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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7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三少也笑,将蝈蝈收在自己手中,不让白三继续编。

    白三嗯了声,偏过头看着他,双眼亮晶晶的,为他久违的笑容而开怀。

    “你看什么?傻丫头。”树三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顺势勾住她的脖子将她揽进自己怀中。

    “好久没看到你笑了。”白三老实地回答,嘴角的弧度越弯越大。她想捉燕槿初来的决定是对的。

    树三少顿了一顿,手臂收紧,“胡说,我天天都有笑。”

    白三也不辩解,只是靠着他的肩,借他的体温消除心中的不安。

    暮色笼罩住远山近野,两人眼前一片朦胧,谁也没再说话,似乎只要能这样相互依偎着,便没什么可求的了。

    月亮爬上了竹梢,寨子里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不时响起,伴着一两声狗叫,溪水淙淙的流淌声,更衬出山林的寂静。

    “三儿,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树三少突然开口,打破了宁静。

    “树三少。”好一会儿,白三才缓缓应,语气中有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坚定。

    树三少沉默下来,半晌,扯开话题,笑道:“我好久没做东西给你吃了,今天咱们就不去别人家蹭饭,我做给你吃……你想吃什么?”

    显然被这一个提议勾起了两人到幻帝宫之行的美好回忆,白三眼睛一亮,兴致高昂。

    “烤鱼。”因为就在溪边,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鱼,也想到了他第一次弄给自己吃的便是鱼。

    “好,咱们就吃鱼。”宠溺地摸了摸白三的头,树三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白三也跟着站起,寸步不离地随在他身边。树三少看了她一眼,笑得有些无奈。

    “我不会跑了。”

    白三嗯了声,却没移开半步。树三少摇头,也由得她,在做的过程中还不时告诉她捉鱼做鱼的决窍。他说是为了万一哪天他不在她身边,她也能不亏待自己的肚皮。

    鱼做得很好,因为有现成的佐料,所以比第一次做得更好吃。树三少又很细心,将刺一根一根挑了,才喂给白三吃。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捉到的两条鱼都下了两天没进食的白三肚子,等她发现时,树三少手中只剩下了条鱼骨架。

    “你……你还……还没吃……”白三发窘,又有些不安懊恼,火光照着,竟是说不出的生动。

    树三少微笑,“我不饿。你忘记了,你来找我时,我已经吃过了。”说着,他起身到水边将手洗净,然后将白三拉起,“晚了,回吧。”

    白三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相隔半肩走在他之后,夜风吹得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看着他宽阔的肩,俊美的侧脸,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幸福。

    正走到半山腰,后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站定。

    “三少爷,大少爷来了,让你去寨首家见他。”是一个少年,老远见到两人就大声喊了起来。

    树三少身体一僵,片刻后,才淡淡应声:“知道了,你先去回禀,我马上就来。”

    等那少年离开,树三少放开白三的手,“三儿,你先回去,我晚点回来。”

    白三应了,转身要走,却又被树三少从背后一把抱住。

    “三儿,我想亲亲你。”不待白三发问,他将脸埋在她颈间,柔声祈求。

    白三脸微红,却仍然偏过头,将脸凑向他,虽没说话,但显然是允了。

    树三少低笑了声,蓦然将她头掰过来,狠狠地吻在了她唇上,辗转吸吮,仿似想要将她辗碎吞进自己腹中。

    然后,他放开了她,如同开始那般突然。

    “今晚的鱼做得果然好吃。”丢下了这么一句话,他转眼消失在森森的竹林中。

    白三站在原地,捂着发烫的脸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半晌回不过神来。

    第十二章

    卿溯。他对燕槿初说了这两个字。

    她其实是听到了的。但是她宁可自己没有听到。所以躲到了溪边去,让他以为她没听到。这样做果然是对的,她不去理他是否要娶别的女子,不理他叫什么,他便还能对她如同以往一样。

    可是她害怕,害怕他会突然离开。所以她才会偷偷跟了来。

    白三无声无息地坐在寨首家竹楼外的老桂花树上,看着竹楼里的人。桂花树枝叶伸展,像一顶大伞,四季叶子都是密的,她躲在里面,即使穿的是白衣,也显露不出一点来。

    竹楼开着窗,树三少懒洋洋地坐在窗子上,还是那样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她看着,心里便安了下来。

    另一男人隐于窗内,看不见人影,只听得到声音。声音沉厚,如同岩石一样坚定,让人莫名产生无法改变他已定想法的焦虑感。“不是跟你说过,暂时不要碰她吗?”男人质问,声音中有着不悦。

    树三少的一条腿吊在窗外,荡啊荡,漫不经心地应:“无意碰上的,顺便掂量一下女儿楼出来的人有多大能耐而已。”“如何?”男人语调微缓。

    树三少撇了撇唇,带出一丝轻蔑,目光落向寒星点点的夜空。

    “傻。你对她好点儿,她就对你挖心掏肺…… 浪得虚名罢了。”

    这是他从未用过的语气,白三安静地听着,突然觉得有点冷。

    屋内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然后是沉着的脚步声,片刻之后窗边露出另一个男人的脸。墨泼似的怒眉,斧劈刀刻一样的轮廓,英俊中透出刚毅,沉稳中隐藏着跋扈,双眸冷锐,让人不寒而栗。

    他双手环胸靠在另一边窗根上,看着自己的兄弟,若有所思。

    “你会做戏,别人难道就不会?别太高估自己了。”

    树三少收回目光睨了他一眼,傲然笑道:“老大,你什么时候看到过你家兄弟失手?”

    男人失笑,嘲讽道:“你没失手,没失手这次怎么着了母亲的道儿?”

    一说到此事,树三少登时蔫了,他伸手抹了把脸,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在虎修督战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谁让你什么不好玩,偏偏一脚插进燕子寨和黑宇殿的事中,母亲为此大发雷霆,我能呆得安稳?”

    树三少嘿嘿干笑了两声,停了下,才道:“我给她老人家弄个武林第一美人的儿媳妇回去,她还能不满意么?”

    男人怎会信他,却也没多说,只是淡淡抛下一句,“凡事不要太过火了。”

    “过火?”树三少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然后露出一个冷酷的笑,“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点的女人罢了,便以为能将别人的尊严踩在脚底吗?她施于四叔身上的,我必要百倍讨回来。”

    男人沉默下来,显然无意反对。屋内出现短暂的安静,然后男人再次开口。

    “你嫂子的事我会处理,那个白三,你别管了。”他的语气虽然温和,但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树三少滞了一下,仪乎有些倦,只手蒙上眼。“大哥,你打算怎么对付她?”

    男人笑,却无笑意,而是带着浓浓的愤恨,眼神如刀般扫过屋外的桂花树,淡淡道:“杀人偿命,难道还能有其他可说的么?只是她不过是黑宇殿的一颗棋子…… 我现在还不想动她。”

    闻言,树三少突然哈哈大笑。

    “没错,血债血偿,没什么可说的。”许久,以拇指拭去笑出来的眼泪,他缓而冷漠地附合。

    男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怀疑:“溯儿,你不会假戏真做了吧?”说到此,他神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可能?”树三少倏然握紧右手,回得极快,也极不屑。“不过是玩玩她罢了,早就知道是她害死嫂子,我怎么可能傻得用真心?” 男人神色一松,探手揉了揉树三少的头。

    “臭小子,以后还是少这样去逗弄别人,夜路走多了终遇鬼,说不准哪次就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树三少抬手将兄长的手扒拉下来,悻悻地道:“跟你说了多少遍,大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男人微笑,“谁让你一直这样爱胡闹,都快三十了还不改。”

    “又来了,又来了…… ”树三少有些不耐烦,蓦地从窗子上跳到屋内,一把拽住兄长的手,“咱们兄弟好久不见面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走走,喝一杯去,我就不相信今晚灌不倒你。”

    被拖走的男人笑得有些无奈,也有些纵容,在快离开窗子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往窗外膘了一眼。那一眼,寒意森森。

    是怎么回的茅屋,白三不记得了。她只是知道,一定不能让树三少知道她听到了他们的话。那样…… 那样她使还能和他在一起,看他笑,看他闹。

    点亮油灯,她坐在桌边,静静地等着。

    不去想,什么都不想。她只知道他是第一个对她那么好的人,第一个关心她肚子饿不饿,第一个希望她常常笑,第一个会为了她不顾自身安危跳进机关里的人。他说没用真心,她不相信。

    那些话都是假的。她知道。他说她傻,可是他一定不知道,她看人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

    “卿溯。”她张嘴,小心翼翼地吐出这两个字,唇角便微微扬起,像是捡到了某样珍宝。

    他的名字原来叫卿溯。

    卿溯。卿溯。卿溯……

    月亮悄悄坠向天边,乌鸦啼叫拍翅的声音远远传来,天渐渐亮了。白三仍呆呆地坐在桌边,动也未动,浑不觉时间的流逝。他说他晚点回来,那么自然是要回来的。他没骗过她。

    油燃尽,灯扑地一下灭了。

    时间究竟是漫长如年,还是迅如电闪,白三已然分不清。直到屋外传来人声,她才蓦然回过神,惊喜地站起身。也许是坐久了,她双腿一麻,嘭地一下又跌坐了回去。

    两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却是那一对祖孙,见到白三还在,他们眼中露出惊异的神色。

    “姑、姑娘…… ”显然想到自己曾在她碗中下药,老者神色有些慌张,话朱说完,拉着小孙子转身就要跑。

    “他呢?”白三手一撑桌面,人已翻出门,挡在了祖孙俩的面前,冷冷地问。不是树三少,她心中已然凉了一半。

    “姐姐是指三少爷吗?”小孙子年少无畏,又知白三是树三少的朋友,倒不如老者害怕,回得大大方方。

    “不错。”白三冷然。

    “三少爷已经走了三天了,姐姐不知道吗?”小孙子奇道。

    “走了…… 三天?”白三有些困难地重复,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对啊。”小孙子不顾老者的阻拦,点头应。“姐姐和三少爷是一道来的,怎么没跟着一起去?”

    “他…… 他说要回来的…… ”白三茫然,垂下头想了又想,可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三天我才坐一会儿啊…… 你骗我!我杀了你们!”她本来在喃喃自语,说到后来声音蓦地转厉,右手箕张,便要掐向小孙子的脖子。

    没想到她好好的会突然出手,小孙子被吓得动弹不得,倒是老者反应较快,一把将孙子扯到自己背后,而他自己的脖子却被中途变招的白三抓住了。

    “说,你们为什么要骗我?”白三收紧手指,阴冷地问,眼中杀气,脸色惨白,便似带煞凶魂一般。

    “没、没…… ”老者没有招架之力,被掐得脸色紫涨,连话也说不出来。见到这可怕的一幕,小孩子终于开始害怕,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冲上前一边去掰白三的手,一边踢她。

    听到孩子的哭声,白三神志一清,想起这两人是树三少的族人,怎么能杀?手便松了开,丢下两人,转身往寨中飞驰而去。

    他说要回来的。他说过……

    她脑海中反复想着那夜两人分手前他说的那句话,无视慌乱的心绪,直闯寨首的竹楼。然后又从寨首家出来,搜遍了整个寨子,在人们异样而怜悯的目光中,得到一个又一个相同的答案。

    他和他的兄长一起走了,已经有三天。没有给她留下只字片语。

    三天…… 他说要回来的,为什么要骗她!

    浑身力气像被抽光了一样,白三无力地跪在溪边,任溪水湿了衣摆,浸透膝盖。心口很痛,痛得她喘气时都要发出嘶嘶的声音,想哭,可是眼泪却没办法流出来。从小,她就不会哭,只能丧着脸,让人害怕。这样的她,是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喜爱的吧!

    她咧嘴,笑,笑容干涩。

    她杀了他嫂子,她宁可他杀了她,也不要他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想到此,她精神一振,蓦然站了起来,往外面走去。他说血债血偿,那么便血债血偿罢。

    走出竹林,来到泠江畔,白三找了一条船,往竟阳驶去。她要去见他,就算会没命,她也要死在他面前,再看看他,看看他的笑。对于她来说,在没有树三少的时候,活着与死了原本没太大的区别。他给了她温暖,让她开始贪恋,然后再毫不犹豫地收回去,于是她终于知道活着原来可以比死更冷,更让人害怕。

    “听说…… 你和那个白三在一起?”小花厅内,黑山明秀端茶而啜,状似随意地问。

    卿溯正襟危坐,老老实实地应:“是,母亲。”

    “那人呢?”当地一声,茶杯落在几上,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如同利电一般扫向他,说话的声音却仍然温和,“是不是顺手了结了?”

    “没有。”卿溯垂下眼,手按于膝上,指尖微紧。

    “为何?”黑山明秀的脸木无表情,让人看不出是喜是怒。

    “孩儿谨遵母亲教诲,以大局为重。”卿溯脸上的表情一如语气一样恭敬。

    “哦——”黑山明秀语调微扬,眼神似笑非笑,“既然你这样听话,那么韩家那丫头,你准备什么给我娶进门?”

    卿溯闻言,眸中闪过一丝阴霾,沉默片刻,缓缓道:“一切皆依母亲安排。”

    黑山明秀正准备端茶杯的手小易察觉地一顿,才又继续,杯上水雾袅袅,杯中叶片舒展,她看了一眼,没有喝。

    “嗯,我已派人去接韩家丫头过府,这几日就由你陪伴她吧,且不可怠慢了人家。”

    “是。”卿溯应得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黑山明秀看了他一眼,心中虽然怀疑,却也没直接问出来。接下来又问了一下卿溯此次幻帝宫之行的细节,细细琢磨之后,沉吟道:“难道黑宇殿主也是幻狼族?”

    “孩儿也是如此猜测。”不再谈论白三和自己的婚事,卿溯的表情明显缓和下来,又恢复了一惯的从容自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咱们对黑宇殿主的能力恐怕要重新评估了。”

    黑山明秀放下茶杯,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园中残菊上,狭长的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良久,眼中浮起一丝狠戾。“且不说他是不是半神的人物,就算是天上真正的神仙,敢动我卿家的人,就得付出百倍的惨痛代价。我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人世!”

    卿溯突然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不觉收紧了手指,指尖压在掌心,引发清晰的疼痛。茫然看着母亲瘦高冷峻的背影半晌,他才想起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母亲…… ”喊出这两个字,他突然语塞,直到黑山明秀回过头,才慌忙站起身,“如果没事的话,我先下去了。”

    黑山明秀眉微皱,似想说什么,却又止住,挥了挥手。

    卿溯仪乎有些心神不属,行了一礼,在退出去时,竟被门槛绊了一下。

    黑山明秀看在眼中,不由揉了揉眉心,然后让人去将长子卿灏叫了来。她不知道的是,卿溯在踏出门之后,立时精神一振,脸上浮起狡黯的笑,与前的神思恍惚判若两人。

    “这小子又在耍什么把戏?”

    卿灏刚一踏入花厅,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莫名其妙砸来了这么一句。亏得他智慧过人,微一沉吟便反应了过来,但他仍然装糊涂地间了一句。“母亲是指…… ”

    “还有谁,不就是你三弟。从见面起就一脸的魂不守舍,竟然连解药之事也忘记向我提…… 灏儿,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为娘?”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素日虽然严厉,但并非代表不关心。

    “这…… 回母亲,孩儿也觉得这次再见面溯儿有些怪怪的,但是原因为何,确实不知。”卿灏回得小心翼翼。事实上,他们三兄弟,心思最难测的便是整天笑嘻嘻似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卿溯。

    “连你也看出来了,那么便不是我看错了。”黑山明秀坐回椅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手,若有所思地问:“他明知有毒,为何会吃下去?”难道他已经掌握了解毒之法?刚想到这个可能,她又摇头排除。黑族的毒药,千变万化,解药很难配制。若没她的命令,就算是卿九言也没办法得到。

    闻言,卿灏神色微微凝重,缓缓道:“据孩儿追查,当时那药原本是下给白三的。当时溯儿正好醒转,白三便将下过药的粥喂给了溯儿吃。”显然,他已想到其中的关键。

    “是吗…… 什么?喂?”黑山明秀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反应过来,不由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是白三喂溯儿吃的?”见她脸上露出怒色,卿灏知她想歪了,忙道:“据松竹老说,是溯儿赖着白三喂他的。”

    黑山明秀怔了一怔,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脸登时阴沉了下来。

    “你是说,溯儿对白三…… ”如果真是她心中所想的那样,那么卿溯所有的失常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卿灏没有说话,与母亲沉默对望,彼此心中的忧虑不言可知。

    良久,黑山明秀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头痛地揉着额角。“溯儿素来恩怨分明,怎么会如此糊涂…… 罢了,此事待你父亲回来再说。你把解药给他送去,在灭掉黑宇殿之前看紧了他,不准他再到处乱跑。至于那个白三…… ”她原本想说遇到杀无赦,却不知为何没说出来。

    卿灏知她心中顾虑,不便多言,应声去了。

    船抵码头,付了船资,白三走上岸。码头边船只林立,搬运货物之人络绎不绝,见到她都纷纷避往两旁。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竟阳。半年前,女儿楼接了一个大任务,就是将一直与黑宇殿作对的百花教连根拔出。而她的任务,便是杀百花教的教主兰无痕,另一个身份是卿家的大少奶奶。

    虽然明知会因此而与卿家树敌,但是主子既下了命令,便只能执。她向来不在意自己杀的是谁,更不在意会惹上谁,只是按要求完成了任务,并没有刻意掩饰行踪。当时想着,就算被卿家人发现了,也没所谓。

    现在,她依然没后悔当初所做的一切。就算现在宇主子命令她去杀卿家的人,她也会去做,只除了卿溯。

    站在卿宅外,她看着高大宽厚如同城墙一般的围墙,怔然出神。

    他在里面吗?

    她虽然性子极直,但并不傻,知道如果这样大摇大摆地要求见他,恐怕还没进到卿家大门,便被人分尸了。她不怕死,可是她想见他。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想要闯进卿府都并不容易,半年前她杀兰无痕的时候是在外面等了足足半个月,终于等到她出门,然后于半途截杀的。这一次,她等不起了。

    心中尚未想好要怎么做,白三人已纵身而起,跃到了墙上,刚一落足又马上翻了下去。原来围墙内是一片开阔的广场,没有可藏身之所,她只要一踏足,恐怕立即就要被岗哨发现。

    靠着墙,她低头郁郁不乐。

    这卿家势力太大,连住宅都修得跟个小型城池一样,就算运气好越过了那片广场,后面还有一条护城河以及更高的围墙。她根本没有机会安然渡过。

    沿着围墙,她缓缓地走着,如同半年前一样,企图能找到一个防守薄弱的地方。然而,一直走到天黑,她也没能如愿。正当她开始焦躁起来的时候,又回到了正门外。

    正门外灯火通明,竟然站了许多人。白三一凉,身子一缩,躲在了一株大树后面。

    只见那些人手执宫灯分立大门两旁,人虽多,却安静异常,似乎在等候什么尊贵人物的到来。白三看到这阵势,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没等多久,南城门那个方向便遥遥传来雷呜般的马蹄声,不片刻,数骑骏马出现在宽阔的大街上,正风驰电掣般往这边驰来。白三一眼便看到了卿溯,至于其他人,她竟一个也没放进眼中。

    直待马匹奔到近前,尚未停下,她人已经冲了出去。绕是以卿溯的机变,仍差点将之踏于马蹄之下,更不用说其他人了。一时之间,喝斥之声,马嘶之声,惊呼之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好在卿家儿郎训练有素,短暂的慌乱之后,使控制住了情况,唯有一个女子被受惊的马抛了出去,发出凄厉的尖叫。

    卿溯纵身从马背上跃起,在女子落地之前及时地接住了她,然后抱着她回到了自己的马上。一边安抚着怀中的女子,他一边冷冷地看着横拦马前的白三,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

    “我找了你好久。”白三开口,声音微微地颤抖。

    抬手阻止欲要上前的护卫,卿溯抬高下巴,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不耐,“你找我做什么?”

    “我…… ”白三语塞,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这些天她只一心想着要找他,却从没想过找到他之后要做什么。她想看看他的笑,可是他刚刚骑马从那边过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却在看到她之后,笑容便没了。他……他将另一个女子护在怀中,温柔地对她说话……

    见她怔怔说不出话,眼神茫然,卿溯脸上浮起愠色。

    “没事就给我滚得远远的,我不想再见到你!”他冷语,手中马鞭一扬,落在白三身上,将没有丝毫防备的她扫出了人群。然后一扯马缓绳,领着众人进了大门,连头也没回。

    白三趴在地上,感觉到背上火辣辣的疼,眼前浮起的却是卿溯冷漠不耐的目光。

    他说他不想再见到她……他说他不想再见到她……

    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她眼前顿时一黑,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又再次看清物事。吃力地撑起身,她摇摇晃晃地往城外走去。他说他要回来的。她要去等他。

    第十三章

    “三哥哥,她是什么人?”过了护城河,踏入内院,韩泠玥方从受惊中恢复过来,不由开口问。刚才那一幕,看在谁的眼中都会觉得不对劲,尤其是感情纤细敏锐的女人。

    卿溯没看她,目光落向宫灯照耀着的前路,唇角浮起一丝玩世不恭的笑。

    “怎么?还没过门,就先管起未来夫婿了?”

    韩泠玥脸微红,没好气地啐他一口,就算心中仍然疑惑,却也不好意思再问。

    她不问,卿溯反而慢悠悠地自己说了起来。

    “一个无知的江湖女子,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她却纠缠不放,非要扯上什么情啊爱的…… 嘿,情是什么东西?只有女人才相信那玩意儿。以为上了本少的床,有了本少的孩子,就能掌控住本少吗?愚蠢!”

    他说得随意,韩泠玥却听得心寒,原本还嫣红的脸渐渐冷了下来。

    “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下。”只等卿溯话一停,她便开口道。说着,挣脱他的单臂轻扶,跳下了马,丝毫不理会是否会摔倒。卿溯微讶,忙拽停马,俯身,抓住她的手臂助她站稳,关切地道:“既是如此,那么我送你回房好了。”

    “不必。我识得路。”韩泠玥心乱得很,不愿再和他多言,转身即走。

    卿溯无声地笑了下,招来两名手下,命其护送,自己则仍踞于马上,直到那纤细却倔强的身影消失在灯影深处。

    掉转马头,他往自己的院落驰去。身后仍有十数名护卫相随,美其名曰保护。

    回到三笑苑,他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中,整夜未睡。

    第二日,有人将一叠厚厚的纸送到了啸坤居。黑山明秀翻了一遍,眉凝了起来,深陷的棕眸里露出思索的神色。

    非君不解…… 非君不解……

    每一张纸上都写着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脚步声响,一长相英伟,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黑山明秀,脸上立时露出一个耀眼迷人的笑,脚下加快,瞬间来到她的身边,将她一把抱进怀中。

    “秀秀,为夫想死你了。”浑厚低沉的男声说着撒娇的话,竟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见到他,黑山明秀原本冷利的眼立时柔软了下来,带着不加掩饰的关心。“累坏了吧。我让人给你备水,先泡个澡,休息一下。”能让她露出如此神色用如此语气说话的,除了卿家大家长卿九言,这世上再无第二人。

    卿九言摇头,抱着她不肯放。“先让我抱会儿。想你了…… ”他将脸埋在妻子的颈侧,贪婪地汲取她的味道。

    “都当祖父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黑山明秀轻抚他的背,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纵容。

    卿九言低笑,一把抱起妻子,然后坐进椅中。

    “那也只是在你这里。”他亲了亲妻子的脸,正想更深一步,却突然发现她手上拿着的纸,不由好奇地一把夺过。“这是什么?” “溯儿写的。”黑山明秀道,提到小儿子,神色又沉了下来。

    “非君不解?”卿九言念,怔了怔,由头翻到尾,而后大笑,“秀秀,你家三小子终于开窍,看来你的心事又要去一桩了。”“什么意思?”黑山明秀皱眉,心中隐隐不安。

    “非君不解,毕死不开。哈哈,看来,溯儿心中已有认定的人。”卿九言笑眯眯地摸了摸下巴,心情大好。

    黑山明秀可没他那么乐观,沉默片刻,才缓缓抛下一句。

    “如果事实真如你所料,那可就麻烦大了。”

    夜,城门已关。白三茫然走到城墙下,看着紧闭的城门半晌,然后想纵身跃出去。不料刚一提气,立时气血翻涌,开始那口堵在胸口的血立时喷了出来。

    连着吐了两口血,原本滞闷的感觉才稍稍有所缓解。她无力地滑坐在城墙黑暗的角落,直到天亮城门打开。

    出了城,她如同游魂般顺着明江往下游走去。其实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只知要去等他。

    如此走了两日,前面路断,沼泽与野林,漫无人迹。

    白三怔怔地看着自己浸进淤泥中的双脚,拔起来,又陷了进去,于是站着不再动弹,任身子慢慢往下沉去。

    脑子里如同转花灯一般浮起一些零星片断:破衣烂衫的乞丐…… 颊畔有酒窝的爱笑男子…… 终年笼罩着黑暗如同虚空一样的地方…… 鬼魂的幽怨吟唱……

    鬼魂的幽怨吟唱……

    不知是不是幻觉,她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飘飘渺渺的哀泣之声。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

    她侧耳,想听仔细,但是精神却怎么也集中不了,只能任着那似有若无的声音搔着心尖,一下又一下地轻割,浑不觉那淤泥已经漫到了胸口。

    “为什么…… ”她轻语,抬起迷茫的眼看向苍白的天。

    一滴冷雨滴在她的眼中,引起针刺般的疼痛,然后又是一滴。深秋的雨终于绵绵下了起来,带着冻骨的寒意。

    “什么为什么?”一个柔柔的声音在她耳边突然响起。

    过了好一会儿白三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和她说话,她的目光迟钝地从阴暗的天空移开,寻着声音看去。

    那是一个抹着浓浓脂粉,穿着鲜艳衣裙,拖着长长水袖,婉如戏台上戏子的人,看不出是男是女。他看着白三,眼中充满好奇。白三皱眉,突然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记不起自己说过什么。

    “你是谁?”没有回答那个人,她问。其实不是很想知道答案,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我?”那人闻言,眨了眨眼,突然水袖一甩一收,摆出一个动人的身姿,“奴乃唐家婉儿是也…… ”说着,竟然启唇自顾唱了起来。“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为什么,晴天难补鸾镜碎,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山盟海誓犹在耳,生离死别空悲哀…… ”

    白三只觉眼前水袖翻飞,彩蝶满目,那哀哀凄凄的声音竟然如同利刃一样,一声声扎进她的心中。不由哇地一声,郁结之血再次呕出。为什么…… 要丢下她?她终于想起自己要问什么,但是却再发不出声询间,只觉那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

    再饮醒来,她是在一间 破庙中。庙中蛛网虬结,佛像残毁,显然早已没了香火。

    只有她一个人,不见那戏子。

    白三撑坐起身,发现浑身泥污,已然半干,十分难受。身体有些软,但不至于不能动弹,于是站了起来,打算找点水将自己洗净。庙外树木森森,遮天蔽日,在丛生的野草灌木中仍能看到曾经人所留下的小路痕迹。白三透过枝叶看着蔚蓝的天的碎片,判断时辰。与她离开竟阳那日不是同一天吧。她想,那天阴雨绵绵,如今碧空无云,是过了一天,还是几天?

    腹中感到饥饿,她抿紧唇,在庙周搜了一圈,却连溪流也没发现。既然有庙,怎么会没水?她微惑,不觉又回到了庙中。说不出为什么,突然不想离开这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

    这样的念头刚一冒起,便吓了她一跳。她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正中的菩萨像上,那个时候才注意到是一座观音像,只是右臂已残。低头,她下意识地去寻找那断了的右臂,倒意外的看到一个泥胎娃娃。

    原来是送子观音。她想,走过去将那泥娃娃捡起,却在看到泥娃娃可爱的笑脸时僵住。

    他不要你了。她咬牙,冷漠地告诉自己,然后逼迫自己不去想。僵硬地将娃娃脸上身上的灰尘拭净,准备放到观音脚下,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

    怔怔看着那甜甜的笑,她本来冰冷的眼神微柔,手下意识抚了上去。

    婆娘,你一定要常常这样笑。耳边响起那个人的声音,她张了张嘴,想应。只是应了又如何?就算她天天笑,他依然要离开她,依然会不想再见到她。

    胸口又痛了。白三单手撑上供桌,大口喘息了几下,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和她原本是素不相识的人,相遇突然,分离得突然,这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为何会放不下?便是亲人朋友也有分离的一刻,他连真实姓名也不曾告诉过她,那便是从不曾将她放在心上过,因此,那些温柔,那些温柔…… 都是假的吧。

    这些年她太相信自己的感觉,因此才会认为他对自己用过真心,才会在明知他是有意接近自己之后还不愿放手。

    她愿意给他自己的命,可是他好稀罕么?

    缓缓吐出一口气,白三想自己是明白了。她想笑,可是突然发现,如同认识他之前一样,她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笑。

    无奈地叹口气,她将手中的娃娃放到观音脚下,却不让自己再去看上一眼。

    从此以后,她还只是女儿楼的生鬼白三。那个会笑的三儿,也许只是她发的一场梦吧。

    清啸声在空中响起。

    他伸出带着皮护套的手臂,澄澈的碧空中一抹黑点盘旋俯冲,稳稳落在上面,敛翅收羽。

    那是一只喙角仍有着一丝淡黄的雏鹰,体型极大,羽翼已丰,昂首四顾间带出睥睨天下的锋锐。

    他紫衣白袍,举目空阔,意气风发。

    耳际水声隐隐,船行平稳。

    身后响起脚步声。是一个身型伟岸的中年男人,一道刀疤从左眼角直达鼻翼,毁了原本英俊的脸。

    “四叔。”他侧脸,唇角扬起,带出一抹调皮,一扫之前的稳重假象。

    卿梦河嗯了声,来至近前,唇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脸上掠过一抹可疑的赤红。

    微微一笑,卿溯转开脸去逗弄手上的鹰,似乎并没察觉卿梦河的异常。

    “咳…… ”卿梦河干咳一声,见卿溯似乎无意说话,不得已只能主动开口。“溯儿,你当真要娶那燕家小姐为妾?其实那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

    卿溯目光往旁一扫,立即有人奉上切割好的新鲜兔肉,他伸手取了一块掷入空中,看雏鹰挣翅而出,迅捷地抓住,然后落到一旁甲板上去大快朵颐。

    “四叔,小侄突然觉得,直接踏平他燕子寨似乎更畅快些!”卿溯终于转身正面与卿梦河相对,俊秀的脸上浮起温柔却残酷的笑。卿梦河语窒,良久,叹了口气。

    “但是未娶妻而先纳妾,只怕那韩家丫头会对你有意见,因而影响到你们的婚事。”

    卿溯无谓地笑笑,目光落向宽阔的江面,眸光幽远。“如果连这都接受不了,那她最好还是不要嫁过来,因为我是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的。”

    卿梦河闻言浓眉一皱,正要说点什么,卿溯却已转开了话题。

    “四叔,你为何一直不娶妻?”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卿梦河怔了下,随即不自在地别开眼,嗯嗯啊啊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女人很麻烦。”显然他在女人上面是吃了些亏的,不然不会得出如此结论。

    卿溯哈哈大笑,“四叔,你不是被我娘给吓的吧?”

    卿梦河老脸胀得通红,一个劲地摆手,“不是,不是,你别胡说。被大嫂知道,可不得了。”这明摆着是不打自招。

    卿溯笑得更加猖狂,被卿梦河狠瞪了几眼才稍稍收敛,喘着气道:“好,好,不提娘。话说回来,四叔,你觉得那燕家那小娘们做老婆怎么样?”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娘们美归美,心眼可多得很…… ”

    以为他开始考虑自己的意见,卿梦河认真想了想,才道:“燕家小姐小小年纪就要担负起泠西第一寨寨首的重任,其实也不容易,心眼不多点,恐怕早就被人吃了。”

    卿溯扬高声音哦了一下,而后笑得贼兮兮:“原来四叔心疼人家啊。”

    卿梦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负手看着天际的浮云,淡淡道:“我是想让你放她一马,我都不介意了,你又何苦追着那些陈年旧帐不放?” 卿溯手扶船舷,河风带着水腥气迎面扑来,撩得他衣袂扑动。

    “四权,她不该侮辱你,更不该趁人之危,在你脸上留下这道疤痕,以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曾受过的屈辱。”他语气轻柔,但越是这样,卿梦河越明白他的要报复的决心是多么坚定,而自己却阻止不了,唯有苦笑。

    “我又不是女人,脸上有点伤疤怕什么!”拍了拍侄儿的肩,他安慰,若说心中不感动,那绝对是假的。

    “既然做了,就得承担后果。”卿溯摇头,难得的认真。语罢,沉默了下来,原本璀璨若星的眸子中浮起一抹忧伤。似乎这一句话,不只是针对燕槿初而说。

    卿梦河没注意到,目光被不知何时又飞上天空的雏鹰吸引了过去。看着那鹰骄傲地盘旋在澄澈的天宇下,那昂扬之态像极身旁的侄子。他精神一振,不由也跟着雄心万丈起来。至于那些小儿女的事,便由得他们自己去烦恼吧。

    船桨击水的声音单调而枯燥地响着,卿溯无声地叹口气,反身懒懒地靠在船舷上,双眼落向江岸,似想寻找什么。但当他察觉到自己这无意识的举动之后,不由苦涩地咧了咧嘴,笑自己的荒谬。

    他以为,那抹白色的人影还会无声无息地伴在身边,只要他回头就能看到么?

    白三又重新去了趟塞巴,从寨民口中知道只有赵氏兄弟回过寨,然后离开,其他人都没再出现过。她又去探了一次百花谷,并没寻到其他人的蛛丝马迹,也没再见到鬼怜。

    这一趟旅程,孤身一人,如同以往每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