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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靖 01.

      我爸出狱的前一天,我翻来覆去,完全睡不着。周远洋坐在床头,在夜灯的暖光中抚摸我的脖子,我的背,让我安静下来,想像一下寧静的大海。
    他说:「怕什么,我跟你一起去啊,他能把你怎么样。」
    我闭上眼睛,我也总能在他的安抚下逐渐平静下来。
    也许是我本来就太容易焦虑,第二天我们去监狱的路上,我呼吸困难,到了服务区就感觉腹泻。周远洋一隻手开车,另一隻手握着我的手。
    我爸出来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他乾瘪的脸。他瘦了很多,旧衣服掛在身上,没了形状。但我仍然能认出他那双眼睛。它们一点都没有变。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比他高,比他强壮,但我仍会屈服于他那奇怪的威严之下——只需要他撇来一个眼神。
    周远洋迎上去,叫了声叔。他其实叫得不对,因为按照辈分,我爸应该是他的姑父。
    我爸看了他一眼,问他是谁。
    周远洋说:「我后爸是刘震霖。」
    我爸想了片刻,脸上浮出嘲讽的笑。我知道他想了什么。他一定是在想,原来是刘清玉的哥哥,那个贱人。
    刘清玉是我母亲,她在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也是因为她年轻时执意嫁给我爸,所以早早就和刘家断绝了关係。而我,已经快想不起我母亲的样子了。
    我没说什么,只是叫了声:「爸。」
    我爸哼了一声,然后转头对周远洋说他饿了,得先吃饭。周远洋挡在我前面,示意我跟着他弯着腰,头低到和我爸齐平,带着我爸往车那边走。
    周远洋让我爸坐在副驾驶,给他点了支烟,开车的时候还不忘跟他聊天。我爸把烟灰往车外弹,结果掉得车内哪里都是。
    我知道周远洋特别讨厌别人在他车里抽烟,但他这次是主动地拿出了烟盒,对我爸的行为一个眉头都没有皱。
    我爸问他:「你说你后爸是刘震霖?」
    周远洋说:「是。」
    我爸朝朝窗外吐了口唾沫。「刘家狗日的翻脸不认人,要不是他们,我老婆也死不了。」
    周远洋点头。
    我在后座听地暗暗心惊,周远洋却没表现出任何不自然。他听着我爸骂人,时不时地赞同一句,到了饭店,他照顾我爸吃喝,给他夹菜,倒茶,跟他聊最近因为贪污被调查的法院院长,教他怎么用手机扫码看菜单——他甚至说等会儿就去帮我爸买一部智能手机。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远洋让我爸的心情变好,直到我们把他送去暂住的连锁酒店,我爸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晚上回去的时候,我问周远洋:「你为什么要那么顺着他?要说谁害死我妈,那也是他,和刘家没有什么关係,如果不是我大舅,我到现在可能还在乡下,大学都没办法读。」
    周远洋说:「你傻啊,对不讲道理人,不就是靠哄吗?」
    我无话可说,但不能不认同他的那套方式。从一开始认识周远洋,我就惊讶于他面对家长时的圆滑。
    代驾在前面开车,我和周远洋在后面并排坐着,一人守着一只车窗,距离远远的。
    溪城的夜被速度切割成一片片碎玻璃,所有红的蓝的灯光,都被揉碎进我们所在的琥珀色空间内,光芒使周远洋的侧脸不断地变换着顏色,就像变换着表情。
    我想起之前有一次,他喝多了,我们也是这样坐在车后。他靠着我,对着我的耳朵说他想我了。他当时搂着我的肩膀,语气亲暱,我看到司机在前面投来怀疑的目光,周远洋带着酒味的热气喷在我的耳根——
    我的脸热了起来,把目光收回,像他那样,很安静地盯着车窗外。
    回想父亲入狱之后,我只能暂时住在乡下的远亲家里,学校是走读製,我没办法往返。休学的半年里,我也找不到愿意接收我的画室,只好自己准备,考完美术统考。
    我知道我考的不错,而且手里也有彤北美院的提前录取通知书。不过,如果接下来的文化课成绩我没办法达标的话,之前的努力都算做白费。所以我必须回到学校去。
    但我没什么办法回去。原来的学校,所有人都知道我爸砍人的事情。
    没过几天,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突然到乡下来找我。
    也许是因为父亲这边的远亲不想再收留我,所以联系了母亲的家人。来接我的是我的大舅刘震霖。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他那么一两次,但留下的印象不深,能想起来的,只是一个给我妈偷偷塞钱然后离去的背影。
    大舅把我接去他家,帮我安排了转学。我去他家的第一天,最先碰见的就是周远洋。
    周远洋是大舅的继子,他是舅妈和前夫生的孩子,比我大一岁。他看到灰扑扑的我,对我扯了扯嘴角,算是打招呼。
    大舅对我说:「这是你哥哥远洋。」
    然后又对周远洋说:「你多照顾照顾弟弟,带他熟悉一下。」
    他答应地毕恭毕敬,然后将大舅送出大门,目送他开车返回医院。
    那段时间,大舅总是很忙,因为他的私立医院正在扩展医美业务。舅妈刚生了小妹,在疗养中心住了很长时间。照顾我们起居的是家里的保姆胡妈。我们每天上学,放学,烦恼学业和人际关係,有点没良心地讲,其实不和家长碰面更好。
    大舅家是自建的三层楼,斜顶青瓦,二楼的阳台装饰着白色的海波纹瓷砖,院子里停着舅妈使用的红色的轿车,靠墙的花坛种着金叶女贞和当时并未开放的月季。
    我第一次走进这么气派的房子,但更吸引我的是站在我面前的周远洋。我在他面前,说话磕磕巴巴的,只会傻呆呆地点头和摇头。
    周远洋接过我的行李,带我进了一楼的客厅,告诉我左边有两个房间,最里面那个是他的,靠外的是我的。
    我匆匆撇了一眼放着中式沙发的客厅,跟着他进了我的房间。我尷尬地站着,不知道是该收拾东西,还是该坐在新书桌前的椅子上。
    周远洋说:「那里有我的东西,你可以听,但是别搞坏了。」
    我看着房间的另一侧,那里有一些摆放整齐的塑胶收纳箱,后来我才知道,那里面是周远洋房间里放不下的磁带和cd唱片。现在,那些东西应该还在那里。
    我点点头,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拉开我带来的背包。我从里面拿出来几件旧衣服,两本美术教材,用笔袋包好的素描铅笔,贴了胶带以防洩露的顏料盒,还有画速写用的夹板,格尺,两罐没用完的白顏料。
    「这是什么?你是画画的吗?」
    我向他一一解释,我说我是美术生,我们聊了一会儿美术生高考和普招生高考的区别。
    「哦对,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他突然问我。
    「李泽靖。」
    我衝他笑笑。他眯起眼睛看着我,就好像突然体会到了什么有趣的意味似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老实乖巧的面目下,有另外一个表情正在嘲弄地笑着。
    他说等下胡妈会来做饭,他要回房间了。
    就那样,2012年寒冷的年末,我开始了和周远洋同在一个屋簷下的生活。我们本来像两条根本就没有交集的海草,因为看不见的洋流而相遇,纠缠在一起直到难以分开。我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他生动的眼睛,总是若有所思的眼神,瘦高的身形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幽深的线。那线直接牵动了我,将我像风箏那样放飞于冬日的天空上。
    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自己的感觉。我以为我的心早就已经关闭了,什么爱情的红线,朋友的帮扶,都被我的父亲一刀斩断。
    我只是对周远洋好奇,仅此而已。
    后来我才发现,初遇时随和、开朗的他,只是他其中的一面。
    面对陌生人,他有他的拿手好戏。他总能让人放下心来,对他敞开心扉,產生好感。但是,只有等他转过身去,你才能看到另一个他。
    就像扑克牌的两面,答案只存在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