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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节

      这是小崽头一次听着震天的呼噜声入睡,夜里热醒,他发现他被他爹紧紧搂在怀里。
    “怎么了?”他一动,赵西平就醒了。
    “热,我也渴了。”
    “我出去给你倒水。”赵西平给他解开薄袄的扣子,嘱咐说:“待会儿就不热了,别掀被子。”
    小崽往外瞅,门帘掀开时,他看见外面有火光,紧跟着,压低的说话声响起。
    水端进来,耿中丞也醒了,他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到后半夜了。”赵西平说,“您喝水吗?”
    “不喝,年纪大了,夜里喝水睡不着。”耿中丞又躺下,帐篷外,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衬得夜格外静。
    “也难为玉掌柜能带着商队在关内外行走,商人为了赚钱着实是有毅力,路上的生活太艰苦了。”耿中丞叹。
    赵西平沉默片刻,说:“是有毅力,因为她吃过更大的苦。”
    “爹,我喝完了。”小崽推开碗。
    赵西平把空碗往枕边一放,他躺进被窝,说:“继续睡。”
    耿中丞也不说话了,帐篷里安静下来,小崽睁着眼盯着漆黑的帐篷顶,在心里默数呼噜声。等他听到驼铃声醒来,早已忘了夜里是数到哪个数睡着的。
    隋玉掀开帐篷的门帘,见小崽醒了,她进来说:“懒虫快起了,我们要继续上山了。”
    “只剩我一个人还在睡?”小崽赶忙掀被子穿裤子,他嘀咕说:“娘,穿袄睡觉太热了,我昨夜热醒了,今晚我不想再穿袄睡觉。”
    “晚上再说。”隋玉帮他梳头发,待他穿上鞋,母子二人合力叠起被子抱出去。
    只剩这一个帐篷还没拆,奴仆们正在捆绑货物,灶里的火已经熄了,小崽漱漱口,接过热粥和煎蛋呼噜噜扒进肚子。等他吃饱,商队整装待发,他再次牵上他爹的手往山上走。
    越往上,山上的寒气越重,走过蜿蜒的河道抵达两山夹击的山谷时,河水的流速陡然变缓,枯竭的河滩上落了白茫茫的霜。
    洪池岭迎来了冬天。
    地势趋缓,人骑上骆驼加快赶路的速度,小崽坐在赵西平胸前,身上蒙着狼皮褥子挡寒,他只能从脚下漏出来的空隙里看山谷里的路。
    “婶婶,山顶上下雪了。”绿芽儿惊呼。
    小崽听到声从狼皮褥子里钻出来,他仰头去看,山上的冰川罩在厚厚的云层里,棱角分明的冰棱比木椽子还粗,再往上看,山顶似乎冻在冰层里,茫茫雪色和剔透的冰川融在一起,他惊呆了。
    “爹,这里跟敦煌完全不一样。”他兴奋地喊。
    赵西平朝隋良和隋玉看去,隋玉神色泰然,隋良则是面色苍白,他再低头看满眼惊艳的孩子,他终于明白隋玉对隋良万分怜惜的缘由。
    他想让他的孩子眼里永远有光。
    她希望她弟弟眼里燃起的光不再熄灭。
    第331章 捡骨
    走过关隘,再向前数十里就到了驿站,耿中丞的常侍拿着官碟去跟驿卒交涉,最终,驿卒同意让商队的奴仆和骆驼都住进马厩里。
    “良哥儿。”隋玉快步走来,“小崽在找你,商队的事不要你操持,你去前院。”
    隋良回头,说:“我想进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看过。”隋玉扯走他,说:“篱笆上的刺把你扎伤了,你还要往上撞,那不是傻?又不是没门通行。我们有走正门进屋的资格,就别再像个贼一样翻墙。”
    赵西平带着小崽已经把床褥铺好了,耿中丞脱了鞋坐在榻边泡脚,隋玉把隋良推进去,说:“别乱跑,这几天受累又受冻,早点歇下,好好睡一觉。”
    赵西平走出去,问:“他怎么了?”
    “天冷,人容易情绪低落,我估计是他有点陷进去了。”隋玉叹一声,“再往山下走,秦岭的草原上还埋着我爹,他估计是忘了我爹长什么样子,有可能是在找记忆。”
    赵西平沉默。
    “没事,他就是有点迷障,你看着他别乱走就行了,不用安慰开解他。”隋玉交代,“你不要觉得这是大事,我们越不在意,他反而不好意思沉浸在这个情绪里,他自己会开解自己。”
    赵西平往屋里看,小崽一脸兴奋地不知道在跟他舅舅嘀咕什么,隋良听得认真,脸上也有了神采。
    “好。”他应下。
    驿卒送来晚饭,隋玉跟绿芽儿吃饱后用热水洗漱一二,脚泡热了就钻进棉花被里睡觉。二人穿的棉衣和狐裘都盖在棉被上,不多一会儿,被窝里就暖和起来了。
    身上暖和了,疲累了几日的人沉沉睡去。
    夜半,赵西平转醒,他起身看抱着一起睡的舅甥俩睡得雷打不动,哪有半点忧思在怀的样子,他又躺下,心想还是隋玉了解隋良,一招制敌。
    天亮了,商队继续赶路,走出这个山谷就是沿着河道下行。
    河流表面已经结了冰,冰下还有水流流动,或许再有三五日,这道山川融水汇成的小溪将彻底冻住。
    越往山下走,灰沉沉的天色离人的头顶越远,随着天色变得亮堂,隋良的心情肉眼可见好转了,商队停歇做饭的时候,他还带小崽去挖野萝卜。
    “姐,去年我们路过这里的时候,绿芽儿家里的一头骆驼受伤了,宋姐姐把它野放在这里,不知道它还会不会找来。”隋良想起这个事。
    “我家的吗?”绿芽儿问。
    “对,是你家的。”小春红接话。
    绿芽儿看一圈,四周虽荒芜,但石缝里不缺黄绿交织的野草,再往下,她能看见浓郁的绿意。骆驼不缺吃的喝的,应该不会再跟着商队干苦力活。
    “应该不会再找回来。”她说。
    “下山的时候留意一下,一头骆驼两千多钱呢。”隋玉说。
    然而一直走到山底也没看见野生骆驼的踪影。
    绿芽儿看着满目翠绿的山,她早没了寻骆驼的心思,这个时候的敦煌估计是河流干涸、草木凋零,而千里之外,这里的河水滚滚流动,树叶还挂在枝头,她不由感叹,大汉的疆土好广阔。
    大河旁守着羊皮筏子的少年听到驼铃声,他高喊一声来生意了,拔腿就往回跑。
    商队抵达河边时,河边空无一人,小崽望着宽阔的河面发呆,这么多的水,难怪能养出比金花还高的大鱼。
    繁杂的脚步声走来,是船夫们过来了,走在前面的人看见商队里有女人,认出她们是汉人面孔,不由高声问:“你们是哪个商队?”
    “隋氏商队和宋氏商队。”张顺过去交涉,他打听问:“去年我们托过路的商队捎来两罐虎骨酒,蚂蝗和老栓可收到了?”
    “收到了收到了。”老栓的大儿子跑来,他握住张顺的手,千恩万谢道:“一直想跟你们道谢来着,你们这趟过来的怎么这么晚?”
    “有事耽搁了。”张顺领他去跟主家见面。
    “你老爹的身体可还好?”隋良问。
    “好,他一直念叨着要谢您,多谢您不跟他计较。”老栓的大儿子满脸的感激和敬佩,他们一家都没想到这个商队跟蚂蝗交好了,还信守承诺捎来一罐虎骨酒。
    “快晌午了,你们渡过河估计快黄昏了,晚上赶不了多少路,不如夜里歇在这边?”老栓的大儿子手指河边的土屋,说:“现在里面没人住,你们在这儿歇一晚,我们先帮你们把骆驼载过去,明早只用一个时辰就能把人和货送过去。”
    隋玉和隋良连连点头,有墙瓦挡风,这可比住在帐篷里舒服多了。
    其他的船夫对老栓儿子的话没什么意见,这个商队的人品行好,待他们友善点,往后保不准还能从他们手里拿到虎骨酒。
    羊皮筏子入水,奴仆们卸下骆驼背上的货,赶着骆驼走上羊皮筏子,小崽和赵西平都没见过这么新奇的玩意儿,父子二人蹲在河边一看就是半天。
    老栓得信过来,他亲自跟隋良道声谢,又赔句不是,他那天在船上说那话的确是不厚道。
    隋玉这才知道一罐虎骨酒里还掺着这些门道,隋良回去压根没跟她提起老栓在羊皮筏子上威胁他的事。
    “大河里鱼多,等我儿子过来,我让他撒两网鱼,逮几条大鲤子起来,你们晚上炖几釜热鱼汤喝。”老栓客气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外甥跟我姐夫还没尝过新鲜大鲤鱼的味道。”隋良很是高兴。
    老栓看向站在河边吃冷风的父子俩,心想河西水浅地薄,养不出大鱼倒是能养出大高个的男人。
    骆驼全部过河,天色已微微发暗,商队给船夫结了账之后,大多数人都走了,只留了三五个守夜的人。
    老栓的儿子撒两网鱼上来,天色已经黑透,他也就没回去,晚上跟男仆们挤在一起睡觉。
    大鲤鱼刮掉鱼鳞用野韭菜汁和姜片腌去腥味,花椒和韭菜根用猪油爆香后捞出来,鱼肉剁块,两面煎黄再倒进陶釜里炖,为了防寒去腥,鱼汤里又新添胡椒和姜片。
    当晚,小崽和赵西平喝到新鲜的鱼汤,鱼汤浓白,鲜而不腥,鱼腹肉厚实,刺还很大,这对一贯吃小鱼的父子俩来说,完全不用担心被鱼刺卡嗓子。
    一晚一早吃两顿鱼,商队带着一身的鱼腥味离开了大河边。
    傍晚,商队进山,林中起了浓雾,商队原地扎帐篷休息。
    “这就是雾啊。”小崽又长见识了。
    他是赵西平的嘴替,赵西平三十多岁了,印象中是没见过这么浓厚的雾气,他心想得亏战场不在山里,不然真是敌我不分。
    “过了秦岭就到长安了。”耿中丞暗暗吁口气,这一路可折腾死人了。
    “从官道走,穿过秦岭要用几天?”隋玉问。
    “五六天,我们来的时候只用了五天,你带着商队,速度快不了,可能要多耗一天。”耿中丞回答,“等到了长安,我把你安顿在驿站,骆驼和商货也能给你带进去,到时候你就在驿站等着,若是皇上要宣见你,会有礼仪人去教你礼仪。”
    隋玉“噢”一声。
    林中寒气湿冷,哪怕火堆里烧着火,人在外面也坐不住,阴冷的寒气嗖嗖从脚底往上冒。故而饭碗一丢,除了守夜的人,其他的人都钻进帐篷。
    然而半夜就冻醒了,所有人苦熬半夜,林中的雾未散,商队就整装待发。
    苦熬两天两夜,商队从林子里走了出去,驼队走上草原。
    梦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场景袭来,隋良双腿一软,险些从骆驼背上摔了下去,耳朵里也嗡嗡响,他模糊看见他姐的嘴巴在动,但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舅舅,你怎么哭了?”小崽急了。
    隋良抹把脸,一手的湿意,他看见他姐一脸的凝重,还有外甥和姐夫脸上的担忧,他擦干眼泪,说:“草屑迷眼了。”
    商队还在往前走,矗立在草场上的马苑依稀可见时,隋玉的目光从隋良身上挪开。她盯着沿途的草场,当一处隆起的草包进入眼帘时,她身上一颤,再抬眼环顾一圈,她几乎能确定当年的埋尸地就是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隋玉看向隋良,他还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张望,显然,这处草场在他的记忆里是混沌而扭曲的,他无法辨别方向。
    马苑的守卫听到驼铃声赶来了,耿中丞跟他们交涉,一行人顺利走进马苑。
    隋玉找马倌借来两柄铁锹,她让赵西平抱上黑陶罐子,带上隋良和小崽往出走。
    “姐,你知道在哪里吗?”隋良又慌又怯。
    “我们去哪里?”小崽一无所知。
    “大概的方位知道了,我们去找一找。”隋玉说,“小崽过来,牵着我的手。”
    “我们要去哪里?”小崽又问。
    “你外公埋在这片草原上,他当年为了保护我们跟狼群搏斗,丧命狼口。”隋玉解释,“我能嫁给你爹,有他之功。”
    小崽从没听说过这回事,他“啊”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