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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第6部分阅读

      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作者:肉书屋

    永照野马山”念毕,四下里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呵气声和“啧啧”声。

    手中全部线香已经上了香炉,少年这时后撤一步,举手加至前额,左手压右手,深深地弯腰拜下,起身,手再次齐眉,缓了一缓,才将双手放下。

    取回案上宝剑,重新背上了身,转头看向镇三关:“大人,如此可以了?”

    镇三关双目朗朗放光,如两道金纱穿雾,愣了一愣,方才缓过神儿来,一脸的动容和赞赏,笑道:“好,可以了,念得好!”

    息栈笑而不语,心想,小爷倒是很想知道,你这人当年拜山的时候,念得是一套什么词?你能拽得出七言,还押韵?

    镇三关又说:“还有,以后别叫啥大人小人的,听着别扭,要叫‘当家的’!”

    “当家的……”

    息栈这一开口,又觉得心里发虚。这“当家的”三个字,怎么听都像小媳妇称呼丈夫,对方要是再回一句“屋里的”,那就齐活了!

    镇三关又与息栈一一指认了绺子里的四梁八柱众位头领。(3)

    军师丰老四,被众人尊为四爷的黄脸短须中年汉子,细皮嫩肉,上唇的那道口子如今总算是愈合了,没给留下个兔唇!

    炮头黑狍子,每次下山砸窑,都是这厮打先锋。生得黝黑黝黑,脸上一片皴红,脑袋圆不隆冬,身材不高,却是肌肉发达,壮硕如牛!

    粮台潘老五,枣红脸的大汉,绺子里的大总管,平日里下山的场合很少,开枪的机会不多。这半年来头一次放枪子儿,就抖抖索索地跑排了,把小息栈给点了!

    还有一位水香,红袄女子。

    说到这位,镇三关顿了顿,冲那女子挤了挤眼,那女子唇角一挑,妩媚一笑。镇三关指着女子笑道:“喏,这是咱的总哨,本家姓慕,名红雪,你就管她叫红当家的!”

    黑狍子插话道:“啥?你就管她叫红奶奶,红姑奶奶!”

    慕红雪冷哼了一声,说:“别!俺年纪比小娃子大,小剑客就叫俺红姐姐就好!”

    息栈抬眼偷偷端详这位女子。

    慕红雪生得明眸皓齿,肤色细白,杏眼含水,虽然经年累月在这西北荒漠上风吹日晒,黄沙裹面,却难掩丽质天成。常年穿着一件红色的对襟棉袄,白色羊皮裤子,鹿皮小靴,搭着手、翘着腿往那里一坐,笑语爽利,声情并茂,在一堆粗野男人里头格外的扎眼。

    息栈心想,这女子断然不是一般身份,不然如何在这土匪窝里做得了红当家的,大掌柜对她显然也颇为器重。

    又听到镇三关说:“小剑客,你以后先跟着红儿,出山办事儿听她的指挥。”

    息栈点头不语,忽然想起前日被他用鸾刃斩断的那根鞭子。他扫视到旁边桌上摆了一只黑吊子茶壶,一摞厚瓷茶碗,于是伸手拿了茶壶倒了一碗茶水,双手奉上:“红当家的,息栈前日里出手鲁莽,多有得罪,红当家的莫要见怪!”

    弯腰又是一个揖礼。

    这小息栈本是官家的侍从和奴仆,平日里惯于察言观色,上下礼数很是明晰。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中隐隐的也是不想给镇三关为难,得卖他这个面子。

    倒是慕红雪被唬了一跳,顿时乐了,忙把那茶碗接了,摆摆手:“算啦!好说好说!那个鞭子,当家的,你说了赔俺一条新的!”

    镇三关也是一唬:“啥?俺赔你?又不是俺给你弄折了的!”

    “那老娘都没鞭子用了!”

    “他奶奶的,老子这不是把小剑客拨给你使唤啦!把个活人赔你,随你切成八瓣儿去用,拿去拿去!”

    众人一阵哄笑,自此认作了一家的兄弟。

    息栈于是在这绺子里住了下来,每日跟着慕红雪放哨巡山。

    自他在小店里答应入伙那时起,再上得这山来,镇三关就没再命人给他眼蒙黑布。他这一路走就一路明了道儿,心中暗暗惊叹。

    这野马山其实整座山都几乎被镇三关占据,布置成了一座堡垒。山中峭壁成岭,沟壑蜿蜒;山路崎岖难寻,七拐八拐,叉路很多,只有一条是实路,能最终进得那寨子。外人进了山不识路,根本走不通,只能等着被四处的岗哨点了。

    那条实路有宽有窄,宽的地方能并排走两三个人,窄的地方简直就没有路,只能容一人侧身而过,中间还要穿过一道黑黢黢的山洞。

    每隔一段距离,就布置有散兵步哨,互通暗号。将要进得寨门处,盖了两座高耸的碉堡,青石条垒墙,外墙留有机枪眼儿,守卫的伙计荷枪实弹,日夜轮班儿。

    自从息栈上了山,这一路放哨的伙计们,每隔三天就会看到这少年傍晚沿着小路,挑着一担子水从山脚走上来。

    山上吃水紧张,没那么多水供他折腾,于是他决定自己去挑水。

    守卫的步哨吆喝:“哎呦喂,小剑客,咋个了,今儿晚上又要洗干净呦!”

    山涧对面儿的一个伙计也跟着高声吆喝:“大姑娘明儿个要上轿子呦!”声音在山谷中游荡,还带着颤音儿的回声,生怕全绺子的人听不到。

    “小尕子,老子的炕烧得热乎,晚上来跟老子暖被窝呦!”那步哨很嚣张无耻地嚎叫道。

    息栈懒得理这些人。走了几趟以后,他每次下山不再走正路,背着扁担和水桶,施展凤式轻功,挽着悬崖上的藤蔓,直接向山下荡悠,荡下去几条山梁梁,就下到了山脚。往回走的那一路,可不能够挽着藤蔓上去了,只能一路快步走上去,耳边听着一群人的聒噪。

    绺子里就只有大掌柜和“四梁”是自己有单间住的,其余的几百来个伙计都睡通铺大火炕。息栈也不例外,跟红当家的手下一群八九个步哨住一间小屋。

    深更半夜的,烧了水在厨房小隔间儿里闩上门洗了澡,再穿上衣服抖抖索索地溜回到炕上。

    那一屋子的人,鼾声四起,汗臭和马蚤气扑鼻,睡了几日,息栈已经认命了。

    身边儿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宿梦之中,“哗”地伸过一条穿着棉裤的腿,压到息栈身上:“小尕子,来啊,给爷暖和暖和,嘿嘿嘿嘿~~~”

    息栈也不答话,伸手在那条腿的膝盖上一弹,正好弹到麻筋儿!那人“嗷”的一声,捂着腿几乎从被窝里蹦出来。

    四肢伸了回去,躲开了少年,嘴里却还咕咕哝哝地很是不满:“他奶奶的小羊崽子,老子想跟你暖和暖和,又不要跟你生蛋!”

    息栈气得脑顶生烟,暗中生恨:再有一次,小爷捏碎你的两颗蛋!

    慕红雪一日得了空,手把手地教小息栈打枪。

    拿了一把盒子炮,比划着给他看,将十发子弹压进弹夹,拨开枪栓,瞄着厨房屋檐下挂的一串干瘪玉米棒子,“砰”,将耷拉在最尾巴上的一只棒子击飞。

    息栈懵懵懂懂地接过了枪,依样儿瞄向那玉米棒子,眯眼瞄了一会儿,扣动了扳机。

    剧烈的震动招致虎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还未及看清那枪子儿究竟飞去了何处,就只看到这枪的枪柄在手心里跳动,枪杆颤抖,枪口腾出一缕蹿着火星的青烟。

    息栈嘴里“嘶”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得将那盒子炮抛到了地上,攥着被震疼了的小手,呆呆地看着。

    半晌转头问道:“这物件难道是一只活物?怎的能在手心里跳脱挣扎,吐纳升烟呢?”

    厨房那头儿惶惶然传来某一只做饭伙计的狂骂:“你奶奶个巴子的!这谁的枪跑排啦?老子做的好好的一盆油泼辣子,让哪个巴子给点啦?!”

    围观息栈练枪的众人一通疯狂哄笑,黑狍子乐得一屁股从板凳上坐到了地下,慕红雪笑得用两只手捂住艳若桃花的面容。

    镇三关正好从屋里出来,两臂抱在胸前,爽朗张狂的笑声在小小的山谷中回荡。

    慕红雪笑道:“小息栈,听说你小子扔石头子儿扔挺准的,以后就给你兜里装一把枪子儿,上阵了就给老娘扔枪子儿,砸烂他们!”

    众人继续哄笑。

    镇三关一边儿乐一边儿晃晃悠悠走过来:“得,得,你这娘们儿自己都不会打枪,起开起开,俺教给他!”

    镇三关从地上捡起了枪,上了膛,叫过息栈来:“俺告诉你,这枪真要打得好,不用瞎瞄那缺口和准星儿,甭听娘们儿瞎扯,咱老爷们儿打枪全凭手感!一枪一枪地打,点射,手掌要握住了,悠着点儿后座力。”

    镇三关说完一抬手,将枪身横着放平,两道泛金的目光只沿着那修长的枪管子走了一眼,照着百米开外山崖上一棵枯树苗就是一枪。

    “啪”得一声,风中摇曳的一根枯枝子断裂下来。

    紧接着又是一枪,“啪”,那迅速跌落的枯枝子在半空中断成了两截!

    目光收回,挑眉看向息栈,唇边挂满得意洋洋的笑纹。四周是众喽罗的疯狂叫好。

    息栈白天有空儿就跟着大掌柜和慕红雪练练枪,着实浪费掉不少子弹,晚上隔三岔五还被派去碉堡上守夜。

    夜晚的野马山冷得可以直接将活人冻成一只冰葫芦!

    息栈仗着连日来勤洗热水澡,裹好全部衣物,缩手缩脚坐在那小碉堡里头,暗暗念动奉天纯阳诀,调息内力,才勉强保得住手脚不会冻裂冻僵。

    身边儿那俩一同值夜的伙计把棉被都捂在身上,冻得满嘴白气儿,一说话那一口牙齿都嘎嘣嘎嘣乱响。

    一个嘎嘎地说:“他娘的!老子……这……裤裆里的鸟儿……都冻成冰坨坨啦~~~”

    另一个蹦蹦地说:“他奶奶的!老子刚才……下去拉了一泡屎……屎巴巴拉出来就冻上了……差点把老子的屁股给一起冻到地上,拔都拔不起来~~~~”

    息栈窝在墙角也不讲话,只无聊地听着那俩伙计嘎嘣嘎嘣聊了大半宿,也算替他排遣了寂寞。

    眼神不时顺着碉堡上的机枪眼儿,向寨子里看下去。

    那间自己曾经住过好些天的屋子,门板已经换了新的,窗户上映着一朵昏黄灯光。许久,灯灭了,屋子黑了。

    忍不住还是一次又一次瞥向那间黑漆漆的屋子,心中不知为何,淡然的寂寥,似水的惆怅……

    注:

    (1)达摩老祖:土匪推崇佛教中的第十八罗汉达摩多罗为其祖师爷。历史上的达摩是北魏时期的一名天竺僧人,来中国弘扬佛法。传说他在少林寺某山峰的石洞中面壁九年,留下了两部奇书《易筋经》和《洗髓经》,后演变为少林拳法。

    (2)这段拜词借鉴了《闯关东》(高满堂、孙建业著)剧本中一套土匪拜山词的套路。这里作者根据本文剧情做了改动,添加了若干句。

    (3)四梁八柱:土匪内部的一种组织名称,皆为绺子里的骨干精英。

    第十五回砸明火上天入地

    时值立冬,户户院院阖家闭门,蒸包谷,激酸菜,烫烧酒,烤全羊。

    镇三关却领着绺子里的一众精兵干将,出山进城砸响窑。

    马队趸在野马山口,整装齐备。至傍晚时分,突然进发,黑巾蒙面,白布绕肩,直扑敦煌城北的毕家大院。

    插签柱的头目就是那獐头鼠眼的矮瘦小个子,本名叫昊子,被大掌柜顺嘴就唤作了“耗子”。此时在城北小树林儿里接应大队,跟镇三关道:“当家的,都摸清了,就是这路!”

    黑狍子问:“当家的,咋个?响不响,还是等天亮?”

    镇三关两眼一眯,牙根一搓,说道:“不等了,砸明火!”(1)

    随即转头吩咐各人的行动路线。众头领低声应承,四下散开而去。

    待到了亥时,正是肉足饭饱,睡眼昏花,岗哨懈怠,灯火交更之际,一枚响箭呼啸而起,射向天边一弯勾栏新月。

    “砰”、“砰”、“砰”几声轰鸣的枪响,“汉阳造”的枪子儿将大院四角居高临下的枪手全部端掉。

    镇三关派去的是绺子里枪法最好的几个狙击手。这“汉阳造”势大力沉,射程可以够到八百米,一枪子轰过去就能将人彻底摘瓢,尸身上连脑瓜子的囫囵形状都找不见了。

    院子正门被撞开,马队直接冲入,交起火来。

    镇三关将手里两根枪管子放平了,直接冲着毕家院子里的一群家丁甩了两梭子。

    这盒子炮是十发连响,若是放正了打,后座力比较大,连发打不准,只能点射。有经验的枪手是将这盒子炮平着举,横着撩。如此连发出来的枪子儿,借着枪管子沿枪身轴线的跳动,一梭子子弹成一个水平扇面,横着泼出去,直接将冲上来试图抵抗的持械家丁撂倒了无数。

    驰马冲进了第一道墙,众人下马持枪往内院冲,留下一拨人在外院警戒和扫障。

    这老毕家的深宅大院盖成了一个“回”字型,四四方方,两道院墙,内外都是两层的小楼。

    镇三关领着人进了二道门儿,冲着院子中央高声喝道:“老子是那祁连山上的响马,报号‘镇三关’!来毕老爷家取过冬的银子,只取钱财,不想插人,不动老弱妇孺,缴枪的都能活命!”

    随即用持枪的两手在耳朵边儿一招呼,黑狍子带一伙人四散开来,踹门,进屋,专点那些抄家伙负隅顽抗的男人。

    一梭子子弹破窗而入,直接将正堂里摆的立冬的两桌羊肉火锅酒席给扫了。

    一时间桌翻凳倒,盘碗灯盏满屋乱飞,一屋子的女眷和幼崽儿惊慌乱蹿,尖叫奔逃。

    镇三关正待要进正堂,听得脑顶上动静不对。一抬头,毕家的七八名家丁提着枪从二层楼的屋中冲出,拉了枪栓,向着院子中央开火。

    “他奶奶的!”镇三关骂声出口,迅速侧翻躲开几粒枪子儿,身子踉跄一闪,躲到二道门的影壁后边儿。

    居高临下的几把匣子交替开火,火力一时间压得门口的人抬不起头来。院子中央留下了两名未及躲闪的伙计的尸首,已经遍身都是冒血的枪眼儿。

    这时只听后院儿里一阵马蚤动,枪声四作。女子的一嗓子清脆爽利的吆喝从后门口响起:“小剑客,你走天!老娘趟地!”

    镇三关从影壁后边探出手来“砰”、“砰”撩了两枪,咧开一嘴白牙,乐了:“这娘们儿,来得还算是时候!”

    话音未落,敏锐的耳鼓觉察到小院落里凌厉的寒风骤起,脑顶之上的之上,突现一片阴影。大掌柜缩着头悄悄从那影壁后边儿闪出来半只眼睛,一仰头,唬了一跳。

    只见一面缠黑布、颈绕白巾的身影,竟然从那院落二楼的房檐之后升了起来!

    那纤瘦身影将自己的整颗头颅裹进黑纱之中,只露出两弯细长清秀的眉眼,在院落中冲天灯火映照之下,隐隐闪出两道阴郁的寒光。手中一柄淬亮的长剑,于空中一挥,剑气所及,屋脊上的一片瓦砾或塌陷,或崩飞,尘烟四起。

    那正在拉栓放枪的一排毕家家丁纳罕之间,纷纷仰头,惊讶地看到那身影如同一只展翅的飞鸿,自暗黑夜空中掠入眼帘。月色的华光集于剑锋一点,一群惊恐的眸子里迅速划破一道阴影。

    手腕留了力道,剑尖只轻轻一挥!

    那一排家丁突然扎着手嚎叫起来,手中的枪械纷纷落了地。

    这边儿的镇三关定睛一看,哎呦呦,那一排人的手不是断了手腕就是缺了手指,白骨森森,鲜血迸流。

    “俺的娘咧!这小羊羔子,咋个比老子下手还黑!”

    镇三关大乐,伸出头来高喊:“缴枪的不杀!伙计们,上!”

    又是两三个回合的交火,正堂里毕老爷身旁的两个保镖,也被镇三关手里的枪管子点了。

    老头子这时才哆哆嗦嗦地从一片狼藉的饭桌下边爬了出来,口中颤巍巍地喊:“别开枪,别开枪,饶命啊~~~~”

    镇三关站在屋子当间儿,看着那一屋子趴在地上的老幼和女眷,笑眯眯地高声说道:“呵呵呵呵~~~大伙都别动哈,先趴一会儿,省得老子的枪跑排了!毕老爷,俺镇三关是头一回跟老爷子打照面,咱一回生二回熟!”

    那白胡子老头战抖地回应:“我,我,我……大当家的饶命,您要拿啥尽管去拿……”

    “您老给俺指个道儿,省得俺手下的伙计把您这院子给翻乱乎了。银子都搁在哪儿了?枪都搁哪儿了?”

    老头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正房:“就在俺卧房里……”

    黑狍子带人去找银子,找出来一小箱子散碎银两和女眷们的金银首饰。

    镇三关挑眉撇嘴道:“咋个了,老爷子,您不会就这点儿家当吧?”

    老头子哭丧着脸道:“没了……年景不好,都变卖光了……”

    “呵呵呵呵~~~哪能呢,您毕老爷子有银子给县治安队配了一个排的‘汉阳造’,难道没银子给俺们绺子里的弟兄发一发年饷?”

    “真的没了……大当家的饶了俺们一家老小吧……”

    镇三关冷笑了两声,让几个伙计看着一屋子人,自己出到院子里。

    慕红雪正带着手下的伙计在院落警戒放哨,盯着那些缴了枪的家丁。

    黑狍子带着一群人各个屋里四处搜刮,却再找不出什么真金白银。偏房里看见一个年纪轻轻、稍有姿色的姨太太,不禁手痒,伸手过去摸了一把那女人高耸的胸脯。

    那姨娘吓得尖叫,嘤嘤哭泣。这一哭哭得黑狍子浑身都开始痒,调笑道:“哎呦呦,没想到那老棺材瓤子屋里还养个这么年轻标志的小媳妇!我说小娘们儿,那老头子快不行了吧,不如你就跟爷爷俺上山去吧!”

    说话间将一只大手从那姨娘衣服领子里伸了进去,又摸又抓,爽得口中乱喊:“哎呦呦,这两个大白馒头真暄乎!”

    正一片乱糟糟之时,西厢房下首犄角旮旯的碾房里,从那石头碾子后边儿竟然探出个“暗枪”,趁人不备,忽然向院子中央挺枪开火。

    众人闻声纷纷四蹿闪避。几枪过后,那人从碾房里冲着领头的大掌柜掷去了一枚手雷!

    这一枚手雷照着镇三关面门就砸了过去。大掌柜见状,拔腿就要翻滚闪躲,恍惚间眼角却看到一个身影扑了过去!

    息栈飞身而起,抡起剑鞘照着那空中飞来的手雷砸了上去!

    “你给俺回来!”

    镇三关惊得也跟着扑了过去,一把拎过息栈的皮袄领子,拽着就往一边儿滚了开来。

    手雷砸到青石板地上,轰然爆炸。院子里黑烟弥漫,房檐上被击碎的瓦当“哗啦哗啦”往下掉落。

    息栈被镇三关这一扑,二人激哩骨碌滚作一团。硝烟弥漫之际,尚未及起身,身下的石板地被手雷这么一轰,向下一凹,塌了!

    息栈惊得“嗯”了一声,还未及讲出话来,就觉得自己身子下边儿竟然悬空,顷刻间就被一个黑洞吸了进去!

    镇三关跌在他身上,反应不及,四只手脚都没抓到支撑,二人一起陷进了地下!

    “操他祖宗的!……你奶奶个熊!”

    一阵呛人的石灰、黄土烟雾之中,息栈被摔得头昏脑胀,后腰生疼,好半天没找见东南西北,就只听见耳朵边儿上某个人狂暴地叫骂,一声高似一声。

    镇三关伸出两手挥掉眼前的一片尘土,吐出几口带着土腥味儿的吐沫。

    身子下边的人轻声哼了一句:“当家的……”

    “哎呦妈呀!你咋个回事?”镇三关对少年喝道。

    镇三关胡子拉碴的下巴正好磕在少年的脑门上。息栈不禁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你……砸着我了!”

    镇三关抖掉后背上落的一堆石板碎块儿,咬了咬牙,挪开身子说道:“咋个,伤到了没?”

    息栈差点儿被压得窒息,这时感到身上的分量消失,才松出一口气。吐掉嘴里的土坷垃和渣子,活动了活动手脚,还好,没有骨折。

    低头一看,自己竟然摔在了一堆窖藏大白菜上,这是个菜窖!

    大掌柜忍不住横眉立目地骂道:“你个傻羊崽子,脑子糊涂啦,见着个手雷你也往上扑?!捡金子呐?你倒是往边儿上躲啊!”

    “……”息栈被骂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咋个?小红儿没教给你啥是手雷?”

    镇三关咧开嘴冲着息栈比划:“就那黑不溜秋的玩意儿,长得比鸡蛋还大一圈儿,下次看见了别往上冲,赶紧躲开!那玩意儿比子弹还厉害,挨上了你就彻底躺了,连囫囵尸首都没了,全变成肉臊子和血块子,明白了不?”

    息栈面露困惑:“我以为那是一枚暗器……”

    “啥子暗器,有这么巨大的一块铁旮瘩做的暗器么?!这是明器!明着就把你大卸八块了!”

    镇三关“嘿嘿嘿”乐了出来,笑道:“就你们两千年前的人物儿,分个尸还都得用五匹马栓上拉着走呢吧,多麻烦呐!俺们不用马,直接拿个手雷就把个大活人分尸了!”

    少年面色微窘,神情之中透出些许懊恼,低头不语。

    脑顶上传来慕红雪的一阵惊呼:“当家的,没事吧?小剑客呐,小胳膊腿儿的摔哪儿去啦?”

    息栈撑起身子,后腰上被个硬物件硌得钻心疼,回身一模,硬邦邦的。

    白菜垛被这俩人活生生给砸出个人形,菜垛下边儿露出油布包裹的硬物一角。

    少年揉了揉腰眼子,轻声说:“当家的,瞧瞧这是何物?”

    镇三关拨开那一堆砸出了汁水的烂白菜,揭开油布,露出一只大皮箱子。

    赶忙掏出枪管子直接照着那布满铜锈的小锁就是一枪。开箱一看,果然是明晃晃、白花花一大箱银子!

    这边厢,镇三关乐呵呵地对还趴在地上的毕家老头子说:“老爷子,多谢您这一箱子白银,俺镇三关在这儿给您拜个早年了!”

    那老头子也不答话,“呜呜呜呜”地只是痛哭锤地。

    镇三关这时却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眼神中凛出两道深沉的利刃,盯住那老头子说道:“毕老爷子,你可知道俺镇三关干哈要砸你的窑?你给那县城治安队配的那些枪饷,当初是点了名儿的要平了俺镇三关的绺子不是?!”

    “呜呜呜~~~不是不是,没有没有,不敢不敢,大当家的饶命啊~~~”

    “老子前几天从治安队把这些枪给收了,今儿个就拿着这几条‘汉阳造’来跟您讨银子,您老、不、冤、枉、吧,啊?”镇三关的话笑里藏刀,字字句句暗中搓牙发狠。

    “不冤枉不冤枉,呜呜呜呜~~~~”那老头子磕头如捣蒜。

    “行,那俺就回转了。来年您赚了银子,再去给治安队的配一排盒子炮哈!看看能不能把俺镇三关给平了!”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来年去给大当家的上供,呜呜呜呜~~~~”

    “呵呵呵呵~~~~~那咱他日再会了!惊着您屋里人了,对不住哈!”

    出到院子里,镇三关走了几步顿住,仿佛忽然想起了啥。

    提着枪,也不抬眼,只闷声吼了一嗓子:“黑狍子,给老子滚出来!”

    西厢房里“嗷”得一声!三秒钟之后,果然滴溜溜麻利儿滚出来个人:“嘿嘿,当家的,俺在这儿呐!”

    镇三关浓眉一皱,鼻腔里重重地甩出一声质问:“干哈呢?”

    “没……没干哈……”

    “狼崽子,你他娘的最近缺银子花啦?!老子少分给你片子啦?!”

    “没有没有,哪能呢,嘿嘿嘿嘿~~~”

    “不缺银子就自个儿进城找娼马子去,甭在这地方给老子丢人!提上裤子走人!”(2)

    注:

    (1)砸明火:夜间抢劫,夜入民宅。响不响:打不打。响窑:带武装的大户人家。

    (2)片子:钱,“分片子”就是分钱。娼马子:妓院中的娼妓,解放前北方的江湖话。

    第十六回意彷徨离魂愁绪

    翩鸿列阵南渡晚,铁马齐喑暮归急。

    马队驮着劫到手的财物和枪械,踏着夜色匆匆折返。绕出了城,一头扎进荒漠边缘的老林子中。

    一个受伤的伙计被驼在马背上颠着,这时大约是捱得快不行了,一头栽了下来。

    镇三关看了一眼,说道:“这里僻静,大伙歇个脚。红儿,给他把枪子儿取出来,好歹一条人命啥的,别给瞎糟蹋了!”

    夜半的林子里阴风阵阵,迷烟滚滚。巨大的胡杨树撑开高高耸立的枝桠,倔强地刺向天空。寒风啸叫着将满树奇形怪状的枝条卷扭成狰狞的弧度,枯黄的落叶在半空中起起沉沉,挥洒不去。

    一伙人找着个避风的土岗子,在那背风的坳洞处蜷坐在一起。

    息栈现如今也逐渐习惯了绺子里这一套木乃伊般的奇怪装束。

    把面上的黑巾裹紧,将凌虐的黄沙隔绝在口鼻之外,掖了掖脖颈缠的白布条子,防止寒风倒灌进皮袄。又将自己从潘老五那里领的一顶裘皮小帽儿牢牢扣在脑袋上,护住冻得红彤彤的脑门子和小耳朵。

    所以说,要相信淳朴劳动人民从生活经验中积攒的智慧。

    慕红雪拿烫红的一把小猎刀,将那名伙计左肩膀上嵌着的枪子儿给楔了出来,刀刃下的人被三名大汉按在地上,“嗷嗷”地惨烈嚎叫。

    “哪个带烧刀子啦?”慕红雪轻喊道。

    “老子这儿有一口!”黑狍子将自己怀里揣着的小酒壶递了过去。

    慕红雪给那伤号嘴里灌了一口烧酒,又说:“这人失血过多,缺水,得多来点儿水,咱还有多少水?”

    “每人也就小半个皮囊的水了,你看着办吧!”

    “得整点儿热水来给他喝。”

    “热水?他娘的,凉水都不够,哪给他弄热水,没锅没灶的!”

    镇三关伸头看了一眼,那伙计已经失血昏迷,看着是快要躺了,不禁皱眉说道:“上回雷腿子肚子上给打穿了,你们看见四爷是咋个起死回生,把雷腿子给整活了的?”

    黑狍子道:“军师是啥人,那就是半个神仙儿!上回不就是用柳五崽子的一泡尿把雷腿子给整得活蹦乱跳的!”

    镇三关挑眉:“柳小五的尿咋成神仙水了?”

    慕红雪啐道:“呸!什么神仙水啊!军师说那是童子尿,能起死回生的,我看就是瞎扯!”

    镇三关“噗哧”乐了:“柳小五呢,再让他给尿一泡!”

    慕红雪递给他一个白眼:“那娃子又不能打不能杀的,您今儿个就没把他带出来,山上打更值夜呢!”

    黑狍子“嘿嘿”乐了几声:“好说好说,来,来,来,老子给他尿一泡尝尝!”

    慕红雪道:“你滚一边儿去吧!军师说童子尿才管用,你那个是啥,驴尿!!!”

    众人顿时哄然大笑。

    黑狍子咕咕哝哝地说:“他奶奶的……”回头瞄了一圈儿,一双招子忽然点亮:“唉?那个谁,小剑客过来!来给爷爷们上一泡热乎乎的童子尿!”

    息栈正在人堆的角落里蜷腿端坐,闭目养神,听得那黑厮叫喊,连眼皮子都没有抬,根本就不搭理他。

    黑狍子吼道:“唉,叫你呐,过来救命啦!照着这人嘴里撒泡尿,快点儿!”

    息栈眯起眼睛横了这厮一眼,不动弹。

    “咋个啦?是让他喝你的尿,又不是让你喝他的尿,你这小崽子墨迹个屁啊!”

    周围一圈儿看热闹的伙计捂着嘴开始“咯咯咯咯”地乐。人群里有人邪气地调笑道:“哎呦呦,小剑客,是不是童子呐?开/苞了么?”

    四下里众人由窃笑变成嚣张地狂笑。

    息栈眉头微蹙,脸色渐渐阴沉,又不好发作,口气不悦地答道:“没有。”

    身边儿有人滛/笑:“没有啥?没有尿还是没有开/苞?”

    息栈憋了一肚子火,简直想抬手抡起剑鞘打人,竖起眉眼瞪着镇三关,给大掌柜的露出了一脸昭然的不悦:管管你手下这群恶奴!

    镇三关挑了挑眉,看看那快要咽气儿的伙计,又看看少年,冲息栈勾了勾手掌:“来,尿一泡,这是救命的,真不是哄你玩儿的!”

    少年冷冷地回答:“没尿。”

    有尿也不在这里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你想让我解裤子,小爷才不干呢!

    镇三关眉头立时拧上了一把锁,眨巴了眨巴暗夜里明晃晃的一双眼睛,嘴巴一撇,慢悠悠地迈过地上坐着的一堆人,径直向着少年走了过来。

    息栈不由得一愣,你要做什么?你仗着自己是大掌柜想要使强扒我裤子?

    你敢动我一下试试?!小爷削了你!

    大掌柜踱到面前,轻哼了一声,咧开一嘴白牙,唇角掀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伸手摘了自己的裘皮帽子丢给他:“去转到那胡杨树后边儿尿去,尿这帽子里,赶紧给端过来,手脚快点儿,要热呼的才管用,去吧!……嗯?”

    四周一圈儿几十口子的眼睛齐刷刷仰望着镇三关,那无比尊崇的马屁/眼神儿分明就是在说:瞧瞧咱绺子的大掌柜办事儿,要不然人家能当大柜呢,弟兄们服气呀!

    息栈瞪视着那挑动的硬朗浓眉和黑漆漆、亮油油的一双招子,死瞪了半晌。四目交火,终究还是扛不住大掌柜的一贯压倒性的华丽眼神儿,败下阵来。

    憋气,无奈,接过了帽子,一言不发,去了胡杨树后。片刻出来了,将盛了一泡尿的帽子递给黑狍子。

    要不说那丰四爷就是个半仙儿呢,连带这童子尿竟然也成了神仙水!

    那昏迷的伙计出于吃水的本能,咂吧咂吧地喝光了一帽子的热尿,竟然哼出了一口气儿来,慢慢转醒了!

    伙计们大乐,纷纷打趣道:“哎呦呦,小剑客的尿真他娘的管用,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小童子呦!老子下次也想尝尝这神仙水呦~~~~”

    众伙计还在那里一阵叽喳乐呵、笑闹打趣的时候,镇三关已经板起脸来,招呼众人上马集结,将伤员继续驮在马上,整队进发。这半道上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毕竟不宜久留。

    大掌柜的没了裘皮帽子,也不计较,只将颈上挂着的黑色面巾解下来,将大半个脑袋包上,抵挡凛冽的风沙。

    息栈翻身上马时,脑顶上扣的帽子差点儿滑落,幸好反应快,一手捞了回来。

    慕红雪自他身边儿策马而过,随口说道:“娃子,你这帽子大了吧?回去跟五爷换一顶去!”

    息栈低低“嗯”了一声,没有言语,帽子挡住了一对儿煮熟的小红耳朵。

    他骑在马上,不时用手悄悄按住帽檐,生怕一阵风刮过来,这帽子就给吹跑了,追不回来……

    一双细长凤眼不时瞟过前方唯一一个没有戴帽子的身影。

    那黑巾遮掩下的一双招子,在雾茫茫的深渊夜色之中格外亮眼。一路上警惕地审视着前前后后,目光在每个马队伙计的脸庞扫过,如同照亮暗夜的两枚火把,烈焰在夜空中熊熊燃烧……

    那一夜将近天明才回到绺子,军师和一众后勤的喽罗早已等在寨门口相迎。

    镇三关在马上乐呵呵地高声吆喝:“四爷,你就是个神算!果然就像你算的,昨个晚上那是碧什么星高照,砸窑点儿正、兰头海!”

    慕红雪在他身后发出清脆笑声:“当家的,又露怯了,军师说的是碧虚凝阳,吉星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