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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也就是在这时,她身边的奇墨,收到一封信。
    华滟一见那信封上盖的火漆印,心尖就颤了一颤。
    她这会儿已记不清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忐忑地拆了信,如何惴惴不安地读完了上面所有的文字。
    纸上的字迹是她反复看过许多遍的,筋骨挺拔,大方峭峻,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潇洒。
    写的是:酉时一刻,延君于惠林寺前相见。先吾所以不得不去。而死之为余非也,请陈其道而说之。
    信上没有署名。正如没有收件人姓名一样。
    华滟捏着信纸,冷哼了一声。还算他识趣。
    正当她要吩咐下人将这封胡言乱语的信函烧掉时,她忽然发现,信纸背面有一点红色。
    将信纸翻过来一看,她当即沉默了。
    那是一朵用纤丽笔触细致描绘的花卉,经络、花瓣、花蕊、花叶无一不精细。沉丽秾艳的朱色细细填满了整个轮廓。显然执笔人极为耐心,这样一幅花绘上去,竟然不洇不晕,轻若无物。
    华滟足足沉默了良久。应声而来的宫人半日得不到吩咐,不由得惶恐起来,却不敢出声打扰公主的思绪。
    这花……一叶一瓣都无比熟悉,是她曾日日夜夜握在手心里摩挲过的,珊瑚石榴花。
    是她给他的交换信物。
    华滟捏了捏腰侧系着的那枚玲珑玉,暗自撇了撇嘴,将那信纸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侍奉的宫人闻声一震,战战兢兢道:“殿下有何吩咐?”
    华滟目光流转,淡淡道:“你,去把奇墨叫进来。”
    宫人如蒙大赦,当即忙不迭地应下了,迈着小碎步唤了奇墨入内。
    奇墨刚进门,华滟劈头就是一句:“今晚我要出去,你来安排。”
    奇墨顿了顿,低着头答道:“是。”
    在正式晚宴开宴前,华滟换了身衣裳,避过众人,偷偷从玉泽园的一处角门溜了出去。奇墨给她望风。
    玉泽园宝津楼上,太子妃攀着碧阑干,居高临下地看着满眼浓绿中一点人影暗悄悄地淹没在热闹的街市中。忽得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只盼她能如愿,不要和我一样……”语气中,无限怅然。
    猛地听到钟鼓楼上军乐阵阵,人群乍得往前挤去,又有持着红缨枪身着铁甲的金吾卫上街来维护秩序,没多久,街市里竟空了许多。
    华滟一路往惠林寺行去,偶尔回头张望,见漫天灯火浩淼如星海,又如萤火,一点一点地从四面八方汇去到一处去。
    上京城地势较高,玉泽园又在令暎山脚下,远望就如天上银河泻了一道口子,尽数流聚到人间。
    华滟知道,那是玉泽园外,等着一睹天颜的百姓、小贩、僧众们。
    回过头来接着往前走,地势愈来愈高,华滟走得也越来越慢。
    好在惠林寺已不算城郊了,香火颇盛,聚居在这片的民众们有一半仍留在家里,没有去凑整个上京城的热闹。
    这剩下的一半呢,就如往常一样,趁着中秋节过了才没两天,照旧在惠林寺前的鳌山下祈福赏玩,放灯赏灯。
    这一片,竟是竞陈灯烛,光彩争华。乐棚、香烛铺、茶坊、酒肆各处新奇,繁盛浩闹。有几家商户别有巧思,用长长的竹竿挑了灯笼悬在半空,远近高低,一时间整条街仰头望去,都是点点光耀,如飞星缀在头顶。
    笙簧丝竹里,有仕女巧笑着行过,鬓发上金钿雪柳五彩夺目,折射着头顶灯火的光泽,亮得直晃人眼睛。
    华滟放下衣袖,放眼望去,循着她想见的那个人身影。
    奇墨作为仅有的几个见过齐曜真容的宫人之一,自然晓得公主的心思,勤勤恳恳在人群中寻找起来。
    眼前这一处暗暗看完,并没有身量格外高大的男子身影。奇墨凑在华滟身边道:“三娘子,奴婢没有瞧见,不知您可看到了?”
    华滟蹙眉:“我也没有看到。”她仰头看了看月亮,将要行至正空,喃喃道,“说是酉时一刻,明明已经过了啊……”
    她从玉泽园出来,不敢惊动旁人,一路都是自己行来的,腿脚疲惫,紧赶慢赶,却也将将卡在一刻钟的时候才到这里。可是方才这一番寻找,正点已经过了。
    华滟陡然失落下来。
    奇墨拿眼睛觑了觑,指了指惠林寺的正门,请示她:“不妨去前头看看,说不定那位是在前头等着了。”
    华滟只好点头。要说起来,那封信上也没有说明到底是在惠林寺的什么位置碰面。
    这时一列马车辚辚驶过,华滟便随着人流站在一旁,等着车过路疏。
    马车上的青幡扬起来,华滟不经意地别过脸去,视线落到一处灯火正盛的鳌山下,直直定了下来。
    她仿佛听见“砰”的一声,全身血液都瞬间涌了上来,可是脸颊却是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她死死咬住口腔里的嫩肉,感觉到一股铁锈味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弥漫开来。
    奇墨已经走出去了,忽然发觉华滟没有跟上来,就急急忙忙回头,看她呆在原地,直直看着一个方向,便也循着她的视线张望过去。
    这一看之下,连他也呆住了。
    鳌山下彩灯通明,也照得其下一对簇拥的男女人影惶惶。那男子身姿挺拔,背手而立,而抱着他一只臂膀的女子则生得娇小,可怜可爱。
    这一对情人,或者说是夫妻,正侧过脸说着话,不知男子说了些什么,惹得他身侧女人捂着脸吃吃笑了起来。
    在花灯照耀下,旁人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容貌,纤毫毕现,连发丝都能瞧地清清楚楚。
    奇墨惊恐地发觉,那男子的眉眼、侧脸、身形,都和他记忆中的某个身影对上了。
    他一卡一卡地转过头去,回头去看华滟。
    只见华滟面容已经褪去了先前的青白之色,神情冰冷,唯有一双眸子仿佛燃着熊熊烈火,亮得渗人。
    华滟闭目,重重地长长地呼吸了片刻,猛地睁开眼睛,举步朝前走去。
    奇墨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形容,担忧地紧跟了上去。
    华滟闭口不语,急遽走到鳌山前,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牙齿紧咬的咯咯声。
    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会这样戏弄于她!
    她今日真是失心疯了,竟凭空信了一封来历不明的信,抛下父皇皇兄一个人溜出来,竟是为了叫她看到如今这般场面!
    她咬牙切齿地,僵硬地伸出手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背。
    这一刻,她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满腔怒火亟需发泄!
    只要他转过头来!只要他转过头来——
    华滟猝然僵在原地。
    她看到对方漆黑眼眸里的惊愕,还有印出的她狼狈的样子。
    只是,这人,怎生和他那般像?
    眉眼、鼻梁、嘴唇、轮廓、乃至身形,简直如一比一复刻出来的一样。
    除了比他要矮上几分,除了他的眼瞳是如墨般的颜色。
    但她知道,这不是他。
    这男子惊讶地回头来,看到华滟,虽有惊诧,但仍秉守礼仪,谦和问道:“不知您是?”
    怎会这样像?甚至连音色都这般像。
    他身侧的女子也看过来,小巧玲珑的脸上也盛满了诧然。许是见华滟脸色实在不好,她还关切地问是否需要帮她找医婆。
    华滟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
    只晓得她说完话后,眼前这对爱侣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华滟再也无法忍受,她匆匆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走。
    “等等!还请您留步!”
    哪知却有人追上来。
    这个黑眼俊秀的男子大步走到她面前,举手一揖,笑嘻嘻道:“想必您就是我嫂嫂吧?”
    “你说什么?”华滟难以置信。
    “骞尧,不要胡闹。”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润声音。
    第50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5
    “骞尧, 不要胡闹。”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润声音。
    华滟顿住了。
    她一点点回转身,余光一寸寸扫过去。
    她看到背景里灿烂辉煌流光溢彩的彩灯,看到满天粲然煌煌的明星, 看到高挑的竹竿灯下飘荡着的彩旌和染做金色的雪柳鲜艳夺目。
    可是,这一切五光十色、奇光异彩的景象,都抵不过千山积雪凝寒碧,一抹流光照影来。
    白衣公子剑眉星目,一对蓝瞳湛然若神。
    东风拂过,火树银花盛开, 他神情坦然自若, 立于漫天星屑中轻轻一笑,叫华滟一时噤声。
    他低头,温和地注视着她, 先开口道:“抱歉。我见惠林寺中有供奉先人之处, 入内为先人上了两炷香,竟耽搁了时辰, 叫你久等了。”
    华滟茫茫然,神情似是困惑,又是不解。
    齐曜轻轻扳住她的肩膀,手下骨骼越发纤弱锋利, 他暗暗叹息,将她转了方向, 下巴点了点对面的黑衣男子, 柔声道:“这是舍弟, 骞尧, 小我一岁。我们兄弟二人生得极像,旁人经常会分辨不清, 今日没想到会叫你受了惊吓。”
    若有旁人在此,看过了前因后果,自然会明白,这是女子认错了情郎,只是常人也不会想到,不是同胞所出的兄弟,也会长得如此绝肖。此刻他们俩面对面站着,就如同照镜子一般。
    连站在骞尧身侧的娇小女娘也看出来了,正掩面而笑,骞尧甚至还朝他俩丢了个眼风,挤眉弄眼的。这一会儿倒能清楚地分辨他们兄弟俩的不同之处了。
    齐曜对他弟弟说了几句,另一对情侣便笑着携手走开了,将此处僻静之地留给这久别重逢的二人。
    “我们说说话,好吗?”齐曜见华滟一直低头不语,便轻轻地叹了口气,拉了拉她的手,问道。
    哪知华滟竟用力挣开了他的手,随即扭过头去,背对着他,果决道:“没什么好谈的。”她冷笑,“我今日竟信了那劳什子的信出来,还真是失心疯了!”
    华滟竭力控制自己,冷静,要再冷静,她闭了闭目,长长的呼吸过后,睁开眼,看到奇墨站在街对面,隔了又一队缓缓驶过的马车在焦急地冲她挥手致意。
    周遭嘈杂喧嚣,人们的谈笑嬉语和古刹钟声,还有近在咫尺的侍从与车马的声音,却好似隔了一层透明的罩子似的,落不到她的耳底。
    她只能纤毫分明地感觉到,身后那人的呼吸、他闷在胸腔里沉闷而无奈的嗓音。
    “抱歉——我、我只能说抱歉。”
    华滟感觉到自己的腕子被另一只大手给握紧了,他的温度烫得渗人。
    “那时……我确有要事,甚至来不及和你亲口说一句道别,只能托了旁人给你送信。我知道……是我不辞而别,误了你我的约定……”他顿了顿,涩然道,“你生气,也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