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胡老师家的客厅和上次来拜访的时候一样整洁,只是这次的座位上少了一个人,而桌面上多了两盘泡芙和一壶热茶。
为了避免叙述过于杂乱无章,刘秀云沉吟良久,将大男孩想知道的事情按照先后顺序稍稍梳理过一遍,这才开始回应对方的来意。
「语承的父母在他小时候就离婚了,而且各自有了新的家庭,他们没有把语承接过去一起生活,只是每个月匯钱到他的户头里,也不管他人在哪、有没有吃饱穿暖。」
这世上有甘愿为了孩子付出一切的父母,自然也会有形同陌路的亲子关係,即使是怀胎十月所诞下的孩子也能事不关己地用金钱打发,彷彿只要按时转帐就是尽到抚养的义务了一样,反正还有亲戚可以踢皮球,再不然也有社福机构可以利用,只要孩子别跟着自己,怎样都好。
傅语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刘秀云在说起这些往事时,面上难掩心疼,同龄的孩子正理所当然地接受家庭的庇护与关爱,可是他却要学会面对大人的冷眼与自私,钱确实非常好用,但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而言,还不如一双可以让自己撒娇的臂弯来得有价值。
这样的处境一直持续到傅语承升上国中、被一名远亲正式收养,他的养父名叫叶广泽,是一位独居的画家,在辗转听闻这个被亲戚互相推託的孩子后,便站出来接下这个眾人眼中的麻烦,于是那隻正值叛逆期又不亲人的小刺蝟终于有了可以安定下来的容身之处。
因为没有遇过可以倚靠的对象,所以傅语承很早就养成了远超一般孩童的独立性格,不愿意轻易地相信他人、与人深交。用叶广泽的话来说,看到穿着不合身的鎧甲的小孩渐渐卸下武装、显露出与年龄相符的一面,让未婚当爹的他获得了无上的成就感,尤其是头一回在父亲节收到卡片的时候,他简直感动到快喷泪,也再次肯定了自己最初的决定,而这个建立在法律关係上的「儿子」也成了他最亲近的家人,陪着他一路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们和老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向我们介绍语承时的表情,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热情才会让语承招架不住吧。」刘秀云停顿了下,啜了口茶水,又继续说道:「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年,不过语承从老叶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他的转变我们都看在眼里,我那时说想要把他接过来一起生活,这是真心话,但如果那孩子没有遇到老叶,可能就不会有今天的傅语承了。」
听得出神的褚唯帆在不知不觉就把泡芙给嗑掉了,他抹抹嘴巴,没有马上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默默地消化这一整串故事。
他认识的傅语承顶多就是不太好相处,没想到那个人以前还有过这么辛苦的童年,没有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偏真的是万幸,不然按照那种机车又爱损人的个性,要顺利社会化恐怕很有难度。
「对了,师母有看过他拍的照片吗?我在他家连半本相簿或是摄影集都没找到,好歹也是得过奖的人,总有个什么作品能拿得出手的吧?」既然是来打探消息的,褚唯帆自然是把没办法从某人的嘴里听到答案的问题转往这里拋。
「啊......那些获奖的作品其实都是文松替他报名参赛的,语承似乎只是把摄影当作一般的兴趣,不过文松觉得太过低调会埋没了他的才华,所以才自作主张......」想起那时候比获奖人还高兴的丈夫,刘秀云掩嘴一笑,「我记得文松收了好几本语承学生时期的作品集,那些市面上应该找不太到了,还有一些是语承寄放在我们家的相簿,你如果想看的话,我去书房找找。」
来到位于二楼的书房后,褚唯帆先是对于胡老师家的藏书量感到钦佩,接着因为无从下手所以只能跟在女主人身后用眼睛出一点力。
「有了,就是这些。」很快地扫过每一排书腰上的文字,刘秀云从某一层书柜中取下几本厚度相对较薄的册子,以及像是集邮册一样的硬壳相簿。
见那些自己心心念念的簿册被叠上桌,褚唯帆迫不及待地拿了一本,没想到有张照片随着他的动作滑出一小角,多半是当初没有收好或是被随手夹进里头的,便好奇地抽了出来。
「怎么了,照片有什么问题吗?」由于前阵子家中连连发生怪事,在看到大男孩脸色一变后,刘秀云不由得有些紧张,不晓得是不是有什么怪异的现象復发了。
「没有,没什么。」褚唯帆把手里的照片塞回去,露出不会让人起疑的笑容,「我只是觉得他拍的照片让人惊艷,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能不能跟师母借一下这本相簿,我想拿回去好好欣赏。」
虽然有点疑惑,不过刘秀云并没有多想,很快便点头应允,同时翻了本作品集摊在大男孩面前,「你要是对语承拍的照片感兴趣,改天可以过来这里看,就不用搬这么多东西回去了。」
褚唯帆抱紧了那本相簿,「嗯,谢谢师母,在这种时期还来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我和文松没有孩子,平常家里就我们两个老的,多少会觉得有点冷清,所以你们能来坐坐我真的很高兴......文松出事之后,我除了去医院就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有你和语承时不时来陪我聊个天,我也觉得好受很多,而且......」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玄关,刘秀云端详着站在门外的大男孩,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我感觉得出来,语承对你的态度和对其他人不大一样,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跟朋友结伴同行,希望我跟你说的这些可以让你多了解他一点,他的身边需要这样的人。」
像是要託付什么的语气让褚唯帆跟着庄重了起来,虽然他的心里在吐槽「朋友」这个微妙的身分,如果他们这种相处模式也能称作朋友的话那实在糟蹋了这个美好的词汇。
虽然今天在有所收穫的同时也拔出了等重的疑问地瓜,但这不影响褚唯帆丰收的喜悦,就在他踏着小雀跃的步伐来到小巷外的公车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让他抖了一下,一度以为自己的行径被抓包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不那么战战兢兢后才接通电话,「喂喂?找我干嘛?」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去的资料馆吗?」电话那头没有前置的开场白,一下子就切入正题,「那边的工作人员打电话给我,说他的同事曾经见过胡老师,你现在人在哪,我过去接你。」
「你先过去好了,现在公车刚好到站,我从这边出发,半小时之内可以跟你会合。」快速确认过公车的行驶路线,褚唯帆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往对向的公车赶去,几乎是压线地挤上了车。
一到目的地,他就看到傅语承已经站在那边了,连忙三步併作两步跑上人行道,「你等很久了吗?」
傅语承摇了摇头,盯着他看了几秒,接着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被看得心里有点发毛的褚唯帆只能顶着笑脸跟上去,他现在才惊觉刚刚的那通电话其实间接暴露了他的所在位置,只能祈祷那个人不会无聊到去反推他搭公车的地方了。
「我们来的那天,有一部分的工作人员正在休假中,后来听其他同事说起有人在查榕林村的事情,就想到自己也曾遇过这样的民眾,让对方确认过照片,是胡老师本人没错。」傅语承走进馆内,向上回交换过名片的负责人打了个招呼,脚步不停地往休息室前进。
「我都听同事们说过了,你们是要问那位伯伯的事对吧。」原本坐在摺叠椅上的年轻女性站起身迎上前来,替两名访客准备好茶水后才坐回原位,「会来资料馆参观的人本来就不多,就算有也是走走看看而已,像那个伯伯一样一脸紧急地指名要找某个村子的记录实在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胡老师是在快要闭馆前出现的,神色焦虑语气仓促,向她表明了自己是某间大学的教授,虽然对这种情况惊疑不定,不过她还是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帮对方调出档案。
她在这边工作也有几年的时间了,要说把所有的文件资料倒背如流是不至于,但是馆内有哪些资源她还是很清楚的,那位教授伯伯给出的村名并不是耳熟能详的聚落,得出的查询结果少得可怜,连她都觉得意外了,教授伯伯在看到那些零碎的资讯后沉默了许久,最后他似乎低声地呢喃着什么,她依稀听到了「真是报应」这几个字眼,也没来得及再询问其他细节,就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因为有些介意,所以她私下也进行了一些调查,结果除了得知名为榕林村的废村是新兴的试胆景点以外,剩下都一些不知道可信程度有多少趴的怪谈故事。
「那位胡伯伯现在还好吗?我看他那天一副心神不寧的样子,感觉像是在查什么很严重的案件。」女性皱起眉,看上去有点担心,「还有就是榕林村,这个村子果然不大对劲吧,其他同事也跑去查过了,好像都没有什么收穫。」
陪同在一旁的负责人微一頷首,接着开口道:「我们这边会继续找找还有什么线索,如果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儘管说,不用客气。」
像他们这种规模的地方资料馆平常很少会有什么爆肝业务要处理,与其让馆员们无所事事地混日子,还不如动员起来做点有意义的工作。
在和工作人员交流过彼此掌握的讯息后,褚唯帆和傅语承谢过对方便要告辞,结果刚走出资料馆没几步就被人从后面叫住了。
「我刚刚又想到一件事,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关係,但还是跟你们说一下。」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们的是方才那名柜台姐姐,也不顾自己的呼吸还没完全平復就急着把差点被她遗忘的事情说出来。
「有个同事跟我提过,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他说榕林村本来好像要进行开发工程,去现场勘查的人不多,所以没有引起多少注意,他那时碰巧到附近办事,但是后续发展如何他就不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