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再上 第16部分阅读
凤再上 作者:肉书屋
“你陪我往前再走一走。”
子规双眉一皱,却也不曾反对。
夜风吹拂,花树摇晃,暗影重重,子规四处打量,警惕万分。
凤涅却闲适许多,渐渐地走过那一段夹道花树,眼前豁然开朗,见是一方开阔庭院,前头几排房屋。
凤涅站定脚,道:“曲径通幽处……却不料此处柳暗花明又一村。”
子规道:“娘娘昔日便是住在此处的?”
凤涅定定地望着前头景物,一树一花,一石一木:“是啊……”
子规道:“此处……当真冷清的很,娘娘那时候年纪该很小吧。”
凤涅一怔,而后苦笑道:“是啊,爹不疼娘不爱又寄人篱下,那么小的孩子就在这里住着……”就算是悄无声息地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
一顿之下又笑道:“嗳,你看,本宫能够活到现在,委实不容易啊。”
子规却觉得这略带嘲弄的话里有几分心酸,就道:“可娘娘如今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见早时候受点苦,是为了以后享福来的。”
凤涅看他一眼:“享福?……希望,是这样吧。”
子规听她的声音里有一份落寞,并不是真心认同自己的。他便忍不住回想起当初在冷宫接旨,圣旨说让皇后重回凤仪宫之时,当时她的脸上,也便是一份落寞,带点无奈的神情。
凤涅往前走了数步,院落里头有许多石子铺地,走上去沙沙作响,凤涅走了几步,停下来看看头顶那轮月,忽然问道:“子规,你相不相信前生今世……”
子规道:“娘娘为何这样问?”
凤涅目视周遭,思忖着,低声道:“比如……有时候你去一个地方,在此之前你分明都没有去过,但是心里头却觉得熟悉,就好像不知何时去过一般。”
子规呆了呆,道:“这个……好似是有的。”
凤涅笑道:“是啊,有人说……这样的地方,是你的魂儿曾经去过的,或者是做梦之间,或者……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有这么一说。”
子规想了想,无奈说道:“娘娘,奴婢觉得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些……有些……”
夜风吹拂,周遭寂静无声,黑乎乎的屋宇,闪动的树枝,孤零零的月光,再提什么“魂儿”“做梦”,这气氛简直……
凤涅会意,不由噗嗤一笑,刚要再说话,子规神色忽地一变,喝道:“谁在哪里?”
凤涅顺着他的喝声转头,却见在身后不远处,花树之外,有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站着。
子规如临大敌,即刻挡在凤涅身前,一瞬间他扫过凤涅的脸,却见皇后神色自若,丝毫没有意外或者惊惧的神色。
第四十六章
那人一步一步自树影之下走出来,月光下,身形挺秀,容颜清俊,神情微冷。
子规双手握拳,敛眉冷冷道:“刘大人?”
刘休明也并不见心虚慌张之色,看子规一眼,便又看向他身后的凤涅:“参见皇后娘娘千岁。”
凤涅只是静静地站着,漫不经心的神情,闻言道:“刘侍卫夜半不睡,怎么跑到范府后院来了,不合规矩吧。”
刘休明望着凤涅:“不是娘娘让微臣前来的么?”
子规一惊,急忙喝道:“住口!你在胡说什么?”
凤涅却仍笑意淡淡道:“本宫哪里说过?怎么本宫自己也都不记得。”
刘休明深深看她一眼,叹了口气:“若是娘娘不曾示意,那就当微臣会错了意,请娘娘治罪。”他作势露出请罪之态。
子规听着这话很是古怪,刚要出声呵斥,忽地望见凤涅神情,心中一动,急忙便打住了。
凤涅悠悠然地往前一步:“不知刘侍卫从哪里听出本宫示意你了?”
子规站在凤涅身后,心中犹豫要不要往后退,然而凤涅不曾出声,他也并不放心,便仍旧站着不动。
凤涅问完了,刘休明便抬了头:“白日娘娘说只能在范府留一夜了,莫非不是对微臣说的么?”
凤涅道:“说是说过,但跟刘侍卫你又有何干系?”
刘休明听问,便不回答,只是抬头看向凤涅,此刻两人站的极近,月色皎洁,两人的容颜神情都极为清晰,彼此相看,一览无余。
刘休明双眸幽幽,凤涅却是似笑非笑。
刘休明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微臣还是那句话,若是微臣会错了意,请娘娘责罚便是。”
两人对峙片刻,凤涅道:“说者有心,也要听者有心才行,刘侍卫便是有心人,你既然敢来,是料定本宫不会责罚你了。”
刘休明双眉微敛:“说者有心,便是说娘娘也有意让微臣前来,不知,娘娘如此……又是何用意。”
凤涅道:“本宫的用意,就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让本宫看看你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子规在凤涅身后,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一时之间,微微地捏了一把汗。
刘休明听了凤涅的话,一阵沉默:“既然,微臣已经来了,那么有些话,就不用再拐弯抹角了,娘娘聪慧,聪慧的令人意外。”
“过奖了,”凤涅道,“你说,我听。”
刘休明抬头,看向凤涅身后的子规:“能不能让他人退下。”
凤涅往后一瞄,子规心头一沉,却听凤涅道:“他是我贴心的人儿,本宫信他如信自己。”
子规身子猛地抖了抖,抬头看了凤涅一眼,又急忙深深低头。
刘休明眸色也是一沉,却道:“既然如此,那么……好。”
他笑了笑,抬头看看天空月色:“今夜的月色,倒是让我想起曾经在冷宫之中那一幕。”
凤涅道:“你倒记得清楚。”
“娘娘说的话,怎么敢忘,”刘休明轻声道:“我本有心向明月,水之明月照沟渠,那块帕子,微臣也还留着。”
“人贱物亦鄙,区区帕子有什么稀罕,”凤涅笑道:“只不过,本宫看今日的刘大人,较之昨日,好似有些兴致不高啊。”
“娘娘圣明,”刘休明道:“只因微臣心里有个疑问,若不解开,怕死不瞑目。”
“什么死不死的,听来何其不吉利,刘大人有何疑问?”
“微臣的疑问是,今日的皇后娘娘,可还是……”他双眸灼灼,盯着凤涅,“……昔日的范悯?”
果真是大逆不道的话,子规几乎按捺不住挺身出来。
凤涅却莞尔看向刘休明,语气里有种调笑之意:“莫非你觉得,今日的本宫,不是昨日的范悯?”
刘休明目光闪烁:“如果娘娘还是昔日的范悯,那么,该记得昔日……曾经在此地,发生过何事吧?”
凤涅目光扫过不远处黑乎乎的屋顶,心里不出意外地掠过一丝隐痛。
面上偏不动声色:“你是说,那个老掉牙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
刘休明定定看着她:“娘娘,尽数记得?”
“本宫在冷宫里大病一场,学了个本领,就是不好的记忆都会忘了,只会记住些好的,”凤涅幽幽道,“这个回答你听了是不是会觉得欣喜?”
刘休明始终盯着她看,像是要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什么来:“请娘娘恕罪,我只是不敢相信,同一个人竟会变得如此……”
“人总是会变的,有人变得少些,有人变得多些,”凤涅道:“你想知道本宫为什么会性情大变吗?”
刘休明道:“请娘娘指教。”
凤涅的目光从他面上移开,看着天空那轮月,道:“多简单的事,因为不变,就会死啊。”
刘休明听着那略觉飘渺的凉薄语声,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凤涅目光重新移到刘休明脸上,徐徐出一口气:“男人的心思很奇怪,想要女人天真顺从,最好就任劳任怨,喜欢时候供他们喜欢,不喜欢时候就乖乖地,被丢开也不发一言,但是对我来说……或许就连被抛开的运气都没有,因为还要被曾经爱着的人利用,背叛。”
刘休明喉头一动,却未做声。
“而且,因为天真无知造成的悲惨境遇,没有人同情,会更叫人耻笑,”凤涅望着刘休明冷酷的眸子:“其实说起来,女人也喜欢自己天真,无邪地什么也不思量,何其轻松自在……唔,倘若能遇到一个彻头彻尾喜欢她的男人,她便可幸福地天真一世,可惜的是,要遇上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所遇上的,多半就是休明君这样的冷血阴谋家吧……”
她淡淡说着,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笑意,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刘休明听着,子规也听着,夏夜的风,忽然变冷了似的。
“于是,一再碰壁到头破血流,就该迷途知返,”凤涅悠悠然道:“你自己若是对自己不好,又如何指望有人护着。刘大人,你说是吗?”
月光似水,夜风如刀,她极轻的语声却比刀锋更冷。
刘休明望着凤涅,此刻,在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那个笑,让他打心底透出一股凉意来。
看着她的眉眼这一瞬间,刘休明觉得眼前的范悯,或许就是昔日自己认识的那个范悯,只是眉眼之中,多了一份洞察世事,她似乎能窥破他所有心机,让他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怎么可能。
刘休明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坏,他觉得自己今夜贸然而来,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刘休明甚至有种想要遁形而逃的冲动。
然而有人却并不想就如此放他走。
“有些话,说开来比较好,你一再设计我,”凤涅的声音不疾不徐:“我想了许久为何……令尊在朝堂上向来韬光养晦,绝对不想开罪范家,起码在我还是皇后之时,他不会想要他的儿子来对付我。那么,便只是你自己的原因了。”
刘休明喉头发紧。
凤涅缓缓道:“我想,一来,大概是因为怕你我旧事被圣上发觉,牵连于你,二来……”
刘休明的手握紧,听她道:“你很喜欢梅仙?”
凤涅望着刘休明,似是笑似是叹:“果真,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刘大人你行事毒辣果决,让人钦佩。”
刘休明按捺不住,叫道:“范悯!”
凤涅淡淡道:“怎么了?”
刘休明咬牙,欲言又止:“你不懂……你……不懂……”
“或许,我懂得比你想象的要多,”凤涅望着他,“在宫中你设计用帕子诱我不成,便亲身去冷宫,那时候你本来是想出手杀了我,对么?”
刘休明像是被刺了一下,咬牙道:“我……没有!”
凤涅看着他一笑,也并不拆穿他的话:“好吧,如此星辰如此夜,便不说那些煞风景的话,不如……就说说圣上吧。”
刘休明很是意外:“什么?”
凤涅道:“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件事想不通,不知你能不能帮我解答。”
他压住心底的不安燥怒:“娘娘请讲。”
凤涅道:“圣上很器重你,准你御前行走,也可自由出入后宫,对么?”
“不错。”
“可是,似休明君这样风华正好的男子,如果我是圣上,是万万不敢放入自己的后院中的,除非……”
“娘娘这话,……除非什么?”
“除非我有完全把握,他不会在内廷兴风作浪,或者,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刘休明怔了怔,而后一身森凉:“你的意思是?”
凤涅柔声道:“休明君跟随圣上多年,该知道他的心性,有些事,怎么反来问我呢?”
刘休明神色变幻不定:“我……我……”
他出身大族,年少得意,又深得圣宠,虽然知道天子厉害,但总觉得天子对自己……并未十分防备。
他心中曾深藏一份不为人知的、复杂的得意。
凤涅笑道:“不用担忧,往好处想……就当是圣上单纯器重你好了,他心思光明磊落,对你毫无怀疑猜忌之心,同时,也绝对想不到,曾经同本宫……有干系之人,正是他器重的休明君。”
刘休明浑身发抖,凤涅越是如此说,他越是不相信,以他对朱玄澹的了解,那人,心思城府,谁也无法摸透,又怎么会……
他忽然发现曾有的自鸣得意是如此可笑,仿佛衣衫尽无站在大街上,而他自己尚不知。
“说开了吧,”果然凤涅又道:“我觉得此事的好笑之处在于,他知道你处境堪危,我也知道,独你自己懵懂,还试图对我不利,你被恨欲迷了心窍,却不想自己行走刀刃之上,在鬼门关前打转,我本不欲管你,今日故地重游又见了,你又难得领悟我的意思果然而来。话说到此,也算仁至义尽。……明与不明,休明君,你自求多福吧。”
他仿佛溺水的人拼命地要抓住一根稻草,嗓音沙哑问道:“圣上真的……已经洞察一切?”
凤涅温声道:“你可以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可能吗,连你自己都不会信吧。”
刘休明想的极快:“如果、如果他已经全知道了,那么你也、无法幸免……”
“你忘了,我便是因此而入了冷宫的,”凤涅笑道,“听说j夫还死了,不管怎样,我都受过罪了,你呢?——自以为能将天子玩弄于鼓掌之上……休明,我不得不说,你胆子够大,可惜,玩的太过了。”
刘休明只觉得自己的心缩成一团。
他现在考量的是,朱玄澹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j夫”另有其人。
倘若,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那这就……
如何是好?他的眼前似蛛丝粘联,处处绝路。
而在绝望之中,他依稀望见眼前之人,眉眼之中的一抹冷冷地笑。
刘休明忽然像是抓住了什么:“就算,先前之事已经结了,那么若是旧事重提,保不准圣上……会大怒,他会放过你么?”
凤涅道:“这倒是真的,不过不管怎样,我赌你的罪更重些。”
刘休明望着她始终波澜不惊的神色,道:“范悯……”
凤涅淡淡扫他一眼,刘休明把心一横:“不管如何,我们都似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若是落难,你……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管是后宫还是朝堂,都是瞬息万变的,要立于不败之地,就得保证万无一失,同样,想要你皇后娘娘的位子丝毫不动摇,你……不会坐视我出事的!对么?”
凤涅笑道:“真不愧是休明君,事到如今还想要讨价还价,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们要不要赌一赌,真相败露的话,是你获罪较多,还是我获罪较多,或者是两败俱伤?想到昔日你无所不用其极地害我,就算是两败俱伤,本宫觉得好像也便宜一些。”
她轻笑数声,转身走开几步,每走一步,都惹得刘休明心惊肉跳,几近崩溃。
来自皇帝的巨大阴影,来自面前女子的震慑。
他曾以为她是一泓清水,现在,他却看不清她,这清水,将要令他窒息。
心中忽然又想到朱玄澹,他站在校场之外,笑着拍手:“打得好,振翼,只别打坏了刘休明的脸,不然不知有多少京中贵女要心疼。”
那些话,是无心而来,还是别有用意?
想到那人的一双眸子,刘休明觉得自己赤身捰体在冰天雪地之中,锋利刀斧加身。
刘休明冲口叫道:“范悯!”
凤涅停了步子。
刘休明望着她的背影:“是我一念之差,是我对不住你,如今……不是赌气的时候。”
“你是,在求我吗?”凤涅回身,眯起眼睛望着刘休明。
而他看着她淡然的神情,在绝望之中,心中一动,顾不上其他:“如果是,你肯答应吗?”
凤涅微笑:“那本宫可以考虑,只可惜,……本宫看不出你有相求的诚意。——你一心害我,本宫为何要给自己留后患呢?”
刘休明定定地望着凤涅,少女的下巴微挑,眸色冷静刚毅,她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刘休明却看得出,明明白白地写着:臣服,或者与我为敌。
不再是那个……用可怜眼神望着他的范悯,绝不是!
刘休明抬手,一撩袍摆,修挺的身子,直直地便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碎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求娘娘……饶恕我昔日之过!”他垂着头,咬牙说道,“以后,绝不再与娘娘为敌。”
双膝着地,直挺挺地上半身,像是断了的剑身。
子规惊疑不定,竭力才忍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凤涅却淡淡一笑,莲步轻移到他身前。
她微微俯身,纤纤的手指,将刘休明下巴一抬。
刘休明随之抬头。
凤涅望着他的眼,这双眸子好看的很,只是里头,水火流动。
凤涅轻声问道:“觉得委屈么?”
刘休明被迫仰头,这姿势屈辱之极,风华正好的贵公子,哪里曾受过如此屈辱,就算是在皇帝面前,都未曾有过。
凤涅微笑着继续道:“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向我跪下吧?”
刘休明俊美的容颜微微抽搐,怔怔看了凤涅一会,又闭上眸子。
他的长睫轻轻抖动,这男子在冷酷之外,终究透出几分脆弱。
“你放心,”凤涅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容颜,“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你会知道,你这一跪,是值得的。”
她说罢之后便松了手,转过身去欲走。
“范悯!”身后,刘休明隐忍唤道。
“哦,差点忘了……”凤涅停了步子,轻声道:“听说谢柴两家派人来京,威远侯同平宁王地位超然,圣上自要派人回去安抚,刘大人,别错过这个机会。”
刘休明身子一震,他心思本就聪明,当下压低了声音道:“你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我出使……可是谢家素来有谋反……之意?我若去的话……”
“富贵险中求,与其在此地糊里糊涂地掉脑袋,不如去轰轰烈烈地做一场,”凤涅道,“圣上是个男人,但更是个君主,对于圣明的君主来说,忠心赤胆的臣子永远是最重要的,休明君如此博学,该只道春秋时候,楚庄王的‘绝缨宴’典故吧……”
刘秀明浑身一阵阵地颤栗:春秋时候楚庄王夜宴大臣,让自己最宠爱的美姬出来奉酒,不料一阵风吹熄了蜡烛,有一位臣子神魂颠倒地摸了一把姬妾的手,那姬妾恼怒,黑暗里扯下大臣头顶的簪缨回来告知楚庄王。
楚庄王听说,当即下令暂时不要点燃蜡烛,反而让大臣们都将帽缨扯落,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轻薄了姬妾。
三年后楚庄王伐别国,有一位将领率百人,勇猛无匹,过关斩将为楚庄王开路,让楚国大获全胜,声威大震,楚庄王欲赏赐,那人却辞而不受,只道乃是报答楚庄王“绝缨之恩”。
楚庄王忍了寻常男人所不能忍的,却得到君主们梦寐以求的忠臣猛将。
刘休明便是那犯了错的将领,他如今所要做的,便是“将功补过”。
刘休明心思转动之时,忽然想到:或许对于朱玄澹来说,他一直隐忍不发,等的,就是他的“将功补过”。
正如皇后所说:皇帝,先是一个圣明的君王,而后,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可是……皇后对于天子的心思,到底……掌握到多少?
清冷月色之下,皇后的身影如梦似幻:她,不再是昔日的范悯了。
在这一刻,刘休明终于十万分确认。
同时,有什么东西,自心上,陡然而空。
沉默之中,刘休明俯身,以额头触地,道:“娘娘,罪臣……多谢。”
声音极轻,凤涅却听得很清楚。
凤涅微笑:“言重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镇日于城阙宫墙里厮混,其实本宫也期待,休明君为国家社稷尽忠效力,建功立业的一日。”
刘休明额头贴在地面,听了这一句,眼中忽地有什么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极快地跌在碎石之上。
宛如坚冰的一颗心,好像传出了一声异样响动,静夜里头,如此清晰。
第四十七章
此刻月过中天,月光皎洁如雪,夜风徐徐,暑热消退,浸浸地有股寒意。
几乎是被废弃的旧地,人迹罕至,只有草虫的鸣叫此起彼伏,也平添一股寂寥。
绿树茂密,于风里枝叶摇动,簌簌发声。檐角兽头,默然蹲着,无声地见证从过去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曾有人在此处黯然伤神,泪落成灰,如今风水轮转,角色变换。
“范悯……昔日将你玩弄在手心中的男人,如今跪在跟前,你若有知,会是何种感觉?”
凤涅迈步往前,微微闭上双目,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平静地熄了,又缓缓地涌动。
脑中一昏,眼前变得模糊,脚下不知踩到什么,凤涅停步,抬手往旁边撑去。
一只手扶过来,及时地握住她的手臂:“娘娘……”
凤涅转头,眼前有些朦胧。
月光下子规的脸,有些神情不祥,只有眸子里透着的关心尚很清楚。
凤涅笑了笑:“你心里在想什么?”
子规一怔。
凤涅道:“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吧,此刻,子规你的心底,在想什么?”
子规无法面对皇后的双眼,分明是娇弱少女之躯,而面前这双眼睛里,却有一份令人无法直视的悲凉。
“奴婢,”他警醒过来,急忙垂了头,“奴婢只是……更、更为敬服……娘娘。”
艰难地说着,却不知说什么才是对的,也不知说什么才能将他的心情表述一二,只能迟疑着:“奴婢……”
忽然之间身子一震,目光一动,却见是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皇后柔软的手,牢牢地握紧他的手。
子规愕然。
“娘娘……”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夜风里,酿就酸酸涩涩地。
子规的头垂得更低。
“我当初,好像是很爱他的,”凤涅张了张嘴,终于说出来。
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叫嚣着想要倾诉。
紧紧地握着子规的手,目光从天空那轮明月,转到他的脸上:“你知道吗,冷宫那夜,当看到他从门口进来……”
却又嘎然而止。
子规垂头听着,凤涅目光闪烁,终于唤道:“子规。”
子规道:“奴婢在。”
凤涅道:“太天真了,被嫌弃被欺负,那是不好的,对么?”
子规无法置评。
凤涅却蹙着眉,喃喃道:“我现在这样,跟以前相比,是不是更好了?”
子规想说,却又仍旧沉默。
凤涅终于看向他:“可是这样的我,你不喜欢是不是?”
子规肩头一震,急忙将手抽出来,后腿一步,单膝跪地:“娘娘!”
凤涅却上前一步,逼问一般看着他:“变成会玩弄心机的女人,对你来说,很可怕是么?”
子规用力摇头:“娘娘……”
凤涅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子规,半晌,却又笑道:“今晚上是怎么了,刘休明跪下了,你也跪下了,可见本宫真的是很让人惧怕。”
“娘娘……”凉风里,子规身上更冷,额上却冒了汗。
终于开口道:“请恕奴婢斗胆,对奴婢来说,不管娘娘是过去的性情,还是如今的性情,都是奴婢该敬畏的主子。对奴婢来说,主子如天,做什么都是对的。”
“嗯……?”凤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笑的疑问,又似是在沉吟。
子规跪在地上未曾抬头,自然看不清皇后的神情,双眸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从地面逐渐地移到面前的玉足,在裙裾之下若隐若现。
忽然之间,本来离地还有几寸的裙摆着了地,子规还未来得及反应究竟发生何事,就见那重重叠叠地裙裾如莲花般曳地。
他的眼睛一眨,不由自主地抬头,却望见正在眼前地皇后的双眼,正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原来她竟然蹲了下来。
四目相对,子规惊了一惊,而后又急忙低下头去,喃喃道:“娘娘……”
凤涅蹲在子规跟前,双手抱着膝,歪头凝望着他,轻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好奇相问的神情,是一份如昔的天真无邪。
子规定定道:“是!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可是……”凤涅笑道,声音更低,“一个人的头顶,只能有一片天啊……”
子规双眉一蹙,身体像是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却听得那人又笑道:“总觉得你……”
子规屏息听着,整个人彻底僵了,心中似乎隐隐知道她将会说什么。
凤涅却忽然又道:“算啦……你对我好,比什么都强。”
她伸出手来,在子规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如安抚,如肯定。
子规却仍旧不能动,凤涅道:“起来吧,本宫的腿有些麻了,该回去歇息了……”
子规起身,有些松一口气,又有些怅然,呐呐道:“娘娘……”
那人却已经迈步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张开双臂,喃喃道:“明天还要早起,唉,想到要回去头越发大了……”
不似是平时里的端庄,随意伸展的动作看似是起舞一般,几分落寞。
尽管凤涅心中有一万个不愿回宫,在范府的最后一日还是极快过了。
正午一过,宫内便有人来,备了凤驾迎接娘娘回宫,范府上下又来辞别,如此一拖,起驾回宫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分。
凤驾入了宫门,凤涅便觉气闷,一直进了凤仪殿,才喘息片刻,便又起身换了衣裳,前往勤政殿“谢恩”。
这是凤涅头一次瞻仰朱玄澹“工作”的地方,殿门口上禁卫同太监们层层恭候,小太监见了礼,便进内通报。
片刻,大太监季海带着一脸笑出来:“娘娘大好,奴婢给您请安了。”
凤涅道:“公公辛苦了,陛下可在?”
季海哈着腰,一脸诚挚:“回娘娘,陛下在呢,不过还有几个内阁的大人也在里头议事。”
凤涅点头:“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议了很长时候了么?”
季海皱眉道:“可不是么?半个多时辰了,本来万岁爷还想着去娘娘宫里头呢,不过……瞧那样,好像还得再过一阵子。”
凤涅“啊”了声:“国事要紧,陛下专心是好事,不然本宫待会儿再来吧。”
凤涅正要转身,却见那本来关着的勤政殿门扇打开,里头鱼贯走了几个大臣出来。
季海一看,笑道:“娘娘真好福气,刚一来这就议完了!”
凤涅也淡淡一笑,站住了脚。
两人这一对话的瞬间,凤涅抬眸,正对上数道不善的目光。
面前,几个大臣分两侧站着,倒是泾渭分明。
左手边儿上的,乃是个中年人,看似同范汝慎年纪相仿,身边跟着个锋芒外露的青年,却正是户部尚书姬遥同刑部尚书司逸澜。
右手边上,是个容貌甚是俊美的青年,身边跟着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身形微胖,脸儿圆圆,一个带两点鼠须,目光灵活。
这三人,却正是范汝慎一党的,分别是范汝慎的女婿吏部尚书颜贞静,礼部尚书郑崇,同兵部尚书崔竞。
颜贞静一党见了凤涅,便恭敬行礼,道:“臣等见过娘娘。”
凤涅见颜贞静生得顺眼,他身边两个也各有特色,便一笑:“众位免礼。”
另一边上,姬遥同司逸澜两人对视一眼,各露出不屑之色,然而礼不可费,便也上前行礼:“见过娘娘千岁。”
凤涅同样淡淡然应对,两部大臣各行礼罢了,候着凤涅入内,才各自又迈步而行。
勤政殿的门扇将要关上之时,凤涅听到一个声音道:“这两日娘娘省亲,颜大人怎么没去凑个热闹?”
乃是一个嘲讽的语气,听声音是刑部尚书司逸澜。
却听颜贞静平静道:“本官虽是相府亲戚,然而内外有别,自不便前往。”
司逸澜又道:“这可当真可惜,颜大人心里怕是盼的滴血呢吧。”
颜贞静道:“司尚书言重了,本官只思尽忠尽孝尽我本分,不知何为‘盼的滴血’……还请司大人指教一二。”
“你!”却是司逸澜带怒的声。
门扇紧紧掩上,凤涅便只听到此,心中笑想:这位司逸澜就是范夫人说过的,因为刑部无法为范家打死人之事定罪而气病了的那个,如今一照面,果真是“朝气蓬勃”。
只不过,想要跟范家斗,目前来看,光是一个范府女婿颜贞静,就够他对付的了。
虽然只是见了这面儿,凤涅却也看得出,颜贞静乃是个内有乾坤腹带黑水儿的,不然的话,又怎会得范汝慎青眼,连崔竞同郑崇都双双听他的。
何况从他对答司逸澜的挑衅之词亦能看出来,此人绝对是面不改色却能将人玩死的角色。
正心里头想了一番,却听有人道:“大热的天,你又何必特意走这一遭?”
凤涅闻言,急忙收敛心神,打起精神来,上前款款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朱玄澹起身,负手迈步而下,走到凤涅身边,将她扶了起来:“都说不必特意走一遭,你倒是越发拘礼了,怎么,回了范府一趟,又同朕生分了不成。”
这话说的温柔之极,跟在凤涅身边的季海一听,鬼主意即刻冒出来,一挥手,众宫女太监,连同陪同凤涅的康嬷嬷各自“退后三尺”。
凤涅见朱玄澹如此“情热”,便只好跟着一笑,做感恩状:“陛下说哪里话……只是礼不可费,何况臣妾是真心想要叩谢陛下天恩,准许臣妾回府省亲的。”
朱玄澹挽着她的手,将她往前带了几步:“若是回府一趟能让皇后开颜,那朕的心意才算是尽到了。”
凤涅觉得这皇帝越来越像是嘴里抹了蜜,堪称“调~情圣手”,然而他越是如此,她心中便越是不安。
只好仍旧做含羞贤良地笑,朱玄澹却上上下下打量她:“皇后来回一趟,累了吧?”
凤涅摇头:“并不累,倒是陛下,忙于政务,怕是累了……”
顺势正要说“臣妾不便打扰”之类的话来逃之夭夭,却不妨他的手从肩头自发地移到她的腰间,略微用了用力,道:“朕做那些事,已经是习惯了的……不过有皇后关心,朕……也甚是心喜。”
腰上痒痒地,又有些发热,凤涅提防着,一边正在消化朱玄澹的话,却不料斯人已经将她一抱。
凤涅腾身而起,忍着惊叫,只觉两人身子一贴,他却又将她放开。——竟让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那张放着奏折的龙案上。
凤涅心中噗通乱跳,低声呼道:“陛下!”三分假七分真地扭头四看,见旁边一侧堆着的折子,因为被她一撞,倒了几本,胡乱叠着,露出很端正的墨迹小字。
朱玄澹手臂贴在凤涅身侧,手掌顺势按在桌子上,乃是个弓身凑近的姿态,双眸望着凤涅:“朕怎么觉得……皇后去了一趟范府,有些……不一样了?”
第四十八章
黄昏时分,勤政殿的门扇掩着,臣子们走的匆忙,凤涅入内时候,殿内还未来得及掌灯,夕照的光透过微开的窗扇透进来,投下红彤彤地影子。
再往里一些,光线却更暗了,几分落寞,几分暧昧。
凤涅垂着头,心里怨念某人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如此的“奔放”,每每让她猝不及防,想抗拒又不能。
目光垂落之时,溜见朱玄澹的龙袍,今日他穿着的是一件暗绿近墨色的龙袍,肩挑日月,背负星辰,十二纹章点缀其上。
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是衣裳架子,穿什么都好看,端庄威严,光华暗隐,天家气质,浑然天成。
模模糊糊里,有种“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
下巴却被轻轻捏住,是他问道:“又出神了,当着朕的面儿,在想什么?”
凤涅抬眸注视他的眼:“臣妾在想……陛下觉得臣妾哪里有些不一样?”
朱玄澹望着她微微泛红的脸,眼前的这双眸子清澈之极,好像什么也藏不住也不会隐藏似的。
“变得更好看了……”朱玄澹一笑,凑在凤涅耳畔低声,一转头,便在她脸颊上亲了口。
“陛下说笑了……”凤涅勉强说,不得已将羞色敛了,转作正经面色,“这里是勤政殿……陛下还是……”
“还是如何?”他毫无一个帝王的自觉一样,且靠得她更近了些,逼得她身子微微往后仰以避开他。
淡淡的暮色之中,面前之人的一双眸子却是灼热的吓人。
凤涅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一怔之下果然想起,那夜,他去凤仪殿跟她一块儿用了晚膳,便陪她出去“散步”,便也如此这般,抱她坐上栏杆,然后……
他是想故技重施么?当时还知道避着人,这一回……
一时之间脸红心不安,凤涅几乎听到自己的心脏乱跳的声响,不知靠得这么近他是否也能听到。
凤涅几乎来不及多想,抬手在朱玄澹的肩头一推:“陛下!”
朱玄澹双眸探究地看她,捉住她的手:“怎么了?”仍旧是若无其事的语气,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凤涅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横道:“陛下自重……”冷不防间将人往外一推,顺势跳下桌子,极快地退后一步。
朱玄澹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避开自己,一时怔然,极快之间眼中却又带了笑意。
“这儿是陛下办公的地方,”凤涅防备着,却正色地低声说道,说话间又退一步,生怕他不由分说再过来一般,“臣妾……臣妾只是来谢恩的,就不打扰陛下处理国事……了。”
她顿了顿,目光一转,似看到那人往前了一步,墨绿色袍摆晃了晃。
凤涅立刻高声道:“臣妾要告退了!”
朱玄澹总算停了步子,挑了挑眉。
凤涅松了口气,又在脸上露出一个敷衍得体的笑:“请陛下保重龙体……”
原本几乎退到门口的康嬷嬷听到凤涅说“臣妾告退”才反应过来,一抬头,见凤涅脚步极快地走来。
康嬷嬷也没察觉怎样,小太监将门打开,她便自跟上皇后。
见皇后骤然离去,大太监季海上前,小声道:“万岁爷……这……”
朱玄澹手按在桌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几本跌落的折子,自言自语道:“皇后真是个识大体的人啊。”
季海一听,原本有心往皇后身上扔几块砖的,此时立刻便转了风向:“是啊,娘娘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凤仪万千,自是旁人所不能比的。”
朱玄澹轻轻一笑:“朕便是爱她这样儿……”
季海笑眯眯道:“横竖娘娘回来了,那陛下今晚上是不是……”
朱玄澹目光眨动,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