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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一夜过去,抢饭的时候隋玉靠近春大娘,然而还不等她开口,春大娘就摆了下手,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问呢。”隋玉笑。
    春大娘不跟她扯,打了粥转头就走。到底是心里过意不去,又小声叮嘱一声:“反正你们小心点,很多人没死也疯了。”
    隋玉琢磨了一下,提着罐子去找其他人。
    “有打听到是谁吗?”隋灵问,她撇嘴说:“都不搭理我,我什么也没问到。”
    “别打听了,这事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小心行事,也低调些。”最后一句话是说给隋玉听的,隋虎接过罐子灌口黍子粥,抹干净嘴又说:“昨晚良哥儿吐了,污糟东西我给埋了,我们走之后不知被谁挖开了,估计是闻到了肉味。”
    “路上太苦了,又惊又吓,他们积攒的郁气没处发泄,全冲我们来了。无数只眼睛在我们背后盯着,但凡我们得点好,他们心里比被刀刺的还难受。”隋文安一夜没睡好,已经咂摸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他很是抱歉地说:“三叔,玉妹妹,害你们受我们连累了。”
    隋虎看他一眼,旁的不多说,两人心里都明白,他愿意被连累就指望他有良心,能给隋玉指条清白的活路。
    “先憋屈着吧,最后能活着走到西域的才是赢家。”隋玉敞亮地说,“等到了西域再说,总不能一直忍着他们,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她不管隋文安和隋虎怎么想,反正她也是受害者,谈不上谁欠谁。
    “对了,昨夜的干草哪来的?”她问。
    “拿银子跟马倌买的。”隋虎说。
    饭后,隋虎抱起门后放的那捆湿稻草摁雪里搓洗一番,祛了味再铺地上晾着,次日赶路的时候收拢了背在身上赶路。
    出了城门,城门外已经等着三百多人了,近两百人都穿着囚衣,剩下的一百余人才是拖家带口去西域屯田的应募士。
    自三十二年前收回河西走廊后,朝廷已经进行四次大规模移民去戍边屯田,在此之外,还有数次小规模移民,其中包含的人就是各地的犯人和无田无产无业的流民,以及看中西迁政策愿意搬家的自由民。
    两方士卒交接后,押送官清点了人数便吹响哨声动身赶路。
    路上的积雪已然开冻,当暖阳临空时,积雪融化,近千人踏过,雪地泥泞一片。
    “有鸟群出现了。”隋灵仰头看天,说:“可算开春了。”
    隋玉也看过去,过了一冬的鸟也瘦巴巴的,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毛打湿了贴在身上实在是丑的很。
    “真丑。”这么想她也这么说了。
    “比你好看。”隋灵觉得她扫兴。
    隋玉噎住,她无法反驳,鸟好歹还有毛,她都快成一个稻草人了,细伶伶的胳膊腿,跟地里插的竹竿没差。
    “你俩要是不累就替我抱一会儿孩子。”隋虎喘着气开口。
    地上的雪一踩一脚水,木板不中用了,出了长安城就取了,人走在路上相当于淌着雪水在走路,膝盖以下早没了知觉。隋虎担心儿子像路上夭折的小孩一样冻病了抗不过去,就一直是跟隋文安轮换着背孩子。
    隋玉不肯,她就是走不动了才跟隋灵斗嘴转移注意力。
    隋灵也不接腔,转而说:“前面有个亭子。”
    又走了十里啊。
    走过草亭停脚歇息,落在草亭上的飞鸟被人群惊跑,八个押送官走了进去,其他人原地蹲下歇一歇。
    隋玉取下背的草捆放地上,说:“爹,你坐着歇会儿吧。”
    “还行,还有点良心。”隋虎拄着膝盖艰难坐下。
    隋玉没跟他呛声,她捏着当拐杖的棍子在地上戳雪翻土,舆县的土是青土,过了长安,土成了黄色。
    土越翻越厚,隋灵见了也凑过来一起挖,隋慧嫌弃幼稚,她站在一旁看着。
    “噫?下面有个洞?”隋玉吃惊,顿时来劲了,“快挖快挖,看看下面有什么。”
    “有什么?”隋文安走过来问。
    “是不是耗子洞?耗子藏粮厉害,下面说不定有粮食。”落在后面的流民说。
    周遭的人听了,都走过来凑热闹,里里外外围三层。
    “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草亭下,蓄着胡须的官兵吩咐。
    年轻的押送官走近时,隋玉也把洞挖塌了,挑出一条还在冬眠的黑蛇,出了洞,盘成一大坨的黑蛇睁开眼吐蛇信子。
    隋玉眼疾手快,一棒子挥过去,喊:“隋灵你发什么愣,打啊。”
    两根棍子起起落落,带起的泥雪飞溅,围观的人丝毫不嫌脏,不闪不避,盯着打出血的黑蛇目露馋光。
    “蛇肉大补,这条蛇估摸着有三斤重,晚上炖一罐可有口福了。”爱吃蛇肉的流民说。
    蛇不动弹了,隋玉收了棍,她抬眼看见站在一旁的押送官,琢磨了两瞬,她捏起蛇尾巴递过去,说:“官爷,孝敬你们的。”
    押送官大喜,但还是装模作样问:“看你馋的,你们一家吃吧。”
    “不了,可不敢吃。”隋玉果决地摆手,不等人问,她提高嗓门说:“七天前在长安的驿站,我们一家喝了脏水闹了半夜肚子,又拉又吐。我们的族人却以为我们偷吃了肉,在我们跑茅房的时候,有人撒尿尿湿了我们的草铺盖,我们一夜没睡。”
    “一个族的人?那可够歹毒的。”来自长安的流民不清楚内情,她帮腔了一句。
    押送官接过还在滴血的死蛇,问:“可知道是谁?”
    缩在人群里的两个男人瑟缩了一下,心里骂得厉害,面上神色却不变。
    “知道,不过算了,都是一个族的。”隋玉的目光在人脸上扫过,话说的大方,扭头又说:“不给官爷添麻烦,免得有人说我仗势欺人。”
    押送官笑笑,见这姑娘识趣,他乐得送个不过心的人情:“再有这种事你来找我。”
    “哎,多谢官爷。”
    隋玉乐滋滋的,一扭头发现隋虎在瞅她,也不知道瞅多久了,她心里紧了一下,收敛了笑,说:“看什么看?”
    隋虎没接话,他又瞅了两眼才挪开视线。
    哨声又响,继续赶路。
    傍晚抵达驿站,驿站建在半山腰,前路陡峭,且山脉众多。
    “到陇州了。”
    隋玉听到人说,她多看了一眼,远处的山顶上白茫茫的。
    第10章
    夜半,隋玉被一道惊雷惊醒,睁眼就瞟见窗外的闪电,借着光亮,她看见隋虎坐在一侧,也不知道他坐多久了,一动不动。
    隋玉翻个身,装作迷迷瞪瞪的样子闭上眼。
    惊雷后,屋外下起泼瓢大雨,豆大的雨点子打在屋顶、土墙、泥土地上,湿润的水汽掺着泥土的腥气从破窗漏门涌了进来。
    身边一直没动静,隋玉心怀忐忑,既怕隋虎像老和尚一样在坐定中咽气了,又怕他在心里暗自琢磨着什么。她越想越是心惊,到底是忍不住坐了起来。
    “爹,大半夜的你坐着干什么,怎么不睡?”她问。
    “守夜,你睡你的。”
    隋玉提着的心落下了,又一道惊雷劈下,待雷声消了,她没话找话说:“下雨了,这还是我们一路走来遇到的头一仗雨。”
    “惊春雷,开春了。”隋虎说。
    春雷起,蛇出洞,隋玉莫名想到这句话,她躺下盖好堆在腹部的稻草,说:“明天雨若是不停,应当不会赶路吧?”
    “天亮就知道了,你快睡,要是睡不着就代替我守夜。”隋虎不耐烦再跟她扯。
    隋玉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每天夜里都会起来守夜?”
    隋虎已经不搭理她了。
    “你睡吧,我替你守着。”隋玉坐了起来,补充说:“睡不好精神头差,赶路时你背良哥儿别再摔了。”
    隋虎只是随口一说,因着隋玉是个独善其身的寡淡性子,他没指望她会来接替他守夜。她猛然变得好说话了,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不用,你睡……”
    “少啰嗦,别不知好。”隋玉强势地打断他的话,干脆利索地问:“还要守多久?”
    隋虎沉默,他琢磨了一瞬,说:“也好,那我睡了。”
    “要守到什么时候?”
    “你会知道的。”
    什么鬼?隋玉皱眉,还要再问,柴房里不知谁不耐烦地“啧”两声,吵到人家睡觉了,她咽下到嘴的话。
    夜风微冷,隋玉打个哆嗦,她搂起散落的稻草盖身上,堆成一个窝,像鸡下蛋一样盘腿坐在草堆里。
    木门吱呀一声响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出去了,湿冷的夜风大股涌了进来,风里挟着隐隐拍门声。隋玉竖起耳朵仔细听,前院有了动静,不多一会儿蹄声渐近,相隔不远的马厩有了动静。
    柴房里的人醒了些,没人出去看,各自低声交谈几声,或躺或坐又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了,开门出去的两人也进来了,听到清嗓子声,隋玉才发觉是一男一女。
    她没多想,直到柴房里响起窸索的走路声,稻杆被踩裂踩折,重量消失后又支愣起来,细微的咋咋声如豆萁在烈日下晒得开绽,挠得人心口痒。粘腻的低喘声在雨夜响起,隋玉一愣,她不可思议地扭过头,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模糊能看见不远处起伏的弧度。
    有脚步声走来,隋玉绷着脸看过去,矮小的身影在看见端坐的身影后,脚尖一转离开了。
    原来黑夜里还隐藏着这些肮脏丑陋的东西,隋玉头皮发麻,她看向身侧沉睡的隋慧和隋灵,若不是今夜被惊醒,她也如她们一样,只为白日的疲累心烦。
    柴房里慢慢安静了下来,有人酣然入睡,有人缩在角落里咽着泪吃东西。
    驿站里的鸡打鸣了,隋玉躺下,她明白了隋虎的话。
    听着嘹亮的鸡叫,她盯着黑乎乎的屋顶琢磨他的用意。
    天明雨势没停,役卒跑来点十个犯人去清理马厩,早饭送来的也晚。
    “今日雨休,多留一天。”押送官冒雨来柴房,他告诫道:“驿站来了使团,你们不想掉脑袋,就老老实实待在柴房。”
    原来昨夜的动静是使团来了,隋玉心想。
    “你又想做什么?”隋灵发现隋玉一大早就蔫巴,她低声说:“你别想再往外跑,被抓住了可不得了。”
    隋玉摆手,她懒得说话,等早饭送来,她灌一肚子薄粥就躺草堆里睡觉。
    一整天,她睡睡醒醒,等到了半夜又起来守夜。
    “你……”她看着隋虎不知道该怎么问。
    “就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既然你睡不着,那你就守着。”隋虎又躺下了。
    今夜与昨夜相似,隋玉沉默地坐着,听着脚步的窸索声和干草的咋咋声,再有压抑的抽噎,她什么也做不了。
    当太阳照常升起,上千人面色平静地踩着泥泞走出驿站时,隋玉夹杂在其中,她抬头四顾,磅礴的山脉下,她就像一只长了翅膀的蚂蚁,幸或是不幸,她不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