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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驸马守则 作者:清歌一片

    1

    1、第一章

    天和三年,春。

    一辆双牡四辔马车缓缓驶出太宁g的西门,高健的马匹,紫金的华盖,乌沉的辔轴,坐在车前策马的车夫肩背挺直,目不斜视。

    车轮碾过平整的青色方石地面,马车辘辘而去,门禁两边的年轻守卫见不到车里的人,却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淡淡幽香,铁灰色头盔之下的肃穆表情开始微微地融化,目光追随着马车之后随风狂舞的暗红帷幕,直到消失在视线之中。

    马车里坐的是昌平公主,中昭国女皇陛下最钟爱的唯一女儿。

    昌平回头,伸手微微拨开了绣着联珠牡丹的锦幕,透过窄窄一线,看向了身后的的太宁g。

    g墙巍峨,天色好的时候,雾霭穷尽,有时候她站在皇城最高的承清楼顶层,或许可以窥见皇g黄武殿高高飞翘的一角鸱吻边上的金色瓦缝中抽出的几j朱草嘉禾,那是飞鸟掠过上空之时不慎从喙中跌落的草籽抽发而出。

    看到草j在空中随风微微颤动的时候,她心里总会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前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是现在她明白了,这或许就是她曾在优美动人的诗词歌赋中读到过无数遍,却从未感受到过的寂寥。

    现在她明白了,在她十七岁的这一年。

    昌平走在整洁宽阔的皇城大街上,闻到了带了阳光的市井气息,这和她习惯的幽长g室里被昼夜燃点不息的迦南香积聚出来的的暗糜芳香完全不同。她看着街面两边各种各样的店铺、川流不息的车马、熙熙攘攘的人流、挑着担子从她面前走过,却还不忘红着脸回头再多看自己一眼的年轻小贩,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小伙子,不会想到她会是这个繁盛帝国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昌平公主。他或许以为她只是某个烦闷了在后花园中扑蝶秋千,觑空带了侍女出来散心的女子。

    中昭国本就四海来朝,巍巍自有大气,加上如今这位开国百年来的首位女帝君临天下已逾十载,所以富贵人家的女子这般出来闲逛,也是极其寻常之事了。

    昌平的眼睛浮游过那个年轻人的脸庞,继续向前走去,阔大的裙幅下摆像细微的波浪,随了她的脚步翻涌不停。

    高冠携剑的游侠,白衣广袂的士子,缠巾异服的夷族,俊雅明秀、chu豪不羁……满目各种各样的男子,不断地出现在昌平的面前,又被她抛在了脑后。

    侍女茯苓和余甘跟随她的脚步,行在身后一步之遥,漫无目的地穿行在皇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她快,她们也快,她慢,她们也慢,但是静默无声,直到前面的她停下了脚步。

    这是帝都的煌然瑞气笼罩不到的黯淡角落,一个屠宰场。窄巷陋屋,潮湿的墙角爬满了经年的滑腻青苔,地面坑洼不平,到处是横溢流过的污渍痕迹。那痕迹如此经年累月、g深蒂固,以致于连昨日的那场暴雨也无法冲刷干净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气,让茯苓和余甘微微皱了下眉头。她们脚上勾绣了j致花纹的丝面绣鞋已经沾染上了污渍,昌平也是。但是她仿佛没有注意到,所以她们也当没看见。

    视线所及的巷尾处的空地上,此刻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正在聚j会神地观看什么。背影看去,大多麻衣短装,应该都是住在附近的寻常百姓。那么多的人,却是四下无声,只能听到一种奇异的带了韵律的嗤卡响声。

    昌平侧耳听了片刻,终于辨认出来,这是锋利的刀锋割过皮r、让筋骨剥离开来的声音。

    那仿如合了上古舞乐节拍的响声忽高忽低,忽急忽缓,人群随了这声音时而低叹,时而屏息,昌平也微微地眯上了眼睛,仔细捕捉着这轻微,却撞击着自己耳膜的奇异之声,想象着骨r被解开,如泥土般轻快地四散落下的画面。终于,异声顿止,人群一阵寂然之后,齐齐爆出了喝彩。

    “阿步,下回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识到你这手解牛功夫?”

    有人高声嚷道,仿佛意犹未尽。

    “再有病弱之牛送来之时!”

    一人应答,声音浑厚,带了些爽朗和少年的稚气。

    “那可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人群里发出了声惋惜的叹息,终于一边谈论着,一边三三两两地散了开来。有人转身,于是注意到了站在他们身后的女子,呆住了,立着一动不动。

    像被施了定身法,又像是一场悄悄蔓延的瘟疫,人群慢慢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的眼睛一齐看向了昌平。

    肮脏y暗的巷道里,她安静地立着,双手交于身前,阔袖舒展垂下,风突然从她身后吹来,衣袂飘拂,引得垂在她腰际的环佩轻轻撞击,发出清越的叮咚之声。

    像天堂之上坠下的一滴露珠,高贵而动人,她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昌平透过人群,看着那个有着浑厚声音的屠牛少年。chu布麻衣,肩宽体长,浓眉阔额,方正的下巴,淳厚的笑容。他低头用块布巾擦拭手上的那把染了血的刀,神情专注,目光柔和,仿佛看着的不是一把用来屠牲的刀,而是他的心爱情人。然后,布巾从他骨节chu厚的手掌里飘落在地,慢慢浸泡在还散发着热气的猩红的血里,软了下去,他却浑然不知,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他刚刚偶尔抬头,从人群的罅隙中看到的此刻正立在自己正对面十几步开外的那个少女。

    昌平静静看着他,直到他黧黑的面孔微微涨红,无措又不舍地垂下了头,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昌平笑了下,转身离去了。

    那个被唤作阿步的少年鼓起勇气,再次抬起头时,看到她已是到了巷口,抓住的最后一眼是她长垂到腰际被风卷起的乌黑发梢和绛红如火的一衣裙角,高高扬起像振翅的蝴蝶。

    这样的颜色,十八年来,他只在黄昏时分的天际晚霞上看到过。

    她和那两个侍女消失了,潮湿、泛了血腥之味的空气里却仿佛还残留着那惊鸿一瞥之后的余馨。

    周围的人终于开始动了起来,或激动或好奇地议论着,他却始终怔怔望着她消失的那个巷口,直到被人取笑:“阿步,被勾魂啦?那是天上仙女,看看就行。明天阿叔找媒婆给你说门亲事,娶个能暖床的婆娘才是正经!”

    他收回目光,脸又红了下,然后嘿嘿一笑,低头开始利落地收拾起面前的东西。

    昌平出了巷口,停下脚步,默默立了片刻,裙幅也立刻静止了下来,像闭翅停于花上的蝶。

    “就他吧。”

    她终于回头,对着茯苓说道。

    茯苓一怔,目光中飞快掠过一丝讶色。但很快就消失不见,只是恭谨地应了一声是。

    昌平望向太宁g的方向,笑了下,转身朝着承清楼走去,步伐快了许多。

    承清楼是皇城最高的楼。甚至比太宁g的黄武殿还要高上几分。没有人去质疑过它的高度,因为一百年来,它就一直这样存在着,见证着这个皇朝的荣华和昌盛。这里汇聚了天下最j美的食物,天下最才华横溢的诗人,天下最豪放不羁的剑客,天下最叫人魂消魄荡的美人。她们芙蓉的面,激发了诗人吟咏的豪兴;她们袅袅的腰,酥软了兵戈沙场的将军的盔甲;她们饱满的r,更能让所有的社稷情、军马苦、天下恨通通化为云烟。于是无数狂放的诗人、薄情的郎君、轻佻的子弟、落魄的公卿,在这个昼夜醉生梦死般的销金窟里趁兴而来、尽兴而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步效远被带到这座他从前只从门前远远路过的高楼面前,看着高高悬挂在头顶的宽大门廊之上的无数盏红色灯笼时,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没有醒来。

    白天的时候,有人送了头牛过来,他像从前一样,在街坊们的围观中结束了解宰。当他仔细擦拭着自己那把爱若珍宝般的屠刀之时,他抬头,看到了她。

    她从天而降,又飘然而去。当他鼓足了勇气再次抬头,她却连个背影也未曾留给他,只剩飘扬的发梢和一角裙裾。

    他想他真幸运,竟然能亲眼见到这样一个他从前连梦中也无法想象的天女,而且,她没看在场的其他任何人,只是那样看着自己。

    她离去了,那飘扬的裙裾却牵绊了他一个下午。练枪法的时候,被师傅重重敲了好几下的头。

    他过世的父亲是个屠夫,却一直希望他能摆脱也当一辈子屠夫的下贱命运,所以特意送他去读书,还让他到武馆里学艺。中昭皇朝,武风极浓,开国百年,无数权倾朝野让少年人闻之热血沸腾的大员就是从四方沙场中浴血搏出无上功名的。父亲应该也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他并不觉得杀猪宰牛可耻,也不喜欢读书,但能学武却很高兴。所以父亲死后,他虽重c了他的旧业,练武却一直没有放下。师傅经常称赞他,说他天生就是个习武的好材料,假以时日,一定会有所建树。他其实倒并没有在意往后能如何,照旧每天过去,只是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被师傅敲痛了脑袋,他就把她忘记了。开玩笑要给他做媒的阿叔说得没错。她只是误闯进他的世界,一眼之缘而已。

    但是他没有想到,就在刚才,他拎着手上的枪,一身是汗地回到了自己那个空旷破旧的家,从院子的井里打了水要从头淋浇而下的时候,一个绿衣女子推开了院子的门,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说:“你还想见白天看到过的那位女子吗?”

    他认出了她,是白天那个绛衣女子身后跟着的一个侍女。

    他的手松开了木柄,失去了牵引的木桶拽着绳子直直跌落到了井底,溅起了大片的白色水花。

    幸好是晚上,可以让他所无顾忌地面红耳赤,心跳如雷。他呆呆站着,直到那女子有点不耐烦起来,又问了一声,他才吭吭哧哧地说道:“我……先冲下凉……”

    绿衣女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道:“不必了。到了那里自然会让你洗的。想见的话,立刻跟我走。”

    不能去。她不是你能见的。

    他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但是仿佛被蛊毒了般,他的脚步却一直跟着前面的那个身影,直到被带上了一辆密封得几乎让他透不出气的马车之上。

    就去看一眼,如此而已。路上,他不断这样对自己说,或许,她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需要我帮她呢?

    2

    2、第二章

    步效远并没有从悬挂着大红灯笼的正门进去,而是被绿衣侍女带着,悄悄地拐到了后面的一扇门前。

    她扣了下门,门无声地开了,然后继续前行,头也未曾回一下。

    步效远犹豫了下,门里的陌生和幽暗的灯光让他略微有些不安。但这不安,终究还是敌不过心底里那如同蜜蜡般闪着又甜又亮的光泽的诱惑,还未成形就已经被呵散了。

    他迈步跟了过去,走了几步,耳边就隐隐约约听到前庭传来丝竹鼓角与歌女相和的声音,断断续续,却飘渺优美得仿佛来自天g。穿过层层低垂的帷幕,感觉到身边柔软的布料轻轻擦他面庞掠滑而过的时候,步效远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在一步步走向通往天庭的路,连脚步都有些控制不住地漂浮了起来。

    “她……她在哪里?”

    但是这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前面的绿衣侍女。

    侍女仿佛没听见,脚步仍是那样不急不缓。

    他咬咬牙,闭上了嘴,继续跟了上去。

    终于,最后一层遮挡住视线的帐幔也被他拂在了身后,侍女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他,指了指边上的一扇门:“进去吧。”

    他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几乎不能呼吸,额头也因为紧张而重新流出了汗,与之前来没来得及干透的汗凝在一起,慢慢地顺着一侧脸庞滴了下来,渗进了他的嘴角,又咸又苦。

    侍女终于忍不住,一只手捂住了嘴,伸出另只手青葱般的指,指着那扇门笑了起来:“是让你去洗澡。”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长长舒出了口气,朝她尴尬地咧嘴,急忙顺着她指的方向进去了。

    房间很大,地上铺了光滑而洁白的石面,和外面一样,也是帐幔低垂,隐隐约约仿佛能看见帐幔另一侧有人影在动。他迟疑了下,帐幔就已从中被洁白的手掀开,露出了两张年轻而活泼的脸。

    “公子,请进。”

    她们的声音像春日枝头的黄莺在歌唱,欢快而甜脆。

    步效远一眼就看见地上放了个巨大的木桶,高过了他的腰际,桶里热气氤氲,桶沿上垂挂着洁白的布巾。

    “公子,我们来服侍你吧。”

    两个侍女已经朝他走了过来,笑着将手搭上了他的衣衫领口。

    步效远立刻后退了一步,红着脸摇头:“我自己来。”

    侍女吃吃笑了起来,朝他又过来一步,柔声道:“公子莫怕。我们姐妹是专门服侍客人沐浴的。”

    步效远再次后退,背已经抵到了门。

    “真的不用。”

    他的脸更红。声音不高,却很坚决。

    两个侍女对望一眼,犹豫了下,其中一个终于道:“公子这样的客人,小双倒是头回见到。公子既然不愿我们姐妹服侍,那我们就退下。布巾花皂在那里,换的衣衫也准备妥了,公子自己洗过了记得要换上。”

    侍女笑着退了下去,还贴心地帮着关了门。

    步效远再次舒了口气,慢慢走向了那个浴桶。

    生平第一次,他洗了这样一个奢华而别扭的澡。从前不论冬夏,他都习惯站在家中那口井的边上,打了水,赤膊从头浇淋到脚的,那样他才觉得酣畅淋漓。

    现在,当温暖而芳香的水柔软地包融住了他年轻而强壮的身体时,他不但没有放松,心中的那种不安反而更加浓烈了起来。

    那个如同来自九天的女子,她这样叫自己过来,到底想让他做什么?

    一路之上,他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虽然那个绿衣侍女的态度始终很冷淡,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次。但她不答,只是那样看着他,目光在有些y仄的灯下看起来讳莫如深。

    他闭目靠在木桶的边缘,想了片刻,终于摇了摇头,猛地睁开了眼,一下从水里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晶莹的水珠从他铜色的仿佛隐蕴着无穷力量的身体上飞快地跌落了下去。

    去见了就知道了。那样娇弱的她,难道会吃了自己?

    扯过架子上的衣服时,他再次犹豫了下。

    洁白,柔软,宽松,飘逸,用银灰丝线绣出j致的暗纹,散着一种他没有闻过的香熏味道,拿在他chu糙的手上,软软地悬垂下来,他若稍微松手,仿佛顷刻就会滑落在地。完全不同于他自己穿惯的那种麻布衣服。

    他有些局促地开了门,一眼就看见那个绿衣侍女正站在门口。

    她的目光从头到教地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跟我来吧。”她说。

    他被带到了一道长长的笔直楼梯脚下。四角有琉璃灯盏,静静地吐着橘红的火苗,照得四面温暖一片。

    “上去,右转,她在那里等你。”

    步效远的心再一次跳了起来。

    她就在上面等着他,只要他上到这道楼梯的尽头。

    他深深吸了口气,被宽大舒袖遮笼下的一只手捏成了拳,几步并作一步地跑上去了。

    楼梯的尽头,向右,是一扇虚掩着的门,沉重而华丽。

    他的后背隐隐又迸出了新的汗意。

    她就在门里,他只要再走几步就可以。但他却无法再挪动一步了。

    “进来吧。”

    门里传来了声音。

    娇软,却又透出了些许的凉意。

    这应该就是她的声音了,和她的人一样,那么美,却仿佛不像是真的。

    他重重地敲了下自己的头,让自己清醒了些,几步就到了门前,然后推了进去。

    一股秾华的馨香飘入了他的肺腑,一步之间,他仿佛坠入了无边的梦境,等眼睛苏醒,他看见了她。

    屋子里没有灯。月光正从一扇狭长的窗里洒了进来,在地面上照出一片窗影。窗影的一边幽暗如梦,一边月白如雪。而她,就站在那道分界线上。她的脸没入了幽暗,他看不清,但她的衣衫如此单薄,衫下被月光勾勒出的一握细腰如此清晰,清晰得他不敢再看第二眼。

    他的血y一下凝固了,喉咙开始发干,干得几乎痛了起来。

    “过来。”

    她仿佛等得有些倦了,转身倚靠在了窗台上,回头朝他招了下手。

    他有些局促地慢慢走向了她,一直走到她刚才站立的那个地方,停了下来。

    她现在背对着他,他仍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身后的长发却被夜风卷得舞了起来,触手可及。

    真的是她。

    步效远的心在这一刻紧紧地扭结在了一起,全身的血y都迅速涌流到了x口这不过巴掌大的地方,那丝掺杂了快感的奇异的疼痛,撞击得他几乎要停止了呼吸。

    他很庆幸,这里没有灯火燃照,所以能让他借着幽暗这样大胆地看着几步之外的那个窈窕背影。

    他满足了。

    她一直在看着窗外的某个方向,步效远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是不管她接下来会让他做什么,他想他一定会立刻应下来,然后用尽他的全力去做。

    她终于微微侧过了身子,步效远看清了她月光下的半张侧脸,皎洁而宁静,明若星辰的眼睛投在了自己脸上,于是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又来了。无法与她对视,他最后只能像白天那样垂下了眼。

    昌平笑了起来。

    这个屠牛少年,很有趣。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要微微仰头看他,年龄应该也比她大。但那眼神,她只在小时那条养了多年最后却死去了的小狮犬眼中看到过。

    “你喜欢我吗?”

    她问道。

    步效远仿佛被毒虫蛰了一口,猛地抬眼,看见她已经完全正对着自己了,连话音里也只剩了柔软,没有之前的那种凉意,心突然就像浸泡在了芬芳的琼醪之中,慢慢地暖醉了起来。

    是的。喜欢。

    他想回答她。但这几个字明明已经跳到了他的喉咙,却仿佛被硬生生卡住了,久久挤不出来。

    “算了。这不重要。”

    她突然像是有些烦躁起来,离开了窗台,朝他走了过来,声音又凉了下去。

    步效远后悔了。她是因为他迟迟没有回答而生气了吗?

    “我……喜欢你……”

    他一咬牙,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

    她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她现在离他这么近,近得他仿佛已经能感觉到来自于她的气息,那种幽凉又甜蜜的沉郁气息。

    他的呼吸紊乱了起来,衣衫已经被汗水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后背之上,他想后退。

    “不许动……”她仰头看着他,刚才的那丝笑意仿佛还未散尽,“你喜欢我,那最好了……”

    薄软的衣衫从她肩头无声地滑落,委顿在地。她的身体立刻沐浴在了洁白的月光下,仿佛最耀眼的宝石,灼痛了他的眼睛。他猛地闭上了眼,僵硬地立着,一动不动。

    “睁开眼,过来。”

    她命令他。

    他抖了一下,终于慢慢睁开了眼,视线却垂到了她的一双脚上。

    连她的脚,也是这样的美,踩在地上,仿佛洁白的鸽。

    “过来,听见了吗?”

    她仿佛有些不快,声音里已经带了冷意。

    只要伸出手,就能够到她了。

    他无法抗拒,终于微微地挪动了下脚步,重重地喘息着。

    “抱我。”

    她继续命令。

    他的手颤抖着,微微抬了起来,终于,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只有额头的汗又开始不停地滴了下来。

    “你还是男人吗?”

    她声音里的怒气渐浓。

    他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啪”一声,一边脸已是一阵剧痛。

    她竟然打了他,重重一巴掌,尖尖的指甲刮过他的脸颊,拉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然后她翘着骄傲的漂亮下巴,鄙夷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陡然红了起来,喉咙里低低咆哮一声,猛地伸出一只手,已是把她的身子挟了过来,狠狠地揉压在了自己x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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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第三章

    掌下的肌肤或许在月光中浸润太久,带了微微的凉意,腰是如此纤弱,仿佛他只要稍微稍稍用力就会掐断,而她的几缕发丝,被窗外涌进的一阵夜风掠起,水草般地紧紧缠附在了他年轻而敏感的脸庞之上,仿佛正有一条柔软的舌,在轻轻舔舐着那渗出了细小血珠的伤口,刺痛,却唤醒了他未经人事的身体里平日被隐藏起来的所有叫嚣和渴望,那种曾叫他偶尔晨起时会脸热心跳却极度酣畅淋漓的梦境之感骤然袭来,他被打得有些晕眩。

    步效远红着眼睛,低头看着此刻这个正柔软地依附着自己的女子,手掌渐渐用力,仿佛要将她揉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抱我到床上。”

    昌平的声音仍是那样凉,带了种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但有些颤抖的余音却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和恐惧。

    步效远却不知道。他只是立刻抱起了她。他的脚步太过急促了,以致于快到床沿的时候,被长长的衣角勾绊住了,一个踉跄,他抬高了手臂,用尽全力将她托送到了榻上,自己重重趴跪在了榻沿之下,膝盖压住了宽大的袍服,他挺腰,“嗤啦”一声,清脆的裂帛之音骤然响起,衬得急促的呼吸声愈发地沉重与浑浊。

    昌平被托到了榻上,陷进雪白柔软的锦褥里,修长的腿毫无保留地打开了,乌黑的长发被抛洒成了一朵凌乱而怒放的花,绽出了满眼的触目惊心。

    步效远x膛剧烈地起伏着,双手死死攥着床沿上垂挂下的几道流苏,几乎要将它们扯断了。他睁大了眼,盯着他眼前这具即使是幽暗也无法遮掩其华的莹润躯体。

    “快点。”

    这个少年的目光让她的紧张和恐惧再次被放大了些,她突然起了阵退缩之意,甚至有些想逃离这样的注视。但是很快,她就压下了心中的不安,只是微微弓起了腿,把自己的身体缩得紧了些,口中低低吐出了这两个字。

    步效远抖了一下,她立刻就感觉到自己身下的锦褥又绷紧了些。

    “没用的东西!”

    昌平突然低声笑了起来,余笑未歇,她的一腿已经舒展开了,抬了起来,足底不偏不倚地踩在了他的脸上,踩得他偏过了头去。

    嗡一声,他指间那几道本是最柔最韧的流苏也崩断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扯掉了绊羁着自己的那本不属于他的衣衫,像兽一样地扑了过去,压坐在了她杨柳般的腰间,俯身下去。

    一滴滚烫的汗跌落了下来,打在了昌平光洁的额头,溅逸了开来。

    昌平闭上了眼睛,睫翼微微地颤动。她有些恐惧,但她已经准备好了承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只是很快,她发现了少年的尴尬。他急切而鲁莽地探路,却一次次地未果,甚至冲撞疼了她娇嫩的肌肤。

    她默默回想起了侍女从g外偷偷挟带进来的那本j美画册上的画面。她曾把它偷偷藏在了自己宽大的袖中,独自一人到了元凤殿后花园的木香棚下匆匆翻看。彼时,将败的棣棠狭长花瓣扑簌簌落到了她的肩上跌落下来,让她以为是g人走近,于是惊得面红耳赤,心如鹿撞。只是再想到那个眉裁入鬓、仗剑临风的修长背影,心中的阵阵甜蜜就浓得仿佛这花心的蜜,化也化不开了。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这叹息立刻钻入了他的耳。尽管血脉贲张的身体里,那要爆炸却寻不到出口的强烈痛楚和快乐还在折磨着他,让他汗流如注,他还是立刻停止了下来,看着身下那张微微蹙眉的美人容颜,羞愧无比。

    她再次叹息一声,已是分足勾住了他宽厚的腰身,有些颤抖地伸手握住了他滚烫的战栗,闭上眼睛将它引到了她的秘源之地。

    她的手纤软,柔若无骨,和她的肌肤一样,沁出如玉的温凉。被这样的手引着,翻滚的岩浆仿佛终于寻到了迸发的出口,他低吼了一声,不可遏止地立刻迸发出了一阵蚀骨消魂的登天畅快。

    当他喘息着睁开了眼,借了月光的影,这才看清她正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恼意和憎恶。

    “大胆!你……,不想活了!”

    昌平骂他,抬手又是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她的手上还沾留了些他没有克制住的滚烫。这只柔软的手,刚刚还是让他如此难以自己地销魂,转眼却让他再度难堪。被打的脸并不痛,却涨得火辣辣的。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那样压在她身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打了他的掌心隐隐作痛,上面残留的滑腻和那种陌生又浓烈的馨腥之气让她突然无力地垂下了手,沮丧和悔意慢慢地从昌平的心里升了起来。

    这真的有些荒唐。她,中昭帝国的尊贵公主,竟会抛下太宁g中为她而设的盛大庆典,在自己十七岁的生辰之夜,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低贱少年这般压在身下,让那肮脏的东西玷污了她冰清玉洁的身躯。

    “滚!”

    她低低地斥了一声,微微有些哽咽。

    步效远知道她哭了。

    她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无能而失望恼怒,甚至哭了?

    他用胳膊肘支起自己宽阔的肩膀,呆呆地望着身下的她紧闭的眼,微微颤抖的肩,娇小却玲珑的身体,终于忍不住,笨拙地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想擦去她眼角流出的一滴晶莹。

    “不许碰我!”

    她猛地睁开了眼,在他身下挣扎了起来,捶打着他被汗水渍得淋淋的后背和x膛。

    他年轻身体里的火苗再次迅速被点燃了起来,刚刚被她彻底踩在了脚下碾烂成泥的信心也随之苏醒了过来。

    她是他第一个这样亲密碰触过的女人,刚才,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他只是太紧张了,这一次,他发誓他一定不会再让她失望。

    昌平立刻感觉到了这个少年身体上的再次变化,僵住了。

    是让他立刻滚,从此再也不要看见这张脸,还是继续这凭借积聚了许久的勇气才决定的为自己,也为别人奉上的一场关于她的生辰的庆典?

    她还没想清楚,身体就已经被一阵异物侵入的锐痛吸引去了注意力。她呜咽了一声,像只受伤的小兽,重重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之上。

    肩头处传来的痛楚叫步效远的心涨得几乎要绽裂了开来,知道自己终于能如她所愿了,他不再犹豫,猛地挺身用力,深深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步效远睁开了眼睛。一阵短暂的茫然过后,他猛地坐了起来。

    天色正是微明,雾霭尚未散尽,笼罩住远处的大片田野,当微凉的风吹过,他的耳边响起了几声晨起的鸟鸣之声。

    他低头,身上仍是他自己的chu布麻衣,肩头的补丁还是他自己缝补起来的,针脚歪歪扭扭。他了下头,头发已经被夜间的雾气浸润得潮湿一片了,凝在他眉上的露珠也随了他的动作滚落了下来。

    什么都没了。一身绿衣的侍女、密闭的马车、层层不绝拂他面庞的低垂帷幕、洁白的袍服、还有那个在窗影月光中向他走来的女子。

    就像一场最旖旎的无边春梦,醒来,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则躺在了一片野地之中。

    只是,这场梦却是如此清晰,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声呜咽,甚至连在他耳边呼出的气息,都那样栩栩如生,争先恐后地从他脑子里奔涌而出。

    冷汗涔涔而出,他抱住了自己的头,像石像一样地化在了那里。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去了下自己的脸,指尖触及之处,一阵微微的刺痛。他又低头,看见了肩膀之上的那个深深牙印。

    一阵带了微微甜蜜的哀伤从他的心中漾了出来。

    她离奇地消失,就像她离奇地出现,却给他留下了伤痕。而这伤痕却提醒了他,她不是一场梦,她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他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她去了哪里?这又是哪里?

    一块帕子随了他的动作,从衣襟里飘落了下来,他拣了起来。

    白色的底,银灰的暗纹,这是从他昨夜穿过的那件袍服衣角上撕下来的,上面印上了几个字:欲活命,勿归家。

    步效远紧紧地捏着这块被撕扯得歪歪扭扭的衣角,盯着这几个墨迹渗染透了丝线的字许久,然后四顾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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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第四章

    天际泛出青白,晨曦犹未散尽。昌平朝着光华殿而去,浆过的g裙后摆拖曳至地,随了她的脚步前行发出细微的沙沙之声,仿如漫长春夜耳畔响起的西窗蕉雨,叫人在心底里泛出浓沉细密的无限哀愁。

    “公主,陛下尚未起身。”

    光华殿的大门仍闭着,门口的g人小心应声。

    “我要进去。”

    昌平望着两扇大门之上的鸦青铜铺首,眉目舒缓。

    g人犹豫了下,终是敌不过她的目光,打开了g门。

    公主从前也常常这样在陛下尚未起身之时就一早闯入寝g,所以今天和往常并无不同。

    g人望着她后背迤逦曳地的长长裙尾,默默想道。

    内殿的紫红帐幕仍是低低垂着,四壁高悬的g灯刚刚被g女踮起脚尖一一吹灭,灯芯之上升腾起了袅袅青烟,半晌仍未散尽。

    “公主,陛下尚未召唤。”

    一身紫服的近身女官上前阻拦,神情略微有些不安。

    “走开。”

    昌平冷冷地看她,站住了。

    女官犹豫之间,帘幕已是被昌平掀开,她笔直地进去了。

    女官大惊,急忙跟了上去,小声恳求:“公主,陛下尚在歇息……”

    昌平仿佛没有听见,反而加快了脚步。

    她掀开了最后一层帘幕,站定了。

    一角的琉璃薰炉兽嘴里散出沉沉的蜜香。中昭皇朝的明元女皇披了件烟杏的薄罗长袍,坐在菱花镜台前,正与她身后站着的那个男子轻声细语。男子乌发未绾,慵懒地垂到了腰际,一件缂丝月白衫子松松地覆罩了他颀长的身躯,领口随意敞着,露出了里面的半片阔膛。不知道他俯身说了什么,女皇低低地笑了出来,满室顿时春意如兰。

    “昌平?”明元听到了动静,转头过来,一眼看到了她,有些惊讶。又看了眼她身边不安无奈的女官,“你下去吧。”

    后一句是对女官说的。

    女官低眉敛目行了个礼,急忙退了出来。

    “蘅信,你也先退下吧。”

    明元转头,对那男子说道。

    蘅信看了眼昌平,笑了下,如玉的指轻轻放下了执着的一柄檀梳,信步朝着里室去了。

    “昌平,昨夜你去了哪里?”明元起身,朝她走了过来,“昨天为了你十七岁的生辰,g中备下了盛大的庆典,百官呈上了缤纷的贺辞,你却彻夜未归。g门守卫说你的车驾出了西门。昌平,你知道我一直视你若珍宝,所以才这样任意妄为的吗?你可知道,因为你的消失,搅扰了满城百姓的一夜安宁?”

    昌平笑了起来,声音欢快:“母亲,你说错了。我半夜时分就已归来。只是禁卫军太笨而已。我本是要叫你知晓的。只是你的这扇寝gg门紧闭,所以我又回去了。这才特意清早过来,向母亲请罪问安。”

    明元怔了下,眉头轻皱,只很快又问道:“昌平,你昨夜到底去了哪里?”

    昌平的眼睛掠过了那幕厚厚的垂帘,帘底露出了半幅月白衫角。

    “我去了哪里,有人应该知道的。只是他不愿让你知晓而已,”昌平低声呢喃了句,微微笑了下,明亮的眼睛重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这个尊贵地凌驾于天下的女人,她的主宰,她的母亲,声音骤然响亮了起来,“我去了哪里,那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让母亲知道,我已经成年了。请求母亲为我开府,允许我搬离这太宁g。”

    “胡说!”明元再次皱起了眉头,轻声斥责,“你才十七。等你年满十八成人,有了合意的驸马,我自然会为你开府立宅的。”

    “我的两位皇兄,十六岁时你就允许他们出g,赐下宅邸,为何我要等到十八岁?按了中昭皇朝的开国祖法,我与皇兄一样,也是皇位的继承者之一。为什么他们可以,我就不可以?”

    昌平的声音清晰无比,毫无惧色。

    “因为他们是男子,而你是女子!昌平,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只希望你能得到良人,与他过好这一生便可。别的东西,想了未必是福!“

    明元的语调仍是那样平缓,却带了叫人不敢违背的威严。

    昌平笑了起来,年轻光洁的脸庞像朵鲜花:“母亲所谓的良人,就是让我在王家、萧家或者端木家择选一个男人嫁了吗?而且母亲,你别忘了,你自己就是个女人,但你却做了这中昭皇朝百年来的第一位皇帝!”

    “正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现在才会这样对你说话!”

    “但是母亲,再这样住在这个g里,我会死去的,真的。并且,我必须要让你知道……”昌平的笑容渐渐堙没了下去,眉间浮上了一丝嘲意,从自己的袖中抽出了一方罗帕,在她面前慢慢展开,然后随手弃在了脚下,“过了昨夜,我已经成年了。”

    洁白的罗帕正中染了一簇带了污痕的猩红血,刺目得仿佛雪地中的一团烈火。

    那簇猩红,刺痛了明元的眼,她的面上慢慢地笼罩了一层寒霜。

    “是谁?”

    她的目光仿佛淬过了冰,森严地投在这个昂头站在她面前的女儿。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母亲只需知道这个事实和我的决心便可。母亲对我如果真的还有几分疼惜,请成全我。”

    昌平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朝她叩头,发间那枚衔珠凤簪的凤首随了她的动作而不停颤动。

    明元注视着她。

    昌平,她的女儿,也是她最小的孩子。印象中她仿佛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小女孩,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也学会了用这样决然的手段、疏远的礼节来向她昭告她已经成年,并且迫不及待地要脱离她的羽翼?

    是她老了,还是她的女儿真的已经长大了?

    “你下去吧。我会考虑的。”

    “母亲不要让我等太久。”

    昌平朝她再次叩头,起身离去,肩背挺直。

    明元望着她消失在了垂帘之后的身影,眉间渐渐浮上了一丝难辨的怅然。她回头,看向了身后那片帐幕之下露出的一角袍服,出神片刻,然后再次把目光投在了委顿在地的那方被玷污的罗帕,慢慢蹲下了身去,伸手拣拾起来,怔怔盯着。

    “长春!”

    她把罗帕卷在了手心,站了起来,声音已是凛冽。

    刚才那个紫衣女官进来了。

    “去把茯苓和余香给我叫过来,立刻。”

    天大亮了。

    步效远问了个路过的农人,才知道这里距皇城北门有七八里的路。

    天黑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潜回了自己的家。

    当他屏息站在自己家门前的时候,愕然地发现门被踩倒在地,井口被填,床倒了,那个被烟火熏燎得大片乌黑的灶台大半坍塌在地,还有他的刀,也没了。

    他住了十八年的熟悉的家,现在凌乱不堪,满目伤痕。

    “阿步……”

    就在他发怔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呼唤。他回头,借了黯淡的夜色,看清是隔壁的阿叔。

    “阿步,你得罪了什么人?今天一早就有官军气势汹汹找了过来要抓你,把你家翻了个底朝天才走了,还放话叫我们看见你回来就去报官。阿步,这是老叔从前欠你的钱和几件衣服,你拿了赶快逃命去吧,千万别回来了!万一被人看见去,你就没命了!”

    阿叔塞给了他一个布包,低声不停地催促。

    步效远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就不是个聪明人,甚至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降临到身上:梦一般的春宵,醒来,就是这样的厄运了。但他知道阿叔对自己好。连那个昨夜与他合欢的那个女子,她也关心他,叫他逃命去。

    她应该是个被宠坏的女子。他没见过那么凶的,打了他两个耳光,咬了他一口,但是……,现在想起这一切,他心中剩下的唯一感觉,却还只是那种略微带了甜蜜的酸楚,若有似无地在一寸寸啃噬着他的心肠。

    他接过了阿叔递给他的布包,紧紧绑在了身上,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曾经的家。

    这个时分,城门已经四闭,他出不去了。他只能在帝都的灯火辉煌下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宝马香车和趁夜寻欢的一张张脸孔从自己身边不停走过,直到四下寂静了,耳边隐隐听到了似曾相识的丝竹之声,他抬头,入目是那高高悬起的红色灯笼,才猛然发觉自己竟又到了昨夜曾一度以为是在梦中的承清楼前。

    他在承清楼前的巷子口里坐到了天亮,眼睛一直盯着他曾上下马车的那片空地。

    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但是他就这样一连等了三天三夜,肚子饿了,就在对面的那家茶馆里买两个最便宜的大馒头就着一碗最chu的茶下咽。到了最后,连掌柜的都有些不忍心了,在他面前放了一叠咸菜,叹气劝道:“年轻人,看你眉眼忠善,老头子不忍心,多话劝你一句,趁早回头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还有一条活路。这么多年,像你这样等在门外的痴心汉子,我见过了不知道多少。楼里的婆娘再迷了你的心窍,不是你的,再等她也不会是你的!”

    步效远终于知道了,原来自己这么多天迟迟不愿离开,为的就是想在这里等着,再次见到那个女子的身影。

    最后一夜,就让他再等最后一夜。明天他就一定离开这里。

    他从腰间出了两个铜板,放到了桌上,那是那碟咸菜的钱,然后朝掌柜鞠了个躬,诚恳地道谢。

    5

    5、第五章

    又一个夜幕降临了。

    步效远站在了巷口的昏暗中,睁大了眼睛,望着承清楼前进出的那污了血色罗裙的女子和脚步踉跄高声而歌的男子。

    茶馆掌柜说的对,不是他的,他等一辈子,也不过就一夜的缘分而已。更何况,那还是从天上突然掉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他的缘分。他不该那么贪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知道自己明天要离开了,一种从未感受到过的难过终于还是完全侵占了他的心。

    一阵风刮过,刮得承清楼前的一排红灯笼不停摇晃,他的眼睛也被风迷住了,闭上了,然后睁开。

    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他看到了那个车夫,他坐在车厢前,腰背挺直。

    步效远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用力睁着眼睛,生怕错过了那个他梦中已经不知道出现了多少回的身影。

    马车上下来了绿衣侍女,然后,她扶下了一个完全被斗篷裹住的人,朝着他那夜曾走过的路,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步效远心跳得几乎要蹦出了喉咙,猛地追了过去。那扇门已经在他面前紧紧闭上了。他只闻到了她经过后留下的那道余香,幽凉又甜蜜。

    他怔了许久,知道那扇门再也不会为自己开了,终于慢慢地退回了原来的角落。

    就让他再看她最后一眼,真的,他会心满意足地离开的。

    昌平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那道笔直的长长的阶梯,向右,推开了那扇乌沉的木门。那个笔直修长的身影,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站在了那道窗户之前。她褪下了罩住自己头脸的斗篷,静静注视着。

    这般凭窗临风的一副画面,从前让她何等地心醉神迷,现在看起来,却带了几分不该有的滑稽和可笑,尤其是,就在几夜之前,就在这个地方,这一幕正被自己和另外一个少年重复过。

    “你来了?”

    那男子转过了身,踏着月光微笑着朝她信步而来,眉目如画,袍袖飘拂。

    “不要过来。”

    昌平淡淡地说道。

    他从来就是敏感的人。只有敏感的男人,才能洞悉这世间男子的风流,女子的愁怨,吟诵出那样足以打动每一个人的绮丽诗歌,让它们在坊间被争相传唱,让他名满帝都。所以他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冷淡。但他只是微微停了下,很快又继续朝她走了过来,停在了她面前一步之外。

    “又耍孩子脾气了?谁敢得罪我们女皇陛下最心爱的小公主?”

    他玩笑着说这话的时候,笑容清浅,却足以夺走月华。

    昌平注视着他,慢慢说道:“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如今竟敢还约我出来。你就不怕女皇陛下知道了怪罪?”

    他轻笑了起来:“你自然是不怕的。我虽然怕,但这恐惧却敌不过我对你的思念,所以我再次大着胆子约你到此。”

    他说着,一只手已是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指尖温暖如玉润。

    “蘅信,你以为自己这样足够的运气和魅力,以致于能在中昭的女皇和公主之间游刃有余,玩弄她们于股掌之间?你太小看我的母亲和我了。”

    昌平没有闪避他的手,话音却是幽凉。

    他的手一滞,垂了下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隐了下去:“那么公主殿下,你为什么还要过来与我相见?”

    昌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出神了片刻,叹了口气,“蘅信,一年之前,我在妙阳夫人的那场春日欢宴之上见到了你。那时你腰悬长剑,在流水画桥之上放声而歌,我以为见到了天上谪仙……如今倒是想明白了,你并不是什么仙,你只是个一心想要踏上通天之路的凡人而已。我甚至开始怀疑,当初你与我的相遇,并非巧合,只怕也是你处心积虑的结果吧?妙阳夫人可也是为你倾倒?否则她又何以会这般不遗余力地引我与你在此相见?”

    蘅信凝视了她片刻,眼中的讶色平复了下去。

    “公主,你说的没有错。一年之前,因为仰慕公主的美名,我央请妙阳夫人让我与你相遇。一见之下,我就被公主的姿容才华深深倾倒。每次与你相见,虽不过短暂时光,于我却是夜不成寐,思慕不已……”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又自甘成为我母亲身后那永远见不得光的被人轻视的男宠?”

    蘅信微微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僵硬:“公主,我是罪臣之后。在这个煌煌帝都,虽薄有才名,却不过一介白身,文武皆是不可应举。我虽思慕公主,公主却是金枝玉叶,将来驸马必定出自王萧端木。我于公主又算什么?日后也不过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男宠而已。既然摆脱不了这男宠的身份,我只能选择这天下最尊贵的女皇陛下了。旁人可以在背后耻笑于我,只是谁又不是在背后被人耻笑?谁又敢在我面前有不敬?有朝一日,当我恢复了我家族的门庭,他们只会感激我,记住我的功勋,谁也不会在乎我是怎样得到这荣耀的。”

    昌平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人却是笑了起来:“蘅信,你断定我不会为了你而去忤逆我的母亲和整个皇族,我不怪你。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过来与你相见吗?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母亲很快就要为我赐下公主府邸了。我来,或许就是为了听听你的这些话,把它们作为我新生活的贺辞。你去告诉妙阳夫人,这个地方不用再保留了。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踏入一步。”

    “公主,那个人……他是谁?”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听见身后那男子这样问自己,声音微颤。

    她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明艳不可方物。

    “那个人,不是你。你知道这点就够了。”

    步效远看见那个身影再次从昏暗中出现。她正被侍女簇拥着,朝着那辆马车走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再戴着斗篷的帽,微微侧头的时候,借了灯笼照下的光,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还是那光洁的额,纤巧的鼻,骄傲的下巴,只是她低垂的眼睑睫翼处,为什么却仿佛隐隐有泪光在闪动?

    步效远的心像什么重重击打了下,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他离她已经很近了,只要他发出哪怕是再轻的一点响动,或者她再微微偏过头来,她就能看到他了。但是他却只能僵硬在那里,而她也始终没有偏过头来。

    步效远终于眨了下自己已经睁得有些发酸的眼,睁开眼时,她已经踩着车夫的膝上了马车,消失不见了。

    马车没再停留,立刻朝着城北的方向去了。

    步效远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追着马车跑了出去。

    这个时候的大街上,夜游的人大多已散去归家,所以马车驶得很快。于是那些还在路上游荡的,便都看见了这样一幕景象:一个年轻人,一路狂奔地追着他前面几十步距离之外的一辆华盖马车,一车一人先后地消失在了前方浓重的迷离夜色之中。

    又是一个夜半狂追香车的登徒子。天子脚下,繁华之地,最不缺的就是这样孟浪的登徒子。

    看见的人这样摇头叹息。

    步效远一路狂奔,不知道疲累,更不知道自己已经这样奔跑了多久,最后,他终于缓下了脚步,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载着她的马车驶入了一道高高的围墙里,然后,那扇宽阔的拱形朱漆铜钉大门也终于在他面前紧紧地关闭了。

    那里,是他再也不能靠近的接近了这个帝国无上权力中心的太宁g外西门。

    步效远俯身弯着腰,抬头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和高高的围墙,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的热汗密密地涌了出来,一滴滴地溅落在了地上。

    天和五年。

    元宵过后,春色就遍布帝都的郊野,暖气充盈了晴空。大街之上,宝马长嘶激扬,巷尾院落,杏花开满了锦绣的枝头。

    帝都的百姓们从年后开始,茶余饭后就多了个津津乐道的话题,关于女皇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昌平公主的婚事。

    按照中昭的习俗,女子十八便已成年,应当寻夫觅嫁了。但这位生在天家的女儿,年后已是十九了,虽早早就开府独居,至今却仍未定下驸马。驸马人选必定是逃不出王、萧、端木这当朝的三大望族的,这谁都知道。但是就在朝野坊巷纷纷猜测最后到底会花落谁家之时,如今却突然又多了个变数。北夏的世子元炬,带了迤逦的车马,装载了宝刀明珠,年后就带了国书入了帝都,请求女皇陛下将昌平公主下嫁于他,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于是这场驸马之争更加引人注目了。坊间有好事者甚至在赌坊里暗中对此坐庄下注,一时热闹非凡。

    6

    6、第六章

    王、萧、端木三大望族与姬姓皇家的关系,说起来还是要回溯到百年前的开国之初。那时正逢乱世,姬家先祖姬尚本是地方小吏,家资殷厚,以德行著称。后遇王、萧、端木三家的先祖,四人结为异x兄弟,推举姬尚为兄长,揭竿为旗,南征北战,打下了一片河山。三兄弟拥戴姬尚为帝,姬姓成为中昭的国姓。太祖登基,感念兄弟情深,对这三位异x兄弟大加封赏,承诺从此以后,皇族直系血亲中,皇子的嫔妃和公主的驸马,必定是要出自他三家。据史官记载,太祖曾叹:若无王、萧、端木三家,何来姬家今日之荣光。为了表示其情之切,甚至一改千百年来皇位只传子不传女的规矩,立下了国法,倘若先皇无子,则由已婚的公主继承大位,所生子女均赐姬姓,以传承大统。百年下来,姬姓子孙无不奉召行事,王萧端木与皇族早已盘g错节,密不可分了。

    太祖当年这一纸诏书,自然是表示他对三位异x兄弟的感念之情和莫大的恩宠,只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流于言表的一纸空诏而已。皇家从来最不缺的就是子息,何至于会到让一位公主继承大统的地步?一百年来,平平顺顺,姬姓子孙代代相传,直到十五年前,这种秩序被彻底地打破了,明元女帝登上了大宝之座。

    明元女帝并非姬家女儿,而是出自端木家族的先帝皇后,育有二子一女。做皇后的时候,就以德才闻名天下。昌平的父皇耽于享乐,死时不过三十多岁,正当壮年,说起来也极是叫人扼腕,他与侍卫围猎野外,纵马追逐一头麋鹿之时,不慎竟跌下山崖,不治而亡,昌平那年不过五岁。处死了失职的侍卫群,举国哀丧之后,昌平的兄长,年仅十一岁的皇太子姬弗陵继位,改年号鸿嘉,皇太后辅佐执政。一年之后,竟因为荒唐活活折磨死了一个g女,有损德行,被皇太后废去皇位,改立次子姬弗贺为帝。只是他身体自小孱弱,终日不离汤药,恐不是长久之寿,而当时的第三皇位继承人昌平公主,年纪不过八岁,尚不能婚嫁,于是十一年前,天象异动,百姓陈词,百官进言,恳请皇后顺应天意,执掌天下。当时的姬姓分支皇族和王、萧两家,虽极力反对,终究敌不过如雪片般飞向太宁g的各地陈词书和掌管了天下兵马大权的端木家族,最后终于也是沉默着退让了。

    端木登基,号明元女皇,向天下发布昭告,姬姓仍是中昭帝国的王姓,自己不过是顺应天命暂代理政,待他日姬姓子孙昌德圆满,必定择一贤明者回承大统,故而不改国号,只将年号改为元凤。五年之前,百官再次上言,称颂女皇治下国泰民安,所以再改年号为天和,到现在,昌平公主十九岁,已经是天和五年了。

    元凤殿的御花园中,蜂蝶嬉戏,明元女皇一身常服,倚在曲桥之上,看着水中的成群锦鲤正在争相抢食昌平撕扯了丢下去的一片片花瓣,吞了有吐,吐了又吞,搅得水面啪啪作响。

    “昌平,王司徒家的睿三公子和萧家的萧邺,你中意哪个?”

    明元看向了昌平,问道。

    昌平揉碎了手上那朵花枝上的最后一朵花,连枝条一道丢进了水里,这才拍了拍手,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你忘了端木和那个北夏的了。”

    明元微微笑了下:“端木是我母家,这些年在朝中的荣华,我看也差不多到顶了,无需再用你去为他们锦上添花。至于元炬世子……,昌平,你是我的女儿,我只盼你招到驸马,与驸马和和美美到老便好,不会让你远嫁他邦,从此故土难归。”

    昌平嘴角上扬,眼里却没半分笑意,淡淡说道:“母亲,你做每一件事,总是权衡利弊过后,自己做了决定。我的婚事也一样。端木家仰仗了母亲,这些年飞扬跋扈,旁人怨声一片,他们却可笑地继续凭借自己当年拥立母亲登基为帝的功劳,甚至渐渐有些冒犯了您的尊严。母亲心中必定早是有所不满,却又不得不继续仰仗他们的支持。日后如何还未料知,母亲自然不会将我嫁去。至于那个元炬世子,北夏本是苦寒之地的小国,这十几年来却突然崛起,连年征战,吞并了附近十几个大小国家,甚至到现在,还有几个亡国之君逃亡到了帝都,在母亲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梦想着有朝一日复国雪耻。中昭泱泱大国,虽繁盛百年,而今朝野之上,文官不思进言,武将安耽享乐。这个国家,早已经如海上的行船,高桅阔帆,只是海水之下那看不见的船底,却已是开始腐朽。母亲自然是知道这些的,不过有心无力而已。北夏如今却声威大盛,兵强马壮,或许暗中早已心存觊觎我朝的狼子野心。母亲现在需要的,只是弹压这个国家的野心,又怎会将我嫁去?”

    明元惊奇地凝视了昌平片刻,终于摇头叹息:“昌平,我从前就对你说过,女子想得过多,不是件好事。还是回到之前的话题吧,王睿和萧邺,你愿意要哪个?”

    “母亲,如果我告诉你,我谁都不要,只想一个人这样安静地过下去,你会恩准吗?”

    “胡说!女大当嫁。怎么可能一世都这样过下去!昌平,你不要太任x了!”

    昌平叹了口气:“既然这样,母亲又何必问我的意思。萧王两家,母亲想拉拢哪一家,自己定下就好。”

    明元女皇的眉头蹙了起来:“昌平,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故意让我这个做母亲的伤心?当年生下你的时候,先皇与我商议了几日,最后才为你取名璎珞。妙法莲华经中说,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真珠、玫瑰七宝才合成众华璎珞。璎珞是由世间众宝所成,意寓无量光明,无上喜乐。希望你能过得好,这就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愿了。”

    “这么多年,我倒是第一次听母亲提起了我的父皇……母亲,你到现在可还有记得父皇?”

    昌平凝视着明元。

    女皇仿佛没听见,不过略微停顿了下,就直视着她继续说道:“萧王两家,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确实需要施恩拉拢,但是这两个年轻人我都见过,人材极是俊秀。尤其是萧邺,天资聪颖,不但文采裴然,武艺更是高强,日后必定是国之栋梁。他对你亦是十分倾慕,早早地就托请萧相代他表了心意。你招他为驸马,也不算委屈了你。”

    “那就是萧家了,母亲早早直说便是,何至于绕这么大弯子。”昌平笑了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只是不知道母亲该如何推拒掉另三家?尤其是北夏?”

    女皇不应,出神片刻,说道:“我自有主意。”

    四月牡丹正盛,女皇陛下设下大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北夏国元炬世子,两位皇子和昌平公主俱是在做,满朝文武相陪,王萧端木三家的求婚候选人也在受邀之列。明眼之人一看便知道今日之宴,必定是和昌平公主的婚事有关了。

    公主的婚事,因为太祖那个本形同虚设的法令和被明元女皇所开的先例,变得极其微妙起来。前废太子至今萎靡不振,声望不佳,子辈中亦无出色人才,弗贺皇子而今虽二十有二,身体却仍未见好,子嗣不振,所以女皇百年之后,昌平公主也不是没可能继承大统。若是得娶昌平公主,等生出子嗣,虽然冠了母姓,但那血脉却是不可更改的存在,所以王、萧、端木三家无不虎视眈眈。这本是本朝三大家族之争而已,如今却因为元炬世子的横c一脚,变成了两国之事。偏偏那北夏如今兵强马壮,国威虽仍无法与百年中昭相平,只也不是能任由拿捏的小国了,女皇就算不愿把公主下嫁,也须得考虑如何不扫了对方的颜面,这倒确实是个难题。所以今日这场欢宴,虽有佳肴美酒,丝竹弦乐,却几乎没人去注意这些,只是齐齐把目光投在了昌平和四位求婚者的身上。

    昌平今天朱唇微点,穿了娇黄g裙,发簪紫色牡丹,双鬓黛黑如鸦,寂寂坐于女皇下首,却是高贵逼人,艳光四s。王萧端木家的三位男子,从前虽也见过她数次,只不过惊鸿一瞥而已。听闻她平日深居简出,只是偶尔会到敕建寺庙中向高僧请教佛理。此时见到,竟起了被摄魂夺魄之感,只是碍于礼节,不敢长久相望。北夏的元炬元炬身材壮实,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满面须髯,目光却如鹰隼。他却是无所顾忌,从她落座之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连面前酒盏不小心被他手拂倒也未觉察,直到酒水滴淋到了他盘起的膝盖之上,被身后侍儿提醒,这才低头下去,稍微有些狼狈。

    昌平厌烦这种目光,眉间慢慢带出了一丝冷意。

    冗长又堂皇的欢宴进行到一半,终于被推到了□。元炬双手捧了一柄鞘上层纹交错、镶嵌着五彩宝石的弯刀,出列对着女皇说道:“陛下,这柄刀是我十五岁首次上沙场斩杀敌颅之后父王对我的赏赐,多年来我一直视若珍宝。今天我恳请陛下代我把这柄刀赠给尊贵的公主,以表达我对她的仰慕之意。”

    元炬说完,满场的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所有的眼睛齐齐地投到了昌平的身上。

    昌平眼见微垂,望着自己面前的案上的琉璃合欢杯,连发丝都未有过一丝颤动。

    女皇命人过去接了过来,细细观赏片刻,笑了起来:“果然是宝刀。世子一片诚心,朕代昌平先把它收下,等到三天之后,昌平婚事定了下来,那时再由朕代为转赠或是交回给世子,如此可好?”

    女皇话音刚落,全场寂然,元炬也是怔在那里,狐疑地看着女皇。

    女皇朗声说道:“天佑中昭,乾坤清朗。朕的昌平公主已到将嫁之年,诸位求亲者在朕看来,都是青年才俊,人中豪杰,实在难以取舍。为求公平,三天之后,朕在玄武殿设立一个武场,四位向昌平公主提过亲的尽管各显身手,技艺胜出者,便可得娶朕的掌中明珠昌平,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短暂的静寂过后,宴场中发出了阵阵附和之声,大臣们点头称是,王睿、萧邺和端木衷,各自怀揣不同心思,先后出列行礼应下,口中称是。

    “元世子,你意下如何?朕早听闻世子年少英雄,沙场上所向彼靡,刀马功夫想必也是了得,正好趁了此天赐良机,叫朕也见识下世子功夫。”

    明元女皇望向元炬,含笑说道。

    元炬眼风扫过昌平,见她一双妙目看来,正投在自己身上。他臂力过人,勇猛无俦,向来自负,当下傲然抬头,应了下来。

    “那就这样定了!”女皇站了起来,面向群臣笑道,“三天之后,朕要与昌平亲自到玄武殿校场见识下诸位少年儿郎的过人本事。”

    7

    7、第七章

    初九日,艳阳照满天。太宁g玄武殿外的宏大演武场中,皇家旗帜迎风猎猎,年轻的羽林军儿郎们身穿沉重的铁灰盔甲,手执戈戟,静默而整齐地列队立着,当太阳投s在了冰冷的刀戈尖锋之上时,那里就会泛出一道肃杀而刺目的光。

    昌平公主的求婚者之一,端木家的那个年轻人今天没有出现。他的伯父,辅国公解释说,那是因为侄儿昨日外出,为了避让闯到路中的一名醉汉不被马踏,自己不慎坠马伤了脚骨。

    边席之上的百官们纷纷叹惜,又称赞了一番。女皇宽慰了国公,赏下厚封,这才看向立在场中的元炬、王睿和萧邺说道:“三位都是少年英才,文武兼修。朕今日设了三场试局。第一文试,第二马技,第三箭术。三场比试,既能考校三位的真才实学,又免了刀剑无眼伤了和气。三场两胜者,就是我中昭国昌平公主的驸马。三位可有异议?”

    王睿和萧邺出自世家,向来自负文采风流,自然不惧怕第一场文试,齐声应了下来,看向了边上一语不发的元炬,眼中隐隐露出讥嘲之意。

    北夏与中昭接壤相邻,百年下来,受中昭的文化影响极深,第一场这样的考校,也不能说是故意刁难。元炬虽有些为难,隐隐觉得这多少有些对自己不公,只转念一想,就算文试输了,后面的两场马技和箭术,对他而言就是强项了,三场两胜,自己胜券还是很大。见满场的目光都投在了自己身上,自然不肯被人小看了去,头一扬,大声应了下来。

    明元女皇面上露出笑容:“那就开始吧!”

    第一场文试,主考的承旨翰林李学士出了个题,论齐家治国平天下。王睿萧邺一气呵成,没多久就呈卷御览,元炬却只不过起了个头,涂涂改改,抬头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在看。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心中气恼,干脆把笔远远掷出,双手抱x而立。

    李学士心知肚明,故意上前发问:“世子这是在做什么?”

    元炬看了眼不远处端坐着的昌平公主,强忍住了心中气恼,冷笑起来:“这一场,我认输就是!”

    李学士暗笑了下,装模作样也收了他的试纸,呈到了明元女皇面前。女皇与翰林院众人一番品评下来,李学士大声宣布:“王少骑萧少卿二人,凌云健笔,寓意纵横,文采裴然,字字珠玑,本是难分高下,经再三品评,萧少卿略胜一筹,本场胜出。”

    李学士宣完,又念了遍萧邺的文章,声调抑扬顿挫,两边文武百官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赞叹不绝。萧邺的父亲萧丞相捻着胡须微微点头,笑而不语。落败的王睿却是面有沮丧之色,又有些不服,更不敢去看自己父亲王司徒的脸色,只是呆呆站着。唯独元炬仍旧昂头而立,一脸倨傲之色。

    第一场文试过了,紧锣密鼓就是第二场的马技了。三人各自到马厩中挑选一匹马,同时出发,到达演武场边高高立起的一座用梁木临时搭起的高塔之后,攀援登上塔尖,率先摘得塔顶那枚红球的为胜。

    元炬已经失利一场,这次极其小心,挑选马匹之时,仔细检查了马嚼鞍辔,连四蹄底下也一一抬起看过,并无异样,这才牵马出来。

    北夏地多辽阔,马匹对北夏人而言就如自己的腿脚,元炬的骑术自然了得,出发后果然第一个到达了高塔之前,也不下马,高高跃起手脚攀住了梁木。

    中昭满朝文武虽都盼他落败,只此时见他身手如此了得,一时也是齐齐喝彩出来。元炬得意,一边奋力上攀,一边回头远远看了眼昌平公主,见她只是淡淡望了一眼,并无任何别的表情,心中一下发狠,心想等小王拿你到手了,那些被北夏铁蹄踏平,却仍不时有异动反叛,妄想得到中昭扶助以谋复起的四边小国自然就死心了。等自己继承大统,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一举攻下脚下的这繁华帝都,那时看你在我手下还能摆出这倨傲姿态?

    元炬本就勇猛过人,现在心中发狠,自然更是不可小觑,王睿和萧邺虽奋力追赶,只终究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当先攀到了塔顶,扯下了那枚红球,纵声得意大笑起来。

    王睿连败两局,失利已是定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暗暗捏了下拳头,含恨下场了。

    最后一场箭术极是关键。公主花落谁家,就看这三发箭簇了。

    萧邺和元炬到了兵器架前,挽弓试手,各自挑了一张弓,那三发箭簇,也是从个大箭筒中自行选取。萧邺并不着急,等元炬抽了三只羽箭,这才过去仔细看了下,终于抽出了三杆箭簇,眼中微微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箭靶远远立在了五十步开外的空地之上。满场的人,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两人引弓s箭。等三发俱都s了出去,校验官上前仔细检查,暗叫不妙,犹豫了半晌,这才抹了下额头的汗,急匆匆一路小跑到了明元女皇面前,奏道:“陛下,萧少卿与元世子三发俱中靶心,只是……”

    “只是什么?”

    女皇目光闪动,显得微微有些吃惊。

    “只是元世子那三发,靶心只留二孔,两发连珠之箭,s在了一起,技高一筹。”

    校验官无可奈何奏应道。

    全场哗然。萧邺一下脸色苍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顾失礼地到了箭靶面前亲自检查过了,这才面如土色,双腿已是软得几乎要站立不稳了。

    这不可能!今日一早,他明明从自己父亲处得了暗示,叫第三场挑箭之时,一定要选c在箭筒靠里,箭羽之上微微染了几点墨迹的箭。他虽然不知道个中详情,却明白这一定是为了保证自己能在最后胜出才这么安排的。所以刚才选箭的时候,他故意退在后面,看见元炬只是挑了中间并无标记的三只,心里已经是有些高兴了。自己的箭术自小从了名师苦练出来的,号称军中第一神箭,元炬纵然再善于s骑,箭若是被动过,就算是极小的手脚,s出去也必定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箭术竟是如此了得。

    元炬本就是骄躁之人,又极爱面子。从前在北夏领军出征,所向披靡,渐渐对中昭也生出了些轻视之意,并未完全放在眼中。出发来中昭求亲前,被自己父皇叮嘱再三,前些日子只是压住了x子而已。今天第一场文试吃了瘪,自觉失了颜面,心中本来就极其不痛快。现在见自己技压全场,连明元女皇的脸色也是有些难看,心中闷气大大地舒展了出来,一时得意忘形,哈哈大笑数声,大步到了女皇御座之前,昂头说道:“陛下,我来之前,就听说贵国的萧少卿以箭术闻名军中,人称神箭。本是心中极其仰慕,今日有幸与他同场竞技,原来也不过尔尔。按了陛下先前之约,我已三场两胜,尊贵的贵国公主将要成为我的王妃。请陛下将我前几日所献的宝刀转赠公主,权当是我的一片心意。”

    元炬说话之时,语气傲然,目光已经肆无忌惮地s在了昌平的身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心头之欲。

    明元女皇一时有些踌躇,沉吟了半晌。

    最后这一场箭术,萧邺竟会落败,实在是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萧邺本就以箭术出名,所以这第三场,她特意选定了比试箭术,为了保证他能赢,她甚至命人暗中往箭筒里的箭杆中灌注了水银封口,只余三只未动过手脚的箭簇,在箭羽上做了标记,吩咐萧邺取用。箭管中灌入部分水银,不仔细检查是觉察不出来的,只s出箭后,杆中水银流动,自然会影响上靶的准头。本以为这样安排,萧邺必胜无疑,那时这元炬落败,认赌服输,自己赏赐些物件就是了。没想到竟还是小看了他,既损了国威,现在又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元炬见明元女皇半晌不应答,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冷笑道:“莫非陛下竟要食言不成?”

    “可笑北地蛮牛!不过区区雕虫小技,竟也敢大言不惭。萧邺被世人号称第一神箭,不过是仰仗其祖辈功德而已。我中昭巍巍大国,胜你之人遍地可见。可笑你坐井观天,竟这样自以为是!”

    一个清脆又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百官一惊,齐齐看了过去,见竟是昌平公主发话了,眉头微蹙,面罩寒霜。

    元炬一愣,盯她片刻,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带了丝鄙夷之色,心中极是不快,冷笑了数声,转向了女皇道:“陛下,原来小王在公主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之辈。小王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之人,这就放出话来,贵国有哪位勇士自觉能与我一较高下,尽管出来,小王奉陪便是。若是输了,小王立刻归国,再不敢存了攀附公主的心思。若是侥幸再赢,陛下再行先前之约也不迟。”

    “痛快!”没等女皇回答,昌平已是双手扶住桌案,缓缓立了起来,目光扫过满场的文武百官和远处黑压压的无数卫尉寺羽林军,朗声说道,“今日这场竞武,是为我择驸马而设。中昭的勇士,你们有谁愿意出来接受北夏世子的挑战。无论是谁,只要赢了世子,我昌平必定下嫁于你,对天立誓,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