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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第20部分阅读

      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作者:肉书屋

    息栈将马带至大掌柜身侧,二马脖颈撕磨,缓步并肩而行,马上的人边走边聊。

    “小羊羔,你说当初孙二狗在大漠被人劫杀逃窜,是柴胡子下的手?”

    “想来是这样,这王小七约莫是拿了姓柴的银钱好处,出卖自家主子,因此姓孙的追杀我,不是,是追杀王小七,差一点儿伤到我。还好,你的马队突然出现,扫平了姓孙的残部,救我一命……”

    息栈现如今忆起当初的故事,竟觉得有些好笑,大约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让他在大漠之中遇到了大掌柜,几经波折,竟然结为挚交知己。

    “嗯,这柴胡子下手也够黑,哼哼!想必是早有预谋要铲平老孙家俩兄弟,安插了眼线。”

    “当家的,姓柴的估计要记恨你了!他定的计策,许是想要占据马衔山,却不想那孙氏兄弟都被我插了,马衔山的人马家当,自然也就归附了你!”

    “呵呵呵呵,是啊!你个小崽子,办事儿真他娘的干脆利索,插人插得痛快,真中用!”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那姓柴的不是好人,当家的可要提防着他!”

    “嗯,俺明白。”

    “那你当初为何也要追杀那姓孙的一伙人?”

    “马衔山是个邪绺子,不守规矩,在老子地盘上吃票,俺早晚是要收拾了他们!没成想竟然撞上了你……”

    大掌柜随口给息栈白呼了几句,息栈脑子灵光,也就明了了这些绺子之间打打杀杀的内情。

    声势浩大的土匪绺子都是划分了势力地盘的。而土匪打家劫舍也不能随便乱来,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出山做活儿之前要探路,打听哪一户人家,哪一个村落镇甸,是吃的谁的“靠”。有“靠人”的村落,是不敢随便碰的;有“靠人”的窑,是不能随便砸的。

    只有那些散户和过往商队,才可以随便出手打劫,也就有了上一回柴胡子和镇三关两路绺子同时盯上了一个驼队,结果临阵卯上了。

    这就属于两个绺子的“插签柱”负责稽查情报的那伙人都失误了。若是俩绺子因为这个开仗,插签柱的人全都得挨处罚,摘脑袋。

    再说这个“靠”,祁连山东南西北的一众村落小镇,其实都是以野马山大掌柜为靠。

    在那个不太平的年月,军阀如虎豹,土匪如豺狼,所谓的县城治安团则如同一群疯狗,谁也不比谁手软,嘴软。你这镇甸要是没靠,你这大户要是没保,那你就惨了,等着各路来的豺狼虎豹疯狗洗劫蹂/躏吧!

    逢年过节,祁连山四下里的乡绅庄户,连同那些开店铺的,挖矿山的,赶马队的,走镖车的,都要上野马山去给大掌柜“上供”,随随便便出手就是几百大洋,上好的金银,各式土产山货,钱物少了都怕拿不出手,拜山求神就只为出入保个平安,守得安宁。

    当然,大掌柜“吃票”是不能白吃的,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保得一方平安无事。

    外哈的人马若是踢趟了祁连山附近的村落商户,就等于跟野马山大掌柜直接叫板,宣战。

    孙家兄弟当初胃口太大,蹿到野马山的地盘上砸窑绑票,砸了石包城的张家大院,又在龚岔口绑了好几家人,将人票割耳朵、剁手指,抽要赎金。

    殊不知这张家大院的大当家张大稗子,是野马山老掌柜的故友,交情甚厚,逢年过节、红事白事皆有来往。动了这等有“靠人”的大户,镇三关若是再不出手打打这一路邪岔子,在父老乡亲面前都没法交待。

    息栈暗自瞥了一眼男人硬朗的侧面。额头宽阔,眼眶深陷,鼻梁挺直,下巴和脖颈的蜿蜒弧度蕴藏着深刻的力道。

    目光游移,心神恍惚,往事历历在目,心中柔情满满。忍不住说道:“当家的,当初若不是我喊冤喊得欢,就被你架到铁床上烤熟了呢……”

    哼,真被你弄死了,你这厮现下哪里还有喷香嫩软的活羊羔吃!

    男人在马上拍腿大笑:“哈哈哈哈!小崽子还挺记仇!”

    “你那时是真的要刷洗我,还是吓唬我的?”

    “你真给唬着了吧?我看你那会儿吓得小脸儿都白了,浑身直抽抽,快吓哭了吧!”

    “唔,你……”息栈窘得别过脸去,望着天空数麻雀。

    “呵呵呵呵,老子懒得整拷秧子那一套,麻烦!老子想听人讲实话的时候,就直接架铁床,十个有九个立时就招,剩下那个直接就吓没气儿了!你还不算那个最尿(sui)的,竟然没哭爹喊娘,没吓厥过去,哈哈哈哈!”(1)

    “你!……”

    息栈心中暗自发狠,果然土匪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回想起当日在大堂之上,赤/身露/体被迫向这男人伏地求饶的窘相,真是羞愤难当!

    你敢刷洗我,你敢刷洗我……

    今儿个晚上你就别想上小爷的炕,别想碰我的身子!小爷晾你几天,哼!!!

    暮色降临,月朗星淡。

    从山脚下望向野马山深处,火光星星点点,人烟飘飘袅袅。

    山口处,“啾啾”两声,似鹧鸪啼鸣。

    岩石背后传来步哨的问话:“你是谁?”

    大掌柜答:“我是我!”

    “闭着腕!”

    “压着火!”

    岩石后、灌木丛中探出几个脑袋:“当家的!回来啦您!俺们可都等着您呢!”

    “等老子干哈?”

    “您上去看看呗!有新鲜事儿!”

    那两问两答是上山的口令,匪帮“里码”的人都门清。息栈现在也已经熟门熟路了,口令要是不会说,直接在山脚下就得被步哨抄枪给点了。

    在土匪绺子里要想混得开,一要管直,枪法好,二要内行,懂黑话。息栈其实这两条儿都混不开,但是他就有一条混得让别的崽子们干瞪眼,羡慕不来。

    他跟大当家的最亲近,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同吃同住,同进同出。

    混到这个份儿上,他还需要会打枪么,需要会说暗语么?!野马山大掌柜就是他的保镖他的“枪”!

    才一进寨门,就觉得气氛异样。

    绺子里的“四梁”听见了山下传信的唿哨,这时齐齐地杵在聚义厅门口,就等着大掌柜回转。

    空场的旗杆上捆着个人,火把隐约映照下,看上去是个生面孔。身上的袄子湿漉漉的,冽风一裹,湿衣快要冻成了坨,眼看一个大活人就要冻成一根冰葫芦。

    息栈跟在掌柜的身后,正要过去瞧个明细,一旁的马厩里“嗷嗷”一声通透的嘶鸣,一道红色闪电蹿了出来,扑向少年。

    息栈来不及躲,差点儿被那四只穿着小白“袜套”的马蹄子给扑倒剁了!

    赤骕骦兴高采烈地撒欢围着他转,一张硕大的马口都快咧开了花儿,露出一嘴白牙,亲昵地伸过一头红彤彤的鬃毛,在主人的脸蛋和脖子上蹭来蹭去。

    息栈一惊又是一喜,一喜复又一惊,不解地问四下众人:“我的小红马怎的跑回来了?”

    黑狍子接口说道:“俺们也纳闷儿咧!呐,问问这家伙!”说着一脚踹上那个冰葫芦,鞋底板立时溅起四散的冰渣渣。

    大掌柜挑眉问道:“咋回事,人哪儿捡的?马咋个回来的?”

    “哼哼,这小子赶着个板车自打山下边儿经过,让咱的哨子给拦了,口令对不上,还他娘的竟然带的是小剑客的马!这马忒显眼了,咱步哨的兄弟都认识啊!这小子还他娘的不老实,想跑,让崽子们给收拾了,掉山涧里边儿了!”

    镇三关上前端详了几眼被捆着的人,皱皱眉头,一撇嘴:“报个蔓儿?干啥的?”

    那人抖抖索索,磕磕巴巴,从一张冻得七扭八歪的脸上硬挤出一丝寒酸的苦笑:“这位当家的,俺……俺……俺就是个赶大车的嘛……”

    “赶大车的?咋个有俺们的马,还恰巧就从老子山脚下经过?”

    “俺就是……在玉门、石包城、敦煌几路来回赶车的,那天,在城外边儿看见这马,俺看着像是这野马山的马……”

    “你咋看得出来是老子这山里的马?”

    “马脖子这不是拴了一吊子红樱么!听老人家都这么说的,‘红樱吊,里码清,大路小路通四方’……”

    “你来俺这地界想干嘛?”

    “这马,这马,要真是大当家您的马,小人给您送回来,小人不敢留着……”

    “呵呵呵呵,老子想听实话!”

    “小人说的是实话啊大当家的~~~~!”

    镇三关的两只招子一眯缝,唇边耸起一丝玩味的冷笑,不再问话,晃晃荡荡地绕到这人背后,捉住了被捆着的那只右手。

    男人的两只瞳仁朝天转了一圈儿,视线扫荡掉夜空中一眨一眨的点点星眸,手指间径自将那赶车人的右手细细摸了一遍。

    摸完了右手,冷笑一声,继续拿过左手来摸。

    绕回到对方的身前,浓烈的眸光如同暗夜中的两丛火把,炙烤着人心。这时缓缓开口:“呵呵……你个崽子右手食指关节上有老茧,是常年扣扳机留的印记。左手手腕下边儿有一层皴皮,是常年在外边儿那土坷垃地上,托汉阳造的枪托练靶子留的记号。老子说的对不?”

    旗杆上捆的人这时惊得浑身一抽,上下牙“嘎嘣嘎嘣”打颤,半晌憋出一句:“俺……俺……右手指头上那是赶大车挥鞭子留的印子啊~~~!左手腕子上那,那,那是搁在车辕子上硌出来的啊~~~!”

    镇三关也不答话,突然一把拽开那人的裤腰,伸手掏裆!

    那人吓得“嗷”地嚎叫起来,杀猪宰羊一般。

    息栈在一旁看得瞠目,心想男人要干嘛,堂堂一个做掌柜的,不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玩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酷刑”吧!

    好歹也不用亲自动手啊……

    就喜欢到处乱摸别人,以前也就罢了,你现在还……还摸别人,哼!

    那扭动嘶叫的人干嚎了两嗓子,动静儿却渐渐缓了。大掌柜原来只是伸手在那人裤子里,摸了大腿两把,没要跟他来野的。

    男人的面庞映着一层跳跃的火光,轻描淡写地笑道:“两条大腿内里有一层厚皮,常年在马鞍子上坐着,磨出来的…老子身上也有这个。”

    “……”被捆之人惊骇地看着镇三关,惶惶不敢应声。

    大掌柜收敛笑容,目光凛冽:“你是个当兵的。啥蔓儿?哪一路的跳子?说吧!”

    注:

    (1) “秧子”就是人票,人质。“拷秧子”就是拷打人质,严刑逼供。“秧子房”就是前文出现的“票房”,关押人票的地方。

    第四十八回藕色春寒伤旧人

    玉门关,马公馆。

    青灰砖石砌造的深宅院落,内外有双层院墙,夹层中藏有地道暗门,内墙上铸有岗楼和机枪位。

    宽阔深幽的马氏大宅被分成六个部分,居中的前院前厅专门见客,左侧一院落全部是客房,右侧一院住的是马大军长的警卫、保镖、家丁和护院。后院居中是马云芳与妻妾子女的起居室和卧房,左侧则由马师长与其家眷暂住,右侧另有一大院是烧坊、酒窖、磨房、牲口圈,以及保姆下人小倌们的混居住处。

    门楣,柱脚,飞檐,影壁,处处精心雕琢,缀满浮刻和石雕。抬眼是飞禽走兽,俯视是狻猊貔貅,一双双一对对虎视狷狂的睛瞳中,分明暗露着诡谲和杀机。

    静谧的侧院却是另一番春容。

    廊下蜿蜒的枯藤,暖春微风拂动下,鲜润的柔枝懒洋洋地爬上藤架,密匝匝的嫩芽纷纷抽头,深藕荷的花蕾含苞待放。

    马师长自从某一次起死回生,大病愈好之后,似是忽然变了性子,最喜欢坐在这一副紫藤架下,对着天井之上窄窄的一道暮光,痴然发呆。

    此时躺在床榻之上的白衣男子,脖颈上缠裹厚厚的纱布,几乎将脖子包裹得像脑袋一般肿大。

    前几日患处不时冒出汩汩鲜血,浓艳的血色一次又一次洇红白纱和绸缎中衣。如今伤口好不容易愈合,难忍的疼痛在两道锁骨之间纠缠,自脖颈处蔓延至全身,四肢徐徐抖动。

    男子口中反复地唠叨:“回来了么?……马二奎回来了么?什么时候能回来……”

    身边服侍的女子满面愁容泣色:“爷,没呢,这才走了一天,从玉门到那沉梁峪口,野马南山,哪有这么快,赶着车来回得要三天呢……”

    女子这时转身去床头小屉中取了一只铜盒,拿烟钎挑出一小块大烟膏子,置于烟灯上慢慢烘烤,边烤边将那烟膏子在烟板上滚成烟泡,再将烟泡填进烟锅子,一边儿薰烤,一边儿用钎子在烟泡上扎眼儿通气,伸嘴嘬了两口,这才递给榻上的男人。

    “爷,抽两口呗……”

    炕上的人艰难地摇了摇头,别过脸去。

    “这烟膏子能止疼的,别疼坏了您的身子……”女子一手横端着烟枪,伸过手来给男人轻轻揉着胸口。

    男子气息微弱,脑子却还清明。伤口虽然疼痛,却疼不坏人,这什么大烟膏子若是抽多了,真能把人给抽死,抽残,抽成废物了,纯属一个慢性毒药。

    自己那个年月的人,每日服用零星些微的鹤红雀胆,是为着在体内养成对毒药的抗性,以防日后被人下毒。却万分不解这民国时人,怎的个个儿都喜欢赖在炕上吞云吐雾,抽到面黄肌瘦,眼球暴凸,四肢无力,状如残废。

    马俊芳手下的这群旅长、团长们,十个里边儿有八个是老烟枪,上了炕软得行不了房,下了炕衰得拉不动枪栓,入关打不过红匪,出关剿不灭土匪。也难怪在马家军里边儿,要被其他的师团背地里瞧不起!

    话说玉门关事变竟然功亏一篑,临阵放跑了两路土匪头子,马军长雷霆震怒。当日在城楼之上的几名军官,除了“刀疤彭”,其余几人全部被马云芳下令活埋,而且是头朝上,正着埋!

    活埋这里头可是有道道的,正着埋和倒着埋大不一样。头朝下倒着埋,几铲子土下去,人就窒息了,死得麻利儿痛快,吃不到什么苦头。若是头朝上正着埋,将土填到胸口,脑袋脖子都露在外边儿,这人立时死不掉,还能挺好几个时辰,一直挺到眼珠子挂出眼眶,舌头掉在嘴边,肺中空气慢慢抽尽,一点一点憋闷而死。

    “刀疤彭”最是走运,驱马追赶息栈的时候,直接就被镇三关迎面给点了。大掌柜插人从不补枪,不费子弹,一枪爆头,彭团长死得很爽,一头栽下马来,都没来得及吭声喊疼,一点儿罪都没有受。

    马师长被人从城外抬回来,浑身是红,脖颈上两枚切口整齐的小洞,汩汩地往外冒血。并未伤及喉头和气管,却是用刃锋刺破肉皮和骨膜,在两根锁骨的骨端各戳出一孔深刻的痕迹。

    马云芳冲入侧院咆哮:“他奶奶的马少醇,你个蠢货!别他妈的躺在炕上装死,给老子滚出来!……谁他娘的让你下令开城门的?!老子好不容易把个镇三关和陆大膘子都给关里边儿,你一句话就给放了,这样的机会还能有下一回吗?!”

    “兄长……我……我……只是意外,我并不知晓会这样……”

    “你个熊玩意儿!你吃饱了撑的,把自己挂到城门楼子上当活靶子?!”

    “我不知你在玉门关设伏……本来说好是抚恤招安,兄长为何没有与我讲实话?”

    “老子跟你讲有个屁用?!你能上阵给老子剿匪杀敌?!不怕被大烟膏子给噎死!”

    “是我对不住兄长……”

    马云芳豹眼狰狞:“哼,要不是看在自家兄弟的份儿上,老子一准儿将你拉出去,一并坑杀活埋!”

    这话说得炕上的马俊芳浑身一抖索,面色暗自惊惶,手心冷汗恣意横流。

    若是有一日被这马军长知道了自己是个冒牌货,恐怕多一刻也活不成,立时就得被拎出去大卸八块!也不知道整日装疯卖傻装这个马俊芳,还能装得几日可活?

    也幸亏这马大师长本就是个怂包烟鬼,流连烟榻花丛,身体羸弱,不能打不会杀……

    鸾亭……

    小亭儿,你快回来……

    保姆女佣们在屋内屋外来往穿梭,端出一盆一盆的血水,一堆一堆浸透的纱布。

    马军长耐不住性子,闯进房中,一屁股坐到榻上,细细打量马俊芳脖颈上的伤口,眼眦迸裂,怒火中烧,搓牙发狠道:“哼!到底是谁劫了你,谁伤的你?你告诉哥哥,他敢伤我马云芳的人,老子他日若活捉到这厮,定然将他剥皮抽筋,挖肝剖心,碎尸万段!”

    马师长惊恐之中喘息急语:“兄长别恼,别恼……小弟其实也不认得是什么人,大约就是个,就是个小土匪……”

    “小土匪……野马山的绺子,老子是一定要彻底铲平,绝不能留!先平匪帮,永除后患,再进关剿红!”

    “不可,不要,兄长先别动那野马山!可否先缓一缓,从长计议?等我……等小弟痊愈了,再行计策剿匪……”

    “老子等你干嘛,你他娘的又不能上去冲锋陷阵!你就养着吧,以后甭出去给老子扯后腿,给咱老马家丢人!”

    “兄长……”

    窗纸轻动,蝉鸣窸窣。

    藕紫浅影,粉墙涂枝。

    金色日光匀染之下,窗外盈盈浅浅的一片藕粉色,在男子的眼帘前渐渐融汇成一片淡青色的暖雾。清明雾霭之中,一枚灵秀的人影独自端坐于水榭露台之上,发间丝带飘飘,襟摆衣袂潺潺,履下紫气冉冉……

    不远处,黄衫、粉衫、红衫一群少年,簇拥着衣着华贵、头戴紫冠的男人,在湖心亭中开怀嬉闹,葱指捏香梨,粉颈映桃花,凭栏赏鱼戏,临湖观山景。

    水榭之中身着青衫的绝色少年,云鬓朝上挽拢,长发如一瀑藕色紫雾,面容清冷,独坐水畔,指尖拨弄涟漪,心下寂静无声。

    东宫之内无人不知,青衫少年性情最是冷淡孤僻,高傲自赏,不喜人多,不合人群;自恃琴棋书剑,才貌双全,不屑虚颜媚上,从不争斗求宠。

    紫裳宫内,檀香榻上,横波流转,玉纹抽丝。

    淋漓沉水的瞳仁中情谊悱恻,墨玉绢滑的发丝铺撒滟光。

    两条骨肉亭匀、纤细颀长的腿,缓缓打开,顺意承欢。浅嫩的粉,皎洁的白,冰心玉质,绝色天成。

    “亭儿,亭儿……你是不是,又练功了……”

    “嗯……殿下,亭儿练功不好么?”

    “不好,你又长高了,又长壮了……还是欢喜你小时候的样子,小时候,哪里都是小小的,小雀儿也是小小的,那个乖巧可人儿的样子……”

    “可是,亭儿终究是要长大的……难道长大了,殿下就不喜欢了?”

    “小亭儿就不要长大好不好?喜欢你一直在我怀里,温顺的,乖的……”

    “可是,可是,不练功不练剑如何保护殿下呢?亭儿是想能在你身边护着你……”

    “小亭宝,多大年纪了?”

    “殿下不记得了么?十七了……”

    “咳,你又长了一岁,又长大了,越来越像个男人了……”

    “殿下……”

    身下的少年,心口猛然寒颤,双眼如两潭幽深的泓,水波顷刻涨满,内有微微溢出,眼眶绯红,似是哀心伤情。

    贝齿轻咬粉唇,青丝拢在肩后,眉眼隐没枕中,膝头跪伏榻上。浅吟轻喘,扭转颤栗,羽睫缀玉,眼角垂珠,素泉潋滟,一江春水……

    “亭儿,亭儿……怎么,怎么,为何哭泣……”

    “亭儿,别哭,别哭……”

    少年的泪水如春江融雪,奔涌而出,湿透了缎枕,也湿透了男子的肩头和胸膛……

    那一年鸾亭十七岁,他长大了,失宠了,直到死。

    湖光残影,折雁翩跹。

    青山碧水,血色滔天。

    利矛之下花容泯灭,火光之中凤影升天,往事历历在目,悔之已是晚矣……

    马军长若是强行围剿野马山,那岂不是连同小鸾亭也要身遭横祸?无论如何,也要先让他离了那土匪窝,与自己一处,另行计较

    马俊芳强忍伤患之痛,就墨提笔,碎花笺上细细致致地誊写了一阕诗。

    一阕自己常忆心间,他也一定铭刻在心的诗。

    亭儿……

    小亭宝……

    知晓一定是你,淡青色的绸布,莲藕色的丝带,就连那一匹赤红色的骕骦马,都打扮得像你的人儿一样风流精致。

    小骏马那一头艳红鬃毛,用玉色丝带编织打结,梳理成一条一条的小辫子!

    果然是你,一定是你,只有你这小亭儿,才会这般婉转可人,风情万种……

    你我同年同月同日横死于一处,荒郊野外,哀鸿掠雁,山峦叠嶂,水色澶寰。下了黄泉路,不想竟然同时走错了桥径,迈错了门槛,沦落关外,飘零乱世。

    你若当真还在这一世,还会回来么,回来么,回来么……

    青山深处,密寨之中。

    那不明身份的被抓之人此时双手仍被反绑于身后,拎进了大厅。

    大掌柜仰靠在蒙了花斑云豹皮的椅子中,“咕嘟咕嘟”喝光了两碗羊肉汤,驱了驱寒气,又嘬了几口烧酒,这才抬眼看向堂下蜷缩的俘虏,开口问道:“咋个,叫啥蔓儿,哪一路的,到底想好了没?”

    那人哭丧着脸说道:“俺,俺……俺就以前当过几年治安团的,每月才给两块大洋,没油水,养不起老娘,后来就不跟他们干了……”

    大掌柜面无表情,唇边冷笑:“呵呵,老子知道你说的不是实话,既然这样,俺也懒得跟你掰扯。四爷,说说看,按照咱绺规,抓来的细作,不招供不投降的,怎个处置?”

    绺子里的“四梁八柱”按照资历排号,顺溜儿地都端坐在堂上。大掌柜左手边儿是丰四爷,右手边儿是慕红雪。小息栈年纪资历最浅,自然是坐到离掌柜的最远的地方,脚边儿不远处就趴着那个被俘的细作。

    那丰老四这会儿又得到了露脸的机会,小胡子微翘,慢条斯理说道:“抓来的细作,不招供不投降,按照绺规,要受这‘劈叉’之刑。”

    大约是生怕那俘虏听不明白,达不到威吓的效果,书生又紧接着解释道:“所谓‘劈叉’么,就是将你方才在场院里见到的那一株青杆细桐树,揻成个弓型,将你的两条腿分别绑于那树身的两头,然后猛一松开,你的身子,便会立时被劈成两半。从裆那里,到肚子肠子,胸膛,脖颈,脑瓢,裂成两个瓣子,树身上挂一半,树梢上挂着另一半!”

    息栈一听,好么,果然不愧是四爷,顺嘴就来,出口成章啊!

    大掌柜和丰老四纯粹就是一唱一和,俩演双簧的,连严刑逼供的气力都省了,直接玩儿最狠的一招心理攻势。这回不来“刷洗”了,又改“劈叉”了!

    票房的两名彪形大汉这时扑了上来,拎起堂下跪着的那倒霉蛋,就要往场院里拖拽。

    那人脸色顿时僵硬煞白,如同刷上了一层石灰腻子,眼角瞥见了院子里不远处那一株纤细的青杆桐树,吓得浑身抽搐,嘶厉嚎叫:“大当家的饶命啊~~~!小人冤枉啊~~~!大当家的不要啊啊啊啊啊~~~!”

    居中而坐的镇三关这时两只金眸迸射锐利寒光,一字一顿:“老子最后再问你一遍,啥、蔓儿,哪儿、来、的?你现下不说,进了鬼门关说给阎王听去!”

    男人一贯的套路,天生的气场摄人。

    息栈知晓,堂下那位一定会招供,自己当时都扛不住大掌柜的凌厉气势,更别说眼前这个怂蛋了!

    果然,堂下之人的身子被拖出门坷垃之时,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当家的俺说实话,俺说实话啊啊啊!!!!!小人名叫马二奎,是马师长派我来的,马师长啊啊啊!!!”

    “呵呵,原来是马大师长,派你来俺绺子做啥?”

    “让俺来把这小红马给送回来啊!!!”

    众人一听都忍不住乐出了声。两军对垒,马丢给你们了,上好的一匹良驹你们自己不留着,竟然还给俺们送回来,有这么和睦友好的剿匪正规军没有?

    一旁的黑狍子早就忍不住了,插嘴吼道:“狗娘养的快说实话!那姓马的派你来干嘛?是要刺查探路还是要摸黑插人?老子这枪管子好几天歇火没点人呢,说的不对老子就点了你!”

    “真真是让小人来还马的啊!”

    “放屁!没听说过马家军的缴获了俺们的马,还他娘的巴巴地给送回来的!”

    “师长大人是这么说的,是,是,真的是这样说的!”

    丰老四问道:“马师长他让你来还马,有何目的,有何用意?就仅仅是还一匹马?”

    “是……是……”

    黄脸书生眉心微耸,面不改色,悠然笑道:“那‘劈叉’之刑,受刑之人死状无不惨绝人寰,满树桠子挂的都是肉块血块,啧啧,那是遍地落红啊,树梢上落着一群一群的秃鹫,啄食那些血块子……”

    “别,别,小人招了,小人招了啊啊啊啊!马师长是让俺来将这马还给那位小剑客的啊!!!”

    “还有呢?”

    “还有,还有,给小剑客递一封信,一封书信……”

    众人一听,都有些惊诧,纷纷看向坐在一旁的息栈,看得息栈亦是一脸莫名。

    镇三关皱眉问道:“书信在哪儿?”

    “在……在……小人裤裆里缝着呢……”

    黑狍子气哼哼地骂道:“狗娘养的还挺精,怪不得老子刚才搜身搜了半天,啥也没摸到!”说罢过去在那人的棉插裆子里翻找了半天,扯开一块补丁,翻出一张信笺。

    这马二奎自山脚下赶着车子路过,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之时,就被步哨盯上。对不上黑话口令,随即被一群土匪拿着大刀追砍,吓得跌跌撞撞掉头逃窜,一脚踩空跌入山涧,在冰水里泡了个透心凉!

    碎花诗笺被水浸透,裤裆里一揉巴,变成了湿乎乎的一团烂纸。满满一页的秀丽小篆,本就笔画繁琐,这会儿墨迹斑斓,黑黢黢一坨,已经丝毫看不出字迹和本色。

    一团烂纸被丰四爷拿在手里,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也没端详出个所以,纳闷地问马二奎:“这信上到底写的什么话?”

    “俺也不知道啊,俺真不知道啊,那上边儿的字俺一个都不认识啊啊啊……”

    “马师长究竟怎样跟你吩咐的,到底要做什么?”

    “马师长就是说,说,让俺将马还了,若是能见着那位小剑客,就将书信悄没声息地转交给他,说小剑客看了书信自然就明白了,再让我递话出来……俺知道的全招了啊啊啊,大当家饶命啊!!!”

    整间屋子里的十几双眼睛,这时候齐刷刷盯住了息栈。

    哎呦喂,这算咋个一回事啊?

    藕色染窗,藤影拨尘。

    话说那一日,马俊芳前思后想,如何能与息栈表明身份,又能避人耳目,不被他人窥知。于是提起毛笔在笺上题诗一首,工工整整的一笔小篆,西汉初年文人的时兴:

    栈桥晴雪,露亭观山。莲舟唱晚,对月贪欢。

    清鸣凤语,柳岸拂鸾。剑气沉喑,诗酒茶烟。

    横波匀黛,粉颈玉肩。水静风止,鸟寐花眠。

    青衫燕袖,天外贤禅。艺绝六郡,色冠长安!

    略一思索,在诗末又补了四句,这些日子里镌刻心底的一腔悔意伤情,不知能与何人诉说:

    桑梓故人,悔误前缘。执手画眉,旧昵新颜。

    乱世偷生,望穿危栏。唯盼君睇,湘竹染斑!

    东宫之主宠极之时,作予青衫少年一阕乐诗,后流出宫外,为世人惊艳,在市井被越女歌姬纷纷传唱。

    这诗,嵌进了他的名,他的字,他的剑,他的人,他的灵秀妩媚,绝代风华……

    往昔的嬖幸恩宠,此间的旧情别意,天知,地知,他二人知!

    那小剑客若不是鸾亭也就罢了,若当真是鸾亭,如晤此诗,定能领会其中深意。

    第四十九回挥剑斩情表忠心

    镇三关绺子里的聚义厅内。

    一团烂纸在堂上传递了一圈儿,最后递到了息栈手中。绵软酥烂的纸张,斑驳破碎的字迹,书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除了零星一两个字依稀能辨,其余皆化为一团团墨点,无从可寻。

    息栈听那马二奎叽咕了半晌,终究忍不住,当着众人厉声问道:“马师长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要与我传递书信?他究竟要做什么?”

    那马二奎亦是一脸无辜地看着少年:“呃……小人也不知道啊……”

    这厮心中估摸是在想,他娘的,俺马二也跟你素不相识,谁知道你是哪一号啊,俺就是个倒霉催的,被师长派了这么个要命的差事!

    “你家师长那日在玉门关城头被我劫持,还戳了他两刀,他是想要报仇,还是想要作甚?”

    “呃,就是让俺送个信呐,没说要害你啊……”

    “胡说!我戳他两刀,他还将我的骕骦马还来,哪有这样的道理?此间分明有诈!”

    息栈这话不仅是对马二奎说的,也是说给大掌柜和其他“四梁八柱”听的。

    两军对垒,胜负难分,那马大帅又在玉门关设下埋伏,差一点儿害了大当家的性命,两家这时是前仇新恨,势不两立,怎可能私下互通书信?如今在堂上这姓马的家奴竟然说马师长要给他息栈递信,这简直就是要让大伙误会自己,身为一名贼寇,竟然私通朝廷正规军?!

    当年高皇帝部下谋士陈平,即是以重金收买,使出反间之计,离间项羽君臣,使楚霸王疏远了亚父范增,致其忧愤病死,项羽最终败亡。

    今儿个这马家军难道是想故计重施,拿这一出下三滥的反间计暗算小爷不成!

    息栈抬眼看向镇三关,正对上男人一扫而过的淡然目光,想从男人眼中读出些微情绪,却落空了。

    大掌柜并没有开腔,倒是丰四爷开了口:“小剑客,你此前可认识这位马俊芳马师长?”

    “不识此人,只在那日宴席上见过。”

    “鄙人听说那一日当家的在玉门关遇伏,你劫持了马师长,救了当家的。那马师长身边应该有不少警卫扈从,你是怎的恰巧就劫了这人?”

    军师的话戳中蹊跷之处,息栈连忙答道:“当日那马师长散席后追了出来,与我问话,城门落下,将我关在了内城门之里,我见当家的陷于瓮城内,危急关头想不了太多,才劫持了那个姓马的大官……”

    “马师长找你问什么话?”

    “……嗯,问我姓甚名谁。”

    “他为何要打听你?”

    “我不知晓,当真不知晓!……或许,他识得那个王小七,因此……”

    顿时回想起在安西城鼎丰楼上的遭遇,莫非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小七崽子惹得一身是非?

    丰老四的两枚精明细目深深看了少年一眼:“马俊芳若是识得王小七,怎么还会打听你姓甚名谁。”

    “……”

    息栈急于辩白,心中郁闷。这马师长好生奇怪,说话吞吞吐吐,墨墨迹迹,含含混混,当日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