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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病愈后的奖赏,太过甜美,曦月充满干劲,复原速度惊人神速。
    隔没两日,她已能下床,活蹦乱跳。
    定定望着眼前忙碌走动的她,勾陈不由得泛起嘀咕:“若不是我亲手包扎,我真要以为你是装病、扮可怜”
    她闻声,回头,以为勾陈有其他吩咐。
    “什么?你要喝茶吗?”笑容缀在病白的芙颜间,毫不褪色。
    不待他回答,她手捧温壶,踢跶跑来,替他斟满一杯。
    勾陈闷不吭声,冷颜以对,将她的殷勤视若无物。
    她不受影响,他阴沉他的,她兀自光明灿烂,继续完成方才中断的打扫工作。
    仿佛见不得她的好心情,勾陈冷着嗓,吐来无情:“你若认为留下来,能重回往昔日子,劝你早点死心,我对你,已无情无爱,什么也没有了。”
    曦月停下拭桌动作,勾陈以为会看见泪珠滚滚的委屈模样。
    但,没有。
    转过来凝觑他的眸光,是那般淡定,甚至对于他的狠言,露出一种困惑。
    “我绝对没有这样想,我不是来重修旧好,更非求你原谅。不愿跟我说话也好、不想理睬我也可以,你毋须勉强自己。”她浅浅一笑。
    “以退为进,是吗?”他嗤哼。
    真的不是
    她无法辩解,也无从辩解,只好沉默。
    “可惜,面对我,这种心机手段不会有用,我没有佛心善肠,你感动不了我。”
    勾陈边说,边举起手边瓷杯,将里头浅褐色茶水,一古脑地泼洒满地。
    眸光挑衅地落向她,刁难意味浓厚。
    好孩子气的行径。曦月失笑,不敢表露于外,怕他更恼。
    没有第二句话,她蹲跪下去,以抹布擦拭茶水。
    紧接着,又有东西落下,这一回换成了空杯。
    哐啷脆响,杯破,碎片四溅。
    “失手。”
    他不带歉意,眉眼噙笑,明摆着与“失手”无关。
    她仍旧一贯浅笑,态度纵容,像对待一个顽皮孩子,耐心满满。
    “小心,别被碎片割伤,我来收拾。”她一片片捡拾,不敢有所遗漏,他赤luo着脚,若踩到就不好了。
    欺负她的快意,太渺小、太浅薄,难以察觉,倒是一股烦躁又大又剧烈,冲上脑门——
    幼稚的作为,可耻!
    而她的任劳任怨,也令他不满!
    这让人心烦的女人留下她,大错特错!
    勾陈好想抱头呻吟,又不愿沮丧得太明目张胆。
    只能在曦月收拾完破杯,走出屋外,看不见他之际,发出几声狺叹,爬网起红发。
    “摆个麻烦在身边,我是哪条狐筋断掉了?!”
    不,问题不在他身上,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八成跟貔貅厮混太久,沾染他们的单“蠢””马上牵拖。
    怪罪完毕,为何自己开口愿意留下她?
    “总觉得,那时不这么说,她就会丧失求生意志啧,不是不管她死活吗?!被千羽一掌打死,岂不替我省事?”
    艳眸淡瞟,与当年的“曦月”一点也不相似。
    无论五官、身形,寻不到半分影子。
    仿似感受到注视,她抬起头,回望屋内,与他目光交会。
    她露齿一笑,他却笑不出来,甚至撇首不去看她。
    “脸是很陌生,眼睛倒还像。”他嘀咕。
    笑容也像。
    若非她保有记忆,他与这一个“她”恐怕再相见,亦不相识。
    曦月折返回来,重新替他倒茶,不担心他再砸杯刁难。
    行动上的刁难,没有;言语上的刁难,倒又传来:
    “我最多只留你一个月,时间一到,你就滚。”
    他无法忍受与她相处太久——她,害他浑身上下没一处对劲!
    “你先前不是这样说的!”她惊讶道。
    “我说了,在你昏过去时,没听到是你的问题。”他说着谎,面不改色。
    “一个月太短暂至少一年。”她口气虽软,却不是请求。
    “再啰唆,马上滚!”他心肠冷硬。
    对,他本就是心肠冷硬的狐神,不,他根本“无心”何来冷硬之说?
    她神情挣扎,浮现为难。
    一个月确实太短,但她若想争,怕连“一个月”都不被允许。
    以前的勾陈,对她还会心软。
    现在的勾陈,她不认为仍能有些些宽宥。
    “好,一个月,但请求你千万不要再缩短日期,行吗”
    “那得看你表现,胆敢碍了我的眼、惹我心烦,或是做些蠢举打扰我、干涉我、激怒我,我照样赶你出去。”他说得毫无商量余地。
    “嗯。”她除了应允,无法做其余回复。
    算是谈判完毕,大获全胜的勾陈,故意无视曦月,随意去了本书,胡乱翻着。
    纸上文字,十行只有一字入眼。
    “可以向你借笔墨和纸吗?”她战战兢兢问,态度小心翼翼。
    这种姿态,求全、卑谨,也让勾陈颇不悦,口气自然不好:“要做什么?!”连眼神亦冷然几分。
    “写信,向一些朋友报平安虽都是妖,但它们很关心我,我每到一处,习惯捎封信,告知它们一切安好。”
    “妖朋友?”
    红眉高挑,对这三字感到意外,也因意外,问发显的尖锐:
    “你,也会与妖交朋友?我还以为,你和妖,势不两立,立志杀遍全天下的非人物种。”修仙也该是为这“远大志向”
    “那一世确实如此,但后来转世数回,再加上因缘际会认识了更多妖,也才发觉,自己以前的视野太狭隘。”
    妖即恶,根深蒂固的看法,在她修炼的路途上,日渐被打破。
    她曾被妖所救,曾在饥渴旅途中,获得鸟精送上水果,更曾亲眼见过鱼精救起溺水的幼娃
    她开始以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妖物,意外发觉它们也是可爱的。
    觉得他不会想听这些攸关她的事,曦月于是一笑,略过不说。
    “总之,我遇上了几只妖,受过它们的照顾,才想捎些信息若不行,也无妨,我迟些再——”
    敛下的红眸,吝于给予目光,只随手一指,落向红木柜方向。
    “那边。”我明明是想叫她咬破手指去写,用什么笔墨?!为什么,话一离口,相差十万八千里?!
    曦月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打开木柜一瞧,里头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谢谢。”她咧嘴笑,取走所需之物,便不再扰他,赶忙写信去。
    勾陈此刻,才动手抹了把脸。
    “真意外,交起妖朋友?那一个听见‘妖’,就近乎崩溃的温曦月?”
    他无法想象。
    几世轮回中,她改变这么大?
    因缘际会认识了更多妖,也才发觉,自己以前的视野太狭隘。
    他淡淡咀嚼着她的轻语。
    “为什么不能早些领悟?若再早一点,或许,你与我”他抿起嘴,语尾渐歇,不再说下去。
    没有或许。
    错一次,很足够了,他绝不允许再错第二次。
    他本不想多管,要对她视若无睹,但几个时辰过去,她没再出现在眼前。
    尚能瞧见娇纤的身影,伏在园间方桌上,振笔疾书,埋头苦干,忘了今夕何夕、忘了炊煮、忘了来替他斟杯茶、忘了已是用膳时刻
    勾陈忍不住蹙眉,靠近园边花林,一探究竟。
    她搁下笔,吹干纸上墨迹,接着结起法印,嘴里念念有词,施完术,又开始折纸。
    并不是太高深的法术,充其量,用来飞鸽传书的小把戏。
    书信折成鸟形,不一会儿,鸟翅动了起来。
    “你去芳草谷,你去月河镇,你去夕颜山,你去白河河畔路上要小心。”她逐只吩咐,交代完送信地点,捧起纸鸟,放它们飞去。
    一批飞起,她继续低头折第二批。
    勾陈顺手抓住某只飞过他头顶的鸟信。
    偷看别人的书纸,是小人行径!
    “纸是我的,墨是我的,还没飞出这园子的东西,全都是我的,这不叫偷看,是光明正大!”
    他自有一套歪理,合理化此刻作为。
    “再说了,我怎知她所写,当着是报平安的家书?说不定她打算勾结妖魔鬼怪,攻进我的窝巢,当然要检查一番!”瞧,多理直气壮。
    既非小人,拆起鸟信的手,也更加麻利。
    信纸摊开,上头没有字句,只有一张画像,画的是她。
    她的笑颜跃然于纸上,双眸弯如月,咧开着嘴,一脸喜悦。
    有些妖并不识字,她以画带书信,画着笑容的她,表示她心情好、处境好,一切皆好。
    捉下第二只,继续看,这一封确实写了些字,短短数行,先向收信者问好,再报上平安。
    第三只飞得很吃力,摇摇晃晃,特别肥大。
    勾陈毫不迟疑,捉下再说。
    这一封信用了好几张纸,才有这种分量,上头写着:
    兔儿启:
    展信悦。
    芳草谷一切可好?
    鸮精仍常侵扰安宁否?有罗罗大哥在,应是平静许多。
    虎兔娃们可也都好?还是调皮捣蛋,个个活力充沛?
    下回,若能再去芳草谷,一只只都长得比我高了吧?
    希望还有机会见见它们,我好想念它们。
    再报喜事一件。
    我如愿以偿了,终于找到了他,不只见上一眼,更得以留在他身边。
    虽然,期限短短一个月,太短,但转念再想,求了几世,换到的相逢,是如此珍贵,不该太贪心,该满心欢喜。
    这一个月中,我会好生珍惜,不浪费一寸光阴。
    你总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可每一世,我合上眼之前,只觉这句话好讽刺,也曾怨天怨地,怨苦心白费兔儿,我还是盼到了,你定会替我开心吧。
    接下来,问哪只兔娘生了兔仔、哪只兔公娶了美兔媳足足一大张,勾陈草草瞟过。
    这只芳草谷的“兔儿”看来与她交情匪浅。
    下一张,引来红眸伫留。
    此次,不再托寄头发,先前几回总是麻烦你,千言万谢,书之不尽。
    我要它伴我长眠,与我一同腐朽,在最后一世和我作伴。
    那火般的红,让我感觉温暖,像荧煌的光
    最后三行,勾陈一看再看,总觉哪里不对。
    正欲细思,瞥见她起身,收拾笔墨。
    勾陈带有一丝心虚,匆匆将纸鸟恢复原状,纸鸟双翼拂动,脱离他的掌心,重新飞上半空。
    同一时刻,曦月发现了站在一旁的他,拭净双手,迎向他来。
    “都这么晚了,我忘了时辰,我马上去煮饭,你等我片刻——”她一脸赧然,为耽搁他的用膳时间感到抱歉。
    勾陈没开口,看着她由身旁走过。
    这时才注意到,她的鬓发间,绑有一束红丝。
    那是他的发。
    断发,断情,恩断义绝的那绺决绝。
    他险些动手将她拉回来,问个清清楚楚。
    十指一紧,尖爪陷入掌心,他制止双手。
    没什么好在意的。他告诫自己。不过是舍弃掉的一绺发。
    就像她舍弃他,他也舍弃她一样。
    全是无用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