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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 30.

      (2016年6月)
    李泽靖把浴巾晾在露台上,顺手收回昨天洗乾净的t恤,取下衣架,丢在床尾。
    天空中的云又大又软,看起来像裹在被子里的枕头。周远洋推开房门进来,他的发梢是濡湿的,左手扶着肩上的背包带,肩头的衣服被打湿一半。
    李泽靖去接他手里的防水包,顺便吻他一下。周远洋有一股海的咸味,脸颊的皮肤冰凉而潮湿。他不让李泽靖脱身离开,一隻手揽住他的肩,延续着那个吻。他带回来的海水把李泽靖的胸前也沾得湿漉漉的。
    李泽靖没去游泳,因为昨天他有点晒伤了,后背发红,颧骨也是。他们在海边的公寓已经租住一周了,浪小的时候就去玩桨板,或者在社区划定的海域内游泳。
    傍晚,他们两人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散步。有时下起阵雨,闪着银光的雨线丝丝入海。他们也不撑伞,就在雨里眯着眼睛走路。风是涩的,海滩被淋成深色,长脚的鷺鸟在积成小流的区域啄食蠕虫,指甲大小的螃蟹在细沙上鑽出密密的小洞。他们脱了鞋,一隻手拎着,并排行走的时候,中间的两双手就似有若无地触碰在一起。
    「去吃晚饭吧,等我冲个澡。」
    周远洋理了理李泽靖身上被他扯乱的衬衫,让自己停在了即将无法克制的边缘地带。他不想把他们的假期变成只是在做爱,倒不是说会浪费时光,因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分享。
    海边的餐厅掛着白色的帷幔,看起来有些华而不实,他们的鞋子也总是捲进同样雪白的长桌布里,浪漫过了头。但等太阳开始向大海沉入,红光洒满海面,李泽靖的头发在落日中浮起一小片金色的绒毛——一切华丽都有了其合理性。他们一起吹了蛋糕上的蜡烛,举杯庆祝李泽靖21岁的生日。
    在这段自我纠缠又不断变化着的阶段,他们觉得自己都做了不少傻事——即使每一次失误都用来推开对方,但好像他们并没有离彼此更远。
    李泽靖单手托着脸颊,「我都没有问过你,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昨天。」
    「欸!」
    「好嘛,不开玩笑,」周远洋抿着嘴唇,放下手里的杯子,「我想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很喜欢你了。」
    「真的一见钟情啊,我可不信。」
    「嗯,是真的。当时你跟在我爸身后进了门,手里还提着一个傻气的大包,一副很靦腆的样子。我站在玄关,看到那个画面,感觉时间好像停止了,有什么东西在你的方位形成一个漩涡似的东西,我差点忘记出去迎接......只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感觉是什么,我只能描述出一种奇异的惊慌的感受。如果一个人能随时清楚自己的感觉,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好了。」
    「如果能这么顺利,那也许就不需要寻找别的途径去表达了。」李泽靖双手捂住脸颊,它们开始发热,发烫。
    周远洋点点头,「但我真的希望我能早一点知道,我对你的那种感觉是什么。」
    「但你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啊。」
    「我能怎么表现,难道在我爸面前直接对你表白吗?」
    「欸......所有离谱的话,你都对我说完了吧。」李泽靖突然察觉,「等等,你现在喊他......爸了?」
    「是啊,有一段时间了。其实这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在我心里,刘叔叔早就是一家人了。」
    「嗯,他对我们都很好,包括舅妈,真不知道他们是使用了多少包容来接纳我的。」李泽靖说。
    「如果我们用称呼去划定一段关係的界限,那就是很庸俗的事情,」周远洋说,「就像我不知道怎么去定义我们的关係。」
    「它是个奇怪的混合体。」
    「注意你的用词啊,年轻人。」周远洋越过桌子,捏了一下李泽靖的鼻子。
    「好吧,既然你胁迫我,我就承认我们是幸福的混合体好了。」
    他们都笑起来。
    甜点上的淡奶油开始融化,杯子外侧凝结的水珠徐徐流下,在白色的桌布上形成一个透明的圆。原来喜爱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在任何事物的边缘具象化,它藏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旨在让粗心的人忽略它,遗忘它。
    但是只要偏移一点视线,就能看到太阳光点的全貌了。
    他们奔向海滩,周远洋拿起手机,去拍月亮在海面升起的瞬间,他拍了又拍,总觉得每一秒天空和海面都在变化,都值得记录下来。后来李泽靖开始摇晃他的身体,故意打断他,让他把那风景拍成了虚影。他们打闹着,推来推去,跌倒在柔软的沙子上,衣服都被涨潮的海水打湿了。
    回看的时候,周远洋发现照片里模糊的光影更像他当时看到的东西。
    和一个人在一起时,感情的浓度就像酒精一样进入血液,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也都不那么重要了。
    之后他们一起回了一趟溪城,李泽靖陪着周远洋一起,把周远洋退出医学院的决定告诉父母。
    他说他申请了新的学校,想去学作曲。一开始母亲看起来很震惊,让周远洋的讲述变得不安,但看到对面的李泽靖在微笑着注视着他,他就显得更坚定,更有耐心了。
    没有想像中的吵闹。虽然父母仍是对这个决定感到不解和失落,但一家人坐下来,好好的讨论着周远洋的学业,工作和未来——这都是出于担忧和关心,这让他觉得自己离完整的爱非常近。
    吃完晚饭,他们两人帮忙收拾餐桌,一同站在水池边洗碗。李泽靖递给周远洋冲洗乾净的碗,周远洋拿着红酒布把它们擦乾。
    「你做的很好,我想他们都能理解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消化。」李泽靖说。
    趁其他人不注意,周远洋亲了亲李泽靖的头发。
    是啊,其实需要家长消化的东西还有更多呢——不过,那都是家长们的课题了。
    李泽靖知道他现在得到了一段超越自身需要为中心的关係,再不是被自己的恐惧、控制和慾望所控制——那些情绪和爱不是同一件事物。
    能体会到对方的感受,再反射出诚实的回馈,爱是一件需要从头学习的事情。
    他们都要先处理好自己的课题——去做一个学徒,去经营这一段来之不易的「关係」,不再因为自己的执念把它搞砸。
    回到彤北后,周远洋退掉了自己的公寓,和李泽靖搬到一起,唯一的问题是,眼下他们需要换一张更大的床。
    睡觉的时候,他们贴得太近了,太挤了,在夏日闷热的夜晚更容易「擦枪走火」。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们依旧找些老的影片来看,不过现在他们有了更多空间可以利用,不必只是偷偷地挤在卧室里。他们一个陷在客厅的豆袋沙发里,一个窝在坐垫上,李泽靖的头刚好靠着周远洋的腿。
    卢·贝松的「thebigblue」,爱琴海一片幽深安寧的蓝色。其实这部电影他们以前一起看过一遍。第一遍,李泽靖好像没能弄懂结局是为什么,他隐约记得,女主角同意和她相爱的男人离开她,进入大海,葬在大海。但他没能明白那些情绪从何而来。
    等片子演到一半的时候,周远洋也滑到了地垫上,一隻胳膊撑在豆袋沙发上,而另一隻手开始不安地探索。
    李泽靖只觉得有一隻手鑽进了他的睡衣里,在他的腰上划过,然后慢慢向上移动,抚摸着他胸前的凸起。之后似乎整条手臂都探了进来,身后那具身体也越贴越紧,湿热呼吸就在他耳后像浪潮那样一下一下打过来。
    「让我看完吧,然后再......」
    李泽靖转过头,鼻尖几乎蹭到周远洋的脸。他知道他早就在忍耐了,他已经感觉到了。周远洋点点头,浅浅地吻他一下,那隻手臂也乖乖地移动到衣服的外面,拦腰环着他。
    可是等到电影结束,他们也没能做什么,因为李泽靖哭了起来。
    如果爱一片海和爱一个人的感觉是一样的——他心胸中有剧烈的恐慌,如果是他自己,他会放走他的爱人吗?他有那么宽广的心胸吗?
    「我以为你看过了一遍就不会这样。」周远洋有些错愕地递他纸巾。
    「你会不会讨厌我这种情绪化。」李泽靖抽着鼻子,努力把自己从电影的情绪里拽出来。
    「不会,你比我更像一个艺术家。」
    周远洋牵他去床上,在被子里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头顶。那晚他们聊了很多,也不局限于那部电影。李泽靖告诉他,如果有一天周远洋要做音乐,需要到更大更远的地方去,他会让他走。就像乔安娜让杰克潜回深海一样,也许有些东西在这个阶段是更重要的。
    周远洋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坐起来。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周远洋说。
    李泽靖也起身,靠在床头上。周远洋的脸平静肃穆,像一间可以走入的神殿。他想不管接下来周远洋要说什么,他都可以接受它,理解它。
    「之前,就是还在乐队的时候,我申请了几所学校,」周远洋说,「美国,法国,还有一间德国的大学。我说了我要去学作曲,并不是随口说说。」
    「嗯,有结果了吗。」李泽靖问。
    「目前有一个回復,不是我最满意的,所以我想再等等。」
    周远洋的影子斜斜地打在墙上,被柔光拉得又深又长。这似乎是早就能够预料到的事情,只是他们都没提,都没讲。
    「我想说的是,不管我去哪里,我都想让你一起......」
    「这不现实。」李泽靖打断他,温柔地笑笑。他摸了摸周远洋肩膀上凸起的骨骼,那是他越来越熟悉的轮廓。
    「现实的问题,我们可以一点点去解决的。」周远洋说,「你的绘本完成的不是很顺利吗?即使后续出版的收入不高,接着画就会慢慢好起来吧。在国外,你也不用担心,我可以写歌,可以驻唱演出,再不济也可以去餐厅刷盘子,你不相信我可以照顾你吗?」
    「不只是这些......我还有老爸要管,还有大舅和舅妈,」李泽靖摇摇头,「我跟你走,他们会怎么想。而且......」
    「而且什么。」
    「在我能够独立整理好生活的现实问题之前,我不想依附你。并不是因为不相信你的能力,你的未来,而是......那是你的。我知道你愿意拿一切和我分享,但是我必须要自己站稳,成为一个更牢固的人,也可以给你依靠,」李泽靖看着周远洋的眼睛,「不然我一定还会陷入那种自我厌恶,在自卑的情绪中控制你,要挟你,毁掉我们的关係。」
    「别说了......」
    周远洋抱起被子,把脸埋进去。生活真的很会和人开玩笑,只要改变一个小小的决定,人就像风箏那样,被牵动到不同的地方去。
    「我也可以不去。」周远洋的声音捂在被子里,瓮声瓮气。
    「不。」
    一双手臂环绕他,李泽靖的脸颊贴着他的头发。
    「先别去想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你也这么告诉过我,」李泽靖说,「不管你要去哪里,我又不会离开。你知道的。」
    ……
    他们两个牵着手来到阿真面前的时候,阿真抡起沙发上的抱枕丢向他们。
    「看看你们,让人嫉妒死了。」阿真抱着双臂,「我现在是专注事业的孤家寡人,看不得这个。」
    那是阿真办的一场公益展览,所有的摄影作品和画作都来自lgbtq艺术家。展览也放了一副李泽靖的作品——是他拍摄的周远洋的暗影,背景就在他溪城的房间里,蓝紫的色调,后面掛着他高中时代拼贴的那张色彩习作。
    这幅画现在已经掛在他们彤北的小家里了。
    他们跟着阿真逛整个展馆,李泽靖能感觉到有很多人的目光偷偷打量,但几乎都是善意的。他明白那只是一种好奇和羡慕。他曾经很怕这种目光,但他现在能暗暗紧握周远洋的手,在适度的紧张感里享受公开的幸福。
    只有肖屿恩出现的时候造成了小小的尷尬,不过还好李泽靖早就和他讲清楚了现在的状况。
    「我就说嘛,你们的关係不可能只是朋友啊。」肖屿恩不满地抱怨着,「不过还是祝福你啦,学长,如果你们分手了,记得早点告诉我。」
    肖屿恩夸张地做了个鬼脸,之后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还是一贯的风风火火。
    晚上回去的时候,他们洗完了澡,周远洋把脸伸到李泽靖的脸侧。
    「我帅,还是那个小子帅?」
    李泽靖正在刷牙,含着泡沫嘟囔着什么,周远洋一句也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啊,回答我啊。」
    「去去去,你真是的。」
    李泽靖把泡沫吐出,拿水漱口。
    「如果我们分手了,你真的要告诉他吗?」
    周远洋用拇指抹去他嘴角残留的水沫。
    「告诉什么啊,我真的对他没有感觉,肖屿恩只是学弟而已。」
    「他好像是个执着的人,他真的很喜欢你。」
    「重点不是谁喜欢我,而是我喜欢谁。」
    李泽靖的双臂搭在周远洋肩上。
    「你喜欢谁?」周远洋拿鼻子去蹭李泽靖的鼻子。
    「反正不是你。」
    「……」
    「因为,我爱你。」
    他给他一个湿漉漉的带着牙膏薄荷味道的吻,他边亲吻他边告诉他,「我爱你,周远洋,我们不会分手的。」
    怎么会分手?他们好不容易有了一段正当关係,还如此努力地给了彼此那么多能给的,最大程度的爱。
    至少此刻,永远不会分开。他们都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