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靖 07.
人和人之间產生的不只有爱、有恨,还有贪婪。我原谅张经理,可能是因为人都会因为贪婪而犯错。
可是我对周远洋做的事,和张经理又有什么区别?
我放弃了还没发放的一部分工资,匆匆地辞了职。我对大舅说,想提前去学校,就收拾行李,离开了溪城。周远洋没有跟着大舅去车站送我,他表现得好像根本就不关心我要去哪里。
我一个人坐上动车,额头抵着车窗,渐渐有了睡意。
半梦半醒,我模模糊糊又看到庄敏生。他对我说:「阿靖,你太贪心,你过界了。」
我确实犯过错。连我自己都无法判断,我对周远洋產生的是爱还是贪婪。
我学画比较晚,到了高中时代才刚刚啟蒙。到了高二,华侨高中美术部的老师觉得我有点天份,推荐我和几位校外的老师聊聊,选一间画室集中进修。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庄敏生。
他留了一头长发,蓬松乾燥,简单地绑在脑后。我到画室的时候,他在帮学生改画,一副静物水粉,他洗了毛笔,直接把笔头在牛仔裤上擦——他那条裤子已经是五彩斑斕了。
学生们围着他,看他眯着眼睛,把画纸上不够好看的顏色覆盖掉。几笔过去,花瓶的形状重新通透起来。
那些学生们都好奇地看了我好几眼,但庄敏生一直没有回头。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做事的时候总是这么沉浸。
等他改完画,发现我站在他身后。他舒展的眉眼又眯了起来,就好像在观察佈置的静物。有种特别的感觉:他能看透那些物品的阴影关係、立体结构,好像也能一眼看透我似的。
「你就是李泽靖吧?」他很快恢復亲切的微笑。
他带我去办公室,实际上那也是他睡觉的房间。一张简易的白书桌靠墙放着,房间中央立着他没做完的雕塑,被幔子遮着,对门的另一角摆着一张单人床。
我们对膝坐在书桌前,我拿给他看我画的练习作业。庄敏生对我说:「你就留在我这里吧,以后参加美招,你一定能考个好学校。」
我的脸微微烫起来。他抚了抚我的臂肘,拿起烟盒起身去室外抽烟。
原本我应该再和其他几位老师碰面,或许可以选一间离高中更近的画室,或者价格更低的地方。但我想都没有想,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留在那里学画。
也许就是因为庄敏生。我喜欢他的眼睛,笑起来时一道温柔地月牙,不像那些躁动粗鲁的男生,永远带给人不安分,庄敏生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温厚的平静感,还有锋锐的聪慧。
一个别样的矛盾体。
我们站在院子里,他吐着烟圈,仔细听我讲家里的情况,我的打算,时不时地给予我肯定的微笑。
庄敏生从大学辞职之后,租下一间乡下的院子,修整了发霉破败的旧屋,当做画室。院子里那棵合欢树是他来时种的,已经又高又大,小扇形的粉色花朵时不时地落下来,像蝴蝶一般撒满庭院。
有一些清晨,他搬一架梯子,拿着长剪修剪花枝。树边一隻老水井,安了水阀,但还需要手动抽水。他招呼我,「阿靖,帮我打点水来。」
我便弯下腰,和那隻手动水阀较劲。
他在院子里自己洗衣服,几件旧衣服洗来换去,顏料已经洗不乾净了。一天上课下来,手指和脸颊都染得铅黑,他并不在乎,还以那副形象迎接来送孩子学画的家长们,看起来很好笑。
我很快就从家里搬去画室住,也渐渐地在他的随性中放松下来。
搬去画室的半年前,母亲去世。她从住院到去世也不过就是五个月的时间,但那段时间就像是昏黑的暗夜从来没有从生活中离去。我白天上课,晚上就去医院替父亲和医护的班。
医生说,胃癌总是这样的,很难提前发现,到了晚期,就很难再治癒了。但我还抱有一丝希望,我相信父亲也是。
父亲有努力地从自己的失意中挣扎出来,尝试多陪伴母亲。不过他仍是逃避现实,一旦从医生那里听到不太好的消息,他就会从医院偷偷溜出去喝酒。喝了酒,又控制不住情绪,有几次还在凌晨的医院里大吵大闹。
我试图把微笑全部留给母亲,但看着她迅速地瘦成一副骨架,脸色暗黄,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我总是克制不住躲进卫生间里大哭一场。
母亲的去世也彻底击垮了父亲。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家,更是摔得破败粉碎,父亲仅剩的一点自製力也消失了。
母亲走后,回到空荡荡的散着霉味的家,父亲不再同我讲话,只是每天从清晨开始喝酒,对着餐桌的另一头,发呆或嘀嘀咕咕地讲话,好像母亲还坐在对面。
有时候他会发疯似的抓住我,跟我讲人生的大道理,要我承诺,一定给这个家争口气。他想当然的话语来的总是很突兀,很坚定,夹杂着酒气在我耳边回响,我只有惊恐地点头。
画室成了我可以喘息的唯一空间。
毕竟是一套朴素的乡下小院,6月正值暑假,没有空调,愿意留在画室住的仅我一个。傍晚下课,学生们走尽了,我就跟着庄敏生去附近的小饭馆吃饭,晚上泡一隻西瓜在冰凉的井水里,然后是两隻勺子,挖空瓜瓤,我们坐在他办公室里边吃边吹风扇消暑。
我还记得庄敏生喜欢吃河鱼,一双筷子,翻转挑拣,竟把细刺剥落得乾净,我们熟络后,他会把没有刺的鱼肉夹进我碗里。我不想表现得受宠若惊,就笑他像隻猫一样,这么会吃鱼。
我也见过这隻猫不再温和随性的一面。
有天上课,庄敏生正在示范。大门处进来一个女人,穿着西装套裙,波浪长发吹得一丝不苟。她看起来三十多岁,也不和谁讲话,就在画室里这里看看,那里转转,像是来给小孩报名的家长。
庄敏生看到她,只是微微点头就不予理会了。那女人一直等到上课结束,学生都离开,才跟着庄敏生一起进了办公室。门关上的,我听到他们在争执什么。
「现在连你也想控制我吗!」
过了片刻,我听到门内庄敏生的声音。
「你别想不负责任地过现在这种烂生活!」
等那女人摔门而去时,看到我站在院子里,她竟然停下脚步,有些讽刺地问我:「你是这儿的学生对吧?」
「嗯......」
「早点换个地方学画吧,这里要关了。」
我下意识地望向庄敏生,他的脸色发白,两隻拳头攥的发抖。
女人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怎么了?她是谁?」
我锁上了大门,高跟鞋踱踱的声响消失在巷子尽头。
「我姐姐。」
「她为什么这么说?这里??真的要关了?」
「不会的,那是她的想法,又不是我的。」
他叹口气,脸色缓下来,递我钞票要我去买些晚饭。我知道他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就跑去路口常去那家店,打包海鲜炒饭,也许是想起父亲鬱闷时总要喝酒,路过便利店,我又顺便带回两瓶啤酒。
庄敏生不胜酒力,倒酒也总倒出两杯翻腾的泡沫,我们碰碰杯。
「我母亲也去世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都把第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虽然很失落,很痛苦,不过说实话哦,我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是望着他。
「你很惊讶吧。」
「嗯,还好。为什么?」
「她对我的期待太高,恐怕我上辈子加上这辈子的业力不够,没办法让她满意咯。」
他用苦涩的语调开着玩笑。我问他:「你哪里不好了?为什么......她还不满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大学辞职吗?开这么一个破落的画室。」
「这里蛮好的。」
「只有你觉得好。」他笑笑,「创意设计系的大学副教授和乡下小画室老师,在我的亲友看来就是天差地别。」
他只喝了一杯就没有再喝了,这让那个时候的我很惊讶,可能是因为我见惯了大人们无休无止地饮酒,把这种情形当成常态。
我本就不喜欢喝酒,也放下杯子,静静听他讲自己的事。
庄敏生说:「是我母亲去世后我才能从老家出来,开画室,过新生活,我很满足了。即使刚才我姐姐也说,你知道你现在做的这些事让家里人有多丢脸吗——她想让我回去,回老家,守着规矩生活。」
「你知道吗,我是被迫辞职的,」他的语气嘲弄,「因为爱上不该爱的人,该死啊。」
「不该爱的人。」我复述了一个陈述句。
一张旧的立式电扇吱吱呀呀,啤酒玻璃瓶上的水珠徐徐下坠,在白桌上积出一个涇溉的圆。
「为了我的名声,我家里的名声,辞职不久,我母亲命令我马上结婚,是个介绍认识的女孩子,我们才碰面过一次。」
「她还在我老家徐阳,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没有工作,也没有什么朋友,大概。」庄敏生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她年纪轻轻为什么就出来相亲。我姐姐也要我回去守着她,呵,就好像我回去和她一起生活,我爱上男人的歷史就能一笔勾销似的。」
爱上男人。他说起来那么自然坦诚,好像就在谈论今晚的天气。
听着庄敏生的坦白,我的心突突直跳。昏黄灯光里他的脸像一尊画室里的雕像,不知为什么,他注视着我的反应,又像在观察一副画,一组静物,要把人看清,看透。我只能把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条斑斕的牛仔裤上。
「你很勇敢。」
我挤出半句话来,而庄敏生只是不屑地笑笑。
「勇敢,也许吧,我只要真实地活着,」他说,「你不想这样吗?阿靖。」
我咕噥一声,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你爱上过什么人吗,阿靖。」
他淡淡的问我,把自己的头发松开,又重新扎了一遍。
「我??没有。」
「我不信。」
他盯着我,好像期待着我吐露真言。
「我不知道。」我支支吾吾,头埋地更低。
庄敏生站起身来,微微弯腰,托住我的脸。我嗅到他身上染料混杂洗衣服以及汗液的味道,沉重而复杂,我们不曾靠得如此近,如此曖昧,那浑浊强烈的气息撞得我无路可逃。但它竟然这样好闻。
他说:「你不要对我说谎喔。」
然后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他两腿之间凸起的地方,那里坚硬地可怕,我惊地一下缩回手,但却被他死死按住。
「别怕。」他对我说。
他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下体缓缓移动着,我的脑海里一阵麻木,完全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我只知道,这个画面和我的幻想完全不同。
「你喜欢我,对吗?」庄敏生用另外一隻手揉着我的头发,然后拉开他牛仔裤的拉鍊。
「庄老师??」我缩着手,身体向后躲着,「别这样,别这样??」
我有些厌恶地闭上眼睛,但我竟然还在担心,庄敏生会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生气。
「阿靖,你真的很贴心。不过我解忧的办法不是喝酒,而是和喜欢的人做爱,你能明白吗?」
你能明白吗——
列车的播报声重新响起,我长长地吸气,从模糊的睡梦中清醒过来。我茫然了一会儿,想不起自己身处哪里。一旦醒来,梦就迅速淡去,好像一个迅速躲开我的吻。
后来。后来等我接触到庄敏生裸露的皮肤时,我猛的从凳子上弹起来。凳子打翻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跌倒,我只记得我把手抽回来,躲开他,头也不会地从那个房间跑了出去——
我揉揉眼睛,看清下站就到彤北,掏出手机给阿真发了条简讯。
很快,阿真回覆了。
「我已经在出站口等着了!我戴了橙色的棒球帽,你一眼就能看到我!」
我回復一个大笑的表情,然后望着车窗外的树影像油画笔扫过的痕跡那样向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