就叫流云了。”庄严一听这个名字就喜欢,清歌遏流云,比起庄严这个严肃的名字要飘逸多了。
素心满意地点点头,摸着庄严的额头,微笑道:“既然有祖师爷传下的内功心法,你的伤就有希望了。不过要切记,伤口未痊愈之前,切不可妄动真气,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再过几日,师父就要上岸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趁这几日的时间,师父会将毕生医术全部几下来,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再仔细看看。身为剑心门门主,不可对医术一无所知。你若想师父了,或者遇到麻烦了,就到大兴城北的观音阁找一梅师太。她是我多年故交,自然会帮你。”
庄严听到这里一急,拉住素心的衣襟道:“师父,不是还有半个月才到大兴吗,您为什么这么急着走。我很舍不得你啊。”说到这里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她自幼北禾雅郡主当作男儿养大,从小被告知应该顶天立地,应该坚强隐忍。为使她心志更加坚定,禾雅郡主品是说话也多疾言厉色,决少温情。这些日子以来,素心对她细心照顾,竟比母亲还要好上几分,叫她如何能不感动。
“流云你不必如此伤感,你我师徒一场,乃是百年修得的缘份,就是分别也并非永不见面。你师父我是福窄命长,而你——,我观你手相,虽命有大劫,但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也是福厚之人。他日我们定能再次相见。”
素心顿了顿,又继续道:“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流云你切记不可卷入政事,否则,以你的容貌,怕会给自己带来祸害。师父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徒儿理会的。”庄严郑重答道,而后忽又想起什么,面呈扭捏之态。“师父,其实,徒儿有件事骗了您。”当日素心问及流云剑之事,庄严虽然将事情说了大概,但却自动隐瞒了庄羽赠剑之事,故此番一五一十地将实情说了出来,脸上很愧疚。说完后,便低下头,等待素心的责骂。
却不料素心竟然哈哈大笑,“此事我早已知晓了,无忧那老头子从不直接行事。他想把剑给你,定然要假借他人之手。流云你如此聪明,他若在你面前演戏,定是骗你不过的。”
庄严顿时怔住,不敢致信地喃喃道:“您是说无忧老前辈早就猜到庄羽会将此剑转赠给我?怎么可能,他——”
“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这世上能掌控流云剑的人不多,无忧那老头子定是早已看出你的体质异于常人,才会有此举动。否则,以他的身份,怎会落魄到那种地步。只是,他既然把剑给了你,就应该在幕后暗中保护才对,又怎么让你中了歹人的暗算呢?”
庄严闻言笑笑,“也许无忧老前辈早已算出我会大难不死,才故意不插手的。这件事情对我而言并不是坏事。挣脱了这么多年的桎梏,我反而一身轻松。师父你不必为我抱不平。”自从与素心关系越来越亲近,庄严已经简要地告知了她落水的原因,只是隐去了自己的真实性命,免得素心一时气愤去追杀庄翼。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
“流云啊,你这性子不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换作是我,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去讨个说法,把那些害人的家伙毙于剑下。你却毫不放在心上,自己一身轻松固然是好,但这样太过善良也容易被人欺负。”素心一方面感叹她心胸之宽广,一方面又为她不值。
“我不犯人,人亦不犯我。谈不上什么欺负不欺负。话又说回来,若真有人对我不利,大不了我躲到师伯师叔家里去好吃好喝。好歹我也是剑心门的现任门主,他们总不至于赶我出门吧。”素心大笑,“你这丫头啊,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
第八回
八
七天后,素心在下吉登岸离船,只剩下庄严一人留在舱底。目送着她矫健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水面上,庄严心中无限寂寞。
船上的总管也姓陆,叫陆德,长着两撇山羊胡子,眼睛滴溜溜的,在素心面前却极是恭敬,对庄严也以礼相待,却不知素心在陆家到底是怎样的身份。陆德十分慷慨,药物补品源源不断地送到舱里,却叮嘱她不要随便出门,只把庄严闷得不行。
她伤已经好了不少,自己能爬上甲板了,可是在陆德的管束下,只得等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披件袄子,走到顶层的甲板,看看两岸零星的灯光。
虽然庄严日夜窝在舱里,不知日头,但从陆德的口中,她也隐约知道年关将近。这北方的气候天寒地冻,不知比邢城冷了多少。庄严内功尽失,被甲板上的寒风一吹,只觉得全身发凉,从头到脚一并打了个哆嗦,但一直沉闷的脑子却被寒风吹醒了不少,连腹中的晦气也被呼了出去,心神俱是一振。
在甲板上站了一刻钟,庄严渐觉僵冷,拢了拢袄子,正准备回舱底,却瞧见船头似有人影。睁眼瞧了几眼,又不见任何动静。心下好奇,便走近了几步,才发现一个男子正临船舷而坐,一声不吭。
庄严本不欲多事,方待回舱,却听到那人一阵咳嗽,声音极轻,显是极力抑制所致。那咳声沉且浊,似肺中有无限郁结,呼吸声短促沉重,与常人有异。庄严这几日方才跟着素心学了半拉子医术,正学到此处,一听到这里便知道这男子身患恶疾,心中有种异样情绪一闪而过,竟忘了陆德的嘱咐,抬脚朝船头走了去。
“你病成这样,怎么还跑到外头来吹冷风,大夫没有叮嘱过你吗?这样的天气应该躲在屋里,好好休息,万一着了凉,那可就糟了。”庄严的手搭上了那男子的椅背,有些责备的语气。
天色太暗,看不清男子的长相,只模糊觉得轮廓是极是俊秀。倒是他坐着的座椅十分特别:宽大的木椅上垫了白色皮毛,因为天色的缘故看不清是哪种材质,但手感极是润滑,定然价值不菲。座椅底下装了四个精致的小车轮,侧面各有两个大轮,方便男子自己驱动。
不待他出声反对,庄严已经攀上椅背,不由分说地朝舱里推去。那男子也不说话,甚至没有掉转头来看看庄严的长相,任由她推着往客房方向走去。
“你住哪间?”庄严望着面前十余间客房犯了难,低头问道。男子微微一笑,方待说话,三道亮光猛地朝二人逼来,至男子面前不足一寸时,忽又稍转方向,齐齐刺向庄严颈项。待到庄严反应过来,三柄寒光森森的长剑已经搭在了她脖子上。
虽然剑已收住,但逼人的剑气却渗透了她的皮肤,一阵刺痛传来,庄严的脖子上马上起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一缕头发被剑气震断,幽幽地落在庄严的脚边。
好快的剑。庄严心中暗道,就是自己受伤之前恐怕也很难从他们手里讨得好处。
座椅马上脱手,那男子稳稳地滑到一丈开外的空地,睁着一双清亮冷静的眼睛淡淡地打量着她。他身侧站着一个灰衣青年,手里紧握住男子座椅的侧端,防备地看着她。庄严也不说话,睁大眼睛与他们俩对视。
旁边的舱房里又灯光射出,可以清楚地看清座椅上的男子的相貌。果然生得俊秀,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只是脸颊稍嫌清痩,肤色苍白,竟比自己还显病态。
病态男子忽然一笑,脸上竟带了些如水的波澜,像清风拂过脸颊一般,说不出的舒服。“放了她吧。”他说道。三剑同时收手,庄严这才敢动动早已僵硬的脖子,余光朝身侧瞄了两眼,那三个侍卫均是一身黑衣,个头相当,再仔细一看,三个面貌竟是一模一样,原来是少见的三胞胎。
“回去吧。”男子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吩咐。他话刚说完,灰衣青年已经推着轮椅转身,那三胞胎兄弟紧跟其后。临进屋前,灰衣青年忽然把头一转,深深地朝庄严看了一眼,马上又掉头。
寂静如初。
若不是脚边那缕长发和脖子上隐隐作痛的伤痕,庄严几乎真以为这只是一场梦。有些后怕地摸摸脖子,那里还保留着冰凉的寒意。庄严轻轻吁出一口气,朝他们离去的方向瞪了一眼,这才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慢悠悠地朝底舱走去。
“咚——”节奏而有礼貌的敲门声把庄严吵醒,睁开眼睛,打开房门,陆德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少爷要见你。”他目不斜视地说道。
庄严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傻傻地回道:“我洗漱完就过去。”
陆德顿时啼笑皆非,“你这丫头,难道还让少爷等你不成?”
“但是衣冠不整也是失礼于人,流云从来不蓬头垢面地出去见人。”庄严倔强道,也是不容置否的语气。
“那你慢慢洗漱吧,不过到时候还能不能见到少爷就不一定了。”陆德似乎也不敢太逼她,无奈地叹道。方待回头,忽又想起一事,凑到庄严面前小声道:“就说你是我救上来的,别提到素心师祖。”
庄严一怔,点点头。待到陆德满意地走远,她才猛地一拍脑袋,“啊呀,原来这家伙是我师侄,难怪了。”摸摸手上的扳指,喃喃道:“真过分,见到门主也不恭敬些。”
待到庄严好不容易洗漱完毕,慢悠悠地晃到陆德所说的书房时,那个神秘的少爷已经不在了。留在房间里奋笔疾书的正是昨晚立在那病态男子身侧的灰衣青年。昨天天色太暗,加上他站的位子背光,倒没有看清此人长相。此时仔细观察,方才发现这年轻人与那病态男子有几分相似,只是脸色红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偶有精光一闪而过,显然是个练家子。
自一进门,灰衣男子便放下手中羊毫,抬眼仔细端详着庄严,眼中微露惊讶,似没有想到她竟如此绝色。欣赏地看了半晌,才发现有些不对,庄严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眼中尽是探究,全无一般女子常见的羞涩和矜持。被这样一双眸子盯着,他无端地产生了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好大胆,竟敢这样盯着我看,没有半点礼数。”灰衣男子发现自己除了故作生气,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是你先看盯着我看的,若不是你一直盯着我,怎么知道我一直在看你。”庄严笑道,并没有因为他的怒气有任何慌乱。话说面前这男子也太好笑了,以为自己把眼睛瞪大一点,脸绷得直一点,就以为自己很严肃么。
灰衣男子一时气结,瞪了庄严半晌,板着脸问道:“我是陆谦,你叫什么名字?”
“流云。你是陆家的少爷吗?你跟陆子澹长得很像。”庄严扬扬眉毛,反问道。从小到大高人一等得生活使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谦卑,说话表情也全无低声下气。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我大哥?”陆谦没有直接回答庄严的问题,但这句话却间接肯定了她的猜测。
“你跟他长得很像。”庄严皱皱眉头,又继续解释道:“而且早就听说陆子澹的身体不大好,又有你这样的站在他身边,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这样的人?”陆谦忽地神色一动,双眼紧逼庄严,“是怎样的人?”
“气宇轩昂,卓尔不凡。”庄严想也不想地开口回答道,不意外地收获了陆谦脸上孩子般得意的笑容。
“你这丫头,倒是挺会说话的。”陆谦这一笑,马上将他一直企图树立的严肃形象全部推翻。左脸上露出浅浅的酒窝,嘴角上翘,雪白的牙齿衬着红唇,好一个美少年!“对了,以后不要随便提我大哥的病,府里的人都很忌讳。”他好心地提醒道。
庄严不以为然,撇嘴道:“说说都不行吗?他看起来不像是心胸狭窄之人。”
“他自然不是,但是其他人不愿意听。就是我也不愿意听到这些。”陆谦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马上又恢复原本的风采,“反正你记住我说的话就是了。”
庄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问道:“陆谦少爷找我来有什么事?”
陆谦浓眉微皱,不过马上又舒展开,颇觉新鲜的样子。“你都是连名带姓一起叫人的吗?不过也无所谓,随便你好了。大哥让我问问你的底细,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就收到我们陆府作丫头。听陆德说你家人全被j人所害,被迫卖入青楼时从半途逃了出来,被逼无奈投河自尽时为他所救,这么说,你已经没有亲人了。那以后就留在我们陆家吧。每月一两银子,你一个丫头应该够花了。大哥原本说让你在书房伺候,不过我看你说话没大没小,又不懂礼数,不要吓着了他。以后就跟着我吧。”
陆谦说到这里时脸上泛起得意的笑容,看得庄严心里发毛,喃喃拒绝道:“我笨手笨脚的,不会伺候人。陆谦少爷你还是把我调到书房去吧。”
“做书房丫头得识字,你识字吗?”陆谦斜着眼睛看她,有点不信的样子。
庄严也不谦让,拾起他搁在笔架上的羊毫,沾了些墨,挥笔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又落下款,吹吹墨迹,这才自信地轻展双手,任陆谦品赏。
“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是前朝诸葛孔明的语句,字如行云流水,潇洒通脱,倒不像是女子的手笔。流云啊,你出身应该不低吧。”陆谦眼中光芒一闪,直直射向庄严,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