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靖 10.
如果有人问我爱情是什么,我不一定能答得出来。但若是问我「什么是偷情」,我应该会给出很多个详细的答案。
不过这个答案不一定是苦涩的。
从恋人的住处早早醒来,偷偷溜走,是为了躲过他合租的室友——这是一个答案。在好朋友面前掩盖自己的悸动、欢欣,装作和往常一样——这也是一个答案。
我答应周远洋不会向任何人提到我们的关係,就像在高中时装作彼此不认识一样。所以另外一个答案是,在一开始,我们的关係足够私密,让我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安全。不过我没有考虑过,这种感觉是否是健康的。
跟周远洋回家后的第二天早晨,我蹑手蹑脚穿回自己的衣服,也不敢去卫生间洗漱。周远洋套了条运动裤,光着上身,打开卧室的门向外窥探。穿衣服的时候看不出来,他的肩膀比我感觉到的还要宽阔,手臂上因为年轻和锻炼留驻的肌肉线条紧实而清晰,皮肤不白但是很乾净。
我印象中,到了夏天他很容易晒黑,有时在操场打球,热到脱去上衣,暗铜色的皮肤上汗水直流。而静静坐着上课,或者戴着耳机望向窗外的他,却又显得很斯文乖巧。我说不好他的哪个样子更让我心动。
我想我天生就是喜欢男人的气息。
伍煒的卧室紧闭,他凌晨三点才回来,应该不会这么快醒过来,我记得他打开大门进来的时候,打翻了一隻水杯,嘴上骂骂咧咧。那片刻,周远洋还在吻我,门外的声音犹如一阵响锣,惊得我们屏息凝气。
双手与嘴唇都停下来,耳朵恨不得竖到外面去。
「没事的,我锁门了。」周远洋低声说,他的额头寻找着我的脖颈,我怀疑他想跟我来第二次。
「嘘——」我捂住他的嘴巴。他却轻轻地用嘴唇挑弄我的手指。
我的脸又红起来。我想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回忆我们做爱的细节。但是第一次,比我想像中要顺利,要温柔。
确定了伍煒没有动静,周远洋帮我打开大门,从卧室拿出我的鞋子。我有点惊讶于他縝密到这个程度,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到赤身裸体藏去阳台的男子,手里抓着皮鞋和西服。
「再联络。」他说。
我飞速地套上鞋,迈出了门。
「嗯,回见。」
我以为他会吻我,或碰碰我的手。但他只是狡黠地笑笑,就关上了门。
那段时间,我有问过我自己,我们之间的关係算是有所进展吗,还是在以上升的姿势向后退去?
我不愿意深究,或许因为心里有所期待,期待某一天我们的故事能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不过,和周远洋纠缠那么久,我们既不像兄弟,也不像朋友,当然更加不像恋人了。
难道是从这一步开始,我们就走错?
临近耶诞节。我从银行出来,手机也马上收到了转帐的扣款简讯。
商业街附近的路上掛满了彩灯。店面的玻璃门上贴着雪花和姜饼人。几个乔装的圣诞老师挎着篮子,在路口发着促销传单。几首圣诞主题歌曲已经播了近一个月,都要听烦了。
一周前,溪城监狱的工作人员联系我,说父亲想让我回去一趟,父亲也需要存点钱,购买物资。我委婉地拒绝了,说学校里太忙,打工的兼职一时也不好请假。我说我会把钱匯过去的。
自从进了监狱,父亲隔三差五地说自己不舒服,缺这个又缺那个,找藉口让我去监狱看他。等我去了,父亲又会想着办法羞辱我。
即使隔着探视窗,我还是能感受到深深的恐惧——虽然父亲变得越来越瘦弱,佝僂着一张背,不远处也站着警卫——也许还是因为那双眼睛,会引出那些劣质的,无望的记忆。就好像父亲能从铁窗里出来,再给我几个结实的巴掌似的。
我最后确认了一遍手机上的路线图,坐上公交。阿真的家离市中心并不远。
公休日,打工的时装店变得更忙,不过员工们都收到了经理的红包,公司也给我们准备了伴手礼和礼品卡,大家对加班都没什么怨言。
在这种欢快的气氛中,我竟然开始重拾自己的悲伤,在每一个忙碌的间隙里,只要我停下来,就能感受到身体内部的一隻空洞在向外扩散。
敏感和自怜,它们又悄悄地回来了。
我无视,但过一会儿就会看到它们正坐在我身后的座位上。
戴上耳机,devics的歌在上次中断的地方继续播着。
这个乐队是在周远洋那儿知道的,之后就喜欢上了。高考前有一阵子,我和周远洋在各自的房间里复习功课,都开着房门。音乐就从周远洋房间里的音响传出来,这样我也能听见。
也许情绪的黯然不只是因为过去和在监狱里的父亲,也因为我的贪念。从开始时偷偷和周远洋在一起的刺激和激动,变成了现在偶尔的埋怨、不解。我在想我是不是想要的太多了。
我们在一张又一张专辑的旋转中赤诚相对。那阵子听的最多的是thejesusandmarychain,thevelvetunderground这些老牌乐队,我们都非常喜欢loureed,他戴着墨镜,穿着黑色紧衫唱「i'mwaitingfortheman」的样子就像是一位最迷人的情人。
我们也在那个时期疯狂爱上了日本昭和时期的流行音乐,我最喜欢放具岛直子(naokogushima)的老歌,周远洋则最喜欢那个叫做1986omegatribe的四人乐队。
做完爱的漫长的时间,我们继续听音乐,或者看影片,聊着那些演员和情节,荒谬或令人惊讶的节点。还有书,书里提到的奇趣妙闻,包括一个未知的旅行地,一种难以接受的香料,可怖的末日情形......
但我们唯独不谈自己以前的故事。
我曾经半开玩笑地对周远洋说:「其实你应该去做音乐,而不是学医。」没想到他当时没有接着打趣,而是沉默了下来。
「小时候乱说的梦想而已,我自己都没当真」。
「你可以去试啊。」
「算了吧,我不想因为这个和我妈吵。」
周远洋无所谓地笑笑。那一次我突然觉得我触碰到了他的某种恐惧。
我才想起高中时代,有次在政治课上,政治老师讲得很投入,随口讽刺一个同学的答题写得毫无逻辑,竟然把治理国家比喻成弹钢琴。
「治理国家的好坏和一场钢琴演奏的好坏一样,评价自在人心。」
老师不无讽刺地说:「国家政治关乎到每一个人的幸与不幸,但钢琴、音乐,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没有普世性。」
班里的同学们都没有太多反应,低头在课本上划线,记录。周远洋却一直仰着头,盯着那位老师。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不是很难看,所以老师就问起他:「周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
「嗯......为什么?」周远洋问。
「什么为什么?」
老师也没摸到头脑。
「为什么可有可无,钢琴,美术,音乐,这些东西。」
所有人都盯着周远洋,他的脸很红,但语气算是很诚恳的,并没让人觉得他在故意冒犯。
我当时想,如果换一个学生这样提问,老师可能已经让他滚出教室了。
「也不能说完全可有可无,只是这个......艺术没有实际的用处啊,」老师拿出一副劝导的姿态,「我是觉得我们在面对政治时,格局应该大一些。」
周远洋没再反驳,但看得出来他没有接受老师的答案。
晚上回到家之后,我们聊过这件事情,周远洋说他是忍着嘲讽提问的。我的建议是没有必要去和老师较真,他只是教授考试题目的答案,而不是为了提供真理。周远洋说自己倒是愿意瞭解,是不是大部分人都那样想。
我想,周远洋本身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的房间里摆着他从小就学的钢琴,他考过了业馀八级,但是因为学业没能继续下去。他的卧室里放着成打的cd、淘来的磁带。他的耳朵里随时塞着ipod耳机。
一起吃宵夜的时候,周远洋经常问我关于画室的事情,而且听得很仔细,时不时地会问他一些问题,比如素描考试的考题,还有水粉顏料和水彩的区别。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不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他成绩很好,就和每一个成绩太好的学生一样,他也形成了一种对智力的追求高过艺术的气场。况且舅妈也说过,周远洋的志愿就是去医科大学,以后能在大舅的私立医院工作。
周远洋从来都是默默微笑,没有一句辩解。
我从小孔中窥探,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一点隐秘。他开始表现得不自在,想要跳过音乐这个话题。
我没再追问,只是抱了抱他。原来慢慢去理解一个人,比被理解的感觉更好。有种类似壮烈的情绪充斥我的心脏,我想完完全全地理解周远洋,再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我在阿真家前面的一个街区下了车,顺着之前的记忆往那个社区走。电梯上了7楼的大平层,给我开门的是伍煒。
「快进来。」伍煒说,他用手指夹着四瓶百威,抱怨说自己来这儿也是当服务员来了。
酒瓶似乎成了我们那一代大学生的装饰品。
我拿着伍煒塞给他的一瓶酒,酒瓶比我的手要冰,我不想喝,只想赶快把它丢在哪张桌子上。没想到来了那么多人。房子里开着地暖,大多数人都把外套掛在门口,我穿过门廊,就像穿过一片遮挡视线的森林。
阿真在开放式厨房站着,一隻手扶着冰箱,和几个人聊着什么。他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胸前有一隻吐着舌头的驯鹿头。他看到我进来,马上侧身从其他人身边挤出来。
「你好慢啊,等了你半天。」
「店里临时盘点了一遍,没办法呀,公休日都很忙。」
我环顾四周,寻找着那个身影。
周远洋在客厅,坐在皮沙发的扶手上,和一个女生说话。女生有意无意地把手肘搭在他的大腿上,捂着嘴笑。
「你品味很好。」我听到那女生说。
「过奖了,你也不错啊。」
我不知道他们在投入地聊些什么,只看到他们拿着手机,交换着什么资讯。
周远洋抬头时看到我,对我挥了挥酒瓶,我扬扬下巴,回应一个并不热情的招呼。
「来了喔。」
「嗯,节日快乐。」
我们都收回目光。
我跟着阿真去了卧室,把外套脱在那儿,也换上一副更适合假日气氛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