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第14部分阅读
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作者:肉书屋
拴一根小绳,丢出去可就收不回来了!
这时才深深懊悔,以前仗着手中的鸣凤剑,一丈距离之内无人能挡,无坚不摧,平日里就没有用心跟着大掌柜练枪法。到了这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自己竟然成了一枚废物,连一般的伙计都不如!
扭头看向大掌柜,却见掌柜的面无表情,似乎丝毫没有听到山下的喊话,这时只从身边一个伙计手里,抄手夺过了一杆长枪,架在身前。额头微微下沉,下巴贴上润泽的木质枪托,两眼眯起,目光沉静,眸色如同天边流淌而过的两道琥珀霞光。
“砰!”
枪口火星一爆,山下八百米开外的那名小队长,嘴巴仍然咧开嚎叫的弧度,脑瓢子却猛地向后抽动,像是突然被人拽住了头发,扯住了头颅。
枪子儿射穿人体,都是入口细致,骇人的伤处在背后。
那人的后脑勺瞬间爆成了一团血雾,人肉臊子飞舞,比海碗还大一圈儿的头颅,顷刻间就只剩下一张僵硬如面具的脸。脑门穿了一枚血孔,两只眼球在毙命的一刹那,还在拼命地往自己脑顶聚焦,仿佛是要看清楚将自己送上黄泉路的那一颗枪子儿,是怎么打穿了自己的头颅!
在周围惊恐的目光中,一挂无头的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了人堆里!
第三十三回 辟险径乱军搏命
镇三关一枪利索地爆掉了喊话小队长的头颅。
敌军的喽罗们个个大眼瞪小眼,惊得犹豫不前,似乎被眼前悍匪的枪法吓住,端枪的手颤抖着,更想扔掉枪杆,先护住各自的脑瓢。
这时像是又听到身后传来的某种喊话和口令,被迫哆哆嗦嗦地重新提起手中的枪,一坨一坨,一队一队,继续向山梁的方向进发。
这些人穿着黄不啦叽的一身皮,远远望去,漫山遍野,如同一滩一摊鸡屎遍布在山腰上,将一座原本开阔苍郁的野马青山,染得像是泼洒了鸡屎的一件破布衣裳!
息栈看得揪心和难受,在这野马山上住了数月,已经将这地方当成是自己的家园,无法忍受被外人如此糟践。正合计如何是好,这时只听得山脚一声暴烈的轰鸣,一团黑烟腾起。
身边的伙计大吼:“卧倒!快卧倒!”
息栈条件反射一般迅速将头埋进土坷,身下的山坡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大地震颤跳跃,撞击着他的面门。漫天扬起土雾,土星儿填进了嘴巴和鼻孔,简直喘不过气来!
这时才听得那伙计狂咳嗽了一阵,骂道:“他奶奶的,这帮狗娘养的,把个小炮给搬来了,欺负俺们手里没炮啊!”
息栈在被轰得乱七八糟的一群人中,焦急搜索大掌柜的身影。一坨一坨被土雾掩埋的人丛中,探出一张遍是黄土和斑斑血迹的脸,深刻的眼眶中,两道炙热的目光瞬间罩住了息栈探寻的眼眸。
未等到少年开口,镇三关大怒:“你怎么还在这儿蹲着?回去,到后山待着去!”
息栈用袖口使劲抹了抹土沫,急切地喊:“你怎样了?你伤着了么?”
说着起身猫腰向男人蹿过去,还没跑出两步,脚下的山坡突然疯狂抖动起来,脚腕一个趔趄,没站稳,跌趴在土坑里。
隆隆的一阵山崩巨响,寨门口左手边儿的那座碉堡,被小钢炮轰掉了盖子!
顷刻间碉楼坍塌掉小半边,砖瓦和石块崩裂飞袭,半空中遥遥传来几声惨叫,被炸飞的几截身子,与破碎的石块一起跌落……
息栈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面庞失色:这是什么神兵天将,比他手中的鸣凤剑厉害十倍百倍,可以将砖石砌成的碉楼瞬间削短了一截?
正恍惚间,人丛中传来男人一声雷霆暴怒的吼叫:“息栈,老子让你滚回去!!!”
息栈这时双眉紧锁,细目凛然,深深看了大掌柜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想说。
这绺子,这山寨,你辛辛苦苦经营了十年,难道要被山脚下那一头“火龙”夷为平地,被蝗虫军毁于一旦么?
少年抓住身边儿一个被炮声震得有些发昏的伙计,急切地问道:“山脚下那个能喷火的铁家伙,怎的能将它制服?”
伙计哼道:“那是一门小炮,要是有个地雷啥的,给它炸掉……”
“手雷能不能弄躺了它?”
“手雷当然能炸,这帮狗娘养的把炮摆在半山腰往这边儿轰,手雷也扔不到那么远啊!”
息栈看了一眼寨门前摇摇欲垮的碉楼,又看向身下已经被密集的枪子儿打成个蜂窝煤的山坡,咬了咬牙,打了几个滚爬到不远处潘老五的身边儿。
“五爷,有手雷么?”
“娃子要手雷干嘛?距离太远扔不过去,炸到的是咱自己人!”
“你给我一个就是!”
息栈不由分说,从潘老五衣兜里抢走两颗手雷,揣进自己怀里,将剑重新背到身后,扎紧了腰带和裤管,羽箭一般飞速往山梁一侧的缺口奔去。
身后传来女子的一声尖叫:“小剑客,你干什么去?!快回来!”
少年扭头喊道:“红姐姐,我去山下炸掉那个铁家伙!”
说话间,脚尖奋力点地,一纵身,跳下了百丈悬崖!
息栈没有机会看到,在他身后几丈之处,大掌柜顾不上半空中穿梭呼啸的枪子儿,一跃而起,飞身扑向少年的背影,吼道:“回来!息栈,你要干什么?!”
可是哪里追得上小凤跃涧的速度?
一只大手只抓住了凤翼凌空之时抖落的几缕尘烟。
镇三关又惊又怒,胸膛中爆出一声大吼,却眼睁睁看着少年的飘忽身影,坠落下了山崖!
慕红雪这时冲上来揪住掌柜的:“当家的别担心,小剑客会轻功的,他既然敢往下跳,就摔不坏他!”
息栈跳涧,在别人眼里是走了一条歪门邪道,其实在他自己,却是轻车熟路,独辟蹊径。
这条道儿,恰恰就是他三天一打水,背着两只小水桶,从山梁直接蹦向山脚的那一条捷径!
攀着山梁上垂下的一根藤条,身轻如一只小燕,向半山腰荡过去,一脚轻点山峦上的岩石,再抓住另一根藤条,这样走“之”字形来回荡了数下,转瞬间就直接落到山脚下,敌军阵地的背后,神不知鬼不觉!
野马山的伙计们这时远远地望见,山脚下溪涧边的雪松林尖梢上,掠过一只展翅的白色大鸟,划破长空,向着那一坨坨鸡屎黄|色的蝗虫军团飞去
鸟儿身姿轻灵,双翼奋力浮动,双足在空中滑行,腰肢在半空中一拧,突然下坠,向着山腰上那一枚正对着山寨大门怒吼的小钢炮滑翔过去!
山梁上的几个眼神好的伙计开始惊呼:“妈呀,看那里,看那个,那只鸟是小剑客么?!”
人丛中眼神最好,目力最远的那位爷,这时手指紧紧攥住手中的盒子炮,骨节铮铮,呆呆地盯着遥远半空中坠落的身影,吼都吼不出来,生怕自己的声响会惊掉那只小凤。
息栈直扑那一门小钢炮而去,半空中用小牙咬开保险拴,将手里的黑铁球狠狠砸向目标!
山梁上心焦万分的人,这时才大吼出了声:“快走~~~~!!!!”虽然心里知道,远处的少年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手雷弹到小钢炮的头顶,瞬间爆炸,小炮被肢解,炮管拧弯,炮身四分五裂。飞洒的钢珠和铁屑如天女散花,将四周十米范围内的人,全部炸成了一扇一扇的筛子!
一时之间,阵地上哭爹喊娘,胳膊腿横飞。
息栈见识过手雷的威力,知道若躲闪不及会被“五马分尸”,早就抢先一线生机,半空之中奋力回身,抽离身体,脚下胡乱踩住一个大头兵勇的后脑勺,借力狠命一蹬,快速逃命。
脚下被踹了一脚的人,“噗哧”一声跪倒在地,来不及挣扎起身,随即被炸开的榴弹碎片,将一张脸孔打成了一只莲蓬!
等到硝烟散去,山腰上剩下个三米见圆、黑洞洞的坑,坑里是被分尸的炮身,坑沿儿倒伏了一片“蝗虫”的遗体。
山梁上的人们急切地在那一片废墟之中寻觅少年的身影,却遍寻不到。
这时只见远处树梢上,再次飞起那一只白色小凤纤细而矫韧的身影,一柄修长的鸣凤剑提在手中,掠空而袭,向着那一群惊魂未定的“蝗虫”,以凤卷朝霞之式,狠狠削去!
注入了内力的剑气,在半空中清厉嘶鸣,如沉喑的凤鸟。剑身突破浓雾,辉映晨霞,皎洁的刃光如杨花拂面,雪片纷飞。
一大片仰面望天,惶惶然寻找攻击目标的大头兵,还没有看清偷袭者的真面目,就见四面八方弹起了一枚又一枚脱离了脖腔的头颅,每一颗头颅皆大睁着恐惧的双目,在空中碰撞,飞舞。最终,连同自己的头颅,也一起飞上了天……
山梁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快看呐!是小剑客呐!小剑客好厉害~~~!”
攻山的敌兵后背受袭,顿时乱了阵脚,这时纷纷掉转枪口,瞄准偷袭的天外来客。
息栈当然也不傻,见到一排黑洞洞的枪口朝天向他瞄过来,立刻掉头,脚下踏出沉渊引凤式,驾云就跑。
抡几剑,削掉一堆脑袋,赶紧换一个地方!
再抡几剑,又削掉一堆脑袋,再换一个地方!
远处山上的伙计们,被这一幕激奋得军心大振,纷纷端起枪来开火。一时之间,搅得蝗虫大军阵脚大乱,首尾不接,顾头就顾不上腚,满山乱窜,真成了一窝没头没脑的虫子一般!
只有大掌柜这时面色发白,急急地对手下伙计喊道:“把那小崽子叫回来,让他回来!简直他娘的胡闹!不能这么瞎整!!!”
这只头脑发热的蠢羊羔子,就是改不了一贯逞强好胜的臭毛病!
你手上脚上的功夫就算再厉害,毕竟是血肉之躯,一人一剑在乱军之中左冲右突,面对几百条枪,你躲得过一时,可总有躲不过去的时候!
这么打简直就是他妈的去壮烈,去送死!
山梁上的伙计齐齐地打起唿哨,召唤息栈回来。
这次是悠然的一声长哨,带着颤悠的尾音,意思是要求所有人员迅速回撤大寨。
可是息栈听不懂唿哨。
就算听得懂,这一头暴躁小凤杀红了眼的时候,哪里肯听指挥,八匹马也甭想拉他回来!
连当家的新娘子都敢给一剑削死,还有啥他不敢干的?他也就是不敢,或者说舍不得,削大掌柜本人!
敌阵中一名头领模样的人,手中举着两枚各二十响的盒子炮,声嘶力竭地嚎叫:“先打上边儿的!把上边儿那只鸟给老子‘采’下来!!!”
几十条枪管子交叉喷射火焰,将浮在半空的小凤裹在穿梭的枪子儿阵中,脱身不得!
息栈奋力用凤剑挡飞了无数颗子弹,护住头颅和周身要害,这时突然从脚上传来一阵烧灼般的剧痛,如同被一根滚烫的烧火棍捅穿了脚踝!
脚上失了功力,身子骤然下坠,把持不住全身的份量,手脚挣扎着跌落!
急痛之中回眸一瞥,看到那持枪的军官,手中的盒子炮冒着一缕青烟,血红的双眼正兴奋地盯住被命中的目标,再次举起枪瞄向自己。
息栈勃然大怒,双眼喷出火凤的烈焰,忍痛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脚点地弹起,直扑那人而去。
那当官的狞笑着瞄准息栈放枪,枪声响起之时,即是剑尖挥舞之处。枪子儿和那只握枪的手,竟然一齐飞了!
那军官惨叫一声,抱着胳膊滚倒在地!
息栈这时脚上吃不住力,一同跌落在地,竟与那人就地打做了一团!
山梁之上,黑狍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喊道:“当家的,咱这一出关门打狗,真他娘的带劲!这帮巴子差不多都进了咱包围圈儿了!一锅端,全灭!”
镇三关两眼只直勾勾地盯着远处那一片乱军,胸膛就如同一坨即将引爆的炸药包一般,剧烈起伏,一触即发。
黑狍子浑然不觉掌柜的神色中的异样,兴奋地叫道:“地雷,炸药管儿,都提前埋好了,就等您一声号令就点捻子!炸不炸?啥时候炸?”
换来的是大掌柜撕破喉咙的一声暴燥怒吼:“炸你娘!!!别炸,别让他们点火,不能炸!!!”
怎么能炸?
这一出关门捉贼,现在竟然把小羊羔子也陷在山谷的包围圈之中!
镇三关这时两眼通红,目眦尽裂,抄起两条枪,起身就要往寨门的方向奔去。
慕红雪和黑狍子皆是一惊,一左一右将人薅住:“当家的,你干嘛去?”
“老子把那小王八蛋给揪回来!”
“当家的,您别!现在下去?你怎么下去,哪有路能下得去?!”
可不是么!上下山的那条路已经被攻山的敌军给占据了,这要是直接往下冲,就得短兵相接。而小息栈刚才是走捷径跳崖下去的,他是长了小翅膀会飞,别人哪能飞得下去?
若是去走其他几条小路,荒山野岭,七拐八拐,等到人走下去的功夫,估计息栈的命是保不住了!
小羊羔这么玩命乱来,被周围的乱枪打成一只筛子是早晚的事儿,只是能否多挺半炷香的区别!
息栈,再多挺半柱香……
大掌柜回身吼道:“黑狍子,你那把枪呢?”
“俺的枪?您要俺的枪干嘛?”
镇三关劈手一把夺过黑狍子的汉阳造。
四梁八柱的“炮头”,拿的是绺子里最好用的一把长枪。大掌柜平日里只用盒子炮很潇洒很张狂地在百米之内近距离点人,懒得端那一根死沉死沉的长家伙,正好丢给力气大的黑狍子去端。
大掌柜这时端了一根长枪,重新卧伏于山梁之上,拉拴上膛,枪口瞄准了六百米开外,陷入一盘死局的息栈!
息栈与那军官扭做一团,一个缺手,一个断脚,二人浑身都是斑驳血迹。
四周歪倒的大头兵们也尽是缺胳膊少腿的,被这一通混乱搅和得晕头转向,分不清地上翻滚的人,哪个是哪个的胳膊,哪个是哪个的腿,也不敢贸然开枪射击。
息栈瞅准空档,一把掐住那人的脖子,纤细的五指猛然发力,那军官立时双眼暴突,嘴巴大张,一根舌头挂了出来。
垂死的人这时双手拼命挣扎,残存的左手够到了掉落在不远处的一枚盒子炮,抄起来对上了少年的脑袋!
“砰!”
“砰!”
千钧一发,生死攸关之时,一远一近,两声爆裂的枪响!一声远在山头,一声近在眼前!
息栈只觉得脑门上被火烧灼一般,钻心地疼痛,整个脑瓢子几乎要炸开一道缝隙,裂成两半!
而左边那只耳朵,像是被人一把扯掉,火烧火燎,呜呜地嗡鸣,顿时就听不见声响,慢慢地没有了知觉!
熟悉的痛感,是滚烫的枪子儿烧穿皮肤,侵入肌肉的剧痛。
所谓的开水凌迟,也许就是这般滋味……
“噗哧!”
眼前一花,带着浓重血腥味儿的红雾喷面,泼洒而下,几乎掩住两只眼睛。
意识模糊,视线混乱,奋力挣扎的双目,此时只看得到黄的,白的,红的,黑的,肉臊子,豆腐脑,满脸满身……
第三十四回 扶危鸾销魂一枪
银膛百战穿云甲,远目无极断魂枪!
大掌柜卧伏于山梁之上,身形一动不动,两潭沉水静静地沿着那一杆擦得银盔锃亮、三尺来长的枪管,投射向远方六百米开外的阵地。
一片密密麻麻,或站或躺或匍匐,蠢蠢欲动的蝗虫大军,在男人眼中如若无物。目光凝固之处,就只看到那一只衣衫已经浴血的白色小凤。
两枚金铜色的眸子,这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冷雾,凌厉寒气之下,是微小到旁人无法察觉的颤栗……
那个年代的汉阳造,是没有瞄准镜的,空有步枪的强悍气势和射速,本质上却不是什么狙击步枪。
当然,咱野马山的大掌柜,打枪全凭手感,抬手就打,本来也是不屑于瞄准的!
只是今时今日不同以往。冰冷的枪口之下,肉眼难辨的分毫之间,是息栈的头颅……
食指僵硬,下不去手,完全无法下手……
这一枪若打中了,或许能救得息栈的性命;若是打不中,受伤的息栈陷于乱军之中,逃脱的希望已经渺茫。
事实上,这一枪,打中敌人的几率,和打中息栈的几率是相同的!
真正的高手拿一把破烂枪,也可于五百米开外一枪爆头。可问题是,这一枪将会爆掉谁的头?!
杀红了眼的那两个人,肢体纠缠在一起。这一枪,不是爆掉这颗脑袋,就是爆掉另一颗脑袋。
火炕之上,缠绵怀中,那一颗温热的小头颅,柔软的青丝,俊俏的脸蛋,惹人怜爱的小下巴,眼中盈盈闪闪的情谊,口中深深浅浅的呢喃。轻而易举就迈过了那一道相隔千年的铁门槛,攻占了心底从未有人碰触过的最脆弱之隅……
若是再也见不到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他这一世,为啥竟然会来到这里,仿佛从天而降,让自己拣了个正着。一只精灵般的玉纹小凤鸟,为啥就偏偏穿越边关大漠,落到这野马青山……
大掌柜眸间的缕缕寒气,似已凝结成一片水雾,两颗金色瞳仁失去了那一份炙热和凛冽,此时竟是细雨濛濛,模糊不清。耳边枪炮轰鸣阵阵,眼前人影憧憧,已是恍如隔世。
以往轻松抬手,一蹴而就,这一次,却如同耗费了三生三世,瞄表尺照门和准星瞄到自己眼花缭乱,心神几欲崩溃!
如今才后悔当日私心作祟,软硬兼施赚息栈上山,真应该放他走掉。对一个人如此牵肠挂肚的滋味,竟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五湖四海,水阔天长,啥地方就不能让息栈安身,哪里会比野马山差?!谁离了他镇三关就还活不了了?!
凤过青山,竟然一头跌进这土匪窝中,运也?命也!
大掌柜缓缓闭上了双眼。
待双目再次徐徐睁开,漫卷泛金的睫毛笼着瞳仁,眸光闪烁于山峦之间,共天边朝霞一色……
滚烫的一根枪管顶住息栈的额头,枪口喷出的硝烟炙烤着面门,激烈的热度让他猛然醒悟,自己这一次是在劫难逃!
生死一线之间,几件事几乎同时发生!
息栈将小头用力一扯,试图躲开堵上面门的那一枚枪管,一手奋力搏开对方的左臂,一手狠命发力,“嘎嘣”一声,拇指抠断了那人的喉头!
身下的人濒死之时扣动了扳机,却因为远处袭来的一阵巨大的冲力,枪口跑偏,枪子儿擦着息栈的额角而过,炙烈的焰火几乎燎着了头发!
冲力来自六百米开外的一记大力轰击,破雾穿云,尖锐地呼啸而来。枪子儿竟然是紧紧刮着息栈的左耳耳廓,火辣辣地燎过,瞬间轰开了眼前的这一枚头颅!
顷刻间,那一枚头颅炸开,血肉横飞,脑浆和飞沫喷了息栈一脸一身!
息栈若不躲那一下,眼前这枚枪管子就会洞穿他的额头;若是那一下躲大发了,就等于给身下的人做了“人肉盾牌”,从斜刺里山梁上杀过来的那一颗枪子儿,就会爆掉他的后脑勺!
眼前血污模糊,左耳幻听,刚才还攥着对方脖颈的五根手指,此时一片粘腻。手心里攥的不再是一副脖腔,而是一团黏黏乎乎的血肉,头颅已然不见完整的形状!
四周一片人声嘈杂,蝗虫们恐惧地惊呼:“陶团长!陶团长!……陶团长被点了!”
息栈头痛脚也痛,趁着敌军头领被毙,散兵慌乱,用尽一丝气力,踩上一个呆愣的大头兵的肩膀,连滚带爬地从人群脑顶上掠过。没飞出多远,头晕眼花,一个倒栽葱,跌进了山腰一旁积着皑皑白雪的枯树林。
只是脱逃之前还不忘掏出怀里剩下的那一枚手雷,恶狠狠向身后的人掷去,顿时又雷倒一片蝗虫。
半山腰上突然几声巨响,敌军阵营中遍地开花,炸药包和雷管儿纷飞,哭爹喊娘声此起彼伏,一窝蝗虫抱头鼠窜。
山梁上的那一杆长枪,此时犹如一条火龙暴怒,一匹野马脱缰,朝着阵地上一枪接着一枪,轰击那些在滚滚浓烟中企图逃命的活口,发泄着满腔囤积的怒意。
也是在山梁上,丰老四急火火地跑来,手里拎了两枚从屋里找出来的铜锣,交给两名伙计,站在山顶狂敲。
“四爷,你这是干啥?”
“咱召唤小剑客赶紧回转!傻娃子听不懂唿哨,这‘鸣金收兵’的意思他总该懂得吧?!”
可是,“鸣金”也没有唤回小凤的身影。
浓雾罩面,硝烟纷扬。
山川凌乱,尸横遍野。
半山腰的阵地之上,潘五爷和黑狍子带着伙计们打扫战场,缴获枪械无数,将蝗虫军丢弃的尸体堆在一处。
末了还不忘将每具尸身的军裤上系的牛皮带都给解了,当官的穿的锃亮大皮靴也给扒下来,统统据为己有。几个伙计迫不及待地将自己腰间的破旧棉布腰带解下扔了,将牛皮带扎在腰上臭美!
硝烟弥漫的山谷中,大掌柜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一杆汉阳造,冰冷的汗水已经将手掌与钢铁铸造的枪管粘连在一起,骨节攥得肿起,手心被汗水泡得发白。
“息栈!!!”
“息栈!!!!!!”
“息栈,给老子滚出来!!!!!!”
男人两眼血红,身形穿梭于漫山遍野被各种炸药和枪弹拆卸到残缺不全的尸身肉块之中,弯下腰一个一个翻看那些没有头颅的尸体。
遍寻小羊羔寻不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急得团团转。
经历一场激战,身子还是热的,心已经拔凉拔凉……
身旁跟随的几个伙计,一齐帮忙翻看尸体,一路上惶惶然不敢跟掌柜的搭话,从来没见过这人如此地情绪失控,暴躁如一只火药桶!
也从来没见过,掌柜的仗都打完了,没在聚义厅的豹皮躺椅中悠哉地翘着脚喝酒,竟然还要亲自出来打扫战场,在尸体堆里寻人……
那要命的一枪打完,大掌柜将脸埋进黄土,半晌没敢抬头再看第二眼。
慕红雪伏在掌柜的身侧,一把按住了男人肩膀,手心的热度缓缓摩挲这男人的后肩,似是某种安慰,又似是某种恍悟,凑到耳边说:“当家的,没事,没事,小剑客逃了……”
镇三关蓦然回头看向慕红雪:“逃了?你看清了?”
“大约是逃了,看见个白色的身子一晃而过……然后那块地方就炸了,看不清楚……”
“俺那一枪,打哪儿了?打着谁了?”
“……”
那一枪,究竟打哪里了?打到谁了……
息栈是在太阳快要落山,身子几乎冻僵,才等到了人。
大掌柜最终转山转到了积雪的小树林,发现了意识模糊,浑浑噩噩的少年。息栈满头满脸皆是血污,看不清楚伤口究竟在哪里,血沫将原本漂亮卷曲的两扇睫毛,都糊成了坨。
大掌柜的心脏像是被枪子儿烧穿,血肉剥离,痛得无以复加。抱起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羊羔,拼命将人暖在自己怀中,奔回了寨子。
从朔风凛冽的林子转眼进了暖烘烘的屋子,身上寒气与暖雾相侵,一时间喉头和肺间呼吸都有些困难,遍体皮肤呈现异样的痛痒。
息栈缓缓睁眼,发现自己的额头蹭着男人的下巴。大掌柜的面容如岩石一般僵硬,眼神如雪水一样刺骨,脸上盖了厚厚的一层黄土和血迹。
少年吐出一口气息,不知为何,心头划过一丝悲伤,轻轻问道:“那一枪是你打的,对么……你,那一枪,是想打谁的……是不是想点了我,却打偏了……”
“你!……”
镇三关的目光倏然盯住息栈的眼睛,难以置信这少年此时竟会问出这样的话,冰封的瞳仁立时破碎。
胸腔中压抑的恼火迸发,突然撒手,息栈身下一空,从男人怀中猛然跌落在火炕之上。
受伤的一只脚踝,毫无防备地杵在炕上,碎骨和烂肉搅在一起,疼得少年忍不住吭出了声,眼中立时涨水。为自己的没出息而懊恼,这时死死咬住嘴唇,倔强地与男人瞪视。
二人四只眼睛都上了膛,互相喷射枪子儿。老狼瞪小狼,那一刻是谁也不肯跟谁示弱!
镇三关简直想伸手掐死这个骄傲到极点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崽子,可是对着这张脸,无论如何下不去手。
那一枪若真是打偏了,若真是偏了……那还不如直接一枪崩了自己来得干脆痛快,崩自己绝对不用瞄准!
慕红雪在身后轻轻说道:“当家的,别发火,小剑客好歹是受了伤呢……”
镇三关头都没有回,声音沙哑,声带喷射着削磨碰撞出的火星:“你出去!把门关上!”
男人坐上火炕,两枚燃烧成赤金色的眸子与少年近在咫尺,烈焰似能烧穿少年的身体,将眼前的一切夷为平地。
息栈被这居高临下的两道火龙烈焰喷个正着,浑身灼热难忍,顿时就败了,身子下意识地向后缩去,心怀惊惧地偷眼看向男人,一头狼崽子转瞬又化成了一坨小羊羔……
男人的声音铿锵挫火:“息栈,你跟老子说,这绺子里,谁是掌柜的?!”
少年垂首不答。
“老子问你话呢!!!”
勉强开口:“你是掌柜么……”
“你眼里有没有俺这个做掌柜的?!凭啥你就能不听指挥,想咋样就咋样?!今儿个谁让你蹿下山的?!”
“……”
“你这是第几回了?你入伙之前干的事儿老子不跟你计较,你弄躺了俺的人俺都不会计较!可你当初插了香头拜了山,就是这绺子里的伙计,你亲口认了俺是你当家的,你也是俺亲口认的‘扶保柱’!老子这绺子里是可以让你随便想干嘛就干嘛的?昨儿个你插了人,老子还没找你算帐,今儿个又擅自下山瞎胡闹!让全绺子的伙计看着呢,你把俺这个掌柜的搁哪儿?你这干得都是啥玩意儿!”
“我……”
“息栈,俺镇三关今天明白地告诉你,这是老子能忍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你要是再敢有一次,俺就把你……”
镇三关说到这里顿住了,恨恨地盯着息栈。
就怎样?
能把这小狼崽子怎么样?
要是换了别人敢这么折腾,早就拖出去先打个半死,大头朝下丢山沟里去。
可眼前这娃,是他最揪心最疼爱的,娇娇软软的小美羊羔……
可恶的时候是真可恶,但是,可人疼的时候,也真甜腻死个人……
骂?骂不服,下次还闹腾。
动手打?舍不得。
点了他?那简直是要自己的命了!
镇三关瞪视着息栈的眼睛,怒吼:“要是再有一次,你就拔了香头,收拾东西从这儿滚蛋!老子这绺子里盛不下你这位爷!”
息栈被骂得不敢抬头,委屈地像个小孩子,一听这话,惊得惶惶看着大掌柜,不知如何接口。
拔香头?……
你赶我走……
你不要我了……
你若是真的不要我了,我,我,我怎么办……
撅着嘴巴,一张皱兮兮的小包子脸,难堪地想抹泪,早就顾不上脑袋,屁股,脚,其实浑身都很疼。
被男人的两道暴躁目光射杀,无处躲藏。身子愈加缩小,缩进墙角,抖抖索索,可怜兮兮。几个时辰之前的那股子嚣张气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掌柜气哼哼地摔门而出,门板在他身后惊恐地战栗,几乎碎裂成四瓣。
一会儿,红姑奶奶踅进了门,给息栈看伤,包扎。
慕红雪用温热的软布给息栈抹掉脸上的血污,细心地查看伤口。
“哎呦,这一枪是汉阳造,当家的打的,真险,差点儿就在你这小耳朵上,穿个耳洞出来!若是再偏两寸,你小脑袋就开花了!”
息栈忍着疼,不吭气,心里难过地想,这人也真下得去手!两颗脑袋离得那样近,掌柜的怎的就知道,不会将我一枪给崩了!就为了毙掉那个敌将,连我的死活也不顾……
慕红雪望着少年那一副郁郁的表情,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道:“小剑客,以后可别这么兵行险着,记着了?咱绺子里伙计们做活儿,一向都是能打得就打,打不过就跑;能求财求财,挣不着也好歹保住自己小命!留得青山在,还怕砸不响窑子?”
“……”
“你今儿个多险,万一当家的这一枪没救着你,你就回不来了。若是这一枪打歪了把你给……你让他心里得多难受呢……”
息栈低头寻思了一会儿,怯怯地问道:“红姐姐,他是不是嫌我坏事了……”
“哼,你这娃子呀,就是这臭脾气!连我都知道你拧巴,当家的能不知道?真拿你没辙!”
“我……我是想把那个小炮炸了么。我怕那个铁家伙,把他好好的一座山寨都给轰没了,毁掉了……”
女子乐了:“山寨轰没就轰没了呗!”
“唔……”
慕红雪撇嘴道:“一个破寨子而已,值什么?你是不知道,以前,这野马山被人攻破过两次,都烧光了!”
“当真?”
“可不,这有什么!被破了,以后再给抢回来呗!咱当家的是什么人,还怕这个么!当年野马山被打得七零八落,家当都没了,老掌柜也战死了,咱当家的那年才十几岁而已,就跟你这般大小,侥幸逃脱了一条命,手下就只剩下百来个人,几十条枪,后来还不是打回来了!之后几年又遇上官兵围剿,出走了一回,又打回来了!就算打不回来,也可以去抢占别人的山头,重头再来过!”
“真的?他是这样……”
“呵呵,不然你以为,咱当家的这神枪,咋个练出来的?整天憋在家里打飞钱,能练得出好枪法?这是身经百战,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才能有的枪法。用咱当家的话讲,‘虎去山还在,山在虎还来!’所以,人活着是最重要的。要是把命给丢了,这野马青山世世代代都还在这儿杵着,谁能伤了它,可是人没了又有什么用?!”
“……”
慕红雪的眼底泛起微澜,湖水涓涓细细,凑到息栈的鼻子尖,悄声说道:“小剑客,在咱当家的心里,你这条小命,可比这座山寨还金贵呢,别伤了他心……”
息栈恍然一怔,苍白的小脸立时就不自在,不敢直视对方探究的双眸:“红姐姐怎的这样讲,我算什么……”
我伤他心?我能伤得到他的心么?
女子的双眸,清澈若水,晶莹如雪,声音却似乎有些哽,轻声说道:“息栈,你以前见过,当家的打枪,还要瞄准的么?我在他身边儿二十年,我就没见过……你可知,他这一枪,瞄了有多久?他瞄了多久,你就有多重……”
息栈的鼻尖忽然一酸,唇都抖了起来,一颗心在胸腔子里漂浮挣扎,不知是怨是艾,是喜是悲。
他眼前的慕红雪,平静而俏丽的脸上,鼻尖分明水润发红,眉心若蹙若诉,眼中繁光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