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后的第三十年 第28节
崔珣背上衣衫黏在血污之上,稍微一动,衣衫就会扯到伤口,痛彻心扉,他眼神茫然,喃喃道:“臣只是觉得,他们结局,不该如此。”
太后于珠帘之后,看着他的嶙峋身影,她久久未语,待檀香燃尽时,她才终于开了口:“所以,你是想借明月珠一事,胁迫吾,为天威军翻案?”
崔珣身上衣衫几乎被冷汗浸透,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吸气声,仿佛在尽量控制自己的疼痛:“臣打扰公主死后安宁,罪该万死,但臣梦魇之中,总会重见落雁岭一战,所以才一时胆大包天,请太后降罪。”
太后掌心,还握着李楹所做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她看着崔珣颤抖的身影,眼神之中,终于划过一丝怜悯,她握紧香囊,一字一句说道:“崔珣,不许再碰明月珠。”
崔珣跪在地上,冷汗一滴一滴,滴到乌木地板之上,太后又道:“不许再有第二次。”
此话一出,崔珣便知他已安然度过,他以额触地:“谢太后。”
“猫鬼一案,你全权负责,王公贵胄,俱可先抓后审,无需向吾禀报。”
“是。”
“宫中榆翟,不会贸然失窃。”太后眼中,似有一丝浓到化不开的悲哀:“去吧,去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要害吾,但愿,不是他……”
崔珣抿唇,他叩首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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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进宫之后,李楹缓了好大一会,才渐渐止住抽泣,她将掌心糖霜含于嘴中,糖霜的甜味暂时冲淡她心中的悲苦,但看到紫檀案几上染血的匕首时,她心中仍然止不住委屈想着,他自己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她也不想再管他了。
他说他要去给她买糖霜,她不要吃他的糖霜,她不想再理他。
糖霜含在嘴中,渐渐完全化了,李楹擦了擦眼泪,起身回到书房,她寻王燃犀受伤的时候,就住在崔珣的书房,等崔珣受了伤,她又住在书房,方便照顾他,她住在书房后,崔珣就将东西几乎都搬到了卧房之中,包括那个装满秘密的乌檀书架,所以这书房,就跟她的一方小天地一般。
李楹跪坐在书房琴案前,琴案上摆着一瓶插好的海棠花,阳光透过开着的木棂窗,洒在海棠花上,李楹看着暖阳下的淡粉色花朵,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她手指轻轻触碰着海棠花的花蕊,眼睛却不由自主往外瞟去,崔珣去宫中快一个时辰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刚想到这个,就又怔了一怔,她不是说她再也不想理他么,那又何必管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着恼的摇了摇头,她不要理他,也不要再照顾他,他要虐待自己的身体,就让他虐待去,反正疼的也不是她。
说归这样说,但当门槛处传来脚步声时,她还是不由自主起身,往外走去。
但来的不是崔珣,而是一个长安花贩。
哑仆和那花贩在一起,花贩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新采的淡黄迎春花,他一直跟哑仆道歉:“对不住,这几日家中事忙,所以才没来送花。”
哑仆倒也不恼,他接过篮子,指了指院中的海棠树,比手画脚了下,花贩笑道:“老翁是剪了海棠花枝吧,海棠花摆在房中,也好看。”
哑仆笑着点点头,花贩道:“不过海棠只在春季开花,若要一年四季房中有花的话,还是要买些其他花枝。”
哑仆递了几枚铜钱给花贩,花贩拿过铜钱,好奇道:“只是,这崔少卿怎么突然喜欢花道了?以往也没听说他让哪位花贩送花。”
哑仆摇了摇头,花贩道:“崔少卿不喜欢花?”
哑仆颔首,花贩有些迷惑:“不喜欢花还买花?”
但哑仆没有过多解释了,只是客客气气将他送走,自己则提着花篮进了院子。
院落中,李楹看着花贩嘀咕的背影,花贩不明白,她却明白了。
她受伤住在书房的时候,书房每日都有鲜花,有时是迎春花,有时是杜鹃花,有时是白玉兰,但是崔珣院落,只栽了海棠,且那几株海棠树,当时并未开花。
他不喜欢花,自己的卧房中也从未摆放过鲜花,那这些鲜花为谁而买,不言而喻。
一朵迎春花从哑仆的花篮中掉落,哑仆并未发现,仍旧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他身后,李楹蹲了下来,捡起那朵淡黄色迎春花。
迎春花花朵玲珑鲜艳,李楹将花蕊放于鼻尖轻嗅,香气芬芳清雅,她拿着那朵迎春花,目光也不由自主,看向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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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日暮时分,崔珣才从大明宫回到宣阳坊,他端坐在马车上,背后伤口皮开肉绽,凝结的血块黏在衣衫之上,稍微一动就疼痛钻心,他闭着双目,神色平静,只是惨白面色,仍然泄露了他痛楚难忍。
等马车快到崔府时,他便下了马车,让驱车之人回了察事厅,自己则走于路上,徐徐凉风吹拂,被疼痛扰的晕沉的头脑似乎也清醒了不少,他细细想着猫鬼一案,太后说的不错,宫中榆翟,不会贸然失窃,所以,必然是有人偷盗。
而且这人,应是个地位不低的人,否则,如何在守卫森严的皇宫偷去太后旧衣?
那这人,又是怎么找到蒋良的呢?
崔珣思索着,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崔府门前,门前空荡荡的,这里向来是门可罗雀,人人避之不及,崔珣也早已习惯。
不过他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门口台阶上,坐了一个秀雅小娘子。
小娘子看到他,扬起脸,笑靥如花:“崔珣,你回来啦?”
她顿了顿,说道:“我在等你……的糖霜。”
第040章 40
福满堂的糖霜, 果然很好吃。
那晚李楹趴在案几上,下巴枕着胳膊,侧头看着玉壶春瓶中插着的淡黄色迎春花, 嘴中含着糖霜,糖霜的丝丝甜味在口中渐渐弥漫,鼻尖是迎春花若有若无的清幽香味, 李楹就这样侧头趴着, 一直看着开的荼蘼的迎春花,目光旖旎眷念, 最后才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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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声报晓鼓后,长安城又是新的一日。
崔珣早早就去了察事厅,五彩十二章纹榆翟,本应保管在尚衣局,却莫名失窃, 宫中, 必有内应。
只是当崔珣下令缉拿尚衣局可疑人等时, 当日看守库房的女史却突然畏罪身亡,线索又断在了此处,不过线索虽断,崔珣却更加断定,猫鬼一事,定然不是蒋良一人之谋,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而要厘清整件事情, 或许,要从事情的起始, 蒋良的对食,晚香查起。
晚香于二十九年前被太后杖杀, 尸首埋于城中乱葬岗,过几日,便是寒食节,寒食节后,鬼门关关,所以大周将寒食节定为祭扫之日,以免鬼门关关上后阴间之人收不到焚烧的纸钱。
崔珣于是便让察事厅武侯,彻夜守在乱葬岗晚香的坟墓处,寒食节那日,果然有人来祭祀晚香,但却不是蒋良,而是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
武侯抓到妇人后,便将其带回了察事厅,崔珣得知消息后,准备乘坐马车赶去察事厅,李楹却说:“我也想去。”
她说道:“猫鬼一事,涉及我阿娘安危,我也想一探究竟。”
崔珣点头:“那便一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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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李楹第三次踏进察事厅,第一次踏进察事厅,是崔珣拷打王良,意图将她吓走,第二次踏进察事厅,是王燃犀招供杀害她的过程,但其实,王燃犀并没有杀她,一切都是崔珣威逼她做的假供,这两次的经历实在不是太愉快,所以李楹跳下马车后,看着乌漆仪门,有些迟疑。
崔珣似是看出了她的迟疑,他经过她身边时,轻声说了句:“不会了。”
李楹心领神会,她嘴角勾勒一丝微笑,嗯了声,然后随在崔珣身侧,就准备踏进察事厅。
只是察事厅门口的石阶上,却坐了一个约莫四岁的稚童。
崔珣眉头微微蹙起,在前方引路的武侯停下脚步,回头请罪道:“少卿,这是严三娘的孙子。”
“严三娘?”
“就是那个祭祀晚香的妇人。”武侯为难道:“他非要在这里等严三娘,怎么赶都赶不走。”
这四岁稚童不走,他们也不能打他一顿,否则,察事厅在长安城更要成过街老鼠了。
崔珣道:“不要理他。”
武侯诺了声,察事厅官衙仪门门前石阶与大理寺相同,都是十八层,仪门东侧是鸣冤鼓,西侧是开道锣。仪门平日关闭,只有察事厅少卿和上级官吏前来之时,才会打开,其余人等都是从侧门进出,崔珣提起官服衣摆,走上石阶时,那稚童也站了起来,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呼号,只是睁着稚朴双眼,问崔珣:“你们什么时候放我阿婆?”
这稚童倒是聪明,一眼看出崔珣才是察事厅做主之人,所以才去问崔珣,崔珣不欲理他,他却挡在崔珣面前不走,不畏不惧,又问:“你们什么时候放我阿婆?”
武侯着了恼,崔珣却摆摆手,他神色平静:“你阿婆没做错事的话,我们便会放她。”
稚童闻言,说了句:“我阿婆不会做错事的。”
他说完后,便为崔珣让出一条路,崔珣有些诧异这稚童的进退有度,他端详了他一会,然后才转过头,踏上台阶,准备进入仪门,李楹跟在他身旁,只是踏上台阶时,她的衣摆,却悄悄被那稚童拽住了。
稚童仰头看着她,目光满是恳求,李楹错愕,这孩童,能看到她吗?
但她转念一想,都说六岁以下的孩童,心灵清净,能洞视万物,所以这孩童能看见她,也没什么好惊异的。
稚童稚嫩脸庞布满无助神色,李楹瞧着有些不忍,这时崔珣也回过头,在他前面引路的武侯听到崔珣停下脚步,也回过头,武侯看不见李楹,只能看见那孩童仰着脸,看着崔珣方向,似在恳求他的模样,武侯胆战心惊,生怕崔珣生气,正准备呵斥那孩童的时候,李楹却对崔珣说了句:“崔珣,你先进去吧。”
崔珣看着那早慧的孩童,片刻后,他“嗯”了声,然后便随武侯,踏上台阶,先行进入察事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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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三娘被关押在典狱房,崔珣踏进典狱房前,武侯禀报道:“少卿,查过了,这妇人名叫严三娘,以前曾是郑皇后宫中的侍婢,太昌血案后,她被逐出了宫,嫁了个丈夫,生了个儿子,前几年的时候,她丈夫儿子都死了,如今只留下一个四岁大的孙子。”
崔珣点了点头,他从铁窗往典狱房里望去,只见严三娘身披镣铐,形容憔悴,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上很多,两鬓几乎完全斑白,脸上也是一道一道的深深皱纹,双手粗糙不堪,衣着也十分朴素,看来这二十九年来,她过的并不好。
崔珣端详了一阵,察事房虽处处燃着炭火,但阴魂恶煞带来的阵阵寒意还是让他轻轻咳嗽了两声,他裹紧鹤氅,推开铁门,严三娘仓皇转头,一见到穿着绯红官服的崔珣,立刻下跪叩首:“崔少卿,我什么都没做,求你放了我吧。”
崔珣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冷淡,但却带了一丝令人畏惧的寒意:“什么都没做吗?”
“我……”严三娘吞吞吐吐:“我……我只是给以前朋友烧了点纸钱,这,难道也有错吗?”
“你的那个朋友,不是普通人。”崔珣静静道:“而是触怒太后被杖杀的罪婢。”
严三娘身体因为害怕不停战栗着,曾经秀美的容貌也完全被生活的风霜所侵蚀,她眼神浑浊,看起来可怜又怯懦,但是这样可怜怯懦的一个人,居然有胆量去给一个罪婢烧纸钱,而且这罪婢,还死了整整二十九年了。
严三娘虽抖如筛糠,但还是鼓起勇气抬头:“崔少卿,没有哪条律令说不能祭祀罪婢,太后也没说,所以,我何罪之有?”
崔珣闻言,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了一声:“我并未向你问罪,我只是好奇,一个死了二十九年的朋友,你不为她祭祀,也不会有半个人指摘,既然如此,为何你仍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为她烧几枚纸钱呢?”
严三娘低头:“我没读过书,我讲不出来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晚香是我的朋友,不管她死了多少年,都是我的朋友。”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害怕到发抖,崔珣和察事厅的名声,在长安城人尽皆知,所有人都说,崔珣就是修罗道爬出的恶鬼,不,他比恶鬼还要可怕,不管是王公贵胄,还是平民走卒,落到崔珣这个酷吏手中,不死也要残废,这时她耳边传来一声隔壁狱房犯人被拷问的惨痛呼号声,她吓到又是一阵战栗,但崔珣却蹲下身子,一双虽潋滟漪澜,却冷如霜雪的眼眸静静盯着她,严三娘害怕到往后瑟缩,可崔珣却低下头,解开了她手上镣铐。
严三娘一怔,崔珣道:“武侯粗鲁,冒犯了老媪,是某的不是。”
严三娘怔怔道:“这……这是为何?”
崔珣并未回答,只是道:“某请老媪来察事厅,只是想弄懂一个问题。”
严三娘这才回过神来:“什么……什么问题?”
“晚香她,到底为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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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在察事厅讯问严三娘之时,李楹正坐在外面石阶上,陪着她的孙儿。
严三娘孙儿名叫虎奴,长得也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但是与他外表不同的是,虎奴十分早慧,说起话来,并不像一个四岁孩童,反而头头是道,条条有理。
虎奴说道:“我阿婆,真的会没事吗?”
李楹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但是我听说,察事厅,还有察事厅里面很坏的那个人,都十分可怕,进了察事厅,就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