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水红莲百折而后弯的小黄 第2部分阅读
净水红莲百折而后弯的小黄 作者:肉书屋
边不怕死地上下打量泊涯,顺便不屑地冷哼两声。
慕容泊涯不甘示弱地与他冷笑对视,脚底却加了劲,一下子就将他甩在后头。
然而随着铁井大街街口越近,不同寻常的咚咚声响也渐渐清晰,慕容泊涯心中疑惑,直到远远看见怀戈当前门竟被一群人包围了起来。那些人服色杂乱,倒是刀枪剑戟在阳光下晃眼得很,其中几人推着个巨木车正要撞开大门。那些规规矩矩的路人则争相走逼,一个不留。
怀戈城因为靠近南韩,时不时遭受南韩的侵扰,所以武风比之洛平京城更胜许多,路人们佩戴刀枪是十分常见的。不过一大群人举刀举枪在一个当铺门口乱晃就不常见了。当头一个牛眼大汉腰插双斧,正是江北典帮帮主江超。
慕容泊涯知道这种涉及行会纷争的事情,只要不出人命,官府是不会出面的了。他心中大骂,转身迎上自后赶来的黄翎羽,扯着他袖子道:“走,后门。”
黄翎羽正跑得气喘,微感愕然,却仍然跟他回身奔跑,绕过几处民房的间隙,到了另一条偏僻的巷子。却发现,怀戈当后门也正被撞着。
江北典帮人多势众,若非怀戈当的火墙太高,墙顶还覆了防钩铙的圆弧琉璃,说不定还真要来个墙头攻战。
“娘的,”慕容泊涯低低骂了一句粗的,引来黄翎羽惊异的目光,才道,“别担心,咱们翻墙过去!”
大敌当前,两人暂时收了冷战的心思,黄翎羽也精神大振,随他一起绕路到了西墙。
当铺不同别地,那道火墙足有三四层楼高,墙外便是空地,与其它民居隔了开来。两人还没到墙前,已经被典帮一个喽罗发现,大声呼叫了起来。转瞬,前后门都有人包抄过来。
慕容泊涯也不慌张,将背篓甩脱肩膀,右臂向外一挥,平日收在臂上的薄刃钢剑顿时甩出。他就手抄起剑柄反手挥逼,立时迫退两人。
“上!”他大喝一声,揽起黄翎羽飞身上墙。
这江北典帮派正是来威逼怀戈当抬高月息的。然而肖清玉仗着墙高院广,打定主意紧闭大门就是不出来,正把典帮帮主江超急得烟熏火燎一般。他正指挥着人用巨木车撞门,突然听到西院墙外嘈吵,连忙抄起腰中板斧,飞奔到那处一看,但见两道人影正纵身上墙,然而那墙却似乎超出了他们的功力,尚未够到墙头,就已经徐徐下落。
江超觉着连自己都跃不过的墙,这附近方圆百里地估计也没人能够越过。此时见有人不自量力,乐得哈哈大笑,跃起身来就要给那两人左右各一板斧脊子。
泊涯稳住身势徐徐下落,只是愤怒地瞪着怀里的黄翎羽。原来黄翎羽刚才迷糊了,竟然忘记把背篓给丢掉。若是以前,多了个小小箩筐还不至于如此,可是如今……
见黄翎羽正亡羊补牢地把篓子脱下,泊涯也不责备他,但又见一条牛眼大汉挥着板斧上来,斧脊就要撞上自己小腿,他短剑挥出,迎了上去。
正这时,黄翎羽蓦地大喝一声,将个篓子狠狠砸将下去。慕容泊涯只觉得怀中轻松,顿时生了一股气力,赶忙借势点向墙壁,眨眼工夫就跃上墙头。他暗舒一口长气,牢牢吸着墙顶琉璃,才听到墙下怒吼惨叫声连连。
待得回头一看,只见一片橘黄粉末中,那些乌合之众跳跳嚷嚷,无头苍蝇一般抱头乱窜。最惨的就是拿着板斧追他的牛眼汉子,被砸得倒地不起。
“怎么回事?”
黄翎羽不屑地道:“你忘了?我们今天买了两篮辣椒面,篓子里另外还有六十斤的盐巴块。可怜那板斧大块头,准是被砸晕了。”
“你好恶毒!”慕容泊涯道。
下到院里,只见张管账正笑吟吟地等着他们。
“管账先生,其它人呢?把门关了也不怕我们进不来?”
“博小哥的轻功那么厉害还怕带不进你来?”
“嘿嘿,如果带的是别人还好,但带的是他,连我差点都进不来了。”慕容泊涯想起适才惊险一幕,开始磨牙。
“得了别废话了。后门有我和其它伙计们顶着,没问题。倒是估计前门快被撞开了,你们都去看看。”
三个人说话时,前边撞门的声音不断,这时候碰的又一声巨响传来,却十分响亮,显是前门已经被破了。
慕容泊涯并不着急,说道:“我还是留在后门,有肖先生在前面就不怕了。”
黄翎羽则是转身就跑。前后院间的门口又都已经关闭,要到前面就只能穿过当楼。他打后厅进去,过了几个天井,进入了前房。
原本还不能适应暗处的光线。但过了学生们平日填写当票的屋子,眼前又是一亮,正是柜台到了。
当铺的柜台都是一人加抬手那么高,所以柜台里和柜台外的地面落差很大。柜台上立着铁枝,牢牢地将里外场所分隔开来。
肖清玉悠闲站在高柜铁枝后,鸟瞰着正打院门冲进楼门的众人,那神情十分凉薄,将刚刚冲进来的七八人等刺激得青筋直冒。
7 不见水仙
黄翎羽对肖清玉如同视若无睹。冲进了柜房,毫不犹豫一脚踏上高脚凳,微张菱唇,冲口而出──
“我草你们的爹爹的妈妈的那个熊!”
“噗──────────────────”
黄翎羽的声音刚落地,立即换来极为夸张的喷口水声。原来是钱管钱先生。
钱管钱先生一直十分喜欢这个小伙子,觉得他对长辈礼貌爱戴,甚为合心。所以打死他也没能想到他说出这种话来。而且听着还独具创意?
钱管钱先生这一喷还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暗地里可是暗器高手,一口枣核钉使得是出神入化。据说年轻时和家乡哪个帮派的老大说项,一个说不拢,呵呵笑开了花,黄灿灿的歪牙才露出那么四颗,那个老大就这么没了。而且仵作还查验不出人是怎么死的。
后来据他说,钉子早给打入那老大的耳中,顺带这把血门都给堵住,除非剖开他脑子,否则是验不出的。
闲话休提,因他这些前科,所以可想而知,这不经意的一喷带来了什么后果。
只听丁丁当当一阵乱响,又有几个人啊呀惨叫,待得纷乱过后再看,便见到那柜台上落了不少木制的核钉,显是被柜台铁枝给拦下来的。柜台外矮矮站着的十数人,已经有五六人弯下腰去,不是捂着眼睛就是捂着鼻子。
钱管钱这才知道庆幸,幸好换了软钉,否则这几人这时候已经是被他这一笑给“笑”死了。
一个未被伤及的盛装少妇见状大惊,青着脸道:“你是谁!”
想当年,枣庄钱老五在江湖上是个无恶不作的土匪头子,名声好大。不过几十年不走动,已经鲜有人知了。
黄翎羽不等她继续询问,半途截下了她的话道:“你个婆娘,妇道人家成天在外勾勾搭搭,我家钱先生是什么样人?也是你可以高攀的吗?”
这个盛装少妇是怀戈城另一家当铺的当家,今日参与这事,果然是与江北典帮勾结在一起来找怀戈当的麻烦。
与她同来的都是些乌合之众,一瞧钱管钱的形象,恰巧这位老先生咧嘴笑了,露出满口烟熏出来的黄牙,而且还歪七扭八,接着又掏出根烟枪磕巴磕巴地抽了起来。
于是暗自都笑了。
孙娘子看自己人都这样,脸上更是难堪,还不及发脾气,黄翎羽那尖酸刻毒的嘴巴又道:“说起来,外面那个牛眼汉子,该不会也是你勾搭过来的吧?是不是因为钱先生不买你的帐,你便怒了,于是招来相好的要教训钱先生,要逼他臣服于你石榴裙下?──世人说得果然不错,最毒妇人心啊,妇人心!”
“你,你这个兔崽子!”孙娘子总算是混惯帮派的,没有掩面羞愧落荒而逃,反而是抽出袖箭扬手便要挥出。
哪知道刚动怒,腹中便觉翻滚,胸口忽如其来的闷胀,张口便呕出摊白水。
同来的人一看,白水里还夹着来前吃过的东西,什么蒜泥白荠、茼蒿鹿肉的都有。
孙娘子来不及停下一口气,紧接着又一口酸水涌了上来。
同来的一个男子看她吐得辛苦,忍不住小声道:“是不是害喜了?”
他问的声音不大,可惜在场的都是混刀口的,哪能听不到。
另一个人就道:“孙娘子的夫家在外地,半年才聚一次。他们上次相会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
听他如此说,大家纷纷看向孙娘子的肚腹──平坦如昔。
“莫非是,红杏出墙?”
孙娘子听有人这么说,那还了得?开口就想喝斥,只可惜又是一口酸的喷了出来。
众人看她吐得面无人色,闻着酸臭不堪的气味,渐渐的也有数人脸孔泛了白,便也开始吐了。
柜台里,肖清玉看外面吐得热闹,拂开衣袖,冷声道:“胡闹!纯粹就是胡闹!”说罢,再不理会这群外人,转身自柜房边门走了。
留下的钱管钱和三个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外面这帮人怎会如此不济。一个学生隔着铁枝低头对外面的人唉声叹气:“你们现在吐得倒是轻松,等会儿打扫可还不是要辛苦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啊!”
黄翎羽却是慢慢挪着步子退到后门,见没人注意他的存在,赶紧一步跳入阴影中,就着墙根溜走了。
这场闹剧在两大本城当铺的打手和江北典帮的天花乱吐之下,便如此不了了之。
而此时,肖清玉却找到了慕容泊涯,悄悄询问着事情。
肖清玉说是庆贺平安渡过一劫,全当的人都聚在大厅里用晚饭。
因为特别加菜,伙计和学生们都乐坏了,七嘴八舌地议论当日的热闹。
正吃着,肖清玉突然貌似无心地问道:“谁知道原先放在后院墙根的那几盆水仙去哪里了?”
“啊,说起来也是,好像前几天还看见的呢。”张管账接道。
一个学生也奇怪道:“对啊,这两天气氛紧张,我都没留神,原来果然是不见了呀。”
黄翎羽捧着饭碗,头也不抬地使劲扒饭。
肖清玉突然叫住他:“翎羽,前门今日没修好,你便去前门看守一夜罢。”
“啊!”黄翎羽听到,连饭也忘记扒了,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肖清玉,一团白米饭还从他大张的嘴里落了出来。
慕容泊涯在一旁看得好笑,因为今日午间,肖清玉找到他问的正是那些水仙的去向。他想了想,果然记得姓黄的小子曾经偷偷瞄过几眼墙角的花花草草。
他又想到其它伙计说的前院发生的群呕事件,尤其是那些人吐出的东西,便立时知道了黄翎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
哼哼,蒜泥白芨?亏这姓黄的小子天天往买菜的地方聚,看来是专门去找城南城北两家当铺买菜的人,顺手还用水仙的球茎偷偷换了人家的大蒜。
而且还言语粗鄙,专门挑刺。激得谁最先沈不住气,内息一乱,立时就是毒发。这小子,果然狠毒。
只可惜,这个狠毒小子的坏心眼还是被他看穿了。
他正想着,肖清玉接着安排道:“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泊涯,你也跟他一起守夜去。”
──啊?
“肖师……”
肖清玉温柔的目光扫了过来,慕容泊涯即刻便收了声。
8 寸长尺短
黄翎羽是为何许人也?
不熟悉他的人或许会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即使他常常在背地里操作着一些事情。因为他总是在事发之前就已经偷偷溜走,又或者是半张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呆着,很难让人联想到他曾在被誉为大学里第二阴险的历史学院里混了四年。(第一阴险的──自然是政治学院)
虽然他的专业是文物学,但依旧要学历史,尤其是中国历史。
中国历史是什么?简而言之,就是一部人与人斗,内斗内讧,不斗不爽,百斗不厌,千变万化的斗,往死里非斗不可的历史。
既然是从这种历史中熬出来的孩子,心地里还能纯良到哪里去。尤其是自他毕业论文选取了《论历代j臣生存之道与当朝文化变迁之关系》以后,人生观世界观已经变得常人无法理解。(历史学院的毕业论文可以随便选取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比如文物专业的可以选历史专业、考古专业、历史地理专业的论题,实习和见习可以去博物馆、拍卖行、考古工地、学校。──不过毕业后找工作很没前途,一般是非人类干的工作。)
由于后天教养的关系,黄翎羽心地已经不算纯良,何况早先在法医科时,听惯了这样那样的害人手段。
江北典帮这群乌合之众,偏偏要仗势欺人逼迫提息。黄翎羽临死前还曾吃过方便面协会联合涨价的大亏,生平极其痛恨垄断行为,所以哪里能就这么便宜了这群人。
其实慕容泊涯当日的猜测虽然与事实相距不远,可惜还是有些出入。为了用上这些漂亮的水仙,黄翎羽还费了一番功夫。
由于怀戈城近水,湿气较重,怀戈人爱吃大蒜祛湿是远近都知道的。黄翎羽早在看到养在后院的水仙就知道可以用来做什么了。只是水仙鳞茎外形虽像蒜,实际上剖开却是洋葱的样子,一点也骗不了人。他干脆就用这些毒物泡了大蒜,末了到菜场趁着几个采买伙计蹲在地上和卖菜人讲价时,对着搁在一旁的菜筐子“偷天换日”。
当然了,为更有效地毒害全人类起见,还又丢了两块感染了肉毒杆菌的腊肉进去。
说起来,这肉毒杆菌的苦他是吃过的,以前刚刚开始考古实习时常识匮乏,将一些熟肉闷在罐子里,第二天才吃。这下可好,上吐下泻。听医生说才知道,在无氧环境中,熟肉制品很容易滋生肉毒杆菌。这下可好,吃一堑不但可以长一智,还可以学以致用害人不倦。
经此一事,城南城北两家当铺忙乱得鸡飞狗跳,江北典帮那个牛眼大汉肿这个脑袋上吐下泻高烧不止的被帮众抬走了──领导嘛,当然肉是可以吃得很多的,症状自然也就更明显了。
据说那件闹剧之后半个月内,怀戈城药店里止腹痛去食毒的药物卖得精光,每一来货立刻就被买走,连上架都省了。
半个月的时间过去,怀戈当早已恢复了平常的日子。
当然,平静中亦有不平静。
一大下午,日头还刺眼得慌,黄翎羽便被个土财主带了出去。据说这个土财主迷上了赌坊的荷官,在那儿散尽千金,近来手头颇紧。
当然黄翎羽是不会喜欢去打听这些八卦的,不过由于土财主到怀戈当来典地,首柜房有意让他多独自往外跑跑,好培养一下这个接班人,便让他跟着出去看那块地和地契所记是否相符。
可是近暮,黄翎羽还没回来。肖清玉算算时候,再这么下去,城门就该关了。又是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谆谆教诲,要让慕容泊涯到城东门外等着,好带黄翎羽回城。
“师父?”慕容泊涯临走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老想把我和他凑在一起?”
“因为……”肖清玉正要说出,眼神忽闪,又把话收了回去,“不用为师说清楚,你自己也能明白的。”
“是吗?”慕容泊涯见师父不愿说,也不再问,走了。
肖清玉看着徒儿离去的背影。其实原因很简单,慕容泊涯所欠缺的,正是黄翎羽擅长的,而黄翎羽欠缺的,正是慕容泊涯擅长的。然而两人最擅长的却又出奇的一致。
黄翎羽喜欢装蒜──明明做了,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弄得远近都以为他是个什么都不爱就爱睡觉的胡涂蛋。
慕容泊涯喜欢装葱──明摆着是个做大事的人,偏偏还装得多无辜纯情人似的,还骗得整个怀戈当的人都以为他老实孝顺。
不管装蒜还是装葱,这两人,根本就是一路货色。
他这个当师父的也知道徒弟在朝中是危险不断,也会挂心。别看慕容泊涯现在在师尊面前是这么胡闹,其实暗地里严谨着呢,远在千里还给洛平京的长兄设下这样那样的套子。很难想象当他真正回到洛平京,又会是怎生一副模样。
不过,担心也要有担心的技巧,就让这两个小家伙慢慢磨吧。说不定过两年就可以看到一场“狼”“狈”为j的好戏了。
怀戈城历任城守历来坚守坚壁清野的原则,故而护城河外一圈土地上,树木全都拦腰砍断,就连道路都集而不散,看上去空旷一片。
城东门外仅有的一条大道被车轮、牲畜和行人压得平平整整,一直向远处的平缓的丘陵和青绿连绵的麦田延伸了出去。
要进城的路人行色匆匆,更显得抱膝坐在泥土道旁的慕容泊涯百无聊赖。
然而黄翎羽还是没有回来。
天色渐黑,深紫色的云彩在怀戈城的背后也渐渐地暗淡,将这个庞然大物的形影衬得漆黑威压。
关城的锺声终于敲响,紧接着就是咯吱咯吱的声响传来。慕容泊涯往回一看,吊桥慢慢地被绞起,城门关上了。
他起身向四周一看,光秃秃一片。一两队来不及进城的人马唉声叹气地停了下来,在护城河外支起帐篷,忙活着张罗柴草准备燃起篝火。从车上下来两三个年轻女子都好奇地向他这名孤身客打量过来。
慕容泊涯知道天色暗沈,那些女子应不至于看清自己,便也没有伪装上友善的笑意。
大小在那种地方长大,也学会了尔虞我诈,于是只有在别人注意不到的时候,才能安心收起一身的伪饰。所以虽然不带笑,甚至面色有些冷硬,心中却是惬意轻松的。
暮风吹来,微凉。
他的目光扫向道路指向的方向,是与日常所现不相一致的锐利。
──黄翎羽还是没有出现。
也许……
他开始习惯性地设想着各种可能,启步向东边行去。
刚开始只是常人的步速,在远离那些露宿者的视线后,就施展轻功,飞掠而去。
9 夜声萧杀
路上再没有行人,都已经找地方露宿,又或者回家好眠。慕容泊涯往前行出五六里地,才看见了人。
其时天已经全黑,新月当空,繁星密布。他看得清楚,两旁的麦穗已经结青,半人多高的耸着,麦浪平缓起伏,只剩下中间的泥土道路平坦宽阔,那个人摇摇晃晃地行来,正是黄翎羽。
他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散了。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结果什么事都没有,简直是哭笑不得,发作不得。而且对上晃翎羽这种慵懒性子的混小子,他再发怒也没用,如同打在棉花上,根本无处着力。逼急了,那小子还会狗急跳墙,什么掏阴挖目的都整得出来。
慕容泊涯就地坐了下来,抱着膝等黄翎羽自己走近,仰着头看星星看月亮。飒飒的风声中,听得到来人哼哼唧唧地唱着不知哪地方言的小曲儿。
话说黄翎羽今日下午不但没有危险,反而是遇到了天大的好事。来典地契的土财主,为了能让他帮忙多换一点活钱,特地摆了宴席留了他。
话又说回来,前世那个邓大姐说黄翎羽是个完完全全的怪人,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比如拿请客送礼这种事情来说吧,黄翎羽一向来者不拒,他对外声称自己本不是党员,当然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要保持清正廉洁。
其实呢,他自成一套理论。
想当年,宋教仁先生一生反对帝制,可是面对要改元称帝的袁世凯送来的巨额贿赂金时,他不但没有义正词严地坚拒,反而是二话不说地收下。
于是有人便以为宋教仁也是个贪财好权的无耻小人,但是黄翎羽一点儿也不这么想。
想深一些就知道,袁世凯当时之所以送来这么些大洋,是想让宋先生停止宣传民主主义,也支持他称帝。然而宋教仁收下后,不但没有停止宣传,反而变本加厉。他用这些贿赂金往返全国各地,用这些贿赂金租用场地,举行更大规模的演讲会,说尽了袁世凯的坏话,可把袁世凯给气得半死。
由此,黄翎羽得出了一个无人知是由何种理由才能衍生出的结论──他要以宋教仁先生为榜样,好好学习收贿赂,天天向上不认账。
只可惜,他是有心要与土财主耗下去。那土财主更是上了瘾头,非要找了家中美婢陪睡。搞得黄翎羽终于受不了地设计离开,打定主意就算露宿城外,也不要与女人成晚的共处一室。
黄翎羽提着土财主送的一坛北地出产的烧刀子,一路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儿,摸摸索索地往怀戈城池的方向走。
他没修习武功,视力虽好,终究不适于在夜里视物。在光污染遍地的前世,夜晚的云层都被染得混混的脏红,就算没有月亮,也不愁看不见道路。
而现在这个世界里,夜空中即使有云,也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根本分不出哪里是天空,哪里是云层。虽有满天的繁星,终究光芒有限,照亮不了人间。
好在他就算夜视力有限,也终于及时发现了慕容泊涯的所在,停下了脚步。否则再踏前两三步,就该踩着慕容泊涯的脚了。
慕容泊涯仰头看着黄翎羽,见他脸上有着些微的深色晕染,应是醉酒的陀红。
黄翎羽低头看着慕容泊涯所在的地方,黑暗中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轮廓。但是他就是能认出这个轮廓是谁。
两人在黑暗中默默对视。
良久,黄翎羽仰天长吁了一口酒气,向旁边走了两步,坐到了慕容泊涯身边。
清风不断的吹过,带来麦穗的清香和泥土腐殖质的味道。隔了很远才会有一棵树,树上的夏蝉不停地闹,声音像是在刮钢板。身边的土地里就有蛐蛐儿,发出浅浅弱弱的悦耳声音。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夜里,很安静,很舒适。连带着,也让人很懒惰,不想说话,不想走动。
这样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黄翎羽坐得神情呆滞,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单纯的醉酒了的发呆。然后渐渐开始一下一下的啄米,想要睡着又撑着不睡的样子。
慕容泊涯一动不动,阖目静坐,左手却扶上了附在右臂的袖里剑。
一人,两人……他默默数着。如果没有听错,正向他俩所坐处接近的有六人,这是来自前后左右的包抄。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他在怀戈城被袭击。看来那些人终于掌握到了他的行踪。也许怀戈当也会因他的缘故被那些人盯上。
黄翎羽的呼吸在耳旁细细微微,均匀和缓的持续。被人追杀袭击的事情自记事以来从来不少,但是从来没有如此的情势。从前群战之时,身边都有足以独挡一面的朋友或属下,而今日不但没有援助,还有个武学白丁要护住。
心中暗恨。
黄翎羽虽然力量耐力都不差,但这也仅是以常人水平而言。在这些杀手面前,再有力量有耐力的常人,也逃不过他们的狙杀。
如果要保全两人活着回城,为今之计,只有──拼死一战。
他迅速地判断着,终究决定不事先提醒黄翎羽有人靠近。他和黄翎羽相识不深,也不知道面对这种危险,会否做出于他两人不利的举动。
比如说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如此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直到──
暗淡的银光自慕容泊涯袖中现出。
黄翎羽忽然觉得身侧一股大力推来,将他推飞倒在丈许外湿软的田土里。当——
金铁交击之声忽然之间响彻了麦田夜空,余音幽幽不绝,犹如荒野中飘忽不定的鬼火,忽如其来地燃起,而后渐渐湮灭。
黄翎羽这才惊醒过来,黑暗中只觉得阴风阵阵。
他这身体耳力虽好,视力却比常人要差,在这样没有一丁点灯火的田地里,纵使有繁星照耀,他也只觉几乎睁目如盲。五步之外,分辨不出一条人影。
与第一声响隔了许久,又是一声金铁交击。兵刃撞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黄翎羽终于找到了慕容泊涯的所在。火花转瞬即消,又陷入了夜的寂静之中。
近处的蟋蟀都停止了吵闹,只有远处的夜蝉还在发出声音。
黄翎羽只觉得空气中似乎被加了威压,连自己的皮肤都凝重地紧绷着。什么都看不清楚并不等于他什么都不知道。
——被人围攻了,而且慕容泊涯肯定早已发觉。
他可以凭第一下的声响,肯定那一击的速度极快,快到如果没有全神以待,这个时候的他或慕容泊涯中定会有一个已身首异处。
慕容泊涯的确早已察觉,难得的是他没有只顾自己逃逸,而把黄翎羽抛下不管。别看这群人目下暂时没对黄翎羽做什么,这只是因为发现慕容泊涯难缠,一时还分不出人手去灭口。
又是一击。还不待声音完全消散,当当当连续三下交击在不同方向亮起火花,紧接着,当当之声便是连绵不断地持续了下去。力道虽然不再刚猛如最初一击,却犹如没有尽头一般。
黄翎羽默默听着风声。与刚才不同,来人迅速移动,衣服被空气的漩涡拉扯,搅乱了风的声音。
如果慕容泊涯不管他,现在早就可以逃远了。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武功是一件很吃亏的事情。但是要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承别人的情,尤其还是个关系暧昧不明的别人的情……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现在首先最必要做的事,当然是一致对外。
10 荒风焰起
慕容泊涯的情形可以说是危如累卵,他现在能和这六个人暂时平手,只是因为对方对他似有忌惮,只想着要先消磨他的体力再一举诛杀。
一旦被他们发现他身有不适,那就万事休矣。
游斗了一刻时分,慕容泊涯渐感不济。也多亏了这些人并无配合,他才往往得以在危急之时借力打力脱出困境。然而纵使他竭力隐瞒,也渐被那帮人发觉了他的不对劲。
正在众人纠斗不休时,斜近的麦田里一阵呼啦啦的耸动,正是适才黄翎羽摔落的地方。
慕容泊涯立时暗叫不好,若是黄翎羽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这些黑衣人不会立刻就去取他性命。介于此时,他也已不及仔细思索对策,旋身让过一枚袖箭,贴臂让过一柄长剑。
轻微的入肉声响起,他没能躲过第三个人的短枪。
他却好似没感觉到疼痛似的,紧紧夹着短枪,反手刺入短枪使左胸,继而往横一拉。星光下黑衣人众看得清楚,那使短枪的胸膛立时便被拉开了一道狰狞的血口,给慕容泊涯活活的一剑剐了。
而慕容泊涯剑意未尽,短剑划出,带起蓬乱的血雨,喷得对面一人猝不及防。黑衣人本能地闭目急退,颈上却传来锐器刺入的冰凉冷硬之感,轻微的一声筋肉断裂声后,血雨再度爆开。
及此惊变,余下四人立时四散而开,却不料慕容泊涯早已等在一边,两下火花湮灭,又一人掉了头颅。
“顾影集,是顾影集上的禁功!”当先一人暗叫,揉身而上。
慕容泊涯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深吸口气,双手持剑迎了上去。
这些变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仅仅是黄翎羽从麦田爬上了泥路的时间。
他听到了三声闷哼,都不是慕容泊涯的。
然而慕容泊涯的呼吸已经开始乱了,以至于黄翎羽在一片漆黑的视野中也能清晰地想见他急促起伏的胸膛。
黄翎羽是个身无武功的白丁,在黑夜里睁目如盲,能做的不多。但是一切困难都会有解决的办法。
他不用多想,立时抓起几块小石,循着声音起处砸去。
如预想的一样,自然没有砸中任何人,但是黄翎羽清楚的知道,这已经足以引起别人的不耐烦——将心比心,如果有别人在他干活时打扰,他也会十分不耐烦。
如是几番施为,慕容泊涯自然暗叫这小子不想要命了,那剩下的三人中也有一人被成功地挑起了恼怒。
黄翎羽虽然不能得知各人的心思,耳中可听得清清楚楚,破风声陡起,来得十分迅速,便赶忙扑倒在地,就势侧滚开。
笃的一下,他几乎能感到地面的震动,凝目看去,三步以内他适才所在的地方,深深插着一柄飞刀。
那人锲而不舍,又是几枚飞刀发了出来,依旧被黄翎羽依样葫芦地让了过去。
倒也不是说黄翎羽耳力好到能够听风辨位,而是因为那鲁莽人飞得太过准确了。由于准确,所以只要在听到风声之时立刻离开原位,便不会被伤。
如果那飞刀之人再聪明些,乱放暗器,又或者再大方些,舍得为一个不会武功的白丁来一次漫天花雨,黄翎羽十有七八已经挂了。
那飞刀人屡次未能得逞,哇呀呀叫起来,果然挥舞着手中武器舍了慕容泊涯飞跃过来。不过黄翎羽既然胆敢出来胡闹,自然有自己的防范方法。
那武器破风声着实是大,黄翎羽看不见也照样能想象出对方面目狰狞挥舞长刀的样子。于是捧起手中酒坛,躬身站起,躲在酒坛子后向前扑了过去。
一声脆响过后,酒坛被长刀砸碎。紧接着,由于惯性使然,坛破而出的酒水哗的全泼到了那人身上。那人哇呀呀怪叫着,好不恼怒。
黄翎羽后退半步,自怀中取出一物,恰巧那使刀人挥刀横砍而来。
因那长刀笨重,横砍纵劈的路径就十分有限,黄翎羽预想着对方的目标,凭着听觉过人,将那枚坚物挡在颈边。
凉风萧萧中,这声嘶哑的刮擦十分地清晰,也十分碜人。即便在一旁斗得紧张的三人也几乎要分了心思,能想见长刀在一个凹凸不平的坚物上刮过的情景。
似缓实快。
刮擦声才响起,火星也溅了出来。这次的火花比以往任何一次兵刃交击的更为明亮和持久,使刀人还来不及奇怪,浅浅的蓝色的火焰突然之间就在刀口上冒了出来,点燃了整个刀面,继而呼拉一下沿着长刀迅速蔓延,眨眼间包裹了使刀人全身。
“啊——”
使刀人被火焰包裹着,在通透浅淡的蓝焰中疯狂地舞动手脚,似要寻找水源灭掉身上的大火,然而因被烈酒泼得满脸都是,火一上来就先烧坏了柔嫩的双眼,他如今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神志不清地挣扎。
大约只是两息之间,那火焰已经变了色,蓝焰越来越薄,变成了明丽的亮黄与橘红,——现在正在燃烧的,已经不是泼洒出来的烈酒,而是那人身上的衣服发须,甚至是皮肉了。
黑夜里就这么陡然亮了起来,旁人这才看得清楚,黄翎羽手中还持着一枚巴掌大的黑石。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酒香,被那烈火熏蒸得愈发浓烈灼热。
原来黄翎羽的武器,只是块普普通通的打火石,还有刚刚被黑衣人砸得乱溅的烈酒。
黄翎羽深吸了一口气,自地上捡了块最大的破瓷,长手切向那人的手腕,飞起脚踢下已经快要自他手中松脱的长刀。
他今日往返这条道路,所以知道近处就有种植荷花的水池。学习了那么多年的历史,看了无数的小说,他也深切地知道若是斩草不除根,会留下多么严重的后患。所以尽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但心中一片清明。
手举长刀,黄翎羽狠狠劈向那人后膝。他当年参加考古实习的时候,洛阳铲铁锨锄头没少拿,虽然长刀的的确确是初使,但他抓起来就当铁锨用,一下子过去果然就把那人的双膝给断了。
不知道那人是因为火焰夺去了氧气,终于窒息致死;还是被烧死,又或者是纯粹的痛死,总之很快地,那跪倒在地上的火影渐渐不再动弹。
“麻烦你当灯了。”黄翎羽心道。
借着明亮的,在风中妖异舞动着的火光,黄翎羽终于看清楚了。
慕容泊涯一人勉力挡着最后的两人,在刀光剑影中穿梭如鱼。
际此时,其中一人见使刀人死得悲惨,早已胆寒。悄悄撤了力,忽然间退出战圈,取出一枚信号筒来。
“笨蛋!”另一人骂道,还想招呼他回来共同对敌,慕容泊涯已经瞅紧了这转瞬即逝的良机,此销彼长之下,剑芒暴涨,割了那人喉咙。继而就势旋身,借着旋身之力将另一人刺了个对穿。
“他们来得很快。”慕容泊涯说道,一边将那人手中的信号筒收进怀中。既然他们带着这东西,那就说明四近还有其他援兵。
如果在平时,慕容泊涯或许会开始对黄翎羽的急变感到疑惑,甚至会生了戒心,但是现在,他只感到有些许的安心。
其实这些人点不点燃信号都不重要,因为他们在这个夜晚引燃了如此大火,又发出这么多声响,有心人定会过来察看。
可惜的是,怀戈城的城守是个能不管事就不管事的人,所以来此查看的肯定不会是怀戈城的府卫。而肖清玉毕竟不是神人,隔了那么高一道城墙中就不能察觉这边的动静。在这种时候,两人中任何一人拖了后腿,动辄都会两命归天。
现下之际,只能靠他们两人躲过去。只要能撑过天亮,就是他们的胜利。
11 水冷夜凉
田地里到处都是妖异的影子,在那个被燃烧着的人所发出的橘红火光下左右不停地晃动。衬着深黯的背景和满天的繁星,说不出的阴森诡怖——尤其在知道这火焰是发自一个人体的身上之后,这种恐惧便如同蔓草,在常人的心底慢慢滋生。
只是慕容泊涯不是普通人,黄翎羽则是属性不明,所以也不被囊括在正常人的范围之内。
黄翎羽看向半跪倒在地的慕容泊涯,只见他满头虚汗,胸口急促地起伏,却几乎听不见呼吸的声音。倒是右肋上有一个血涔涔的洞伤,随着胸口起伏发出扯风箱般的气流声。
见此情况,他也几乎要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气胸还能是什么!
记得前世电视上经常会上演这样的一幕,有人被刺破了胸膛,却若无其事地继续与人大战三百会合而不挂。自从进入法医科以后,他见到这种剧情就会倒头就睡,懒得再看。
因为法医科常会接到因严重气胸致死的案例,大部分严重气胸患者是因为胸肋刺伤,使得外界的空气入了胸。而胸腔的气压一旦增高,就会压迫得肺部塌陷。因此,若不能及时排除气胸,最后就非常容易使人窒息而亡。
他正要过去帮忙,慕容泊涯已经先一步割下一幅衣角,紧紧团成一团,努力地作了个吁气的动作,便往那血洞里塞了进去。
慕容泊涯固是一时间痛得说不出话来,仍要将那团布料严严实实地填塞进去,黄翎羽更是惊异于他的举动,因为填塞之前那个吁气的动作,最大限度地排除了胸腔内的气体。纵使是他所在的时代,对气胸有所了解的人也寥寥无几,而在解剖科学极度匮乏的这个世界,慕容泊涯能有这种举动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恐怕已经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所以知道什么情况下该用何种方法迅速治疗。
慕容泊涯打点好身上创伤,向黄翎羽道:“你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