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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第3部分阅读

      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作者:肉书屋

    一秒钟的互相以眼神示意,就再没有片刻分毫的犹豫和迟疑。

    快刀仙右臂忽然发力,没有人看得清楚他做了什么。

    刀已出鞘,刀柄在手,刀刃直推,斩向少年的脖颈。

    少年身形灵动,周身轮廓倏然变得模糊轻飘,如鬼魅一般,斜飞而过,滚过了刀锋。

    有凤来仪!

    手中却没有使出凤剑,这是一招空招。

    身影飞过之时,眼角于四周一扫,勘到了面前数丈之外,快刀仙马队一侧的一处缺口。

    快刀仙一刀之下没有着落,目光顿时如火如荼,抽手又是一刀。

    风声鹤唳,漫卷金霞,那金丝大环钢刀速度之快,旁人只能瞥见锋刃上反射的一线寒光,却找不见刃在何处!

    寒光斜倚之处,少年的身影腾空而起,如惊鸿自深谷之中展翅跃空,直入紫霄。

    沉渊引凤!

    手中仍然无剑,又是一招空招。

    身形倒挂,如幻影飘落之时,眼帘半卷,察到了身后数丈之外,镇三关马队的一众伙计,个个儿呆怔不动,早已看得入神。

    快刀仙双目圆睁,髭须乍起,喉间已然难忍惊诧和暴怒,第三刀无招无式,隔空狠狠胡乱劈来,眼前是一片支离破碎的刀光刃影。

    少年的眉心突然一拧,面色雪白,薄唇紧锁,双目中两缕杀机勃然尽露。

    哼!

    什么快刀仙,什么镇三关,一群苟且蝼蚁,乌合之众!

    我若是那日在堂上不伪装虚弱,又怎能轻易出得了山,怎能轻易得宝剑在手。知晓你们想要以我为饵,钓这个狗屁刀仙,我就以你为由,出这个荒凉大漠!

    杀你何须三招,杀你又何须用剑!

    只是不用剑在你身上戳出个碗大的窟窿,难消我心头之恨,难解我多日来卑微隐忍、默默承受之虐待羞辱!

    细指轻弹,纤腰款款,少年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然现出一柄修身短刃,身形极速迎面向快刀仙飞来。

    手臂尚未揽起,刀刃尚未收回,快刀仙两只环眼的瞳仁之中,只映照着那纤细人影直面袭来。

    晚了。

    只来得及看一眼。

    少年直直扑来,身影浮在空中,反握掌中的那一柄短刃,尖利已然戳进了快刀仙的喉头,破后颈而出。

    引鸾吹箫!

    玉面出水,凤目倚天,半握的手掌轻轻磕在粉唇之上,那一刻身姿如此轻灵曼妙,甚至暗含一丝狎昵媚态,掌心的雏鸾刃却已见血封喉!

    少年的眼神露出昭然的恨意,那一刻仿佛要将胸中一口恶气全部掷于眼前这一副已经僵硬抽搐的皮囊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小腰一转,手中剑刃毫不迟疑,顺着对方的脖颈一缠,飘动的身影如仙如幻,绕颈一周。

    再次腾空而起之时,那短髯大汉空空荡荡的一具脖颈,朝天喷出了一腔红血!

    无边落木萧萧下,一颗头颅滚滚来!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际,四下里甚至没有人看得清楚,这名震边关的响马首领快刀仙,临死之前是个什么表情模样!

    少年那一双凤目淬血无痕,唇边腾起一丝轻蔑。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快刀仙,蝼蚁鸡犬也能成仙?

    那么今日立于你们面前的,便是剑神息栈!

    两边的马队俱已一片哗然。

    半数的人此时呆若木鸡,半数的马倒退嘶鸣。快刀仙的马队群龙无首,镇三关的马队措手不及。

    此时人丛之中,有两人却没有片刻的迟疑。

    息栈抢马!

    镇三关抢命!

    少年收剑入鞘,飞身上了快刀仙的黄斑烈马,缰绳一转,两腿猛夹马腹,向着先前瞄好的那一路缺口冲去。

    有人纵马过来想拦,还未及掏枪,被他抡起剑鞘狠狠削了过去,顿时将脑壳砸烂了半边儿,脑浆子四溅!

    镇三关快速对身边人说道:“四爷,放响箭!黑狍子,起!”

    话音未落,跃马窜出数丈,掏出腰间两把盒子炮,一枪一个,将对方阵前打头的两名被喷天血柱惊得浑浑噩噩的举枪首领,干脆利索地点了。

    响箭鸣空之时,山侧涌出几匹烈马和几十个喽罗,打头的那人面遮黑巾,一身红袄,左手持鞭,右手持枪,从侧后方杀入快刀仙马队之中。

    另一侧山中也涌出一队持械步众,与镇三关的马队打作一团。

    果然,两边儿都设了埋伏,就等着抄家伙,开打!

    这时只听那文弱书生大喊:“当家的,那小子只用了一柄短剑,他是想跑!”

    镇三关一搂缰绳,回身吼道:“你们收拾这摊子,老子追他回来!”

    黄斑烈马一骑绝尘。

    息栈将身子弓起,朝着两个时辰之前太阳升起的方向,纵马狂奔。

    身后疾驰的马蹄声渐近,听得到后边的人大喊:“你回来!给老子回来!再不下马老子开枪了!”

    少年头也不回,夹紧马肚,身子紧贴马背之上。

    胸中异样腾起,腹间逆流涌动,身体骤冷骤热,十指指尖酸麻……

    他紧咬牙关,二指狠戳了几下胸口的檀中之|岤,忍住心悸和呃逆,又于脐下一寸处,死死按压住气海|岤,强行缓解身体的寒冷。

    身子撑不住,面色逐渐苍白,在马背上抖动。

    耳侧响起一声暴喝:“你给老子站住!不然老子点了你!”

    息栈猛然回头,与镇三关四目相接。

    少年凤目内含阴冷,壮汉俊眼怒视圆睁。

    息栈咬住下唇,强咽下喉间那一股甜腥之气,手握剑鞘,双脚离鞍,飞身发力横扫镇三关。

    镇三关一脚脱蹬,身体猛得斜仰撤到鞍侧,奋力躲过了这一扫。待转回来,撩起手冲着息栈就是一枪!

    没有瞄着人打,直接一枪点了黄斑马的马尾!

    那黄马是尾巴根儿被子弹掠过,就擦着屁股沟,顿时疼得“嗷嗷”嘶叫,四蹄转圈儿撒奔,马屁股狂扭狂抖。

    息栈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瘦小的身子被撩起的马屁股扔了出去,宝剑在空中竟然脱手!

    一人一剑,重重跌落于地。

    镇三关勒住了黑马,踱步到少年身前,怒哼了一口气,骂道:

    “跑?还跑?再跑啊你!你说你这娃伢子累不累啊?!还得老子他娘的追出来十几里地得追你!跑你娘个熊奶奶啊?!”

    扑倒在马蹄边的少年身子虚弱抖动,用瑟缩的肩膀撑起一颗头来,却朝面前吐出了一口浓浓的鲜血。

    少年两眼失神,只顾着四下张望。

    剑……

    剑不见了……

    剑跌落在不远处的沙土地上。

    少年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扒地,强撑着一寸一寸挪动着身体,爬了过去,一把死死握住了剑柄。

    再次扑倒在地,此时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镇三关收起了枪,匆匆下马,一把楔住息栈的衣领,将他翻过来一看。

    少年双目微睁,瞳孔无光,粉唇颤抖,身子一抽一抽,鼻孔和嘴巴里不断涌出鲜血。

    “嗨!你!……咋的啦这是?就这么不禁摔?!”

    镇三关愕然之下,忙不迭地解下围在颈项上的白布条子给少年掩住了口鼻,试图止血。

    这裹脚布一般的白布条子随身带着果然有用,可以当个救急的绷带!

    怀中的息栈此时已经面部痉挛,两手抽搐,显露极度痛苦之状,双手抖着一把扒住了镇三关的衣领。

    “水……热水……”息栈满口是血,只虚弱地呻吟,如祈求一般。

    十只手指徒劳地抽缩挣扎。

    镇三关惊愕之下说道:“热水?热水这儿没有,回去有!”

    少年的一双细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镇三关,黑色的瞳仁中布满痛楚和绝望,忽然,竟从那两颗卷睫的眼角流出了两行血!

    不是血,是泪。

    泪中带血,血中有泪。

    那两行血泪静静滑过了惨白失语的面颊。

    息栈的手指脱离了一切触感和力道,缓缓从镇三关的脖颈处滑下,一寸,一寸,滑过胸口,跌落于尘埃之中。

    第七回烧刀酒辣手回春

    轻霜点染白露,劲草不识花红。

    祁连山中夜幕森森,大寨之内晃如闹市。

    火把映衬之下,人丛马匹熙熙攘攘,喧哗嬉闹点货分赃。

    红袄女子见马号的牵过那匹走起路来两只后蹄子还扭扭搭搭歪歪斜斜的白脚黄斑马,抚掌大笑:“我说当家的,你欺负马儿不会说话么,打哪里不好,打人家的屁股!”

    镇三关一碗黄酒“咣咣”下肚,顿时觉得胃里暖了,抹了一把脸,说道:“娘们儿懂个啥?老子不扫它屁/眼儿打它哪里?打别地方它就躺了!他快刀仙的马也不是一般的马,这一匹马值好几十块大洋呢!”

    一旁的黑狍子腆着脸拍马屁道:“咱当家的,管儿亮!”(1)

    镇三关得意地冷哼了一声。

    “当家的,那伢子咋回事?弄一身的血,你俩干上了?”

    “没,老子还没咋着他,他就挺了!”

    “是快刀仙的刀切着他了?”

    “你看见啦?快刀仙的刀囫囵都没碰着他!”

    黑狍子呵呵笑了:“俺没看见,那俩人的刀都忒快了!俺啥都没看清楚,就眼见着快刀仙那脑袋就滴溜溜滚到地上了,血柱子就窜上天了!咱这一趟可算挣着了,兰头海了!”(2)

    镇三关怀中抱着血染斑斑的息栈回转之时,两个绺子的人已经火并完毕。

    快刀仙被斩头,手下四梁八柱几个打头的又被镇三关点了两个,被息栈削死一个,剩下的一群伙计群龙无首,一半儿被剿灭,另一半儿一看形势不对,纷纷弃械投降了。

    那个年月上山做土匪的,无非就是穷山恶水出来的一群刁民,无亲无故,为了糊自己的一张口,为了挣几个大洋,跟着谁做不是做?因此快刀仙一死,除了手底下最亲近的几个弟兄随从还负隅顽抗一番,其他人就顺风降了镇三关。

    一个土匪绺子,一般就是在这样的碰码打仗,砍砍杀杀中,声势越做越大。

    照例,镇三关当场就在那一群新伙计面前亮了一把家伙。红袄女子一鞭子甩向路边枯木,惊飞两只小鸟,镇三关掏出家伙一枪一个,点了那两只鸟,从老远老远的空中哀鸣着,急速堕了下来。

    一群喽罗跪在地上,头如捣蒜。

    照例应该再去直接把快刀仙的老巢抄了,镇三关却让红袄女子和黑狍子二人领着大部分老伙计去马衔山,自己叫了军师回转。

    他觉得怀里抱着的这娃子可能快不行了,自始至终没有再睁开眼,身子越来越凉,拿羊皮袄裹着都不管用了。

    水……热水……

    少年昏迷之前,神色如同那受伤垂死,扑棱着翅膀挣扎的小鸟,哀鸣之声此时仍不绝于耳。

    军师已经在屋里忙了半天儿,去抄快刀仙老巢的一拨人都回转了,枪支银元的扛回来了不少,那屋中火炕上的少年仍然没有转醒。

    镇三关在寨子四沿儿上放了步哨,又跟潘老五那里查点了缴获的枪和兵刃。

    聚义厅门口支着一口大锅,咕嘟咕嘟地煮着一锅羊杂碎。这羊杂碎可是关西一宝,将那羊头、羊心、羊肝、羊肺、羊肠、羊胃和羊蹄子,一并在大锅里煮熟。然后捞起来切片,舀上一碗原汤汁,再拌上盐、胡椒面和辣子,原汁原味儿,暖暖烘烘,汤浓锃亮,杂碎熬煮得嫩烂脆香,当真是鲜美无比!

    镇三关稀哩呼噜吃光一碗杂碎,心里忽然间想起那日在厅上,小伢子将那一口好端端的羊肉汤吐了一地…

    搁下碗,一抹嘴,在裤子上蹭了蹭油花花的掌心,镇三关进了军师的屋子。

    那少年躺在床上,身上裹了羊皮袄子,又盖了牛皮大氅。炕洞里烧着柴火,整个屋子暖洋洋的。

    几个时辰之前还意气风发耀武扬威一般,拿小刀刃剔掉了快刀仙的头颅,如今才一转眼,就像个没了活气的石膏人儿,一动不动地挺在那里。

    脸庞白如石灰,毫无血色,估计这细弱身子里的血已经被他一路上差不多吐光了!

    油灯的灯光摇曳生彩,一圈儿桔黄|色的光晕匀净地摊在斑斑驳驳的土坯墙上。

    绰绰灯影将那一副消瘦侧面的轮廓打上了墙壁,黑影修饰着那浓密修长的睫毛,细而坚/挺的鼻,倔强紧锁的薄唇,小巧到有些过分尖刻、失之柔和的下巴……

    镇三关问:“咋着?醒了没?”

    军师抬眼应声:“没有,看着不回暖了。”

    “不回暖?咋个?炕烧热了没?”

    “够热了,再热就成了烤小羊崽子了!身子是凉的,烤不热呼!”

    镇三关皱眉:“他跟俺要热水,给他热水了?”

    “灌了一点儿,灌不进去,吐,还吐血……看这样子快躺了。”

    镇三关怔怔地看了几眼,出去了,没一会儿转回,手里提了一坛子烧刀酒。

    坐到炕上,掏出少年的一双脚丫,将烧刀酒倒在掌心里狠命搓了十几下,将手掌搓红搓热,又倒上一些,开始搓那两只冰凉凉的小脚丫。

    这烧刀酒是当地烧坊里用土法做出来的蒸酒。高梁谷子蒸到绽皮露心儿,再搁到那窑洞顶上摊开晾晒,撒上酒曲,搅拌均匀,装入瓦罐,用草木灰泥封口,埋入地下发酵。过它十天半月取出来焖酒,放入蒸酒用的木甑之中,甑底烤火,酒气上升,遇冷锅凝结成露,酒露被缓缓导入承接的小罐,晶莹剔透,芳香醇厚,此为烧酒。

    两只小蹄子给搓得通红。

    镇三关觉得两手都火辣辣的,虎口和手指上的几处小伤口,给酒烧得有点儿磨心。

    拿大氅包住那两只红蹄子,随即解开少年穿在身上的羊皮袄,剥光上身。

    端起坛子灌了一大口酒在嘴里,冲着少年的胸膛,“噗~~~~~~~~”,将口中的酒水均匀地喷在了那一具肋骨毕现的小身板儿上。

    两只宽大的手掌把握住劲力,不急不徐,顺着脖颈,沿着锁骨和胸骨,在胸前狠搓了半晌,又转到两肋、胃和下腹,直到将一只小白羊羔儿搓得全身热辣辣,红彤彤的,简直像一头烤熟了的小||乳|猪!

    军师在一旁道:“当家的,我来吧?”

    镇三关没抬眼:“不是俺说你,四爷,你那两只爪子,劲儿不够!”

    潮红眩目,暖热袭胸。

    满脑袋、满眼、满身都热烘烘的,僵硬的手指慢慢酥软,胸腹中凝结的血块和积聚的恙气散化而去……

    胸膛的皮肤触摸着某一种温热厚实的衣物,绵绵贴体。那种感觉如同在那紫裳宫,漱玉阁,檀香木床之上,身披织锦缎被,贴在殿下的怀中……

    很久,很久,已经不再有这样的温存……

    少年眉间轻颦,鼻子微皱,眼睫抖动。

    “殿下……”

    缓缓张开细长的眼睛,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眼前是一个短发宽额,剑眉皓目的男子。

    “你……”

    息栈的脑子恍恍惚惚,迟疑了半晌,忆起了那滚落的头颅,狂飙的黄马,脱飞的宝剑,还有血。他甚至能听得到,那一股一股的血从腔子里面泵出来,冲出口鼻,满眼尽是殷红之色。

    哪里有衣物,哪里有檀香木床,哪里有殿下?

    只有镇三关的两只带着厚茧的大手。

    镇三关看了息栈一眼:“嗯,醒啦?”

    息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人,没有吭声。

    “这是烧刀酒,能活血络,驱寒气,去胸痛,解筋挛。呵呵,觉着暖了?”

    息栈阖上双目,脸色红润,眉宇唇齿间却极尽冰冷。

    镇三关将羊皮袄给少年重新穿在身上裹紧实了,掀开腿上的大氅,拍了拍,说:“给你搓搓□儿。”

    少年的双目忽然睁开,寒冷的目光直直地钉在男人脸上,手中虽无剑,剑锋分明裹在那两道足以将人削筋刻骨,剥皮活吃的眼光之中。

    镇三关浓眉微挑,诧异地看了少年一眼,催促道:“快点儿,转过身去,整好了俺还有话要问你。”

    少年嘴角微动,吐出两颗字:“不用。”

    镇三关没有再搭理他,直接将他翻烙饼一样翻了回来,裤子扯到了脚踝。

    “噗~~~”

    “噗~~~~”

    满满两大口,将剩下那小半坛子烧刀酒,都喷在了少年的屁股蛋儿和大腿上。

    炙热火辣的手掌一点一点从腰搓到屁股,从大腿搓到膝盖关节。

    其实还没下手呢,镇三关借着油灯的微弱光亮,就发觉那娃子的小屁股好像有些红了……

    息栈俯卧于炕上,没有吭声,小犬齿却紧紧扣住下唇,至阴至寒的眼神悄然埋没于床铺被褥之内。

    第二次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凡事不过三。

    镇三关,若再有一次,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搓完了一整只小||乳|猪,镇三关将这少年重新裹上羊皮衣裤,再拿大氅蒙上,往炕洞里添了几根柴火,忍不住笑道:“呵呵,看半夜热不死你的!这酒烧心!”

    转身出去了,不一会竟然又转回,整了一碗热汤面和一碟羊肉。

    “知道你不喝杂碎汤,这是清汤臊子面,吃了!羊肉也得吃,驱寒,补阳气,这是腊羊肉,不膻,都吃了!”

    息栈不语。对方那碗面已经戳到了他鼻尖底下,不吃也得吃,再说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本来身上就没有二两肉,现时就觉得脖腔子往下只剩一副薄薄的皮囊,毫无油水。

    他伸手放在床边的土坯台子上,示意镇三关,我自己会吃,不用你端着!

    羊肉对他来讲,当真是难以下咽,但是他心下明白,这玩意儿能驱寒,长劲力,补阳气,镇三关说的没错。

    镇三关在屋子一角的椅子上靠着,闭目养神,呼吸平稳,如同熟睡一般。却在少年吃完面汤和羊肉之后,恰到好处地睁开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娃子,跟老子学学,你这个剑使得,谁教给你的?”

    少年避开对方的探询目光,轻声说道:“有热水么?”

    “还没吃饱喝足?”

    “要多来一些热水,沐浴。”

    “啥玩意儿?”镇三关瞪着两枚大眼睛莫名地看着他。

    军师强忍窘意,在一旁插嘴:“他说要洗澡……”

    “洗……这大半夜的洗个啥澡?没热水了!”

    息栈白了那二人一眼,心想,你们这绺子里的人每天都不沐浴,不更衣,不搽粉,不薰香,不拂灰扫尘?

    怪不得个个浑身酸臭,一股子羊杂碎汤的腥膻之气!身上那皮袄皮裤都油花花的,上面还一层黑黢黢的腻子,是不是从太祖高皇帝穿到当朝陛下这会子了,都还没洗过呢?!

    这么脏,还拿你那两只脏手摸我摸了那样久!

    注:

    (1)管亮:和“管直”一个意思,枪法准。

    (2)挣着了:得手了。兰头海不海:得钱多不多。

    第八回意难平辗转纠结

    小屋内火光昏暗,影影绰绰,偶尔只听得炕洞里干柴被烈火烧灼炙烤,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恼人声响。

    息栈缓缓躺倒在被窝里,状甚虚弱,额前起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镇三关看看这少年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说:“嗯,明儿个找人给你弄点儿热水。你先歇个,夜里头凉,盖严实了。”

    那二人出了屋,关了门,门口似乎上了岗哨。

    息栈迅速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扇大门,心中暗自忖度了一番,终究耐不住体内骤暖骤寒两股浊气相交,肺腑疲累,昏昏然睡了过去。

    镇三关的炕上。

    面前搁着那一把锃亮清幽,雕饰华美的凤纹宝剑。

    带须书生将那剑鞘中的云雷纹剑柄抽出,寒淬之光遍洒床前,顿时令窗外残月凋零失色,星辰羞赧无颜。

    一柄三尺长剑,造型瑰丽,身姿修长,刃光清冷,以指尖弹之,声声悦耳清脆。

    书生又拿起剑鞘,在鞘口机关上用指尖轻轻一磕,一柄一尺长的短刃“砰”地一声轻轻弹出。这短刃骨骼清丽,双刃锋利异常,中间嵌有极细的一道血槽。

    “四爷,可以啊你!”镇三关笑道。

    “当家的,这不是一般的剑……”

    “能认得出?”

    “认不出……可是剑上写着了。”

    书生将那长剑的剑柄示于灯下,鞘口有两枚细小的篆字:“鸣凤承影。”

    又拿过短刃,仔细辨认其上的小篆:“雏鸾转魄。”

    镇三关皱了皱眉头,听得是一头雾水,却又饶有兴味。

    书生总结道:“一长一短,双剑合一。长剑名为‘鸣凤’,短刃唤作‘雏鸾’。而这‘承影’、‘转魄’之名,则是上古春秋时期传说中的两把名剑,估计没有人真的见过。”(1)

    “等会儿等会儿,四爷啥意思?这娃子把春秋时候的俩名剑给咱整这儿来了?”

    “呃……以鄙人的拙见,这两柄剑至少是汉朝或者更往后的器物,因为它并非青铜所铸,分明是两把铁刃。”

    “不是现下的家伙?”

    “不像。这剑身的颜色气质,和这刮削琢磨的功夫,当真不像现下市面儿上能买得到的那些削泥剁肉的凡俗之物。”

    镇三关那两只墨黑的瞳仁在油灯摇曳映照下,显得有些出神,半晌才说道:“老子早两年就想平了这快刀仙的绺子,没想到这一回,竟然做得这样容易。呵呵……老子腰里这两把匣子都还没派上用场呢,那快刀仙已经趟了,他奶奶的,当真是不过瘾!……这小剑客倒是帮了俺一个大忙!”(2)

    “当家的打算如何处置这小剑客?”

    “处置?呵呵,把人留下,养养伤,好好问问他。他既然把老孙家那两兄弟都给插了,肯定不是他们的人,按说也不会是柴胡子和陆大膘子的人。他既然没主儿,单人独骑得往外跑……嗯,俺再想想吧!”

    白日头里,房中摆上了一只大号木桶,里边儿是咕嘟咕嘟的热水,又对了些井水。

    抬桶送水的俩伙计进进出出了几趟,嘴里不住地嘟囔:“他奶奶的,这么大谱!咱大当家的要洗个澡都自己拎水,自己上河沿儿洗去。这位小爷啥人物,让老子给他拎水?”

    息栈从炕上起来,伸手沾了下桶里的水,说道:“不够热,还有么?”

    “还他娘的不够热?老子的尿水热,你要不要?”

    那伙计牛眼儿一瞪,作势就要从裤裆里掏家伙往木桶里撒尿!

    息栈凤眉倒竖,双目一凛,寒光四射,立时看得那伙计浑身就是一激灵,没来由地汗毛耸动。

    俩伙计咕咕哝哝得,很不满地出去了。

    息栈心中暗恨,这真真叫做凤落平滩被犬欺!往日里华车美饰,锦衣玉食,仗剑而立,踏雾穿云,哪里到过这种鸟地方,受这种腌臜气?

    闩好了门,再轻轻脱□上的衣物。昨夜被烈酒烧灼过的皮肤仍然微微发红。这民间土方的烧刀酒果然后劲儿十足,烧得他一宿辗转反侧,心、肝、肺、肚子都热得在腔子里来回搅动,上下腾挪,无处泻火。

    伸足踏进热水桶,顿时一腿酥麻,暖意浸入肺腑。

    蜷身而入,将整个人没入热浪之中,只露出头颈。

    额间微汗,通体温热,桶中汩汩荡起水波,脑顶缓缓升出轻烟。

    这紫霄逐月功确实阴寒,极耗阳气。这三日来为了应付与快刀仙生死攸关的一战,息栈孤注一掷,勉强注力发功,将逐月功的内力注入这十五岁少年的羸弱身体之内。

    阳气不足,又强行念动奉天纯阳诀。体内这一阴一阳两股内力,左冲右突,往复流窜,忍得他好不辛苦。

    用鸾刃起式杀快刀仙,已是冒险之举。幸亏没有动凤剑,若是凤式大招出手,十有八九会当场七窍出血,五脏崩塌,快刀仙的脑袋还没掉,他自己就要灰飞烟灭了。

    那镇三关好死不死地偏要拍马追赶,追得息栈怒从心头起,真想削了这人的脑袋!胸中一口气没有压住,纯阳外泄,骤遇风寒,外冷内热,热胀冷缩,顿时血管迸裂,口鼻出血,散了功力。

    这鬼地方,实在是冷,太冷了!

    朔风漫卷,飞沙走石。

    冰湖遍野,雪脊横陈。

    简直就是紫霄逐月功的禁地!

    可是若没了这内功,他息栈岂不是废人一个,如何出得了这荒芜大漠?如何再寻得殿下的去处?

    昨夜凤鸟嘶唤声声,哀鸣不止,分明是有异人开启触动了鸾凤之剑。

    这剑若失落歹人之手,肉身魂魄皆无所依傍,不如速速归去……

    那被称作军师的文弱书生这两天来送了几次饭。

    息栈觉得吃来吃去,那臊子面还算可以下咽之物。那臊子看起来是用肉臊子、红萝卜、绿萝卜、豆腐丁、黄花、木耳等物炒得,再加些汤水。面片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烩到汤中,汤面儿上还点缀了些香菜和葱末。

    可是那狗头军师偏偏画蛇添足一般,往里边儿加了一大勺油泼辣子!息栈那一口面汤喝下去,喉咙口顿时火烧火燎,辣子一半儿进了食管,一半儿进了肺管,咳了个惊天动地,涕泪横流。

    又管军师要一桶洗澡水。

    那书生说:“你小子怎的天天沐浴?沐浴完了是要上屉清蒸啊还是下锅油烩啊?!你洗一回澡的水,够俺们绺子里一众人喝上一整天的,好端端的水都让你给洗了!”

    息栈不答,又问:“有绢布么?”

    “何物?做啥用的?”

    “……竹苇有么?”(3)

    “……”

    “你们,你们这些人更衣净手之后用什么?”息栈脑顶直冒青烟,心想这群山贼尚活在远古黄帝时代么?

    “……”军师愣了一会儿,说道:“你是说大解之后用什么吧?”

    息栈翻了个白眼,这鸟人真腌臜庸俗!

    军师嘴角不停抽动,须子一翘一翘,忍着笑说道:“绢布?那是官家大户小姐们用的,俺们这地方没有,竹苇是何物,小生更没见过。俺们这绺子里的伙计,就用土坷垃、石头或者树叶子,外边儿地上有的是,自己捡去!”

    息栈只觉得印堂发黑,两眼冒金星,憋着一口气又问:“你们的首领呢,缘何两日未见?”

    “下山办事儿了,明儿个就回来。你歇着,掌柜的回来了自会找你说话。”

    一桶洗澡水抬了来,等那俩伙计走后,息栈凑近了水一闻,竟然有一股马蚤气!

    凤目暴现寒光,胸中一股异样腾起,紫霄冷绝之气在四肢百骸内突突地涌动。

    能否脱身在此一举,这水不能不用,当下只能忍了……

    那一日傍晚,镇三关哼着小曲儿从山下回转,身后跟着两个手脚利索的伙计,其中一人手里还拎了一只竹筐,里边儿两只活鸡。

    进了寨子,就发现聚义厅门口的空场地上已是锅翻灶倒,一片狼藉,横七竖八,打作一团!

    息栈手握剑鞘立于包围圈当中,左手边儿持鞭的是红袄女子,右边儿举着钢刀僵持的是黑狍子。外边儿一圈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绺子里最能打的一帮老伙计,人人手里拎着家伙。

    镇三关大为诧异,嚷道:“干哈呢,干哈呢这是?反天啦?”

    少年转脸一看是镇三关,面色顿时沉了下来:这人怎么竟然提前一天回来了?

    这时屋子里冲出一满脸是血的人,一看,可不就是军师,捂着冒血的鼻子叫道:“当家的,这小子抢了剑又想跑!”

    镇三关缓缓穿过人群,站定,沉声问道:“小剑客,这咋回事,咋还抢剑伤人呢?”

    少年面色冰冷,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剑本就是在下之物,何为抢?”

    镇三关面露一丝笑容,不以为然地说道:“对,是你的家伙。可你在俺这绺子里住了几天,老子好吃好喝伺候着你,你现下想走,不跟俺这做掌柜的打声招呼?当真没把俺镇三关放、在、眼、里!”

    说话间面带笑意,眼里却尽是威严之色,最后几个字念得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慑旁人。

    少年目光一垂,避而不答,只说道:“你既已回转,那在下可以走了?叫你的人让路!”

    镇三关依旧笑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这是赶大集呢?”

    “你要怎样?”

    “人留下,或者剑留下,或者两样都给俺留下!”

    少年冷冷哼了一声,直接就要冲去马厩牵马。

    红袄女子一扬鞭子,素裹银装溅月鞭“嗖”得一甩,封住了往马厩的去路。

    黑狍子提着刀吼道:“小崽子想走?没那么容易!”

    少年轻蔑地扫了他一眼,牙缝里吐出几个硬字:“哼,可笑!息栈若是想走,你们留得住么?”

    息栈孑然而立,剑不出鞘,只瞪视着镇三关,四目交火。

    镇三关岿然不动,伟岸身躯挡住了下山的那条道路,身旁一众喽罗各拿各的家伙,都扎着马步准备开打。

    这时人群之外的厨房里溜出来两个伙计,也将脑袋扎在人缝儿中,等着看这场难得的热闹。

    息栈用眼睫余光瞥见了那两个人,双眼立时闪出憎恶之光,细致粉唇紧拧,双脚忽然发力!

    纤瘦的身子腾空掠起,斜着飞过了那里三层外三层、一大堆扎扎呼呼的脑袋,直冲着那两个伙计杀了过去。

    脚未点地,鸾刃已出,身轻如燕,淬色浮影。

    凌波轻鸾!

    众人大骇之下,尚未看清楚状况,只听得 “嗷~~~~”、“嗷~~~~”两声凄厉惨叫,集市上杀猪宰羊一般的耸动。

    再定睛细看,那两个伙计各自捂住自己的裤裆,浑身抽搐,满地打滚,血从□儿汩汩地流了出来!

    此时,少年的身子斜斜地从房檐之下降落,一脚轻盈点地。

    收起鸾刃,看都不看地上那两个打滚嚎叫的人,口中只轻蔑地哼了一声:“脏了这雏鸾。”

    黑狍子大叫:“你干什么?”

    少年答:“这二人该死!”

    镇三关此时面色严峻,毫无笑意,瞪视着息栈。

    那少年刚才从众人脑顶飞过,若是想要出手杀人,飞过一路就能戳上十几个窟窿!此人轻功之高妙,剑术之凌厉,显然不是绺子里任何一人可以抵挡招架的。

    想到这里,镇三关面无表情,十指蓄势待发,口中却仍然沉声问道:“你为何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