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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从前阿婆的先生还在世的时候,泰丰行是中国城内一等一的大酒楼,店里生意红红火火,每逢店庆的大日子,都会办一场酒席,邀请熟客来捧场。
    现在大酒楼被阿婆缩小经营成了茶餐厅,虽然酒楼规模跟经营类型全部都变了,店是一如既往地开着,风雨晴雪,没有一天不开门。每日下午,雷打不动,会有一班老人家来搓麻将,阿婆卖点冻奶茶,收点茶水费,就算是一天的营业了。
    第六十六年店庆,年份越过越大,店却越做越小。我知道老子头不会怪我做成茶餐厅,我老了嘛,做不动了,但是如果不做店庆,他一定要说我的。
    就像人活着,却不给过生日一样,多没有情义,泰丰行就是他的大儿子,我亏待了他的大儿子,他会不高兴的。
    阿婆一边择菜一边看电视的时候这么说过。
    “哎呀哎呀,好烦啊,我不想大操大办啊。”她放下菜篮,发出如同学生不想上学一样的哀叹,“我都八十二岁了,让我退休好不好啦。”
    “那你去玩,我们帮你忙,去打牌好了嘛,打完牌,我们再给牌友一人下一碗面条吃,就用你昨天卤好的烧牛肉。”丹虎的主意很容易实施,让阿婆打牌,可以看作老板跟熟客联络感情,往年大张旗鼓地办事不过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阿婆亲手卤的牛肉味道已经足够美味,下面条又不难,包在他身上。给大家尝尝鲜,正好见识下阿婆的手艺。
    其实阿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再给外人做饭了。为了躲避给人做菜营业,偷偷把菜单都换了一份,新菜单上面只有茶水点心。她用顽强的意念表示,做饭是怎么都不可能做饭的。
    这个点子让阿婆非常满意,完美躲开了一切让她感觉麻烦的事,“乖仔,算我没白疼你!”
    现在六点多了,阿婆麻将搓得快差不多结束了,丹虎跟孟惟准备去厨房下面条,给老客一人一碗面。
    进店后,他们就见着阿婆搓麻将正搓得虎虎生风,吆五喝六地让老头子们赶紧洗牌,浑然不是八十二岁的衰弱老太太。打牌是开心的,演戏是开心的,只要不做事,每天都是开心的——阿婆箴言。
    隔着三四张拍桌,阿婆向他俩招呼:“小惟,你来帮我摸一张好牌,厨房让小虎去忙就好啦!”阿婆的另一则人生箴言,能者多劳,会做事的人可以多做点事,其他人坐下喝茶就好。女孩子在外面不要跟别人说自己很贤惠啊,很会做家务啊,都是虚名,没意思。只要你坚持赖到底,就不会再有人让你做事。
    “我去帮他端端碗,”孟惟跟阿婆招招手,“待会儿就来。”
    一道搓牌的客人问阿婆:“这对男仔女仔是你的什么人啊?哦唷,他们都好听话啊。”
    阿婆想也不想,张口就胡诌,其实也不是不对,他们在她眼里就跟自己真正的孙辈没有两样:“小虎是我侄孙咯,小惟是侄孙…”她本来脱口就要说是侄孙女,眼珠一转,忽然改口:“是侄孙的女朋友。”
    她早看出,这两个小朋友之间有情意,如果在外人面前说了是兄妹,那还怎么拍拖啊。
    锅里的面条已经煮熟了,灶台排满好二十碗放了牛肉汤底的碗,闻着喷香的,丹虎用长快子捞起面条,一碗放进一团面,搅拌开,每碗再撒上青菜葱花,这就齐活儿了。
    眼看孟惟在一盘子里放上四碗,要直接端过去,丹虎有点不放心,指示她,装三碗就好,四碗你拿不住。
    “我行的。”她手里端着盘子,还用胳膊肘捣他以示坚拒,她又不是没端过盘子,她在外面做侍应生的时候,他还在美利坚花天酒地呢。
    就会逞强,洒了还不是要他来擦地……
    丹虎倚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没想到她做得还挺不错的,稳稳地就把一桌四个人的份都端上去了,来回跑了三次,所有人都有了一碗面。
    可是老人家们赌瘾相当大,手里捧着面,也不耽误打牌。
    “淑珍,你的好侄孙手艺像你,味道很好!”大家都很给阿婆面子,纷纷夸赞。
    拍拍身边的凳子,阿婆把孟惟拉到身边坐下,搂着她跟牌友说:“小惟,你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哦,我这个女仔是文人,好乖的,每天都在写文章,英文很棒的,跟native一样!来来来,你来给我摸张牌。”
    孟惟随手抓了张。
    “喔唷,果然好,不打牌的人手气果然壮。赢钱啦!大家歇歇啦,吃碗面再玩。”
    即使众牌友纷纷指责,梁淑珍,最狡猾,赢钱就要脚底抹油,阿婆也不管了,招呼大家吃面吃面,不吃就要坨了。
    阿婆拍拍孟惟的手,关心地问:“小惟,你的戏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去看看啊,我现在也是半个行家了!”
    “我……不知道啊,阿婆你有什么心得吗?”孟惟真的不太清楚现在做得是好是坏,框子已经有了,还没往里面填东西,但她现在的心态很松弛,最后只要做出东西就好了。她要毕业证,不要第一名。
    “呐,我跟你说,戏剧呢,要紧的是跟人搭上关系,我们每个人,活了一辈子,如果拍出来都是一部戏。少部分人能被搬上舞台,帝王将相,英雄美人啦,演多少遍都有人看。但是有的人不能,他们可能运气不好,没过好这一辈子,寂寂无名,都是小人物。如果没有机会说的话,一闭眼,一蹬腿,就死啦,一生的故事就像废纸一样被人扫进垃圾桶。可是小人物,肯定也有话想讲,只是没人帮他们。你可以问问你的演员,我知道你的演员是流浪汉出身,他们关于自己的一生,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你去问问每一个人,听听他们有什么意见。”
    阿婆说到戏剧,眼睛就变得很亮,“你可以为小人物写故事吗?”
    孟惟看着阿婆期待的面容,很郑重地点头。
    阿婆相信你,你一定行的。
    这时,三桌牌友们齐齐站起来,举着茶水杯——老年人喝不得酒了,“来,我们敬淑珍一杯,谢谢她今天招待我们!虽然她今天手气好到把我们的钱都赢走了,看在晚饭的面子上,还是敬她一杯!”
    阿婆在大家的簇拥下,笑得很满意,老友们纷纷称赞她命好,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健健康康,泰丰行还开着,又有儿孙福气,两个漂亮的小朋友给她鞍前马后,甚至亲自演过戏,做了一回女主角,真的好得意呀。
    那一刻,阿婆站起来,向大家举杯,似乎话要说,脸上带着笑容,身子摇晃了一下,但是没人在意,那仿佛是阿婆没有站稳,之后的骤然倒地只用了不到几秒钟的时间。
    距离最近的孟惟急急抱住阿婆的身子,脑海里一片空白,丹虎从柜台飞奔而来。
    医院就在附近,车来得很快。在刺耳的急救车鸣笛声中,阿婆被众人送上了救护车,她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但她拉着孟惟的手,用口型说:“不要怕,不要怕。”她听到孟惟在哭。
    孟惟不懂,戏剧是戏剧,但有时候,生活却比戏剧还要刻意。让人无法接受的变动会发生在最最圆满的那一刻,像是一场捉弄所有人的黑色幽默。
    第41章 故事
    阿婆中风后,昏迷了两天,好在这是第一次中风,程度不严重,而且救护车来得很及时。
    在医院休息了大约一周的时间,期间医院联系过阿婆的儿女家人,儿子现在在南非做采访,短时间内回不来,女儿是律师,手上有官司正在打,也脱不开身。
    阿婆的女儿事业做得相当成功,收入颇丰,她出钱雇了一个看护,每天贴身照顾阿婆,等出院后,就会把阿婆送到本地条件最好的养老院。店铺房子都不用操心,等她得空休假,会回来全部处理掉。
    家里的老房子很容易对付,挂一个牌子租出去就好。店铺,略有一些棘手,地段不佳,不在闹市区,平日里就门可罗雀,冷冷清清,估计很难有人愿意盘下来做生意。实在不行,只能卖掉了。
    这些事,在电话里律师女儿就跟阿婆说清了,都是为了你好,你已经八十二岁了,应该休息了,你不是一直说,想要休息的吗?
    阿婆接到电话的时候是高兴的,但听着听着,就不笑了,之后那边再打电话过来,阿婆有意逃避谈论这些事,只会问女儿,几时来看望自己,有什么话,当面说才作数,不然都不作数。
    病房中,胖壮的护工女士正在给阿婆按摩做复健,孟惟小心地削一个苹果,削得细致,皮都没有断,削好后,切成小片,插上牙签,递给阿婆。
    阿婆精神状况并不比之前差,如果不是这几日面颊稍微瘦了一些,看不出生过病的样子。
    但这位护工觉得必须要好好养着才能度过关键期,她是顾客花了大钱专门请的高级护理师,职业能力跟高操守都要求她不能顺从病人的意见。
    小中风后如果没有照顾好,之后大概率会发生更严重的中风,她在阿婆执意要出院回家的时候,差点打了999。
    所以这个医院,阿婆不得不继续待下去,再观察一阵子,之后会直接去养老院,再也不回家了。
    “小惟的手,是读书人的手,真好看。”阿婆坐在床上,牵过她的手,左右看看,这是一双白且细腻的手,没有做过真正的体力活。
    孟惟心里很难过,她不能说,不然会让阿婆也难过。
    “我要跟你继续说说我的故事,上次新年的时候,我们才说到一半。我之前总想着,来日方长,可以慢慢告诉你,看来不行了,时间是有限的呀。”阿婆刚开了个头,孟惟就把脑袋埋在被子上,掩住耳朵,趴在阿婆身前。
    她用行为表示,她不想听阿婆说这种话。
    “还早呢,就是来日方长,今后再说,等你下回过生日,再说也来得及。”孟惟说话的声音很小,动作像头鸵鸟。
    阿婆抚着孟惟的头发,含笑说:“你不听,今后,谁给我写剧本呢?等我走了,我的故事就会变成废纸,被人扫走啦。”
    她这才缓缓抬起头。
    “我从十岁开始,在有钱人家里做工,从基础开始学,学着做菜煮饭,做到了十六岁。那个年代,这个岁数已经够大了。家里托人传信,说要把我带回去,再找一户人家给我定亲,这样好拿彩礼,这笔彩礼要留给我弟弟成家用。
    当时的主人家,有一个比我大七岁的少爷。我那时候觉得,哎呀,他可真是,样样都好的一个人,人很和气,留过洋,读过很多书呢。不过,他再好,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是天上星,我是……我什么也不是。而且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也没有想那么多……
    我那时候想的是,希望跟我成亲的人,最好脾气好点,不要爱喝酒,要勤快,有门手艺。
    我跟少爷能扯上关系,要从一场变故说起。老爷的生意做败了,之前一直东挪西凑,抵押典当别处的财产支撑着,年末债主来追债的时候,才捅破这事儿,闹得不可开交。老爷跑去南洋躲债,让太太一介女流来抵挡,太太被逼得不行,把家产都变卖光,才度过年关。少爷学校也回不去,家业也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没还清。
    太太要少爷去跟定有婚约的小姐成婚,正好让岳丈伸手帮一帮,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路可走了。
    那户人家可不乐意,当初定亲是看着门当户对才定下的,现在你们家门都让人砸了,户更别提,亲家直接跑路,除非你愿意倒插门,做个上门女婿,那倒可以考虑。
    其实这就是对方心意已决,坚决要解除这门亲事的意思,提出这种要求,哪个有骨气的人都做不来。但是太太不明白,她劝少爷,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能受□□之辱,勾践卧新尝胆,劝啊劝啊,一个劲地劝。
    劝到最后,少爷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去别处做一番事业,要么客死异乡,要么赚到一笔大钱,把家里的债都还了,重振门楣。
    太太死活不愿意,甚至以死相逼。少爷后来改口说不走了,稳住了他母亲,但是他一直在背地里办文件。
    那时候,我也遇上了一桩坏事,托人打听后得知,那个要跟我成亲的人,之前喝醉酒,打死过一个老婆。依我看,那是怎么也不能结婚的,只可惜我爹娘贪钱,说那是意外,怪他女人身子骨不好。我想着,要真成亲了,那就是送死啊,可我无处可去。
    思来想去,我都快绝望了,就硬着头皮去跟少爷说,把我也带上,我也想去国外,洗衣做饭刷碗扫地,我什么都会。我吃得还少,不是馋丫头,带上我的话,我帮你干活,包管让你跟在家一样舒适。
    他就把我带上了。
    某天晚上,我们俩坐船,偷偷走了。
    三个月后才寄信回家。木已成舟,太太急也不管用,不过好歹有我,太太知道我勤快,让少爷不至于连擦鞋的人都没有。我在信里跟家里说,我是去挣钱的,挣到钱,寄给家里,弟弟一样能结婚,这笔划算的买卖好歹安抚住了他们。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啦,少爷开了大酒楼,叫做泰丰行,他是掌柜,我是大厨,教了很多小徒弟,把酒楼开了六十六年。”
    阿婆笑眯眯地说完了她一生的故事,孟惟眨巴着眼睛,眨了半天,还没听够,觉得阿婆漏了好多地方啊。
    孟惟疑惑地问:“你去说了,少爷就带你走,为什么啊?!他那个时候就爱上了你,对不对?”
    “不是,没有,他连我名字都没记住。”
    “他为什么会带你走啊?”她感觉自己听完了,却完全没搞懂。
    “觉得我很憨很傻呗,不知道前路有多危险,去了后,混得不好的话,一样是穷困潦倒,客死异乡后连尸首都运不回家。我跟他说了,我留在这里肯定会死。他想着,那死就死吧,左右都是死,倒也没差,就把我带走了。”这段并没有浪漫的地方,阿婆也说不存在爱情,但是她回忆起这里的时候,脸上分明是愉快。那是两个亡命之徒的逃离,年轻时的自己,多么勇敢聪明,多亏了当时的果决,不然哪里有现在,早就埋在土里了。
    孟惟试探着问她:“你们又怎么,在一起的呀?”
    “那更简单咯,有一天他说,什么时候摆酒啊,我看下个月有个日子蛮好的。”
    ???
    “异国他乡,一男一女,一日三餐,日久生情,就是这样啦。不过他阿妈急死了,死活不同意,他说如果不同淑珍结婚,那他就要去跟绿眼睛的白人鬼婆结婚,这里除了淑珍,没有别的中国姑娘了。把他阿妈吓得够呛,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了。”
    她们俩絮絮叨叨地说话,聊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都黑了。
    “我的故事,就交给你了,要怎么写,自己拿主意吧!”阿婆说累了,喝了几口水,像完成一桩大事一样轻松。
    半个世纪以前,两个青年男女以赌徒的心态,乘上一艘大船,去了世界的另一边,扎根下来,打拼立业。他们最终做出了成绩,挣到了大钱,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再回去。阿婆的丈夫后来得了癌症,儿女得上学,酒楼要人打理,一桩桩,一件件,彻底绊住了回家的脚步。
    “我大女儿说不会让我再回家了,出院后直接去养老院,其实我是不在意的。如果人真的有灵魂,我的丈夫一定栖住在泰丰行,那里有我们一生的事业,他不舍得走的。”
    也许出于这个理由,阿婆把酒楼暂交给了丹虎,告诉他,不管怎么开,不管经营什么都好,只要每一天,都把门打开,照常营业就可以了。阿婆是他的后盾,她出资金,出店面,赚到的都给小朋友自己花,亏了也不碍事。不要束手束脚,放开胆子去做。
    经营酒楼,对一个生手来说,很不容易的。
    孟惟以为丹虎会保持阿婆之前的经营路线,开茶餐厅,卖茶点,保持到阿婆出院就好。
    结果他似乎真的有放开手脚,准备大干一场的意思。
    这下回家最晚的人成了丹虎,他们白天一道出门上课,下午下课后,孟惟去流浪人剧团排练,丹虎四处跑,做重新开店的准备,他忙着联络超市做酒楼的供应商,招小工,购买食材,夜里一两点回家都有过。
    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几乎错开了,除了早起能看到他的睡颜,平日里几乎见不到,这让孟惟偶尔会感到有些寂寞。
    这天排完戏以后,她一个人回到家,吃了碗泡面,把小客厅的灯打开,拿出针线,在安静的春夜里,举着针缝缝缝补补,做的是戏服。
    从二手店买的旧衣服已经足够适用,需要她做的,就是打点补丁,做得更旧一点,好在有家瑜帮她分担了一部分。
    她做得太投入了,一不小心,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放下针线,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才突然发现身后有人,吓得她叫声堵在喉咙口,她刚要站起来,身后的人搂住她,把她按回椅子,不满地说:“你做得好认真啊,我回家了,你都没发现。”声音里带有不易察觉的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