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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第23部分阅读

      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作者:肉书屋

    跟班,用手指一点,轻巧地指引少年将寿礼堆到正厅屋角。

    息栈偷瞄到自家男人,竟然也有被人将脑瓢夹在腋下连拖带拽拎走的窘相,那场面分明就像是男人每次蛮横地拎着自己进屋的样子。一头豹子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只猫,真真是个新鲜事儿!

    一伙人埋头凑在一起热络攀谈,息栈悄悄立在不远处,消消汗,风凉风凉,顺便偷听谈话。

    这位在乡里人称张大稗子的大户当家的,就是当年野马山老掌柜钻天燕子的拜把兄弟,有过命之交,情谊甚笃。张大稗子比钻天燕子小一岁,因此也就被野马山的尕掌柜尊称为“叔”。老掌柜若是活到今日,也五十有一了。

    张大稗子是这石包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早年间走方行医为生,后来在关内关外贩卖名贵药材发了家,如今在这石包城固守一隅,名下有耕户数十,良田百顷。能做得一方的富绅,自然跟官府、治安团之类也有交情,平日里上下打点,不得罪各方神灵。只是很少有人知晓,这张大稗子当年能发家,马队、驼队在边关大漠往来穿行,过玉门关畅通无阻,这里边儿也有野马山老掌柜从中保驾护航的缘故。

    息栈发现这后世之人,没事闲得时候,嘴里总喜欢叼一根秤杆似的玩意儿,还搁在嘴里津津有味地砸吧,状似剔牙,绺子里的狗头军师丰老四平日就在屋里拿这老粗的秤杆剔牙。后来才知道,自己又土鳖了,那玩意儿根本不是什么秤杆,人家那叫做烟袋杆。

    张大稗子叼的这一根烟袋杆有一尺来长,乌木铜皮做杆,白铜做烟锅,烟嘴竟然是一块盈绿盈绿的翡翠,往小铜锅里填满了烟丝,在油灯上烤了,一口一口慢悠悠地抽着。

    镇三关与张大当家寒暄道:“叔,这日子年景可好,收成如何?”

    张大稗子拿着烟袋杆杵了一把镇三关的肩窝:“尕子啊,一看你就没下过地!呵呵,麦子才刚出苗,你就急吼吼地给我捧着饭碗蹲田埂上,等收成呐!抬头看看这几日的天景儿,眼看着这雨水就来了。‘春得一犁雨,秋收万旦梁’。‘春雨满街流,秋收累死牛’。这话都懂不?”

    镇三关咧嘴笑道:“嘿嘿,俺哪整过这个,俺就等着您收麦子的时候,来这儿直接拉两车粮食走!”

    “哼!这混球!”

    “叔,俺给您老的寿礼,您过过目,您需要个啥,尽管跟俺说,俺去给您整。”说着翻开跟班拎来的那只长条木匣子,里边露出齐刷刷亮堂堂的五杆汉阳造。

    张大稗子伸头一瞧:“哎呦,你小子最近又能个儿了,又把哪个倒霉蛋的家当给端了?”

    “嘿嘿,治安团的枪,不拿白不拿!叔您那马队要是需要配枪,俺那儿还有,随要随有,能给您的马队配得比你们这石包城治安团的火力还要壮!子弹带来两千发,都搁那筐里了,本来想多带些,忒沉不好带!”

    一旁的息栈心里哼道,你要在人前摆大掌柜的臭架子,就让我一个人背货,可不是忒沉,人家小胳膊背不动那么多嘛!

    偷眼瞟视大掌柜,看见自家男人在这张大当家面前,真就跟个半大孩子似的,说话间凑趣逗乐,眉眼里分明又是满含尊敬,与往常可是完全不同。

    张大当家伸手招呼门口的一双儿女:“龙儿,凤儿,过来见人!”

    开门引路的年轻后生原来就是张大稗子的儿子,大名叫做张淳龙,年纪约莫二十三、四岁,七尺身材,一领长衫,皓目星眸,确是一名英俊青年。

    张淳龙上前拱手跟镇三关叫“三哥”,一双含情俊眼却暗暗瞟向一旁的慕红雪。也朝慕红雪拱了拱手,当着他亲爹的面儿,却连称呼都省了,张了半天嘴也没叫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讪讪地垂头傻乐了半晌。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呆呆望着眼前梨木茶几上的一对官窑红榴盖碗,竟然都能乐出了神。

    被唤作凤儿的则是张家的小女张湫凤,尚未至及笈之年,是个娇憨俏丽的女娃娃,蹦跳着上前脆生生地喊“三哥哥”,又喊“红姐姐”。喊完拨弄着大脑袋上的两根小辫儿,满屋寻觅,目光转到了默不作声杵在一旁,试图伪装盆景花几的负剑少年:“咦,你是哪一个?”

    息栈被这小女娃从一片背景中揪了出来,只得垂首答道:“小人是大掌柜手下的伙计。”

    “哦,你是刚才那个背粪筐进来的小伙计呦!”

    息栈一听,粪筐?好吧,那筐长得的确像是个粪筐,可那不是长途跋涉,进城通关,为了掩人耳目,避开盘查么……

    张大稗子是郎中出身,医术高妙,虽不懂武功,却懂得相人的骨骼经脉,只拿眼神微微扫了一眼少年,烟袋杆子戳了一把镇三关:“新收的伙计?腿脚不错,身子轻索,是一块上好的材料!”

    息栈撇撇嘴,上好的材料?小爷早就雕磨成器,一块琅琊美玉了好不好?这老爷爷怎的总是拿硬杆子戳大掌柜呢,我自己都舍不得戳他,你轻点儿戳我男人好不好?

    镇三关却飞速递给他一个眼神,低声吩咐道:“息栈,快见过大当家的。俺管他叫叔,你以后也得叫叔!”

    息栈见识了刚才大掌柜对这老头的恭敬架势,一听这话,赶忙敛颜屏气,上前规规矩矩地施了一个汉朝人的揖礼,两手高举过头,身子下弯九十度,毕恭毕敬说道:“晚辈息栈,给叔父大人见礼!”

    张大稗子见这古怪的行礼架势,不由得一愣,诧异地笑问镇三关:“这小娃儿,这是怎么说?”

    一旁的小凤姑娘更是好奇地凑上前,水灵灵的一双黑眼珠上下拨弄着息栈的面容,笑盈盈地问:“咦,小哥哥,你叫什么,你叫什么?你的头发好长,跟我的头发一样长呢!你还背了一把剑呢,好帅好帅呢!”

    大掌柜面膛含春,笑容满面,得意地望着长发飘飞的英俊少年,只是碍着这满屋子人太多,有老有小,不好细说。

    慕红雪扫了一眼大掌柜,转脸就将张淳龙拎走,让他带着去军械房看年后购买的进口美制“汤姆森”冲锋枪。而息栈也被蹦蹦跳跳毫不认生的小凤姑娘给拽走陪她玩耍去了。

    张大稗子见没了旁人,这才凑过头来:“小尕子,今儿个来是有话跟叔说吧?”

    “就是来看看叔,上回您的堡子遭了劫,这事儿是俺没护好您的庄子,俺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

    “唉,不是个大事儿!那孙家兄弟不是楞让你给灭了?老子年纪大啦,不想招惹江湖是非,也不想劳动大掌柜!”

    “叔您这话说的就是埋汰俺了!俺要是照顾不周到,没法子跟干爹交代,以后再没脸来见您!”

    老人满意地笑道:“呵呵呵呵,小尕子是个实在人,你打小的时候叔就待见你!

    屋外传来女娃娃脆生生的娇笑,张家小女在廊下玩得正在兴头。

    张大稗子环顾四下,这时与大掌柜凑近头来,压低声音:“尕子,今儿个城里治安团来人给老子拜寿,最近他们损失可不小,一个个垂头丧气,阴霾个脸。听他们那话音儿,玉门的马家军还是要往敦煌那边儿增兵驻扎,你唉,给我当心着点儿,别整日出去撒欢乱跑!也不用再来我这庄子看我,有什么事儿派个人知会一声就是。等到秋收的时候,粮食蔬菜我着人给你送上山去。”

    “嗯,俺知道,叔您放心。”

    “唉,能放心么……唉?不是叔说你,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过了一年又一年,成个家不?有三十了不?”

    “叔您老这是人逢喜事,都乐糊涂了!俺都三十二了!”

    “哎哟,多大个人了!你再不把人家闺女娶过门儿,人家不嫌你老啊?叔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

    张大稗子的一根烟杆戳上了镇三关的脑门子,戳得大掌柜没有话说,只闷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渐渐庄重,欲言又止。

    老头眯着一双精明的眼睛:“怎么着?你若是心里有话,就捡最重要的说,别跟叔在这儿打马虎眼!”

    大掌柜捋了捋一头刺短黑发,垂头笑道:“嗯,是,是要带个人来给您瞧瞧,看您中意不中意。”

    “什么人?”

    “刚才跟您见过的那娃子。”

    “哦?这娃儿看着挺伶俐,什么人物,什么来历,怎个说法?”

    “娃儿很能干,在俺手下做活儿,手脚很利索,又很忠心。”

    “嗯,好,好!那你这意思,要收他做你什么人呐?”

    干儿子?

    就像当年你干爹收你那样?

    镇三关狠命地眨巴了几下眼睛,抬头盯住了笑吟吟的老人,手指暗自发力,攥了攥梨花木椅子上两根平滑润泽的扶手,指腹摩挲,心下合计,终究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那娃子是俺的相好,没过门儿的小媳妇。”

    张大稗子一口下去差点没把乌木烟杆子给咬碎了,脸膛上的笑意蓦然消失,一圈儿白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摔了出来:“尕子,你没跟叔开玩笑吧?”

    “俺哪敢跟您开玩笑,那不是找打么!”

    老人花白的眉毛缓缓耸起,惊诧地打量镇三关,愣了半晌,憋不住一把揪过大掌柜的皮袄领子,低声喝道:“你小子这是来真的?”

    “订了的事儿才敢跟叔您交代。”

    张大稗子从鼻孔里冒出一团燎雾,带着一股子烟袋锅子里头那烤烟丝的味道,杠杠地说:“你跟我交代?我说小尕子,老子既不是你亲爹又不是你干爹,管不了你,这么大的事儿你跟我还真交代不着!”

    大掌柜皱眉正色说道:“叔您这话说的,是不认俺了?俺早就没亲人了,干爹也不在了,就是把您当亲爹供养着呢,这事儿不跟您交代跟谁交代去?”

    “你,你,唉……你小子可真他妈的是个人物,真能出妖蛾子!你以前没这毛病吧,怎么给整出这档子事儿了!”老人摇了半天的头,抻出烟袋杆子狠狠敲了几把大掌柜的脑袋,无奈地砸吧嘴。

    镇三关咬了咬牙,坦率地说道:“这娃子已经是俺的人了,俺是当真想好了要跟他在一处,不然就是对不住他。叔您想骂俺俺就接着,您骂完了骂痛快了,俺就回去跟他成亲!”

    张老头儿朝着房梁怒翻了一个白眼,狠狠瞪着大掌柜:“老子真不是想骂你,你在外边儿找个情投意合相好的,本来也轮不到我这老头子操心。叔的意思是,这,这……这你预备把咱们小红儿咋办啊?!这好好的闺女,你就给人家糟践了!”

    “叔……”

    “你小子这不是害人么!人家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到底想怎么办呐?”

    “叔您也知道,干爹他当年立的铁规矩,绺子里的人谁也不准动红儿一根汗毛,俺这些年可是一直把她当亲妹子待,没碰过她一根指头。俺要是有个歪心就天打雷劈!”

    “你当真是个混小子!钻天燕子立那破规矩,意思是说不准别人动,没说不准你动啊!这么好的闺女就是给你留着享福的,你是跟咱揣着明白装糊涂!”

    “……”

    老爷子忍不住摇头叹气,数落大掌柜:“哼,你是不仅耽误了红儿,你把我家那傻儿子也给耽误了,你一毁就给我毁一串儿人!别跟老子说你啥都不知道,啥都看不出来,早知道是这样儿,老子早就……早该让红儿离了你那个破绺子,跟着叔开药铺子去,就不能跟着你在山上混,哼!”

    张大稗子气不打一处来,手里比划着烟袋杆子一路掰扯旧事,却还不忘压低了声音,生怕这爷俩的肺腑交谈被外人听了去。

    大掌柜点头哈腰地听着老爷子发飙,就只是闷头讪讪地乐呵,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大掌柜也不呆不傻,男女之间个中暗涌的情谊,心内又怎会不知。只是二十年的风风雨雨,脑海里偶尔零星闪过的一丝念头,终究经不住湍湍流水的侵蚀,滚滚黄沙的风化,在岁月中一点一点消磨殆尽。

    那不寻常的夜晚,如果来的人不是息栈,而是慕红雪,又会怎样?也许今日大掌柜要娶的人便是这女子。

    可是,女子终究碍于身份名节,做不出那样的事。偏偏息栈就做得出,借酒撒疯,霸王上弓,明知难为却偏要为之。从不屑于争斗邀宠的鸾亭,那一次确是情难自制,破釜沉舟,剑走偏锋,却终于逼出了男人的真心。

    注:

    1 土匪黑话,“倒川”就是数字“三”。

    第五十四回良人素妆入厅堂

    二十年前。

    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漫天的砂石土砾,泄洪一般自天际翻腾而来,刀刀撕割人脸。

    沉梁峪镇,一长衫男子刚刚给一户铁匠的难产婆娘接生,提着药箱出来,深更半夜,顶着狂沙,疲惫不堪地踉跄到村口,即被一撮蒙面马队包围。

    “你们,你们什么人?”

    “你可是郎中?”

    男子面露一丝惊慌,勉强持住镇定,开口说道:“你们……你们是土匪?我是这几个县城走街串巷的郎中,你们可是这附近的野马山绺子?小的听说,你们的大当家是个行侠仗义的好汉,绺子里有规矩,‘七不夺’,‘八不抢’1,不抢郎中的,小人兜儿里也没几个铜板,当家的放了咱吧!”

    马队自觉地分开一条道路,当中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踱步上前,马上的人面蒙黑巾,身量精瘦结实,浓郁的夜色之中一双眼仍然目光炯炯,细看却分明是个少年,带着几分冷兵器味道的声音决然穿透瓢泼沙石,令郎中至今记忆犹新:

    “小爷俺不要你那几个零散铜板,俺劫的就是你的人!”

    邻村姜寡妇家炕上,女人蜷在被窝里,浑身瑟缩,口中呓语,高烧不退,恶寒不止。

    郎中俯身为其诊病,抬眼对炕边坐的皮袄皮裤长靴男子说道:“这是伤寒坏症,病人久病体弱,脉象沉伏,身上伴有玫瑰疹,不省人事。”

    “先生只说有的治没有?”

    “我有一家传秘方名为‘夺命散’,需人参半两,与白芷、牛胆南星末、胡黄连、山栀子一并煎了,以无根之水调服,大当家的可以一试。只是有两味药我这里没带着,稍有些贵……”

    “药材老子自去着人购买,银子不愁,你直说有几成把握?”

    “服用三个晚上若能起死回生,就是好了;若是不能,恐怕难了……”

    身边的少年,左右手两根枪管子一齐抵上了郎中的前额和太阳|岤:“治不好人,你也甭想出这屋的门儿!”

    微弱灯火映出一张略显稚嫩的脸,眉毛浓黑,双瞳炙热,两只小手掌即使五指伸开,都还没有手中那两杆“腰别子”大,却骨骼铿锵劲道,出手迅捷麻利儿,拇指的位置似乎将将能够到枪栓,“咔”、“咔”两声,干脆利索地将枪上了膛。

    炕上昏迷不醒的女人身边儿,跪着一个穿红色小袄的女娃娃,嘴里含着几枚||乳|牙,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撅着珊瑚色的小嘴儿,轻轻摇着女人的手:“娘,娘,要抱抱,要抱抱……”女娃的神情天真无辜,似乎完全不知晓,自己的娘亲已经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

    炕沿上坐着的男子一声低喝:“尕子把枪收起来!”旋即对郎中沉声说道:“先生尽力就成。这娘们儿是俺多年的相好,俺还要养着她母女,不想离了她!”

    江湖上大部分土匪绺子的大柜,都是不成家的,怕一旦自己成了家有了媳妇,会影响绺子里的士气。无论是大当家还是手下的崽子们,多是在猫冬的季节,下山去会会相好的,找找娼马子,或者“拉帮套”,发泄一下年终时节积攒下来的饥渴。

    所谓“拉帮套”,直白的意思就是两匹马拉一辆车拉得很困难,需要旁边再栓上一匹马,帮忙一起拉车。那年月战乱动荡,人口凋敝,大漠荒庄、穷乡僻壤之间常有这种一妻二夫的家庭,原配的男人身体不中用,或是不能养家糊口,或是给不了女人“x福”,女人再找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登堂入室,支撑负担全家人的生活,抚养子女。等到丈夫死掉,就跟着第二个男人成为夫妻。

    三天后,女人醒了。

    野马山的大当家舍不得放这郎中走,硬留下这人,将绺子里那些病的、伤的、残疾的、快躺了的、已经填了棺材瓤子却还没来得及埋下地的,一并统统拉出来,让郎中挨个儿给治了一圈儿。

    一年后,郎中的诊所兼药铺,名唤乐寿堂,在沉梁峪镇开业。野马山大当家趁夜间无人之时,亲自登门贺喜。这乐寿堂白日里接诊四方乡里,晚间关门打烊之后,再偷偷救治山上送过来的受了刀伤、枪伤的崽子们……

    两年后,郎中的贩药马队向关内进发,野马山大当家派了绺子里的“四梁”炮头去给郎中“押镖”,这在江湖上简直是天大的面子。

    之后数年间,行走三关的黑道响马都知道,张家大户的马队驼队可不敢劫,马队里边儿若没有野马山的炮头,便是那位十几岁就惯耍双枪的帅气尕掌柜,亲自出马,持枪压阵。

    体弱多病的姜寡妇后来还是死了,临终依依不舍,涕泣难抑,将独女托付给了野马山的大当家。

    也是那一年,钻天燕子和张大稗子在玉门关外的黄土岗上,叩头撒血,结拜了兄弟。

    关城巍峨,沙丘涌动。

    不远处的绿洲小湖之畔,两匹骏马嘹亮嘶鸣,碗蹄踏破湿沙。马上的一双小儿女笑声清脆入云,皮袄长靴的少年英姿勃发,碎辫红衣的女娃娃粉面飞霞……

    春秋荏苒,岁月流霜。

    堂前旧燕,衔露染窗。

    张老爷子心中是一腔前情往事,这会儿发完了牢马蚤,重重哼了一声,对镇三关说道:“行啦尕子,你赶紧去把你那位年轻轻的‘小媳妇’叫进来,我好好端详端详,刚才一晃就出去了,我这老眼昏花得都没看仔细!我到要看看,这是何等人物有这么大能耐,能栓牢了你这一匹野马!”

    镇三关出了正厅屋门一看,顿时捧腹。

    院子里,息栈神色窘迫慌张,发丝凌乱披散,急匆匆地在前边儿跑,张家小女湫凤,脸蛋彤彤,呼哧带喘,喜洋洋地在后边儿追!

    “小栈哥哥,你头上的丝带好漂亮呢,摘下来给我玩好不好呢?”

    “唔,不行,摘掉头发就乱了……”

    “小栈哥哥,人家喜欢你后背上背的那把剑的,你教给我耍剑好不好呢?”

    “你还小……”

    “小栈哥哥,人家就是喜欢跟你玩耍呢,你不要跑那么快嘛,人家要跟你玩嘛!”

    “唔,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可以……”

    “小栈哥哥,人家小名叫小凤儿,你以后叫我小凤儿好不好呢?”

    “……这是小爷我的小名好不好?!!!”

    这一只小凤满头冒烟,捂脸逃窜;那一只小凤嗲声嗲气,穷追不舍。

    张家大院里伙计家丁众多,其中不乏武林高手,却都是些外表刚猛粗鄙的江湖汉子。张家小姐养在闺中,平日里见着的一众男子,除了自己的亲哥还算相貌堂堂,其他人实在是不太耐看。这一遭忽然见着一位年纪相仿,身材灵秀,模样标志的小剑客,简直如同被灌了鸡血,下了降头一般!

    镇三关将两臂抱在胸前,幸灾乐祸地大笑。

    息栈一见男人的模样,更加尴尬,顿时忆起前日里在山洞中被醋意大发的某人严刑拷打的缘由,急得连忙闪身蹿至大掌柜身后求救:“你,你快帮我把她弄走……”

    “哈哈哈哈!人家女娃娃稀罕你!”

    “你莫要取笑,我又不稀罕她……”

    张小凤跑上前摇着大掌柜的胳臂,噘嘴撒娇道:“唔,三哥哥,我喜欢这个小栈哥哥呢,你可不可以将他借给我玩耍几天呢?过些天再还给你,可不可以呢?”

    “成!老子现下找他有事,等回头办完事了,就把这羊羔儿留给你尽情地戏耍!”

    身后的息栈大惊失色:“你!你……唔……”

    大掌柜朝息栈眨了眨眼,帮他捋整齐一头长发,甚至替少年紧了紧发间的青色水缎丝带,正了正小皮袄的衣领,低声提点:“叔要见你,要问你话,你可给老子好好表现,别给俺丢脸!”

    息栈再次进入正厅,感觉气氛已是完全不同,除了张大稗子和大掌柜,四下里别无旁人,静谧无痕,就只听见案几之上烛火噼啪,灯花剥落的浅淡声响。

    张老爷子一双健朗矍铄的眼睛正细细地盯着自己,神色之间满是探询和好奇。脑瓜灵敏、心思缜密的少年一下子就明白了,一贯兜不住话的大掌柜,他这厮又把俩人那点儿破事给招了!

    正在进退踌躇间,坐在一旁的镇三关低声吩咐:“息栈,还不给叔见个礼。”

    这时再次见礼,那可就跟刚才不一样。这张老爷子虽然不是大掌柜的亲生爹娘,可是看大掌柜对他的尊敬推崇,巴结讨好,那简直是比亲爹还要亲!

    早先也忘了询问男人,这民国时候的男子,头一次登门拜谒泰山大人,究竟应该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如何作派举止?

    唉?不对,自己这身份,好像也不能算作拜见泰山大人,难道应该算是,未来媳妇拜见公公和慈姑……

    息栈脑子里七绕八绕,乱作一团,手心儿紧张得洇出了汗水,惶恐之间想到,总之是礼多人不怪,男人都给他跪了,媳妇能不跪么?于是连忙上前一步,举手加至前额,鞠躬九十度,再直立起身子,轻声说道:“晚辈息栈见过叔父大人。”

    张大稗子乐呵呵地正待开口,却原来少年的这一套礼还没有行完,才刚开始!这时只见这少年双手再次齐眉,双膝着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左手压右手,手掌及地,前额叩上手背,整个上半身都贴伏在地上;缓缓起身,两手高举齐眉,再拜;再起身,再拜。连叩了三个头,这才作罢,慢慢直起腰来,却没有站立,而是端稳地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两手交叠膝前,默然垂首,等着老人开口训话。

    跪坐的少年,两缕紫雾青云般的发丝垂落胸前,卷曲的羽睫半开半阖,静若瀛台处子,眉目青葱如画。

    这架势给老爷子看得简直目瞪口呆。

    大掌柜在一旁忍不住拿手掌掩住了大半张脸,乐得肩膀直抽筋!可是望着少年那一脸绷得紧紧的庄重表情,又不好意思取笑这只惯会挖墓掘坟的古董小凤儿。

    这是汉朝臣子叩拜皇帝老子的一套礼仪,可是小凤儿穿的不是宽袍燕袖的汉服,而是一身匪气的皮衣小靴,行如此跪拜叩首大礼,着实是鸡同鸭配,四六不靠。

    其实息栈就连去见皇帝的时候,都没有拜得这么真心实意。这时是生怕“准公公”对自己这莫名跑上门来的“新媳妇”不满意,又恐失了礼数,跌了自家男人的面子,让他失望,因此才这般毕恭毕敬,谨小慎微。只要能让夫家乐意纳他入门,磕几个头又算什么?

    “这,这,哎呦呦,娃儿快起来,快起来,坐下说话!”

    果然是礼多好办事,张大稗子那一张老脸立时乐开了花儿,对堂下跪着的少年又是惊奇又是怜爱。

    “呵呵,娃儿啊,跟叔说说,多大年纪?”

    “十八,嗯,快要十九了。”

    “快十九了?看这样子不像啊!”

    大掌柜在一旁咳了一声,给少年睇个眼色,这时插嘴道:“娃子以前吃了不少苦,身子生得瘦弱,样子显小,以后跟着俺好吃好穿,就长得壮实了!”

    息栈明白大掌柜的意思:先敲定了亲事再说!你那些什么猴年马月、血雨腥风的悲催历史,就别在这里掰扯了,别把老人家吓着!

    老爷子开始盘查家底儿:“娃儿,哪里人啊?”

    “扬州人氏。”

    “哎呦,离得老远哩,这跑到咱关外讨生活,可不容易啊!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幼年时就与家人离散,多年杳无音讯,没有家了”

    “唉,也是个孤苦伶仃的娃儿……”

    这张大稗子一听说小息栈也是个孤儿,没依没靠,想到镇三关和慕红雪的身世,顿时对眼前这少年也起了三分同情,七分恻隐,好感就增长了许多,于是叮嘱道:“娃儿啊,你以后跟了咱大掌柜,可要留心照顾他平日起居……我说娃儿,你会做饭、洗衣、针线、女红不会?”

    那边儿的大掌柜刚灌进去一口热茶,这会儿忍不住全喷了出来,狂咳了几声。

    这边儿的息栈乖乖坐在椅子上,双手仍然搭在膝前,一听这话顿时脸红,极力压住一腔的窘迫,垂首答道:“嗯,会一些的,只是做得不好,还请叔父大人提点……”

    大掌柜望着坐在对面儿的息栈那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真真就像个见了婆家的小媳妇一般,往日里嚣张刻薄的唬人嘴脸完全都不见了,老实得就像一坨白羊羔儿,心里顿时痒痒得想把人抓过来揉一揉。于是忍不住点头哈腰给老爷子陪笑说:“叔,您老盘问差不多了,别把俺媳妇吓着了!”

    张大稗子瞪他一眼:“怎个盘问差不多了?这不是你要娶了过日子的人么,我替你仔细问一问!”

    “娃儿做饭手艺好着呢,啥神仙肉龙肉凤凰肉的,他都会做,叔您放心吧!下次来俺绺子里,让娃儿给您露一手!”

    “呵,让你说得这样神!那敢情好!”

    镇三关挑眉寻思了片刻,凑上前跟老爷子低声说道:“叔您还不知道,孙家那俩兄弟,其实是让这娃儿帮俺给做掉了。”

    “你说啥?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话,快刀仙和孙老二都是让他的剑给弄躺了。娃儿功夫了得,帮俺扫平了马衔山,平日里做了不少活计,对俺忠心又能干,所以俺这,嘿嘿……”

    张大稗子一听这话,那看息栈的眼神立时就不一样了,适才的恻隐和怜爱一下子就变成了惊异和欣赏。马衔山孙氏兄弟当初不顾江湖规矩,偷袭了张家大院,庄丁拼死力据,虽然最终没有被破了门户,却也损失惨重。这少年算起来也是替张家报了仇恨。

    什么做饭、洗衣、针线、女红还算个屁啊,这娃儿出了门儿能做活儿,能打能拼,能护着大掌柜,这在土匪窝里可比啥都重要!

    更何况,眼前的少年端的是相貌标志,风姿绰约。云雾长发,藕色轻尘,面庞白皙俊俏,五官细致动人。尤其是那一双凤眼和一张粉唇,将其人的精致婉约点染得淋漓尽致。眼眸暗自流光,如同天山之隅的晨星朗月;小唇粉嫩含情,恰似白雪之上的落梅红妆。

    这少年最为奇妙之处,是明明长了一副男孩的脸庞风骨,眉目之间却兼有丝丝缕缕的风情媚态,且柔而不腻,媚而不俗!

    张大稗子暗暗摇了摇头,心里合计,也难怪那一匹野马能看上这不满二十岁的少年,这娃儿生得就是一副勾搭人的皮相!论相貌才能,的确不比小红儿差,只是,咳,可惜了那固执的闺女……

    这边厢大掌柜端起茶碗,拍着大腿,跟老爷子一通云山雾罩地胡侃。

    什么陷马坑引凤式,拂鸾吹笛子式,凌波小碎步式,小凤凰追云式;什么钢刀隔空削飞孙二狗的头颅,一锥子剔掉快刀仙的脑壳;八百里战阵如入无人之境,百万军中一剑取上将首级;手中一柄凤剑只用一泡尿的功夫,就将四个大活人剥皮抽筋削肉剔骨,化作四具森森白骨……将小羊羔的武功吹嘘得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上下两千年就出这么一个小剑神!

    息栈咬着小唇默默听着,也不好意思搭腔,脸上红一阵绿一阵,心中又窘又乐。

    他随口告诉过男人这许多四字一句的剑术招式,大掌柜哪里听过那些文绉绉的词儿,记了个稀里糊涂,竟然没有一个招式给念对了的,临场抓瞎胡诌!这会儿现学现卖,胡吹乱侃,把不懂武功的老爷子竟也侃得一愣一愣,两眼放光,频繁点头,饶有兴味。

    那爷俩你一句我一句,相谈甚欢,谈得都是这少年。

    息栈暗自端详大掌柜,男人一双镌金刻石的眉眼,神情之间是这般春风得意,如此俊朗迷人,直看到自己眸间波光潋滟,水雾迷离。努力地吸一吸鼻子,竟都止不住眼中潭水泛滥,鼻间哽咽酸楚,心内翻涌澎湃。

    他明了这男人今日是有意带他来张家大院拜见长辈,先前说得那些要娶他过门儿的话,果真不是炕上云雨之时随口戏耍于他,而是真心实意要明媒正娶。这男人对某些事看似不拘小节,满不在乎,暗地里为了回报少年的真情实意,却已是多方打点,煞费苦心,求得就是给二人一份名正言顺。如此的深情厚谊,心思细腻善感的息栈又怎会体贴不到?

    柔情似水,佳期可待,两情若是久长,今生唯盼与他,朝朝暮暮!

    注:

    1“七不抢”是土匪抢劫中的江湖规矩。七不抢的对象,各地各绺的规定不尽相同。例如,有的绺子规定:不抢喜事、丧事、棺材铺,以图吉利;不抢邮差,因为没有多少钱可得;不抢摆渡的,为了要靠船老大渡河;不抢郎中,为了请他们医伤诊病;不抢要清钱的,因为清钱混钱是一家;不抢挑八股绳的,因为那些锯锅、货郎、挑担、卖小吃的小贩,没油水可抢,却可当作“眼线”使用;不抢小客店,因为那里可以歇脚。也有的绺子规定:不抢娶媳妇送姑娘的;不抢起坟送葬的;不抢和尚道士;不抢妓/女;不抢吹鼓手;不抢学士;不抢医生。

    所谓的“八不夺”,也是对抢劫对象而言,和七不抢也是有交叉的。比如,有的绺子规定:不夺同为匪的;不夺娶新和送新的;不夺办丧事的;不夺挖人参人的住所;不夺摆渡的;不夺无人赡养的人;不夺医生和药铺;不夺邮差。有的绺子规定:不夺僧、尼、道、卜、鳏、寡、孤、独八种人。

    第五十五回野马良驹并成双

    堂外月挂桐枝,重露繁霜,堂内白气缭绕,绿盏莹觥。

    张老爷子摆上了一小桌羊肉火锅家宴,一家人啖肉小酌,乐享天伦。

    慕红雪坐在张大稗子左首,巧笑神飞,葱指如玉。张家少爷淳龙坐在她旁边,端盘递酒,甚为殷勤。

    大掌柜坐在老爷子右首,一手端着青花酒碗,一手拎着烧釉酒坛,心情爽利,开怀海饮。息栈坐在他的下首,察言观色,眉目传情,忍不住于桌下轻轻捏住男人的手指,男人立即回以一只热烘烘的大手,直接伸到少年的大腿根儿上,享乐逍遥。

    息小凤的另一侧坐着情窦初开、喜不自禁的张小凤,眨巴着滴溜圆的杏核大眼,抿着珊瑚色的娇俏小嘴,不停地马蚤扰她心仪的俊俏小剑客。

    息栈桌上的一只胳膊被张小凤抓着,撒娇地摇着:“小栈哥哥,你留下来不要走好不好,我们俩扮家家酒好不好呢?”

    桌下的一只大腿却被大掌柜擒住,掰开了腿缝儿往最柔软的地方逗弄狎/玩。

    左右受敌,双管齐下,如狼似虎,纠缠不休。少年困窘得面红耳赤,眼冒金星,左支右挡,左躲右闪,一顿饭吃得狼狈不堪!

    那一晚在张家大院,是息栈上山挂柱之后度过的最欢快的一夜。那时内心的惬意和满足,就连他与大掌柜初试欢好和夜叙衷情的两晚都无法与之比拟。

    内心清冷孤寂许多年,从未品尝有家有亲人的滋味儿,恩爱眷旎浑只当是黄粱春梦,人情冷暖皆已看作淡沫浮尘,却不曾想在这荒芜边关大漠之隅,竟能寻得人间至暖至真的亲情。

    也是那一晚,回到野马山,喝高了走路直打晃的大掌柜提着息栈的皮袄领子,将人拎进了自己屋子,压在炕上。

    男人眼带红丝,目眦泛金,口里喷出的气息饱含烧酒的热辣呛人:“你个小崽子,真他娘的招人!就连人家小女娃娃也看上你了!”

    息栈的一张脸陷进了炕褥,小嘴挣扎出来应道:“唔……你知道我不喜欢女娃娃的,连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