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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第章

      大明情史 作者:东方句芒

    杨进周的话本是汝宁伯杨珪心下所愿,此时松了口气的他却不得不故作皱眉:“这怎么成,如今都是家人,你其他叔叔们都住在家里,怎能让你和你母亲住在外头?家里虽小,可腾挪地方还是容易的,再说老太太也……”

    这次却换做夏太监轻咳声,打断了杨珪接下来那些孝道之类的长篇大论。见杨珪给噎住了,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如此也好。老大人和你既是重新入了汝宁伯府宗谱,有些东西自然是该赐还的。而且杨大人成婚在即,原本那座宅子不免有些小了,况且地方也实在

    夏日的车厢中自然格外闷热,阳光早就把竹篾卷棚和上头的桐油布晒得热了,就连下头的桦木车板也是滚烫滚烫。角落里铜盆里头的冰早在驶出汝宁伯府后会儿就完全融化了,如今半盆子水随着轿车的颠簸而晃荡晃荡,发出种让人心里烦躁的声音。

    杨进周向习惯了出入骑马,但刚刚从汝宁伯府出来,看见母亲那苍白得可怕的脸色,他便二话不说上了车。此时此刻,见母亲言不发,只是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不觉加担心了起来,忍不住开口说道:“娘,咱们已经出来了,自然再不会回那个地方去您放心,我虽然不像爹那般文武全才,但也不会稀罕那个汝宁伯爵位”

    江氏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随即笑了起来,又抽出右手来,在杨进周的手上轻轻拍了拍:“说得好,天子赐,不敢辞,何况你爹当年受了那么大委屈,如今重回宗祠,拿回那座园子也并不过分。想当初你爹就不稀罕爵位,咱们自然不稀罕……但你得知道,那些将汝宁伯爵位视作自己禁脔的人,必然会以为咱们有那些心思我只是担心你。”

    “您担心我?”

    端详着儿子那露出意外表情的脸,江氏不禁微微叹:“你在朝做官,根基浅薄,本家那里是只有拖后腿使绊子,决计帮不上忙的,而我早已不想再见娘家的人。好在皇上慧眼识珠,竟是给你许了那么位蕙质兰心的姑娘。阳宁侯太夫人早年那样精明强势的人,我第回上门时,她竟为了并非嫡亲的孙女在我面前那样坦陈往事,足可见祖孙情重,信赖已深,而皇上封了她县主。有这样的贤内助,我也不怕你这刚强的性子惹来什么麻烦。”

    “她是很能干。”杨进周自然而然点了点头,待到看见江氏正瞧着他,他才醒悟过来,连忙有些狼狈地解释说,“那回在安园,要不是她想出来的法子,恐怕要大费周章。能够舍弃庄子的收益安抚佃户,又收了庄丁仆妇给人生计,这正合爹说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好了好了,欲盖弥彰”

    这来回,江氏就把之前汝宁伯太夫人那种话里藏话的阴刻,以及其他人那种别有用心的言语目光全都丢开到了边,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到了地头你陪我好好看看,那园子也不知道从前是怎么安排的,如今咱们跟着夏公公先瞧瞧看看,把家底也清算清算,住着大院子开销也大,总不能还没办事就打你未来媳妇陪嫁的主意,那实在是太下作了”

    阳宁侯府翠柳居西院正房东次间。

    屋子里摆着的冰盆还剩下半截子冰块,但在这酷暑的天气中根本不管用,何况,如今的屋子里除了吴妈妈领着来玩耍的陈汀,还有另两位不速之客,这就使得燥热的天气变得加难捱了。终于,陈澜再也忍不下陈冰的冷嘲热讽,重重地将茶盏撂在了炕桌上。

    “二姐姐的气出够了没有?”

    陈冰最初习惯了陈澜的不声不响,可自从陈澜落水伤了之后,那种不声不响就变成了绵里藏针,偶尔间甚至有种凌人的气势。此时,见陈澜下子起身来,她只觉心里缩,但随即就梗着脖子冷笑道:“怎么,你要在我面前摆你那县主架子?”

    “二姐姐认为我摆不得么?”陈澜寸步不让地扫了陈冰眼,见其为之语塞,她便冷冷地说,“二姐姐有父有母,自然是父母备嫁,如今老太太给的添箱恐怕比二叔二婶预备的东西都吧?至于我预备少东西,那是长辈们该操心的事,哪个大家闺秀会星星念念惦记比较这个,还四处大声嚷嚷的?至于你说什么杨家的事,如今我还是陈家人,汝宁伯杨家事情如何与我何干”

    “你……”陈冰只觉得心头大怒,可偏偏陈滟在后头使劲抱住了她的胳膊,她只能狠狠跺脚说,“只要我在天,那汝宁伯的爵位你们就休想”

    “如果我没记错,二姐姐的未婚夫婿只是汝宁伯世子,将来承爵是朝廷认定的事,什么时候是你言能决定的?”陈澜眼下已经完全烦了只会胡搅蛮缠的陈冰,说话自然是越发不客气,“尔之蜜糖,我之砒霜,某些东西你当做至宝,可别以为谁都是那等浅薄心思”

    “你说谁浅薄”

    陈冰终于被怒火冲昏了理智,竟是扬起胳膊要打人,结果她那手离着陈澜还远远的,旁边的云姑姑早就个箭步挡在了前头,手拨扭,就只听陈冰声痛呼,旋即整个人就跌坐在了炕上。而扶着她的陈滟也被带了下,险些屁股坐倒在地。

    “你……你敢打我……”

    “奴婢若是再不出手,二小姐预备拿三小姐怎么样?”云姑姑平日只在翠柳居帮陈澜照管些琐事,不显山不露水,可她毕竟是坤宁宫出来的人,这会儿两手绝活露,顿时显出了不同来。见陈冰先是噎,随即面露凶光要说话,她便淡淡地说,“奴婢是宫中出来的人,只知道条,长幼之外有尊卑二小姐出嫁在即,可别为了时之气,坏了姻缘和未来”

    陈冰看见柳姑姑已经搀扶着陈澜坐下了,又见云姑姑仿佛是门神般杵在跟前,这时候才猛然想起陈澜不但封了县主,而且这两个人还是从坤宁宫里出来的,立时打了个寒噤。尽管心头又惊又怒,可她死死咬住了嘴唇,狠狠瞪了陈澜眼,终于就这么起身,气急败坏地摔门帘径直走了。她这么走,跟来的陈滟和几个丫头却傻了眼。

    陈滟见陈冰那两个丫头匆匆追了出去,自己那个丫头犹豫了会,竟也跟着追走了,她不由得攥紧了帕子,上前屈膝行了礼,随即陪笑说:“三姐姐,二姐姐她……”

    “你不用说了,二姐姐的脾气我知道,云姑姑也只是告诫。”陈澜口打断了陈滟那后头的解释陈词,又看着她说,“你跟过来的意思我也明白,我会请老太太向二婶说声,断然不至于让你那份被克扣得太狠。至于其他的,你也知道,你有父母长辈,别人没法管。我眼下倦了,六弟刚刚又被二姐姐那架势吓哭了,我得去哄哄他,你请回吧。”

    撂下这话,她再也不理会陈滟是什么表情,径直起身进了东梢间。见吴妈妈正在哄着陈汀,小家伙的脸上还留着受惊过度的紧张,她便走上前去,蹲□拿着手绢轻轻擦了擦他的脸,这才笑着说道:“六弟,以后记着,吵架没什么可怕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这种家里,几乎都只有动口的胆子,没有动手的胆子。”

    小小的陈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终究是拉着陈澜的只手不肯放,倒是旁边的吴妈妈从陈澜这番话中听出了几许暗示的意味。于是,等到柳姑姑进来,说是四小姐也走了,她立时走到陈澜面前,希望她能把话再说明白些。

    “吴妈妈,你说这两天六弟常常夜半惊醒,大约是被噩梦魇着了,我觉得兴许是三婶守孝,身体又直不好,所以就算有心,也无力顾着他。别说是他这么小小的孩子,就是四弟也是如此,老大不小的人了,夜里常常做噩梦。我之前还想着,不如把四弟挪到老太太院子里去,这样来有个照应,二来老太太膝下也不至于寂寞。”

    吴妈妈听得眼睛大亮,下子明白了过来,但仍是迟迟疑疑地说:“办法确实是好,可不知道会不会扰着老太太,而且,若是……”

    “老太太如今把年纪的人了,反而喜好热闹,家里孙女们个个出阁,自然理当是孙子承欢膝下的时候了。再说,老太太毕竟是这家之中最大的长辈,别人岂能违逆?”

    陈澜见陈汀也热得满头大汗,正用自己的帕子死命地抹着脸上和脖子,便吩咐人打水来洗脸,却额外吩咐了句兑些热水。及至为陈汀整治干净了,见吴妈妈心事重重地要走,她便亲自送到了门口,等重新坐下时,就只见云姑姑和柳姑姑都跟了过来。

    “三小姐似乎很喜欢六少爷?您觉得老太太真会答应?”

    “他只是个孩子。”陈澜笑了笑,面色依旧从容,“以后我不在老太太身边,四弟又是文课又是武课,在家的时候少,有个孩子也能解解老太太的寂寞。老太太对三婶终究是有怜惜的,回头只要稍稍说,她应该也愿意将六弟养在身边。”

    看到云姑姑和柳姑姑对视眼,仿佛是仍然不无忧虑,陈澜哪里不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担心陈汀出了岔子朱氏要背黑锅。然而,她的出嫁比预想中早太了,朱氏和陈衍互相倚靠之外,撂下徐夫人却实是不智。只要陈瑛天是阳宁侯,陈汀这个阳宁侯嫡子的意义便是非同小可。小家伙实在是可人疼,她真真切切不希望他有什么三长两短。

    七月天天到了底,暑日的酷热就渐渐消退了,白天在大太阳底下还觉得热,可入夜条薄薄的袷纱被却已经是不够了。和热度样的是陈家人热热冷冷的心情,相比陈澜那风风光光的生辰,只相隔几天的陈滟的生日过得悄无声息,而陈汐的婚事却仍是迟迟未定。

    毕竟,仓促之间要寻比威国公世子罗旭好的人选,这几乎是全天下最难的勾当。陈瑛看中的人家罗姨娘几乎都不满意,而罗姨娘看中的几户又被陈瑛劈头盖脸斥了回来。于是,这在云南时最是和睦不过的对儿,如今竟是硬生生闹起了别扭。陈汐在里头两面不是人,末了索性撂开了手,处理家务的闲暇和两个兄弟相处的时候就了起来。

    陈汐的婚事悬而未决,陈冰的婚事却已经预备得差不了。由于汝宁伯府催得紧,因而前头系列规程竟是没几天就走完了,这日便是送了聘礼来。马夫人不知道就在几天之前,陈冰还跑去陈澜面前示威,捏着那单子高高兴兴到朱氏面前念了遍,可老太太除了微笑之外别无其他表情,她只得怏怏回转了去。她才走,朱氏就对郑妈妈哂然笑。

    “她是被那世子两个字冲昏了脑袋这汝宁伯府送过来的聘礼也不知道是库房里堆了少年的陈旧货色,她还当成了宝贝卖弄……连大雁都是用木头雕的,哪里像是勋贵世家?”

    “老太太说的是,汝宁伯府为什么如今急着下聘,九月就要迎娶,无非是年关将到,这年到头的帐也就该结了。眼下边贸海贸等等各种勾当都在整顿,休说汝宁伯府家业不丰,就是像咱们阳宁侯府,今年也免不了亏空和饥荒,所以才指望上了这注嫁妆。”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传来鹤翎和墨湘问好的声音。听出是陈澜来了,朱氏就冲郑妈妈打了个手势,等人进了屋来,她便笑着问道:“这时辰你不是该和五丫头在水镜厅管事么?”

    “老太太,门上有人递进了帖子来,落款是……是金从悠。”

    “金从悠?东昌侯世子……不,是金亮的长子?”朱氏下子变了颜色,随即厉声说,“他父亲都已经明正典刑,他们全家编户辽东,这当口还上咱们家来干什么门上那些都是吃干饭的么,这等人就应该立刻赶走了”

    陈澜已经许久没看过朱氏发这样大的脾气,愣了愣之后慌忙倒了杯水坐到朱氏身边,又哄着她喝了些,这才劝解道:“老太太不见就不见,千万别动了气,我这就去门上吩咐声……不过,这帖子能递进来,我使了人去问过,是往门上打点了不少。金家如今已经是彻底败了,这路往辽东,家人好几个女眷,路上都未必能捱过去,这番花费之后恐怕加窘迫了,况且别人家也必定是落井下石的。”

    朱氏从前和东昌侯夫人李氏颇有交情,两家甚至几乎约定了婚姻,可朝天翻地覆,东昌侯金亮做的事情是险些让其他三家跟着块阴沟里翻船,她心头自是恼怒愤恨到了极点。想到那天在韩国公府和宜兴郡主密谈时,宜兴郡主让她劝劝韩国公夫人,有几门产业不要再涉足,她后来问出那也是从前东昌侯夫人撺掇的,因而是对这家人恨之入骨。

    “你当初险死还生,都是那家人惹的祸,你还惦记这些小事,也太大度了……罢了,派个人出去打发了他走,送些程仪算是了结了”

    陈澜闻言苦笑,心想自己哪里是大度,而是还不习惯这年头的人做事牵连九族。再说,花费了仅剩的家底却换来阳宁侯府冰冷的驱逐,还不如起头就把人拒之于门外,这样还未必惹出大的麻烦。因而,朱氏既然这么开口了,她就不再说,行了礼便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就令人把张妈妈叫了过来,又把朱氏的话吩咐了遍,末了还不忘补充了两句。

    “程仪到帐房支取,另外,门上的人还请妈妈好好告诫番,以后眼睛擦亮些,有些钱财不是那么好拿的踩低逢高这些勾当时半会是杜绝不了,可也不容他们时恣意给府里惹祸,所以传令前院的刘管家,革他们个月银米”

    这对金家算是仁至义尽,而对门上的处罚却不可谓不严厉,因而张妈妈为之色变的同时,也恭谨地答应了。她正要走,就只见赖妈妈匆匆从穿堂那边进了院子来,前襟湿了大片,走路也有些跌跌撞撞。待到近前,赖妈妈仿佛才看见在正房门口的陈澜和张妈妈,忙停住脚步笑呵呵行了个礼,只是身上嘴里却冲出了股酒气来。

    陈澜见状便淡淡地问道:“赖妈妈这是上哪儿去了?”

    “呵呵,正好紫宁居祝妈妈请我去问些事情,禁不住她留,就喝了两盅。”

    尽管赖妈妈说话还利索,但那通红的脸色和个接个的酒嗝却出卖了她的底细——自然,这绝不止两盅。于是,陈澜只是随便点了点头就吩咐小丫头搀扶了她去休息,可却叫着张妈妈跟自己同出去,待到了穿堂外头,她才停住了步子。

    “赖妈妈年纪不小了,张妈妈以后劝她少喝些。老太太身边绿萼和玉芍两位姐姐也差不快到了配人的年纪,鹤翎和墨湘终究初来乍到,单单郑妈妈个未必忙得过来,张妈妈也请费心,这些琐碎事务看起来小,出了错却不是顽的。”

    张妈妈和赖妈妈素来是差不的身份,平日里彼此有个什么爱好最是清楚不过,此时见陈澜那眼眸清澈而冷冽,她呆愣了好阵子才讷讷说道:“三小姐说的是,小的记下了。”

    等到张妈妈匆忙走了,刚刚跟在后头的红螺方才上前了两步,又低声问道:“小姐是想把赖妈妈打发了走?”

    “喜欢揽事,偏生又贪杯,嘴上没个把门的,上回汝宁伯夫人前来求娶的事情便是她泄露了出去,结果二姐到我这里大闹通,既如此,前几天的事情兴许又是她那张嘴坏的事如今祝妈妈相请她就立马去了喝酒,这样的人留着何用?趁早养老,也全了老太太怜老惜贫的名声,不至于以后闹出事情来”

    红螺见惯了陈澜的恩威并济,此时自然心悦诚服。主仆俩回了水镜厅,管事的仆妇们已经都散了,只有陈汐正等着陈澜。姊妹俩略言语几句,话题自然而然就拐到了东昌侯那家人,说到金芷和金茗,两人不知不觉都沉默了。

    那对骄横任性的姊妹她们都没什么好感,可是,辽东苦寒遥远,她们又是罪人之女的身份,这去何止是零落尘埃?

    张妈妈如何到前头去打发的人,陈澜很快就听说了。这位比她吩咐的做得绝,直接把金从悠打点门上的银钱全都追了回来还给了他,紧跟着又从帐房支取了八十两纹银算作是程仪,然后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了。只金从悠临走时正好碰上汝宁伯府又次打发来确定嫁娶日程的下人。曾经的翩翩佳公子,此次走的时候却犹显落魄黯然。

    尽管时恻隐,但是人心健忘,无论陈澜还是朱氏抑或张妈妈以及门上诸人,很快就将前东昌侯世子金从悠上门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直到八月初的上午,个消息突然传进了正预备初十陈汐出嫁,上上下下为了各式各样的目的,全都是欢欢喜喜的阳宁侯府。

    前东昌侯金亮的家眷,在临上路前日,从夫人李氏到儿子金从悠金从嘉,还有两个女儿金芷金茗,竟是齐齐在栖身的那座赁来的宅子中自缢了

    “阿弥陀佛”

    哪怕是对东昌侯那家人深恶痛绝的朱氏,也忍不住捻动佛珠念了长长的段《往生咒》,等睁开眼睛便又念了声佛号,随即长长叹了口气,却是什么话都没说。而旁着的陈澜脸色苍白,心里仿佛翻江倒海似的,无数个念头上下翻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