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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节

      显金跪在床前,将单子与这份卷轴并排放在一起,紧张地对比笔锋、行笔及行文。
    隔了良久,显金才鼻头酸涩却止不住笑意的抬起头来。
    是乔徽的字迹!
    笔锋尖锐,起笔拉长,行笔随意,收笔利落。
    宝元,乔徽,乔大聪明,乔解元,还活着!
    甚至,现在就在宣城府!
    显金泪眼婆娑,猛地想起什么,将两份卷轴放在木匣子里好好收起,转身向漪院西厢跑去。
    西厢已灭掉了三四盏烛火,整个屋子水蒙蒙的,宝珠小胖花花湿着头发坐在铜镜前闷闷地打着呵欠,身后一左一右小燕大雁拿蓬松柔软的纱巾正在给她擦头发。
    小胖花花一见显金,两眼放光,“姐姐!”话音一落,跟着脑袋就拱上来了。
    湿嗒嗒的头发蹭在显金褂子上,有股清淡的栀子花香。
    显金笑着接过小燕手中的纱巾,示意她们可以去休息了,拉了只凳子坐在宝珠身后,认认真真地帮小姑娘擦头发,“……怎么不起盆炭?这么晚了,烘在炭火旁,头发干得快,你也好睡觉。”
    宝珠舒服地扬起脸,眯着眼睛,“大家伙都还没用炭呢。”
    炭火,其实不算稀罕物。十月底、十一月初,宣城府才渐渐转凉,陈家去年就是十一月中下旬才开的炭火账目。
    在乔家,谁还在乎家里什么时候开始用炭呀?
    还不是一句话,想用就用了。
    显金胸口闷了闷,只道,“陈家是陈家,你是你,你的炭火钱、头油钱、香皂,甚至竹盐、衣料、裁缝、刺绣……都不是从陈家走,想用便用,姐姐穷得只剩钱了。“
    小胖花花抱着大纱巾捂脸,“嗤嗤”乱笑。
    显金手脚不轻不重地继续给小姑娘擦头发,脑子里百转千回:既然乔徽选择飞檐走壁地进陈家内院看妹妹,想来是身上还背着事,不愿意公之于众,宝珠心里是藏不了事的,多半乔徽在宝珠这儿,是没显过形。
    显金非常想大声告诉小姑娘:你哥哥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但是……
    显金深吸一口气,看着小姑娘如青丝瀑布般一泻而下的头发,显金轻柔又怜爱地摸了摸宝珠的脑顶门,“在陈家开心吗?”
    宝珠抱住大纱巾,仰头看油灯,答非所问,“老夫人对我挺好的,时不时叫我过去吃点好的,问问我爹,问问我哥,问问我姨父,问问我早逝的娘亲——”
    意思是,就是没问过宝珠究竟咋样。
    显金无语凝噎。
    瞿老夫人,这是在透过小胖丫头,偷觑她一直向往但仍未达成的生活和阶层。
    显金顿了顿,拿梳子从头到尾,一下一下给小姑娘梳头发,发尖还在滴水,显金转头告诉锁儿,“……还是得去灶房,生盆炭来,加两朵栀子干花,烘得干干的才好睡觉。”
    锁儿回得飞快。
    满屋子都充盈了一股萦绕在鼻尖抓不住但不可忽视的清香味。
    显金的心绪慢慢随着这香味、暖意和机械性的重复梳头平复下来,“素日呀,有欢欣的就去做,有让你不舒服的,咱们也别忍着——你在陈家,对陈家利大于弊,咱们虽别端架子,但切记勿有寄人篱下之感。等你哥哥回来,等乔师平反,自有大大的好处要给陈家的。”
    小胖花花木楞楞了半晌,踌躇低声道,“……他们真的还能回来吗?”
    显金语气笃定,“能!为何不能?!你父兄是何等的人物,你切莫忘了!“
    小胖花花胖爪子紧紧揪住显金的衣角,头向后一仰,正好亲昵地倒在了显金大腿上,眯着眼睛揪显金的衣摆,就像雏鸟归巢,语气依恋眷恋,“姐姐与我父兄,是一样漂亮卓绝的人物。”
    朦胧的温光在屋子里荡漾。
    显金有一搭没一搭地为宝珠理头发,时不时说起前些日子中秋的花灯与月饼,龙川溪进了十月的天,两岸的石头上遍布晾晒的湿树皮,还有些张妈最近手艺回潮,所有菜都要加点鱼腥草云云……
    宝珠困意来袭,显金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
    这一觉,睡得极好,连一个翻身都没有。
    翌日,显金指名道姓叫酱肘子,“七七七——“
    漆七齐小跑步前进。
    “你当我副手。”显金直接道。
    漆七齐,“啊?”
    周二狗,“啊?”随即异常悲愤地撑起上半身,“你果然是嫌我左腿有伤!”
    显金眉头乱皱,“与你左腿无关。”
    单纯快乐肌肉男开始咆哮,“那你是不是嫌我翻你白眼!”
    显金:?你还翻了我白眼?
    这笔帐,以后再算。
    显金耐心摇头,“倒也不是……”
    “那必定是嫌我文盲!“周二狗痛心疾首,“我为了鼓励你,还挖空心思作了一首绝句!”
    第191章 万万物也(第二更)
    显金低头看了眼还贴在水槽前的那四句打油诗。
    你不说这个还好,你说起这个,那她可就……想换人的欲望更强烈了呢!
    “真不是……”显金摆手,“我只是想换一个人,试试看若身量……“
    周二狗仰天咆哮,像一只杀红了眼的哈士奇,“你是你是你是!你从一开始就嫌我不认字!还不会写字!你怎么这样!我辛辛苦苦陪你陪到大半夜!不眠不休!气喘吁吁!你一眨眼就用上了比我年轻!比我白!比我有新鲜感的新人!你说你说,你到底嫌弃我什么!”
    显金:……
    “我嫌你太高!太壮!力气太大!动作幅度太宽!”对付哈士奇,首先自己要变身哈士奇,用魔法打败魔法,显金也大声咆哮道,“这些理由够了吗!”
    周二狗一滞,再一愣。
    额?
    这些理由,好像他,能够非常愉悦地接受呢……
    周二狗止不住的笑意涌上心头。
    一旁的酱肘子却悲愤地指向自己,“那您就是看上我又矮又细,力气又小,动作又窄呗!”
    显金:你这样理解……倒也不是不可以……
    ……
    周二狗满意离去,漆七齐一脸委曲求全地陪老板恭书。
    两个来回下来,显金惊讶地发现,漆七齐本身的力气略次于周二狗,略强于她,搭配起来比较不易失衡,且此人擅使巧劲,观察力非常强,在头帘水下槽后漆七齐会根据竹帘上挂着的纸浆现状,非常敏锐地配合显金的角度和力道,确保纸浆上挂,尽力均匀。
    显金大喜过望,转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咕噜咕噜下肚后,狠狠地拍了拍自己脸颊,信心逐渐筑建,重回砖混水槽时,整个人莫名地心定下沉。
    连续四日,显金都宿在绩溪作坊,与钟大娘住一屋。
    几乎每日都过了子时才回房,将捞纸棚户留给伙计“划夜槽”,早晨与集训新人一起起床,跟着钟大娘沿着龙川溪跑步。
    显金以为自己会吊车尾,结果稳稳地挂在了第二梯队的最后几名,正数排名至少能挤进前……十五吧?
    漆七齐就真的嘴很欠,“……我们钟教学,人家不仅晨跑,还夜跑,您这小细长胳膊细长腿的,啧啧啧,可跑不赢钟教学。”
    不是,你这个踩一捧一,就算是在东亚饭圈,也很爆雷好嘛!
    显金拖着漆七齐,保持着每天至少捞纸六个时辰以上的练习时长。
    期间,希望之星来过两次,沉默又温和地陪在显金身侧,有时带了烧卖,有时提着三碗色香味俱全、在巷口爆火的红汤面,因显金索性不回陈宅,陈笺方便等到宵禁的时候独自返还。
    漆七齐终于耐不住,看着不远处油纸灯下鼻梁高挺、身姿挺拔的陈二郎君,埋头低声问显金,“……您这是要当我们老板娘呀?”
    显金面无表情地看了七七七一眼,“老娘,当的是你老板。”
    第九天,显金和七七七的配合已然能达到二十帘出八张好纸的成绩,请了周二狗安可观场,周二狗双手抱胸,肱二头肌突出,沉吟半晌后一拍脑门道,“我知道是哪里感觉不对了!头帘入水时,我动作大、金姐儿动作小,我手肘高,浸入水时候自带三寸,金姐儿就算浸入到和我一样的距离,也要短三寸!这样怎么可能同步嘛!”
    显金:……谢谢你哦,你这属于屎临头,开了肛啊。
    再一回想乔徽纸上那段话。
    他是完全站在习武之人的角度,从动作出发,看二人同频共振的节奏感,她与周二狗体型差别太大,若无长期的、持续性的磨合,是不可能入水出水在一条线上的!
    乔徽完全不懂做纸,却直击要害。
    显金不禁暗叹一声:大聪明,不愧是大聪明呀。
    不过……
    显金眯着眼看向周二狗:她是当局者迷,压力之下难思其他,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当的特级教师,的替补!?怎么做的私教!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到吗!
    显金质问周二狗,周二狗理直气壮,“我们入道时,师傅就说过,捞纸要找身形相似的!你主动选择我了,难道我还拒绝你啊!这让你面子往哪儿搁!?”
    显金气得想继续变身哈士奇——这时候,你又非常精通人情世故了哦!
    第九日晚,是夜。
    显金仍宿在绩溪作坊。
    为了方便显金明日迎战睡个好觉,钟大娘主动回家,给显金留了个空房间。
    龙川溪潺潺流水的声音与初冬仅存的几只知了微弱又倔强的叫声交织在一起,让这夜显得格外静谧。
    显金仰躺于床上,迷迷糊糊之间听“咚”的一声。
    是石头砸窗户的声音。
    显金猛然眨眼,鞋子都来不及套,即刻一把推开了对窗。
    窗外,了无一人。
    显金一低头,却见窗沿处,有一卷窄窄的卷轴,用一捆枯草卷住打了个死结。
    显金探身取回,找不到剪子,面目狰狞地双手使劲,硬生生地把枯草拽断了。
    显金一点一点地展开卷轴,却当即愣在原地。
    卷轴从左至右,写了——“论学,学之道者,大家之长,众生云云集日月山川之本,方开其智、通其灵、敏于行……”
    是她,最开始写个乔山长的《论学》一文。
    洋洋洒洒三千字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