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洋 12.
(2014.2月)
周远洋把电脑塞进背包的夹层,拉上拉鍊。房间开着门,母亲还是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
「都收拾好了吗?」母亲问,她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放在周远洋的书桌上。
「嗯,差不多了。」周远洋乖顺地回答。
「这次开车去能行吗?」
「没问题,又不算很远,我中途会适当休息的。」
「那就好,妈妈又往你卡里多打了些钱,周末的时候不要去打工,好好休息知道吗?」
「谢谢妈,不用给我那么多,我钱都够的。」
母亲宠溺地抚摸着周远洋的肩膀。周远洋再次让她放心,他去床头取手机充电器的时候,母亲却在他床边坐了下来,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泽靖......还好吗?」母亲突然问。
「嗯?他很好啊。」
「是吗,那就好,暑假回来,我也没怎么关心到他,怪不好意思的。他回学校去,也没能送送他。」
「没什么啦,他学校要策展,所以急着回去。」
母亲并不算喜欢李泽靖,只是不讨厌他罢了。突然这样的关心,让周远洋有点警惕。
「你们在彤北经常碰面吗?」母亲又问。
「嗯,偶尔吧,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问问,」母亲看起来有点不自然,「我看你们关係......还不错,想着应该是在大学里经常一起玩。」
周远洋点点头,把最后的杂物收进背包的侧袋,背起背包,拉起行李箱的扶手。他突然觉得母亲好像有什么话想讲,但没有说出口。
到彤北,只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母亲抱着妹妹,目送周远洋开车离开。他总觉得母亲的表现像是察觉了什么。
这个寒假,他和李泽靖一起回溪城。在母亲和继父面前,周远洋觉得他们表现得和之前一样,懂事礼貌,把家长最期待自己成为的那部分拿给他们看。
在饭桌上,继父问他们学校如何,李泽靖会讲他们专业课老师在校外做兼职的事情,周远洋会批评难以入学但是容易毕业的教育制度。他们有时候争论很厉害,有时候意见又出奇地一致。母亲则逗着妹妹,微笑地看着他们。
吃过饭,他们会在客厅的电视前看新闻,胡妈给他们拿来霜淇淋。大家啃着甜筒,对着时事发表意见。
有那么几个瞬间,周远洋觉得他们非常像一家人,能够忘记那种破碎后重新粘合的痕跡。
晚上,一楼和二楼的世界隔开,有人安睡,有人失眠。周远洋用手撑着头,侧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翻着小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清清嗓子,躺在床上没动。
李泽靖进门后就把门反锁了,拉开被子的一角,安静地滑落到周远洋身侧。
周远洋仍翻着书,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那样。他的背很僵硬,书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李泽靖翻了身,从后背抱住周远洋。周远洋仰起头,一不小心捏破了一页纸。他把书丢到地上,翻身压住了李泽靖。
关了灯,他们在黑暗中仍保持着静默,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越来越低沉。闭上眼睛,就像来到一片森林,彷彿他们正在为了捉住彼此的身体而全力撇开灌木的缠绕。周远洋寻找着李泽靖的耳朵,脖颈,顺势向下缓缓亲吻。他感觉到李泽靖身体突然的战慄——他喜欢这样,品味着李泽靖忍耐快感的声音。
和女人做爱不一样。他印象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性伴侣都很喜欢叫喊,真假各有几分难辨,有时会让他困扰。男人的快感无法假装,看着李泽靖也同样勃起的下体,他咬着嘴唇,不声不响,只是表情渐渐涣散。那是他投入痛快与尽兴的标志。
看到那个表情,周远洋觉得自己会情不自禁——
颤抖。压抑的喘息。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吞噬对方——
每一次紧紧抱住李泽靖,就好像沾染了让思维不受控的毒品,似乎总有衝动要说不能说的承诺,拼命压制住那股要和对方地久天长的衝动,按耐住询问对方可不可以永远这样在一起——
之后,他去浴室清洗,回来的时候,李泽靖已经睡着了,没盖被子,似乎有点冷地缩在原地。
周远洋轻轻拍他,叫他起来,告诉他不能睡在这儿。
李泽靖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他揉着眼睛。这个介于清醒和迷失之间的表情,和做爱的当时一模一样。
「再让我躺一会儿,好累。」李泽靖小声说着。
周远洋也重新躺下来,小夜灯有一束暖色的萤光,让李泽靖的眼睛看起来很潮湿,明亮地像一隻鹿。
「我都以为我死了。不过真的这样死掉,好像也不错。」
李泽靖笑着侧过身来,鼻尖蹭在周远洋的肩膀上。
周远洋握了握李泽靖的手,但很快松开了它。他很喜欢抱着他,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这个宠溺的姿势让李泽靖看起来很依赖,有种近乎感性的柔弱。但周远洋还很难适应激情刚刚结束的这一小段空白,就好像必须去面对分裂的自己——一个也叫做「周远洋」的人,和李泽靖做了爱,而真正的他在人前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竟然对这个念头感到难过。
那种告白的衝动退去之后,他都能感觉到这种难过,一遍一遍地从胸口蔓延到他身体的其馀部分去。好像他也可以就这样死去,轻轻松松,不必再考虑明天。
2月14号那天是情人节,也是周远洋的生日。傍晚,他和李泽靖一起从家里溜了出去。每一条街的转角处,都有人在兜售玫瑰。他们还不敢那么张扬,手捧鲜花在节日里并排行走。
直到遇见一个被冻得流鼻涕的女孩,拽着周远洋的衣角问他要不要买花。周远洋付了钱,从女孩手中抽了几支玫瑰。他拿着花走了一会儿,又默默递给李泽靖。
「不要给我啦,这样不会太明显吗?」
李泽靖很惊讶,绞着手指不敢去接。
「那我丢了喔。」
周远洋耸耸肩,开始物色哪里有垃圾桶。
「丢了也挺可惜的??」李泽靖支支吾吾。
「丢了就丢了嘛,反正最后花死掉了不是一样要丢。」
「养在花瓶里啊,可以买一些营养液,再每天撒水??」
「那我也不要一直拿着,等下还要去吃饭。」
周远洋抬手就要把玫瑰花插进垃圾桶,李泽靖惊呼一声,迅速从他手里抽走了那些还没完全绽放的花。
「你真是浪费又狠心。」
李泽靖好像气呼呼的,拿着花,转身就往前走。
「喂,刚才要送你,你不是不要吗?」周远洋喊道。
「那你都不能再多问我一遍吗?」
周远洋笑起来,他追上李泽靖,撞了撞他的肩膀。
也许是因为害羞,李泽靖突然奔跑起来,他米色的风衣掀起两角,他捧着玫瑰就像是捧着跳动的心脏。他回头时,发丝被风吹乱了。人行道上满是约会的情侣,女孩的手被男孩握着,然后又揣进大衣的口袋里,两个人依偎着向前走,不需要躲藏和偽装,甚至这个世界还准备了这样一个节日,用来让他们展示自己的幸福。
周远洋再次追上去,他和李泽靖躲避着人群,较量着速度,第一次在公共空间製造了一场小小的混乱。
或许这就是他们展示幸福的方式。
李泽靖定了远在开发区的餐厅,给周远洋庆生。餐厅位置僻静,玫瑰,白葡萄酒,烤好的鱼排和点缀着橄欖的沙拉,一切都刚刚好。
他们聊得开心,周远洋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模糊了生日和情人节的界限。他们又碰了杯,李泽靖吩咐服务员把带来的蛋糕端上来。
这时候,周远洋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嘿,你怎么也在这?过节呢?」
周远洋回头,看到谢一铭带着一个女孩走了过来。
李泽靖应该也记得那个曾经为难过他的足球队成员,他身边那个女孩看起来很熟悉,应该也是他们高中的学生。
「嘿,」周远洋猛地站起来,「嗯,对,我们在过生日。」
「过生日?你过生日吗?」
谢一铭看看周远洋,又看看坐在对面的李泽靖。
周远洋的手心开始冒汗,他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对,我生日。」
周远洋露出一个虚偽的笑,然后对服务员招手,大声问道:「蛋糕还没来吗?怎么还不上?」
「生日快乐啊,」谢一铭笑得有点曖昧,但是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他朝李泽靖挑了挑下巴,算是打了个招呼。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谢一铭说他女朋友也在彤北上大学,读师范,她们以后说不定会在大学城碰到的。等谢一铭带着女友离开的时候,周远洋才意识到,自己没太记得刚才聊过什么,心惊的只有一幕——谢一铭拍着他的背,笑着问:「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係这么好了?」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係这么好了?
是啊,他们不是表现得一直都没什么交集吗。
谢一铭他们走远了,蛋糕才送了上来。服务员插好了蜡烛,还送上了祝福。周远洋木訥地拿起打火机,点了两根之后就作罢了。
「算了,我们直接吃吧。」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事件之中,那种紧张和震惊过后,他突然对这场庆祝有点提不起劲来。
「我来吧。」
李泽靖接过打火机,依次把蜡烛点完,让周远洋许愿。周远洋闭上眼睛,试图清走嗡嗡作响的脑子里那团可以称作为「后悔」的思绪——为什么非要在外面吃饭呢?今天是情人节啊,到底是谁的主意?他们又不是情侣,为什么要一起来做这种事情?
他的愿望全部交给了一个念头:希望不要有人发觉他和李泽靖的关係。
等他睁开眼睛,他看到李泽靖对着他笑,一个理解的微笑。
「快吹蜡烛吧,寿星。」
李泽靖欢快地说着,就好像刚才那些不自然的举动,他都没有看在眼里。
周远洋愣在那里。他突然间觉得很抱歉而想要去拥抱李泽靖。
蜡烛映红的是李泽靖的脸,还有他诚恳的眼睛。他多么容易迁就身边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委屈藏在他的心里。
因为李泽靖并不期待别人给他优待。
周远洋想,「难道他也不会期待我吗?」
或许自己没有被期待的资格,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李泽靖什么,他是一直在撒娇求得理解,一直在被包容的那一个。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李泽靖帮他吹了蜡烛,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
打开车窗,依旧萧瑟的风灌进来,吹得周远洋的眼眶又涩又涨。但车内的空气实在是太稀薄了,让人哽住,胸口发沉。
他需要风,需要新的空气,让自己重新呼吸。
停在服务区,他掏出手机,给李泽靖拨去电话。
「你在哪儿,我现在就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