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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第25部分阅读

      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作者:肉书屋

    月,您可还记得?您这脑子是肯定记不住喽,书生我适才问过小红,细细推算,当时应是民国二十一年十月初七的未时时分,这若是算作生辰八字”

    “咋样?”

    “此命仍旧是七杀廉贞坐命,亦就是说,小剑客确是二世同命。”

    镇三关这时豹眼圆睁,瞳孔瞬时紧缩,心口猛然一震,狠狠盯住书生,目光像是两把楔子锁住了对方的眼睛。

    丰老四定定地回应大掌柜的逼视,毫不躲闪,缓缓说出那一句致命的话:“他这一世,仍然是要流徙天涯,少年早夭,横死沙场,马革裹尸。”

    少年早夭

    横死沙场

    两句话如同平地炸出一响惊雷,暗夜破空一道闪电,轰得那一副铁打的硬朗身板儿都忍不住一阵颤栗,恶寒发抖。

    镇三关咬牙切齿说道:“娃儿上辈子命不好,哪个说他这辈子就一定也是个凶命?老子偏不信那个邪!”

    “若不是当然最好。”

    “他上辈子遭了难,是因为当时老子没在他身边儿!老子若在他身边儿,定然将他救下,能让他被人欺负着么?!俺以后走到哪儿都会护着他,绝不会让他再吃苦受罪!”

    丰老四摇了摇头,那时望着大掌柜,眼中神色复杂,透着某种同情和嗟叹。

    大掌柜恶狠狠盯着书生,简直想掏枪点人,这感觉就如同面前好好的一盘羊羔肉,正要下嘴享用,让人抢先一步给搅和进去一坨鸡屎!此时腔子里尽是怒火和不平,夹杂着隐隐的心疼,却又不知该跟谁发泄……

    清晨。

    聚义厅前张灯结彩,瓦檐柱梁上披挂红绸,圆滚滚的两枚大红灯笼,让喜洋洋的小风儿一吹,径自在檐下滴溜溜打着转转。

    再过两日就是丰半仙端着黄历寻觅出来的良辰吉日,大当家要与小剑客正式拜堂,绺子里这几日杀鸡宰羊,烧酒添灯,一派喜星高照的气氛。

    屋中炕上,少年骑在男人胸膛之上,强行掰开男人的嘴巴,拿着一方丝绸小帕细细地擦拭。

    “别动别动么你别乱动,很快就好了!”

    “你干哈玩意儿?老子不要!”

    “给你擦牙齿么,你以前难道不擦的么?每晚就寝之前,每日清晨梳洗,都要清洗的呢!”

    “你你这帕子上抹了啥玩意儿,太难吃了!行了行了,折腾你自己去,别在这儿折腾老子玩儿!”

    少年捧着男人的脑袋摇了摇,耍赖道:“唔,你既然跟我一室同寝,一榻同眠,以后我沐浴你也要沐浴,我更衣你也要更衣,我洗牙齿你也要洗”

    男人挥起胳膊,将小凤儿一巴掌扇到炕角,骂道:“你烦不烦人!他奶奶的,老子不跟你一屋了行不行!!!”

    少年“咯咯”笑着,四肢抱团儿滚回到大掌柜怀里,得意之中透着戏谑,看见这男人也有被自己耍弄到手脚抓狂的时候,着实痛快。

    息栈起身梳好头发,将自己包裹严实,这才出屋,背了一只竹篓往后山走去。

    野马山后山南向,一道道山梁和沟壑里,铺满了珍奇的高山植物。息栈早就习惯了在山梁上走走瞧瞧,采几株黄花铁线莲,莹黄|色的花瓣和玉白花蕊捣碎,与珍珠、大豆合并研粉,做成洗澡的方子。再采些蒲公英,与干燥绿茶一起研成粉泥,就做成了大掌柜说的那很难吃的苦涩涩的洗牙粉。

    用自家男人的话讲,你个小崽子要是把整天琢磨这些娘们儿唧唧的破事儿的心思都用在练枪练剑上,你早就枪法横扫三关,剑术武林盟主了!

    绕过几丛茂密灌木,忽听得矮树藤蔓里埋着一些古怪的响动,叽叽咕咕,呼哧带喘,像是有活物撕咬打架。

    息栈警觉地抽出鸾刃在手,挑开藤蔓,拨开树丛,朝里一看。

    两张红通通的冒着热汗的脸,凑在一起,这时一齐猛然抬起头来,视线与息栈对了个正着。

    马号的刘二敢子和这绺子的小羊倌倌。

    俩人上身穿得整整齐齐,□光溜溜地摞在一起,人叠着人。刘二敢子的白馍馍瓣子正抖到了激动酣畅之处,这时忽然被人打断,惊得僵在那里,进退不得。

    息栈一窘,别过头去,闷哼了一声,扭脸要走。

    这绺子里果然都是大掌柜调教出来的崽子,没事儿不往屋里炕上去逍遥,偏喜欢在这荒郊野外的树坷垃、山洞洞里做。

    自己那日与大掌柜在山洞里,幸亏没有让这些鸟/人给撞见!

    那小羊倌倌红着脸哼唧了几声,脱出身子,提起裤子,拨开树坷垃,呜呜抱头就跑。

    刘二敢子在身后喊:“哎呀呀,跑个啥子呦你!嘿嘿,小剑客,你可别到处与旁人说去,这小倌倌是俺小相好的,怕羞,不敢让人知道!”

    息栈拔脚走得飞快,头也不回,遥遥丢下一句:“我不会说,你不必担心。”

    刘二敢子提上裤子,冲着少年的背影乐道:“嘿嘿嘿嘿,俺知道小剑客你不会给俺们说出去!喂,等你跟大当家拜了堂,俺也找俺的小倌倌拜堂去喽!”

    息栈的身子汇入金黄|色的草丛,野草足足没到了大腿根儿。随手掠过一片铁线莲,手中就多出了一丛毛绒绒嫩黄|色的花朵,轻巧地丢进身后的竹篓中。

    前方不远处,小羊倌倌一蹦一跳朝他的羊群奔过去,拾起地上的红缨鞭子,脆生生的嗓子吆喝着羊羔羔们,沿着山梁往前山回转。

    息栈瞥了一眼羊倌倌瘦瘦小小的背影,娃儿脑瓢后头还留着一根细细的小辫子。这才是货真价实的一根猪尾巴,自己整日被男人唠叨“猪尾巴”,真是冤枉!

    正百无聊赖,四处寻觅做洗牙粉的蒲公英草,这时只听半空中“砰”一声脆响,爆裂的声音震得耳膜轰鸣。

    多日来的经验让息栈知晓,这分明是一声枪响。

    面前几丈之外的小羊倌倌,身子猛然一抖,僵直地钉在那里,半边儿脑壳炸飞,脑瓢裂了开来。白的,红的,四下飞溅,星星点点,泼洒在草丛之中。

    四围金黄|色的草杆尖稍,挂满了白花花的脑浆子,斑斑驳驳,稀稀落落,在微风中摇曳。

    注:

    1 局红:形容绺子兴旺。

    第五十八回腹背受敌春梦断

    息栈无从知晓,那一日凌晨时分,曾有一匹快马从东方往祁连山脉奔驰而来。

    马上的人眼看就要绕过山峁,进入沉梁峪口,野马山的地界,这时却见道旁密林中风声一动,枪响之处,马上之人如同被鞭子抽中,身子骤然搐动,倒栽下马来,气绝而亡。

    密林之中,荷枪实弹的马队现身,为首的貂裘紫衣男子,唇边闪出一丝冷笑:“哼,就知道那张大稗子想派人给野马山捎信!”

    中枪的人,身上搜出一张碎金信笺。

    紫衣男子拿着信笺横看竖看,皱了皱眉头:“师爷,你瞧一眼,这写的是一堆什么烂字,八脚蜈蚣一般!”

    他身边那军师模样的枯瘦苦瓜脸接过纸笺,仔细辨认一番:“当家的,这是旧时的篆字。”

    “篆字?张大稗子啥时候也鼓捣这些东西!上面写的什么?”

    “嗯‘鸾亭,马军长骑兵师团已定下今明两日攻山剿匪,荡平野马山。此间冗情与误会,待来日相见细细说明,你且速速离山,莫要枉送性命。切切。主。’”

    “这‘鸾亭’是谁?”

    师爷摇了摇苦瓜脸:“啧啧,这信抬头是‘鸾亭’,落款是‘主’,写信之人却没有留下姓名,不知是何身份。”

    “呵,奇怪了,信不是写给镇三关的,难道不是张大稗子?竟然另有他人给野马山传递消息,走漏军情,当真是可恶……”

    紫衣男子策马上前,远远眺望连绵青山,眼中流露出志在必得的寒光凛意,仿佛面前那一座卧伏的山脊,已然即将归附于自己麾下。

    野马山后坡。

    一声毫无预料的枪响,息栈眼睁睁看着羊倌倌那一挂细小的身子,缓缓从视野之隅消失,跌落进半人高的野草丛中。

    羊羔羔们“咩咩”地扯着喉咙大声嘶叫,连滚带爬,挤挤拱拱,向着一侧的山坳逃散,如同山雨欲来之前,天空中翻卷涌动的一片乌云。

    息栈心内惊骇得连喊都喊不出,丢下小竹篓,压低身形没入草丛,手脚并用,向羊倌倌奔去。

    身后传来一声哀嚎,刘二敢子喊着小倌倌扑了过来。几粒枪子儿随即呼啸而来,几乎贴着两人各自的眉梢耳侧,爆脆的声响刺激着惊恐的耳鼓。

    息栈急得一跃而起,扑倒了刘二敢子:“卧倒!快卧倒!”

    “小倌倌,小倌倌……你怎么了,怎么了……”刘二敢子带着哭腔儿,在息栈胳膊下边儿挣扎撕扯,俩人在草丛里扭作一团。

    二人将头颅埋到最低,贴着坑坑洼洼的草坷地皮,匍匐前进,在乱草丛中寻到了羊倌倌。

    娃子的稚嫩脸蛋已是血肉模糊,辨不清面目,一侧的脑瓢裂开碗口大的洞,盛着一碗白花花的豆腐脑。只有那一条细细的小猪尾巴,仍旧在后脑勺上斜斜地耷拉。

    “小倌倌!!!小倌倌!!!你可别躺啊,你别躺了啊!!!呜呜呜呜呜……”刘二敢子双眼通红,嚎啕哀哭,怀里攥着羊倌倌那一副没有气息的绵软身子,豆腐脑沾满了他两只手。

    息栈呆愣地看着小羊倌的惨状,惊魂难定。适才如果不是小羊倌跑在头里,而是自己,这一枪崩掉的就是他自己项上这颗脑袋。

    即便往昔杀人无数,见惯了横尸当场,可眼瞧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枚小娃子,转眼间脑浆迸裂,伏尸于野,手无缚鸡之力竟至惨遭横祸,难过和惊惧伴随着心头的阵阵绞痛。

    今日若不是贸然误视那二人的云雨,这小羊倌现下还好好地在洞里逍遥快活。这娃子分明是被自己给害死了!

    息栈这时飞速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瞥了一眼山坳,脑壳刚露出一半,立时就有几枚枪子儿齐齐飞来,在草杆末梢嘶鸣掠过。只这一眼,瞥见了远处几百米开外的阵势,少年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埋头扯住哭哭咧咧的刘二敢子,急匆匆叮嘱:“你别哭了!快回去绺子里报信,快去!告诉当家的,有人从后山南麓绕小道攻山!”

    最近的敌人已经攀上山脊,匍匐着向山寨的方向前进。

    息栈掏出腰间两把盒子炮,拨栓上膛,隐蔽于草丛岩石之后,伸出黑洞洞的枪管子,“啪”、“啪”两枪掀掉两只脑壳。

    敌军即刻发现了目标,火力立时掉转过来,朝着息栈蜷伏的地方猛轰。

    一杆杆汉阳造的暴戾声响,枪子儿劈头盖脸向着这一块坐卧山梁上的岩石袭来。炙热的枪子儿像是长了钩镰,打在岩石上,光洁的石壁烧灼出一颗颗尖刻的小洞,石屑四溅,火星儿纷飞。

    息栈小心翼翼地自石缝草堆中扒开视线和角度,一枪一枪点掉离得最近的脑瓢子。

    现如今枪法已经练得不错,除了马上颠簸之时掌握不好火候,此时趴在地上慢悠悠地打靶,拿大头兵的脑壳当作靶位,一枪一个脑袋,颇有大掌柜的风范,一点儿也没给师父丢脸。

    打光了右手的十发子弹,换上左手,这时正要临阵耍一把前几日刚刚跟自家男人学的“两腿装弹术”,一摸胸口的衣襟才想起来,装什么弹啊,自己根本就没有带备用弹夹出来!

    不过是来后山转悠转悠,抓几把草药回去,哪想到会碰上两军交火。

    山梁下不知道有多少杆枪,密密麻麻的枪子儿从四面八方向少年飞来,赖以遮蔽的那一方岩石,照这个架势,眼看就要被打成一块遍身穿孔的蜂窝煤。

    左手十发子弹也很快打光,敌人一看这边儿哑了火,顿时兴奋地打草丛中纷纷冒出头来,端起长枪短枪,如狼似虎地向山梁上进发。

    息栈定睛一看,惊得面色阴沉下来。眼前漫山遍野都是敌军,乍一看数不清楚有多少人马。这帮人竟然选择清晨时分从野马山防御相对薄弱的后山南麓攻了上来,先前毫无预兆。

    敌人穿的并不是熟悉的鸡屎黄|色治安团标配制服,却是一堆破破烂烂、乱七八糟、各种款式颜色的衣服,放眼望去,就如同郁郁葱葱的青山沟壑之中,长满一堆一堆的癞痢疥疮,别提有多么难看!

    此时不撤,更待何时?息栈无心与这群不明身份的兵勇耗费时间,还是先与大掌柜汇合为妙。

    头顶耳畔,到处是穿叉呼啸的枪子儿,无论沾上哪一枚,脑瓢立刻裂成两碗点缀着肉臊子的嫩豆腐。息栈不敢懈怠,将盒子炮收回腰间,头朝前脚朝后,倒退着匍匐撤退。这时也顾不得往日的潇洒剑客形象,爬得像一只蠢蠢的小蛤蟆,在半人高的草海掩护之下,一步一步脱离火力焦点。

    退到山梁之上,不敢直起身来跑回去,干脆翻到山的另一侧,仗着自己的轻功好用,一路拽着藤蔓往前山荡悠。耳侧虎虎生风,身形紧贴岩石峭壁,拨开眼前纷纷桠桠的枝杈,脚尖轻点峦壁上突出的树根石卵,风驰电掣,向着寨子的方向蹿去。

    就在息栈去后山瞎转悠的当口,前山接到了从石包城张家大院飞马而来的报信。

    这些日子张大稗子在玉门城内布下的线人,几番旁敲侧击,都没能从当地治安团那一群酒囊饭袋之间问到什么消息。野马山撒出去埋在城里“照局”的、“插千”的,也没探到任何动静。

    马军长上一次在玉门吃了亏,怎么可能没有动作?

    果然,昨夜三更时分马家军的精锐骑兵师开出玉门关西城门,向着敦煌的方向进发。这边儿的探子立即察觉到动向,连夜飙骑,赶在马家军的前一步到了野马山。

    马儿的四条腿抖得如同筛糠,报信人从马背上出溜下地,气喘吁吁地跟镇三关说道:“俺家当家的,让俺跟大掌柜说,玉门关大军,大军前来围剿,人数众多,多是骑兵,数都数不过来,大掌柜还是早做打算!!!”

    镇三关眉头皱紧,瞄了一眼来人的马:“路上辛苦了!替俺谢谢大当家,马棚里有马,换一匹好使的,赶快回去!”

    “谢,谢大掌柜!那个,还有,俺当家的还要给您带句话:这次姓马的可能要来狠的,大掌柜不如避其锋芒,以图来日!”

    须臾,只见刘二敢子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从后山奔了回来。泪水和着尘土,喉咙里阵阵哀嚎,满脸流淌的都是黄泥汤子:“当家的!当家的!后山,后山,有人攻上来!”

    “什么人?!”

    “不知道,看不清楚,好多人……小剑客,小剑客让俺回来知会您……”

    镇三关一眼就看见刘二敢子皮袄前襟上,一片白的黄的肉末子和脑浆子,糊满了一身。这一眼看得,脑瓜子登时像炸开一样,豆腐脑在脑壳里开锅沸腾,一阵头晕目眩,声音嘶哑地吼道:“息栈他人呢?息栈他咋了?!!!”

    “小剑客?小剑客没咋样……”

    “你身上的脑浆子是谁的?!”

    “是,是,呜呜呜……是小羊倌倌,小羊倌倌没了……”

    刘二敢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咧开嘴嚎啕大哭,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得肠子肚子都快要吐了出来。镇三关惊诧地盯着他,只愣了个神儿,心中恍然了悟。耳朵边儿听得刘二敢子嚎的是小羊倌倌,自己脑子里,心里,想的分明是那一只小羊羔羔。

    息栈这小崽子,怎么每次到了关键时候,又不见了!

    绺子里众伙计听到漫山遍传的警报唿哨声,早都从窑洞和土坯房中一跃而出,手里拎着各自的家伙,就等着大当家下令开打。

    丰老四跻拉着鞋,从屋里蹿了出来,手里可还没忘他那一杆走到哪里都拎着的旱烟枪。人家能掐会算的半仙儿手里都举个招魂幡子啥的,就只有咱丰四爷,每每在后脖梗子那里杵一杆烟枪。

    红姑奶奶系好衣襟,扎好腰带,一脚迈出门坷垃还一边儿拢着头发,牙上叼着一根红头绳,将头发在脑后利落地挽起一个髻子,用头绳扎牢靠。

    顷刻之间,山脚下,隆隆的炮声响起,脚下的大地震颤起来,地动山摇,整座山仿佛随时会从芯儿里崩塌沦陷。

    半山腰腾起一团一团蘑菇云样的炙焰,火苗瞬间吞噬四周的草木,烈风之中愈烧愈旺,柱状的黑烟卷裹弥漫,迸碎的岩石和枯木草屑漫天咆哮。

    一颗炮弹自山脚下呼啸而来,轰塌了寨门口刚刚修竣的那座碉楼。

    又一颗炮弹向另一方向呼啸而过,夷平了一排土坯房,息栈和大掌柜的新房眼看着就歇菜了。

    山下敌军的阵地寸寸前推,步步紧逼。马家军是看准了土匪们枪法好,却没有炮,因此根本不上骑兵近战硬拼,而是直接用重武器轰山,将山寨夷为平地。再这么轰下去,整座野马山都要被削掉一层盖子。

    下一个沦陷的是寨门一侧的小山峁,息栈每日练功的清净地方,被两颗炮弹炸碎,土石崩塌下来,直接埋住了半个场院,躲闪不及的几个伙计被直接活埋,黄土遮天蔽日。

    恰在这时,滚滚浓烟之中,四散迸飞的碎石之后,甩出一根结实的藤条,如蛟龙出涧,长蛇飞舞,轻盈而熟悉的身影荡着藤蔓,硝烟火石之中一跃而出!

    玉容之上凤目凛然,半空之中长发纷卷。青烟迷雾内隐隐可见,一只火凤张开双翼,掠空而来。四下里的火舌仿佛就要舔上小凤儿的发梢和羽翼,将少年吞噬,却追逐不上这一枚迅捷灵动的幻影,只能眼睁睁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咬牙切齿。

    大掌柜大吼一声:“息栈!”

    少年细目之内睛光一闪,瞥见男人,脚尖飞踏空中翻滚的一块岩石,彩凤追云式,扑进大掌柜怀中。

    胸膛撞上了胸膛,各自的手指紧紧薅住对方的衣领。大掌柜的两只大手抱住息栈的小脑袋撕扯,指力都快要将小脑壳揉碎,低声骂道:“你他娘的跑哪儿去了?!老子叫你不要乱跑!!!”

    息栈赶忙说道:“后山南麓有人攻上来了!”

    “看清楚是啥人么?”

    “看不清,不像治安团,也不是马家军的大头兵!长枪短枪,没有马,来的很多!”

    男人面色阴沉,还没有张口,息栈已经卸剑在手,目光坚定,紧随大掌柜左右。那架势就是要与男人并肩作战,与山寨共存共亡。

    这时,山下幸存的几个岗哨,个个头上身上都带着伤淌着血,逃进寨子来。

    没有好消息。

    重炮之后是马家军最剽悍的第二师精骑兵团。这王牌师团可不是马大师长领衔的那个大烟鬼师,而是当年马云芳在甘南、川北,与四川军阀刘志勋掐架时所用之精锐部队,可谓战功赫赫。

    派这样一只在关内打军阀、拼红匪的队伍,跑到关外来剿土匪,纯粹是杀鸡祭出牛刀。当然,野马山大掌柜绝对不是一只蔫得没有反抗能力的鸡。可马大帅这一次的歇斯底里,着实出人意料,看来是不仅要一血玉门关之耻,还要为自家兄弟所受之辱报仇泄愤!

    镇三关的两枚招子缓缓眯成了一条线,眼眶通红,瞳仁之中映着漫山遍野的熊熊火光,这时转头问道:“四爷?说说看!”

    丰老四凑近大掌柜,低声说道:“马家军此役的路数,想必是先把绺子给轰平,之后上骑兵。山峦险峻,道路狭窄,他们的骑兵一时半会儿还上不来,步兵贸然上来怕没有优势,因此现下拖着。”

    “嗯。”

    “反倒是后山那一伙人麻烦,如此这般两下夹攻,咱们腹背受敌,到时万一陷入重围,恐怕不好脱身。”

    “你的意思呢?”

    书生附耳,用只有大掌柜能听到的声音耳语:“看这般情形,马军长至少派了一个旅。对方竟会用一个旅打咱们一个团,人多势众,咱们人数吃亏,又缺少重武器,恐怕硬拼不过。当家的如果要撤,就尽早撤,走得越快越好。”

    “哼!四爷说的正合俺的心思……”

    人群之中,大掌柜拎起手中的枪掂了掂,神色冷峻而镇定,缓缓向四周的头领和伙计下了命令:“就给大伙一泡尿的功夫,收拾利索,回来一齐走!各人带着各人的家伙,把能拿的枪和子弹全部背上,其他零碎玩意儿全都撇下,撒腿子1!!!”

    息栈没有料到,大掌柜这么轻易就决定放弃经营多年的这座绺子,弃寨逃跑。

    在小凤儿心里,大丈夫宁折不弯,宁死不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他是宁愿死战也要帮助男人保卫城池不失,怎么能动不动就撒腿子呢?

    可是在土匪响马的心里,一座山寨有什么重要?

    做土匪,最重要的不是家,而是枪,比枪更重要的,是脖颈上的这一颗脑袋。

    只有你们古代那些顽固不化的将军才会为了替皇帝老子卖命,为着一世武勋,死守城池,死战不降,与城郭共存亡。当初就为了那一块河套地区,大汉朝就派出去多少代的将军,打来打去,寸土必争。

    咱野马山大掌柜的战争观就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咱就跑呗!

    注:

    1撒腿子:跑路。

    第五十九回密林辗转荆棘路

    大掌柜一声令下,头领和崽子们四下散去,分头整饬装备行囊。

    那个年月上山做土匪的,除了别在裤裆上的一颗脑袋和手里提的两把枪,基本就是身无长物的一群穷光蛋。没有不动产,撒腿子也就很是便利顺当。往日里做活儿挣到的片子,也很少有人会精心攒着,喝酒赌钱嫖/娼,有多少钱都能给踢趟了。

    这会儿就是裹上最厚的一身皮衣棉衣,揣上仅有的几块银元票子,带上旱烟杆子,私藏的散碎大烟膏,耍钱用的骰子,还有一皮囊清水,几张充饥的石头馍馍,最后再提上自己的枪。

    息栈这时仍然心有不甘,一脑门子焦急,问大掌柜:“你当真要带大家撤退?这寨子你就不要了?”

    “不要了!人比绺子重要,老子不想为了保一个破寨子,让手底下的弟兄跟着遭殃!”

    “你打算去哪里?”

    “去哪儿都行,大漠荒山哪里都能容身,先躲过这一阵再说!”

    息栈咬了咬嘴唇,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要往屋里跑。男人一把拽住:“你干什么去?咱的屋子都给轰塌了!”

    “我去拿我的东西!”

    “还拿什么东西?剑和枪都在身上,子弹俺这里有,都给你!你那些零七八碎的破玩意儿别带着!”

    息栈不听,扭头“蹬蹬蹬”奔回了屋子。大掌柜的那一间土坯房已经没有了顶子,原先的四面墙壁塌方掉一扇,如今只剩下三面,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塌成一堆土石灰。

    镇三关气不打一处来,这小狼崽子真他妈的罗嗦,难不成撒腿子跑路还要背着铺盖卷儿,还要拎着你的洗澡桶、香草胰子和搓牙粉么?!简直就是个带把的娘们儿!

    少年蜷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爬进倾侧的房梁与床铺间的空隙,四下的炕角摸索了半天,终于寻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打成个包袱,背在身上。

    聚义厅门口的两枚贴着金喜字的大红灯笼,如今跌碎在土石瓦砾堆中。息栈和大掌柜的新房,眼看快要坍塌倒伏,一片狼藉。

    息栈明晰男人计较的道理,却仍是抑制不住心里边儿这万般的沮丧和伤心。上辈子就没有家,没有亲人,本以为在这野马青山,终于可以寻一个安稳的居所,可以跟自己喜欢的男人成个家,过日子,却不曾想遇上马云芳的几枚重炮,黄粱美梦瞬间被轰个粉碎,灰飞烟灭

    大掌柜说的是一泡尿的功夫,不多不少,这会儿伙计们呼噜呼噜得,全都从东倒西歪的房子里涌出来,重新集结。

    前山已经被炮火轰得满目疮痍,钢炮之后又有马家军的骑兵压阵,那一条路是断然不能走了。

    只能走后山。

    而走后山必然要与攻山的那一伙贼人驳上火。

    人马弃寨,鱼贯而出,上了后山的山梁,才一冒头,即枪声大作。后山敌军的一撮先头部队,已然手脚并用攀上了几道山脊,架起长枪轰击野马山的队伍。

    大掌柜与黑炮头的精兵在前方开道,立即还以颜色。一个拎双枪点脑壳,另一个干脆端起了刚从张家大院顺来的“汤姆森”微型冲锋枪,一通狂扫,血肉横飞。枪子儿席卷山坳中的枯树矮林,碎裂的枝桠在半空中呼号哀鸣。

    后山山梁坡度陡峭,易守难攻。敌军的先头部队遭遇重创,后续黑压压的一大片,正在张牙舞爪地奋力攀山,一时半会儿上不到平地来,战斗力顿时削弱。也幸亏野马山绺子的人马撤退得早,若是再晚一步,恐怕就要被全体堵在寨子中。

    这样的遭遇战在土匪窝里实属稀松平常,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大掌柜毫不迟疑,迅速吩咐:“军师、老五带队,沿着北坡找路下山!红儿压阵!炮头跟俺擦沟子1!”

    队伍中的息栈一听这话,刚要抄枪奔过去跟男人一起,大掌柜的凌厉目光就扫射到少年红扑扑的一张小脸,迅速叮嘱:“红儿,给俺看着那娃子,不许他乱跑掉队!”

    女子接口:“知道了,当家的放心!”

    息栈还要张口讲话,被男人的爆裂眼球瞪了一瞪,想到大掌柜一向最烦自己屡次违抗军令不听指挥,心下迟疑片刻,收起了枪,一步三回头,跟着慕红雪的队伍下了北坡。

    大掌柜这时收起盒子炮,扛了三杆汉阳造,与炮头带着七八个老伙计,匆匆埋身遁入灌木草丛中,四散开来隐蔽,围成一个松散的扇面,将企图攻山的敌军围拢在交叉火力包围圈之内。

    大掌柜在山梁上找好了几处矮树茂密、岩石坑洼的隐蔽点,将三杆长枪摆在三处,每一把枪相距有三四丈远。伙计们各就各位,这时轻轻打了一个唿哨,若干只管子一齐开火,点射山坳中的敌人。

    汉阳造打一发子弹就需要拉一次枪栓,两军对垒,就这拉栓的区区短暂功夫,却是最容易被对方点掉的破绽。镇三关在草坷垃里埋上三把枪,就是要避免被点,打完一发子弹,撇下枪,迅速滚走,借着灌木和草海的掩护,手脚并用,转移到下一个攻击点。

    敌军这时还在朝着适才枪火闪烁之处愤怒地回击,却已是徒劳无用,白白浪费子弹。大掌柜已经蹿出三丈开外,就地抄起第二把枪,拉栓上膛,从另一个方向飙火。等到敌人缓过神儿来,上了枪膛重新寻找目标,大掌柜早已扔下枪,迅速蹿向第三个攻击点。

    神出鬼没,狡兔三窟。

    不一会儿功夫,包围圈儿火力范围内的敌军,被消灭得七七八八。对方知道碰上了硬点子,一时之间僵持不下,一坨又一坨的“疥疮”挂在山脊上,进退不得,也不敢贸然出头。

    息栈跟随大队人马,沿山峦北麓开辟小路行进。北面的山坡没有南面那般陡峭,却是一片树丛密织的荒山,遍布喜阴的植被,因着常年荒废,极少人烟从中穿过,一眼望去,灌木丛似蛛网一样纠缠板结,哪里穿得过去?

    军师这时吩咐众人,将马匹全部驱散赶走。

    息栈不由地小声问慕红雪:“红姐姐,马没有了,我们下到平地,如何撤退?”

    “这山坡太过陡峭,马下不去。咱们走大路一定会遭遇马家军的骑兵,只能让马儿绕远走大道,咱们走隐蔽的小道。你放心,马儿还会回来的!”

    “还会回来?”

    女子朝他微微一笑:“老马识途么,娃子不懂这个?”

    息栈心中隐隐伤感,马儿这一去,还能回得来?

    忍不住恋恋不舍地抚一把赤骕骦的鬃毛。小红马的一头艳丽毛发仍然扎满小辫子,满脑袋丝带飘飘,保持着绺子里独一无二的爆炸雷式的发型。

    一片红云裹在马群中,与那一匹身躯高大、引人注目的黑骊马并肩奔驰,渐渐消失在半山腰的云层雾霭之中。

    丰老四仔仔细细在峭壁山崖上勘察一番,着人拿刀枪掀开几片树丛灌木,最终笃定地寻到了某一条小径。

    这隐秘于山体之中的小路,只有绺子里几个“内码”人知晓,常年废弃不用,如今早已铺满枯草灌木。岩壁土坡上某些地方略显平滑圆润,似有被人踩踏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实在看不出竟是一条路。

    北麓山坳常年难见阳光,潮湿阴冷。息栈的身子一旦没入到树丛中,如同进了冰窖,寒凉之感立时从四面八方袭来,湿气在骨头缝儿里钻来钻去,酸痛难忍。

    仰脸看不到日头,就只见着一片笼罩了阴霾的藏青色山脉;俯身也找不见路在哪里,山体上的植被足有一人高,交错纠缠,分明是要披荆斩棘,从看似没有路的山坡上开出一条路来!

    息栈将背上的小包裹用力系紧,一手攀着藤蔓,一手持鸾刃劈砍开前方的路障,在林丛中艰难前行。阴森潮郁的灌木不时伸出锋利触手,阻挠他的脚步,干涸的枯枝在脖颈和小脸蛋上划来划去,躲闪不及,满头满脑留下道道血痕。

    踉踉跄跄,晕晕乎乎,也不知走了多久。两条腿像被抽掉了筋,意识已渐迷糊,眼前就只剩下一团又一团张牙舞爪的树妖木怪,魑魅魍魉

    山区的夜幕降临得特别早,日头刚刚被山峦遮住了半个脑瓢,渐淡渐弱的光芒就被遮天蔽日的树筋叶脉挡在了密林之外,脚下已然寻觅不见路径,两眼一抹黑。

    跑路的这一伙绺子,这时人困脚乏,趁着天黑,猫到半山腰的岩洞土沟之中,遮风避寒。攻山的那一伙人,咋咋呼呼一天了,伤亡不少,这会儿估计也累得够呛,找地方驻营扎寨歇着去了。两边儿的枪声渐息,整座野马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安然。

    只有脚腕的酸痛提醒着少年,自己刚刚经历了大半天的激战和逃亡。脚底板磨破了皮,血浸透掉棉布袜子,这时已经结痂,将脚板、袜子和鞋底粘在了一处。

    大掌柜后脚赶了上来,身形悄无声息地穿过密林,寻到绺子里一伙人藏匿的几处洞|岤。悬崖下,沟壑里,山洞中,遍地趟得横七竖八的伙计,人枕着人,人叠着人,就地打盹,修养整饬。

    男人在一条被风的壕沟里寻到满脸尘土和血痕的小凤儿,连忙将娃儿从沟里一把拎了出来,心疼地要命,低声问道:“咋在这里呆着,不找个山洞躲着?”

    息栈抱过大掌柜的头,借着微弱的一丝光线,仔细看了看:“你没伤到吧?唔,山洞里人太多了,这里松快一些,不想跟那么多人挤着睡”

    本来么,小爷我也不能跟其他崽子说,咱是大当家没过门儿的小少爷,起开起开,把山洞让给我!

    大掌柜知道这娃一贯面皮薄,忍不住怒骂:“这都啥时候了,还这么酸不拉叽的臭毛病!逃命跑路你还想睡单间儿?夜里头冷,看把你的小/鸡仔儿都能冻掉喽!”

    息栈无语。这男人怎的不惦记别的,一张嘴就是炕上那活儿

    山洞里点着几丛篝火,怕被敌军看见光亮,只能拿柴火和树叶拢着火苗,人挨着人挤靠在黯然的火堆旁,借几缕干燥暖热的气息。

    别看慕红雪是绺子里唯一一个女子,到了这野外,负责烧火做饭的可不是红姑奶奶。她一向只管吃,做饭的从来都是后勤大总管潘老五。

    潘五爷弄来一口破锅,拿小米熬稀糊糊,糊糊熬得稀里咣当,透亮见底儿,小米都填不满牙缝,却还是一次又一次被饿狼们哄抢一空。大掌柜老鹰一般飞身扑了上去,就只抢到个锅底,狠命刮了半天,刮出半碗糊糊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