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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

      一
    我找了墨许久,他不在自己的住处,却懒懒地伸展在一块黑褐的泛着清冷的光的岩石上,要不是我细心,几乎发现不了他。我游过去,他没有理我,表情严肃地想着他的心事,又是矫“唉!”我叹了一口气,一个转身,卷起一朵大水花“啪”的一下,击打在墨脸上,墨摇了摇脑袋,周围深绿的海藻剧烈地晃动起来,躲在里面的小鱼小虾惊恐地四处逃散。
    “雪,自己玩去,别烦哥哥,哥哥还有事。”墨心事重重地对我说。又喃喃地道:“二月二,明天就是二月二了。”
    我窜过去,用额头抵着墨的下颔:“什么事嘛?告诉我,我帮你啊!”“你还太小,帮不了哥哥的。”
    “我不小了,都已经六百岁了。”我嘟着嘴说,墨总是说我小,什么都不告诉我,也什么都不让我做,他也总是说这是敖交待的命令,他不能违抗敖的命令。
    墨不理我,我只有在他身边游过来游过去,很是孤单。其实,我一直都很孤单,在这深深的东海里,谁会和我嬉戏玩闹呢,除了墨,我们没有别的同族,可是墨,从来都很严肃,也从来都是忧心忡忡的,特别是现在。
    东海很大,我从来就没有找到过尽头,偌大的东海里,如今只剩下我和墨了,四百年前,敖还和我们在一起,那时候,总是忧心忡忡的好象是敖,他总是要完成很多被交待下来的命令。完成任务的敖没有力气再去做任何事了,他把我唤到他身边,忧郁地看着我,也许在忧郁地想着墨,我嫌他太闷了,不理他,转着圈子追自己的尾巴玩。
    我转着圈子玩累了,就把额头抵着敖的下颔,腻着他:“父王,我很闷啊,陪我玩一会儿吧。”
    敖蹭着我新长出来的小角,我听到他心疼的声音:“雪,父王太累了,不能陪你玩了,你要乖,要听墨的话。”又长长地叹一口气:“你真的还太小了,父王还没有来得及照顾你,你以后要学会忍受孤单和寂寞,任何一条龙从来都是孤单和寂寞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整个身子都埋在敖硕大的蜿蜒的身躯里,我听到敖温暖的有力的心跳。
    敖走了,离开了我和墨,因为一方水域只容得下一条成龙。敖说,他真是太累了,有几千年了,他都记不清了,从井里、池里、湖泊、江河最后到东海,他兢兢业业、惟命是从,没有办错过一件差事,也才有今天的终成正果,他该知足了,有多少条和他一样忠于职守的龙,只因一星半点的闪失,轻则永守浅井深潭,重则已在剐龙台上魂飞魄散了。敖是驾着祥云走的,在接到天帝诏书的那一天,他是到天上享清福去了。那天,墨一千五百岁,我两百岁。墨正式接管了东海兴云布雨、司水理水的神职。
    我看见墨接过诏书的庄严和神圣,也看见他眼里的踌躇满志。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接过这神圣的使命,在某个江河湖泊,这是身为龙,不可推却的使命和责任。只是,他们不觉得太寂寞了嘛,不是一天两天的寂寞,是几千年的寂寞啊!
    这世上,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有一条龙,所有的水域都是龙的管辖范围,每一条龙都是龙王,四海龙王、五方龙王、诸天龙王、清净龙王、大地龙王、法海龙王、三十八山龙王、二十四向神龙王、天星八卦龙王,他们镇守在渊潭池沼、湖海河川之中,有行云致雨之责,也有守土之责。从他们成年开始,他们就守着一方水土,守着一方的黎民百姓。他们受到万民的景仰,独自要面对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孤单,况且那种景仰也只是在他们行雨之时,风调雨顺的年节谁想得到他们呢?
    我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已经有几百年了,身子越长越长也越变越轻了,墨在慢慢教我御风而行的本领。敖走后,墨对我的管教越来越严。他说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必须学会一条龙所应该掌握的所有本领。我不知道一条龙需要掌握多少本领,就象我不知道墨有多大的本领。我只知道墨是和我不一样的龙,他不是一般的龙。他一身漆黑如墨,双目精光四射,身体矫健如飞,他是骊龙,千龙一骊,他是我们龙族的珍品。以前听敖说过,连天帝也听说了他,还传唤到上天,倍加赞赏,天帝非常的喜欢墨。
    我曾拐弯抹脚地问过墨天帝都对他说了什么,墨笑而不答,他说,没有建树,不值一提。
    这件事着实让我伤心了一阵,我想,天帝为什么不传唤我呢,我不是也很漂亮嘛,全身雪白晶亮,小珊瑚一样的龙角也很可爱啊!最可气的是,我和墨一母同胞,他是骊龙,而我只是一条普通的小白龙。
    我还撅着嘴去找敖评过理,敖搂着我呵呵笑:“傻丫头,墨乃是天地日月精华所孕,千龙一骊不假,可也是千年一骊。骊龙不同于普通的龙,功德圆满后可位列仙班,得享仙福。不过。。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敖欲言又止的。
    唉!反正我是享不了仙福的了,所以我要在我没长大的时候,拼命地玩,不顾一切地玩。我不想整天跟着墨巡视他的疆土,看他吞云吐雾,呼风唤雨,也不想呆在连每一个扇贝都清楚的东海。我常常偷跑出去,趁墨不在的时候。
    我会踩着云,慢慢地飞,感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凉爽,但更多的时候我会在东海边上的陆地,感觉积聚阳光的细沙流过身体的温暖。我不敢到再远的地方去了,墨告诉我,人间烟火盛的地方都是妖孽横行的地方,我的法术还不足以保护自己。虽然平时我也会和墨闹着小别扭,但真的离开了墨,我还是害怕,我知道,现在敖不在了,能够保护我的只有墨了。
    我只是没想到,在这样偏僻的东海边,我竟然会遇见一个人。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这样的遭遇是不是要改变墨的一生。
    二
    我不记得是哪一天了,时间有时候对我是没有意义的。我只记得我又偷偷地溜到东海边,正准备尽兴地好好地玩一会儿,就看见远处有一个小黑点摇摇晃晃地移过来,还没移动几步就“扑”地倒下了。
    我好奇地贴着沙面游了过去,阳光真是很好,能感觉到肚子底下都是暖烘烘的,金子一样的阳光照在我的鳞甲上闪闪发光,我漂亮的尾巴随着我的身子摆来摆去。
    我慢慢地游过去,靠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人,满脸风尘地躺在沙滩上。我围着她绕了两圈,还不能确定该把她怎么办?
    她的双眼紧闭着,嘴唇干裂出道道血丝,头发散乱地掩住了半边脸,海藻绿的布衣布裙露出几处不大不小的破洞,衣服倒还是干净的。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好象长途跋涉的样子,怎么就到了这杳无人烟的东海边,一大堆的疑问在我的脑子里。
    我忽然听见轻轻地呻吟声,竟然被吓了一跳“忽”地一下就游到旁边的岩石堆里躲起来。怪不得墨说我的胆子是最小的,怎么看都不象条龙,倒象是东海里的扇贝,一遇到点儿小状况,就急忙躲进贝壳里。
    我深深地喘了口气,让“呯呯”乱跳的心安定下来,我怪自己太没用了,连个人都怕。我从岩石边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那个人又没有声息了,死去一般。看来,她的情况不是很好。
    躲在岩石后面磨蹭了半天,我终于“走”出来了,渐渐靠近那个躺在海滩上的人。还离得很远,我就闻到她身上隐隐的气息,真好闻!不是花香,不是草香,也不是尘世的任何香气。是风霜雪雨的味道,是江河湖泊的气息,对这个人我竟忽然有了一丝亲切感。
    我开始小声地“喂”她,她不理我,然后开始大声地叫唤,她沉默依旧,我用“手”推了推她,她还是没有反应。我只有扯她的耳朵,揪她的鼻子,打她的脸。她终于动了动,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把眼睛张开。我看见一池深潭,象是有贬人肌骨的寒,又一下子暗淡了。
    只一瞬间,她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我知道她是要喝水呢。我先把她轻轻地挪到岩石边上,让她靠在哪儿,就匆匆地去找水了。她有气无力地靠着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石块上,好象轻飘飘的,随时都会马上被海风吹走,我竟然有点担心她。
    我在海边找到一个不知死了多久的大螺壳,盛了海水,颠颠地捧着回来了。我把她扶起来,缓缓地把海水喂下去,她竟然喝了很多,象渴了很久的花草,慢慢地就有了生气。
    喝完水,她把螺壳递给我,低声说:“谢谢,谢谢你救了我!”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我呵呵笑着:“不用谢我,海水到处都是啊!你好点儿了吧?”
    她点点头,抬眼向四周看了看,满脸的疑惑,忽然就变得激动起来,她扶着我的双肩,颤着声音不停地问我:“这儿是东海嘛?我真的到了东海嘛?”
    看她激动的样子,不知道她到东海来做什么?我大声对着她说:“是啊,这儿是东海了,你没看见嘛,前面,前面都是东海,没有尽头的东海。”
    她不相信似的,脚步踉跄着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望着阳光下金光灿灿一望无垠的东海,喃喃地说着:“我。我真是到了东海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蹦蹦跳跳到她的身边,好奇地问:“你到东海干什么啊?这里很少有人来的。”
    “请东海龙王!”她坚定地一字一字地说。
    “啊?”我惊讶地张大了嘴,不再不停地摇晃头上的羊角辫。
    “我的家乡已经很多年不着一滴雨水了,河川断流,草树干枯,赤炎千里,我们用很多方法请过各方各地的龙王,可是都没有用,我们快活不下去了,我们只有来请东海龙王。”她的眼里盈着泪,就要掉下来了,海风吹着她,就要把她吹走了一样,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好一会儿,她转过头来,露出一点点的微笑,好象陆地上才开的花儿,她笑盈盈地问我:“你是谁家的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玩呢?”
    “哦!”我扯着头上的羊角辫,脑子飞速地旋转着。我告诉她,我住在海边的渔村,墨出去了,所以就一个人出来玩了。我还告诉她,墨就是我哥哥,我是雪,他大我很多很多岁,他总是很忙,他没有时间陪我玩。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好象要把长久以来的孤单都说完。
    她静静地微笑着听我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下了,因为我忽然想起来我的真身是一条龙,一条今后需要沉默需要负担使命的龙,我不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而且,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停下来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说她要守在海边,为她的乡亲父老祈雨祈福,直到请到东海龙王施雨为止。
    “可是龙王并不是那么好请的。”我知道在民间久旱不雨的时候,人们总会用各种各样的祭祀仪式请龙王施雨,他们认为是因为自己怠慢了龙王,致使龙王震怒才久不行云布雨的。他们哪里知道,天帝雨禁森严,何时行雨何处行雨均有诏令圣旨,没有一条龙敢擅自行雨,招致杀身之祸。他们欢天喜地的求来了龙王施雨,其实是因为求来了一纸诏令,可是天恩难测,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
    她找到一块平坦的沙地,对着海的东面叩拜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凡人都是这么来求诸天神仙,八方罗汉的,可是他们不知道神仙是听不见也看不到的,即使有仙人被感动了,也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的。她在求东海龙王,是在求墨,可是墨不会知道的。
    我跑过去拉住她的衣裳告诉她:“不要再求了,龙王是不会知道的。”她没有理我,还在对着渐渐暗淡下来的东海默默祷告。
    海面起风了,暮色四合。墨一定已经回到东海了,他又在到处找我,他不允许我玩得太久,即使近在海边,我不得不回去了。我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她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就象海边无根的花草,风就要吹走她了。几百年了,她是唯一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既然我救了她,我一定要帮她。我突然拔足狂奔,跑的离她很远很远了,一直跑到东海里,我要去找墨帮她。
    我急匆匆地在海里横冲直撞,吓得周围的鱼虾纷纷惊慌失措地躲着我,墨远远地迎了过来,拦住了我。我喘着气,尾巴“啪啪”地打着水,我累坏了,墨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忽然不知要如何开口了,龙族素来是不允许和凡人来往的。我望着墨嗫嚅着,哼哼唧唧的。好一会儿,墨的脸色才和缓下来,他对着我说:“你也不小了,别总天天在外面玩,明天和我去布雨吧!”
    墨说完就往回游,我慢慢地跟在后面,又慢慢地靠近墨,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我没有叫“墨”墨没有答应我,他停了下来,他知道我有话要说。
    我想了想,用小角蹭着墨的下颔说:“哥哥,你不生气了吧,我以后都听你的话,我再不贪玩了。”
    墨很高兴,他从来没见我这么乖过,他用脸蹭我的小角,他的龙须在我脸上飘来荡去,我又接着说:“哥,我想你帮我一件事。”
    我就把在海边救了一个人,她来求雨的事说了,我看见墨的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他开口道:“和凡人来往本就有违禁规,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这行云布雨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末了又加了一句:“从明天开始不准再到海边去玩了。”
    “为什么你不帮她,她又不是为了自己,我们龙族不就是为了让世间风调雨顺,让黎民安居乐业嘛!她的家乡很多年都没有施雨了,那里的百姓都要活不下去了,你是龙王,你就不可以去请求天帝嘛?”我又气愤又沮丧的说。
    墨一言不发地游走了。
    墨把我关起来了,用海藻把我困在了东海的海底,海藻密密麻麻地缠在一起。我又撕又咬,海水被我搅得象一大锅沸水,我怒气冲冲气喘吁吁,怎么也冲不出这柔软的牢笼,我知道,墨一定用了法术在这些海藻身上。
    一天,两天,我见不到墨也冲不出去,我心急如焚却只能趴在海沙上,我把爪子磨了又磨,我想跟墨打一架。我不知道那个求雨的人怎么样了,可我感觉自己是一条没有信誉的龙,我在心里答应了要帮她的,我怎么可以反悔呢。
    我正在嘀咕着骂自己,墨来了,他把海藻轻轻地推在一边游了过来。他看着我,没说话,我把爪子抬了起来,在水里挥了一下,又放下来,我用眼睛瞪着他。
    “我去过天庭了。”墨忽然说。
    “啊?”我诧异地。
    “你说的地方天帝早就知道了,我请求施雨,天帝不允且雷庭大怒,还严厉告诫我绝不可给此地私行一滴雨。”墨皱着眉无奈地说。
    “为什么?天帝为什么不许行雨?总有个理由吧!”我又开始气愤了。
    我在海里绕着圈子围着墨游来游去,如果墨都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下子想起了在海边求雨的人,我倏地蜿蜒着身子向海面冲去,墨用比我更快的速度拦住了我。
    “你又去见求雨的人?”墨严厉地。
    “我要帮她,我不可以食言。”我很坚决。
    墨阻拦着我,不准我离开。我左冲右撞都过不去,他漆黑的身子有我两倍长,他的力气更是大了我许多倍。我又气又急不顾一切了,开始用触角抵他,爪子也伸出来了。墨并不还击我,他只是躲着我乱七八糟的攻击。
    “唰”的一声,我看见墨的身子急速地收缩了一下,然后有丝丝血丝从他的身体里浸出来,一点一点地染着蔚蓝的海,我抓伤他的鳞甲了。我安静了下来,墨一定很伤心我这么对他。
    刚才还波涛翻滚的海水刹时就平静了,除了我们周围寂静无声,血丝一层一层地散开来,我开始有些担心,我下手太重了。墨没有怨我,只是说:“你一定要去海边,我陪你去。”
    墨和我一起去见的是那个求雨的人,也就是矫。
    三
    我一直在想,如果墨没有见到矫,还会不会象现在这样忧郁,他是否还会象他千百年来那样勤勤勉勉朝出暮归,只知心无旁骛的行云布雨除妖降魔。但一切都已发生了,我还清楚的记得他们见面的情形。
    墨和我是在清晨离开东海的,太阳好象才刚刚懒懒地从海里跃出来,海水赭红一片,空气里全是海水才睡醒的味道。墨幻化成黑脸的男子,一袭青衣罩在身上,看不出他的年纪。我还是那个扎着半角辫,绑着红头绳,穿着月白衫子,走路一蹦一跳的小姑娘。
    我性急的一路小跑着,想早点见到矫,边跑边回头看墨,墨也许会帮她吧。远远地就看见矫还跪在海边,象我许多天前离开时一样,她似乎一直就没有动过。
    太阳只一小会儿的功夫就精神起来了,越来越高地悬在海面上,天地间忽地一下就金光灿灿了。金色的光笼着庄严肃穆的矫,她单薄的身子看起来是那么坚强,光影投在她曲线分明的脸庞上,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也会这么美丽。
    我高兴地跑过去,抱着矫又叫又嚷:“这么多天了你还在啊,我很想见你,我叫墨来帮你了。”她总是让我有一种亲近的感觉,我手舞足蹈地说了好一阵,才发现矫根本没有在听。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整个人呆了一般,征征地看着前方。我转过头去,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墨。墨似乎也呆住了,他难道没有见过人嘛?应该不会呀!他们怎么都是一样的表情?
    我扯了扯矫的衣袖,我猜想大概是墨吓着她了,我大声地告诉她:“不要害怕,这是墨,是我的哥哥,他生下来就这么黑,可是他会帮你的。”
    矫轻轻一笑,海里的花儿又开了。但只很短的时间,她满脸又是焦急和忧愁了,我把墨拉到矫的身边,说:“墨,你一定要帮帮矫!”
    “天帝不允降雨,必有其原由,一定是该地的生民惹恼了天帝。”墨担忧地说。
    “可是,可是我们一直都供奉着天帝、龙王和各路神仙,我们一直都安分守己地生活,不敢说一句不恭的话语,天帝为什么还要惩罚我们呢?”矫看着墨说。
    “天意难测!”
    “龙王呢,东海龙王不能帮助我们嘛?”
    墨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只有找出让天帝不愿降雨的原由。”
    我和矫齐声问道:“怎样才找得到?”
    “也许只有去走一趟了。”墨看着矫和我说。“去天帝不愿降雨的地方看看。”
    “真的嘛?我们要到人间。”墨及时制止了我欣喜若狂后的胡言乱语。
    “不过,路上很辛苦,雪,你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恐怕。”墨有些担心地说。
    “我要去,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嘛!从小到大我就没离开过东海,我一直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儿的。墨,你就让我去吧!”我拽着墨的手臂眼巴巴地说。
    墨看着我想了好一会儿才严肃地说:“你可以去,但记住了,不准胡闹。”缓了缓又说:“外面是比东海大得多的世界,你还太小,什么都不懂。”
    我最不喜欢听墨说这样的话,不过,只要能让我出去,我已经高兴的双脚在沙上乱蹦起来了。我拉着矫大声嚷嚷:“矫,我可以离开东海了,我终于可以到外面去了。”
    矫微微笑着,有点羡慕地说:“其实东海才是最美也最单纯的。”
    我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只是兴奋地在海滩上跑来跑去。墨喝住了我:“不要再闹了,我们不是出去玩的,你不是要帮矫嘛!”
    我一下子就停住了,不好意思地看着矫,我一玩起来就又忘乎所以了。墨黑着脸大踏着步子往前走了,我对矫伸了伸舌头,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跟在墨的后面。
    我不知道矫的家乡在哪儿,离开东海的范围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墨一直往前走,走得很坚定,好象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穿过渔村,踏过田野,翻过高山,淌过溪流,一路上我叽叽喳喳地兴奋个不停。我没想到世间万物竟是如此的多姿多彩,好多花呀,草呀,小鸟、小兽我都叫不出名儿来,还有更多的东西我根本就不认识。最让我兴奋地是我见到了这么多的人,远远地看去,他们只有高矮胖瘦的区别,可细细一瞧,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多丰富呀,他们的动作又是多灵巧呀,我敢保证连天上的神仙也没有他们灵巧呢!他们一个村子聚在一个地方,有他们的地方是山青水秀的,没有他们的地方却是孤寂冷清的。他们平凡而知足地生活着,为什么墨却一直不让我接近他们呢?
    我们走过了很多村庄,墨都很少开口讲话。他一定是在东海里寂寞的太久了,除了我,他都不会和人说话了。可是为什么矫也沉默着,不喜欢说话呢,她可是人啊,人是比百灵鸟都会说话的呀!矫总是很安静,象是有心事的样子。我是那么喜欢她,我牵着她的手,不管不顾地和她说话。
    下山的太阳真漂亮,山川树木都笼着橘红色的光,农人都赶着牛往家走。一个农人脖子上架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握着一把淡黄的小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父子俩喜笑颜开的。我想起敖了,可是敖到天上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有一点儿伤感了。
    我看见矫也在看着那对父子,可是她的脸上。怎么象是有隐隐的恨意,她的脸严肃的可怕。
    我羡慕地看着那对父子,转过头去对矫说:“矫,你的父亲一定在家里等你吧?”
    矫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冷冷地盯着我道:“他死了!”
    矫的目光忽然象刀子,划破我的皮肉划到我的骨子里,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她是个陌生人,我看见墨的脚步迟缓了一下。
    我不敢说话,只听见矫缓缓地说:“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战死的,也是被害死的,我一个人生活。”
    矫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冷冷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她比我还可怜,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说:“矫,敖也到天上去了,以后我会经常陪你的。”
    矫笑了,伸出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我还是喜欢矫笑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了多远的路,走过了多少个白天黑夜,可是,再美的景致都不能吸引我了,因为我越来越口渴。我没有力气再说话了,我想喝很多很多的水,我的身体干得象是要着火了,我离开东海太久了,可是我修炼的时间还太短。
    墨的步子也渐渐地慢了下来,我知道他这是为了照顾我,上天入地他已经无所不能了,他是要履行神职的龙王。我们尽量沿着河道走,一到有水的地方,矫就会用各种器物捧了水给我喝,我却总是喝不够。我多想扑进小河里啊,可是墨根本不准我靠近小河,他知道我一定会现了真身在河里乱扑腾的。
    矫很细心,每次离开河边她都会千方百计用果壳保存一些水。我们越往前走越难见到青山绿水了,到处是黄沙漫漫,没有鸟兽没有人烟,矫说,快到她的家乡了。
    我已经走不动路了,矫扶着我给我一点一点地往嘴里喂水,我看见矫的嘴角都起了水泡,我要矫喝一点儿水,墨也对矫说:“路还长,你还是喝一点儿吧。“
    矫不喝,矫说她还坚持得下去,让雪喝吧,她还太小了。墨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去了旁边的一株灌木摘了一把才长出来的嫩叶。他把叶子上的灰吹了一遍又一遍才交给矫,他说:“实在很渴了,就嚼嚼叶子,也可以解渴。”
    矫接了,低了头说谢谢,不知怎么脸却有一点儿红了。可只一瞬间,矫对墨又冷若冰霜了,墨象她前世的仇人。
    我们越发艰难地往前行走,都说龙可幻化万千,神通广大,其实除了在履行神职的时候我们可施展法术,其余任何时候都不敢随意动用各自的修为。幻化为人已经不合规矩了,我们哪里还敢再乱用法术。
    炙烈的太阳亮晃晃的挂在天空,烤得树焦了,烤得地干了,风吹过来裹着黄沙打在人的脸上身上。田里看来早就没有任何庄稼了,地上到处开着一道又一道的大口子,原来湿润的泥土慢慢地变成细细的干沙。灼热的气浪还在一层一层地从天上,地下,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包围这已经没有什么生气的地域。
    沿途随处可见一些被丢弃的杂物,瓦罐、单衣、拐杖,甚至还有一把好象是给婴儿喂饭的小勺,应该都是村民被迫离家逃难时丢弃的,只是不知他们怎么连日常用具都扔掉了?
    过热的气温让我有恍惚迷离梦幻般的感觉,我紧紧地拉着矫的手,她的手是柔软的也是冰冷的,她的手好舒服,凉幽幽的。墨也一定很热,他的脸都被太阳烤成黑红色了。我在他背后大声地喊:“墨,矫的手很凉,你过来拉着她的手就不会这么热了。”
    矫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比墨的脸还红,她生气地看着我说:“你在说什么呢?”墨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往前走了,他们谁都没有理我。
    我还在对着他们两个嚷嚷:“真的,矫的手好凉快,她不怕热的。要不,矫,你就让墨抱你一会儿吧,我知道你身上也是凉的,墨就不会热得脸都红了。墨,哥哥,你过来呀”
    墨象没听见我的话一样急步地走远了,我却返身扑在矫的身上说:“那你抱我一会儿吧,我都快热死了。”矫的全身冷得象冰,我真凉快啊!
    矫却忽然伸手指着远处有些激动地说:“看,我们已经到了。”
    四
    我知道墨在忧虑什么,虽然他不告诉我,他想着矫呢,不过,他也不只是全想着矫,他还想着他治下的黎民百姓。
    就是在那一天,我们进了矫的村子那天。还在村口,我的脚突然踢到一个骨碌碌滚动的东西,我不知道踢到什么了,低头去看,却吓得“哇”的一声跳开了三丈远,脚底下是一个白惨惨的人头骨。墨和矫不怕,他们仔细地看那个人头骨,我只敢捂着眼睛偷偷地看,我胆小的毛病又出来了。头骨很小,矫叹息了一声:“还是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陆续地,我们在旁边找到了一个陶碗和几件小孩子的衣物。他一定是要跟着大人出去逃难的,没想到,还没走出村口就倒在路边了。我一下子想起了在路上见到的那些扔在路边的杂物,但那些物品的主人呢,我的心一下子冷到极点,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循着村口我们进了村子,黄泥和着稻草搭成的草屋一座连着一座,整齐地置放在村子各处,家家院子都还搁着农具,架着磨盘,有的院篱笆上还放着盛杂粮的簸箕,里面却早已蒙了厚厚的黄沙。村子里寂静的可怕,没有人声,没有狗吠鸡鸣,甚至没有一只虫子的叫声,只有可怕的太阳高高地悬在村子上空,死命的,要把村子烤成灰烬一样。
    我的心“咚咚”的跳,我想起路上的白骨,我紧紧地贴着矫。墨神情严肃,他一丝不苟地察看周围的状况。这一路,虽然他和我们一样不停地赶路,但他也一直都在查找久旱不雨让天帝震怒的真正原因,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了。
    越往前走,我越是害怕,禁不住颤着声音问矫:“村子里的人都到哪儿去啦?”
    矫四处看了看,并没回答我的话,只说:“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跟着矫,我们穿过了整个村子,在村子后面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大块空地,空地上密密地跪着三五十人,象是在祭祀,原来人都在这里,我一下子竟然轻松了很多。
    所有人都背对我们跪着,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们的到来。他们在一个长者的带领下,都虔诚地向上天祷告,恳请上天体恤下界黎民,普降雨露甘林。供桌上点着香、烛,供盘里盛着的却是草编的牲畜瓜果,他们连奉的祭品都没有了,长者的声音干涩又苍凉。
    一个正在祈雨的妇人突然昏倒在地,周围人群一阵骚乱,长者在前面高声喝止道:“不可骚动,万勿亵渎神灵。”人群立即一片安静。
    一直到祈雨完毕,众人才纷纷扶起那妇人,她是饿得昏倒了。又看见矫,村人都很激动,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矫姑娘,你请到东海龙王嘛?”“龙王答应了为我们降雨嘛?”“老天爷啊,你什么时候才会下雨啊!”矫有些难过的看着众人说:“我没有见到东海龙王,不过,我把他们请回来了。”矫指着墨和我。“他们答应一定会为我们想办法的。”
    村里所有人都抬头看着我们,只是刹那间的迟疑,他们突然“唰”地 一下全都整齐地跪在了墨和我的面前,还有矫。还是带领祈雨的那位长者,哽咽着对我们道:“不管两位是何方神圣,都请救救这方水土,这里原是附近最富饶的土地,有两三百户人家,岂料不知何故,这几年连年干旱,滴雨不着,天气异常,颗粒无收,村人走的走,死的死,竟只剩下零星的几户人家了,你们是矫姑娘请来的,我们相信你们一定会求来圣雨的。”说罢,带领众人连连的叩头,慌得我和墨手足无措。
    我们在长者的带领下开始到村子里的祠堂、神社及各家各户去查看,长者边走还边告诉我们,这几年他领着全村人祭拜了上天下界的所有神灵,请了方圆百里的无数巫师,不仅没有丝毫的效果,天气反而更加异常了,现本是惊蛰前后了,却比夏日还炎热,哪里还有寒暑之分,要不是矫姑娘相帮着,村里人早就都死了。
    我们找了好多地方却都一无所获,这个村子百姓善良、勤劳,尊天敬地,不知是怎样得罪了天帝。我觉得很闷,不想再跟着他们转悠了,墨让我天黑前一定要回神社找他。
    我在村里瞎逛,村里虽然笼着愁苦的气氛,但大家都说只要跟着矫姑娘,村子一定可以起死回生,是矫姑娘为他们治病袪痛,为他们寻找水源,矫姑娘不知救活了多少人,他们相信矫。可是,再不下雨,这个村子真的就完了,墨能有办法嘛?我的心情沉重起来,等不到天黑就急着往神社赶。
    快到神社时,我看见墨和矫已经等在这里了,他们的表情很奇怪,他们靠得很近,却并不说话,还有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副模样,好象舍不得,又好象很心痛,更是有点儿心慌意乱。矫的神情更复杂,我觉得她象是憎恨着墨,可是却也依依不舍的。我跑进去对他们俩说:“你们两个的样子好奇怪啊!”他们慌得一下子分开的很远,脸都红到耳根了。我却只是脆生生地对着矫道:“矫,你真好,你虽然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可村里人都崇敬你呢!”
    墨听了神色变了一变,问矫:“你是什么时候来这个村子的?”
    “快四年了。”矫说。
    墨不再说话,他好象很难过,好一会儿才对我说:“雪,我们必须要先回去了。”
    “这里怎么办呢,你想到办法了嘛?”我问道。
    “我会想办法的。”墨临走时对着矫说。
    墨和我走了,矫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义无反顾地响起:“如果二月二还不见雨,我们就只有血祭了。”
    “什么是血祭啊?”我问墨。
    墨阴沉着脸不答话。
    回去的路就顺畅多了,我们变回真身沿着河道直接游回了东海。我们回家了,墨神情郁郁的,整日都是。
    我在海底闲游了一会儿,就没有兴致了,墨就是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什么事情。明天就是矫说的二月二了,是村子要血祭的日子,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血祭,但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是下一场雨而已,墨虽是龙王却也无能为力。
    海底的夜很深,我迷迷糊糊的睡了。水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很柔软。梦里,好象墨游过来,绕着我一圈又一圈,还对我说了好多话,可是我一句也没听清。我很艰难地睁开眼,想说,墨,你大声点,我一句也听不见。
    海水是朦胧的蓝,天渐渐地亮了,水就越来越透明,泛着蓝宝石的光。我已经伸完了第一个懒腰,想再蜷起身子时,却突然感到海底异样的寂静,我的身边是空荡荡的,从来没有如此空旷过。墨呢,我想起了墨。
    我叫着墨的名字在东海到处找他,可是哪儿都找不到他,每次墨不论是奉旨降雨还是出外巡查总会先告诉我才走的,怎么可能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就不见了。我的脑子纷乱如麻,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我焦急的带着哭腔喊道:“哥哥,哥哥,你在哪儿?你出来啊,你不要吓我。”
    哪里有墨的影子呢?我想起来了,二月二,今天已经是二月二了。不要,千万不要,我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冲出海面,我只有腾云驾雾地去追上墨。
    我才登上云天,踩着两朵云,却因为发力过猛控制不住身形又一头栽回了东海。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象我这么笨的龙,连云都驾不住。我急得额头上全是汗,龙角烫得象火烧,我真是懊悔死了,平日就知道贪玩,本事一点儿都没学精。没有办法我沿着东海狂游了一阵子,又窜出了海面。这次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先慢慢地爬上云头,待稳住了身形才昂首扬髭,挟云飞了出去。
    还未到矫的村子,我就远远地看见村子上空已经在开始慢慢地凝聚大团大团的云朵,我离得越近,云朵旋转得越快,那是墨在用真气凝聚云朵。我看不见墨,低头却看见村子里的人又在祭祀。祭祀好象才刚刚开始,隆重而热烈。我还看见供台上放着一个人,纹丝不动,那是矫。
    我忽然想起了矫说的血祭,我不知道村人要把矫怎么样,可我看见了矫旁边那把磨得雪亮的牛耳尖刀,我听墨说过那通常是人用来剜取动物心脏的。矫没有被绑住,她的神情坦然而自信,我知道,矫一定是自愿的。
    天阴沉得越发可怕了,没有“轰隆隆”的雷声,也见不到半点闪电,因为没有雷公电母的在场。墨是要私自降雨!
    我差不多是连滚带爬的冲进了那团浓雾当中,我大声地喊墨,我眼泪鼻涕的喊哥哥。我用力将尾巴扑打在那些浓云上,想要驱散它们。浓雾散了一些,我看见墨硕长的身躯横亘在云朵之上。
    墨全身须发迸张,四爪飞扬,口内骊珠隐隐生光,四周风起云涌,他是要用他一千九百年的修为来下一场旷古绝伦的天雨。我冲过去拖住墨的尾巴,语无伦次地说着:“墨,不可以,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
    墨只轻轻一甩尾巴,我就跌到云的另一端,墨不管我,只是无比威严地对我说:“雪,你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我边哭边嚷道:“还来得及,哥哥,我们回东海去,你不要再下雨了。”
    墨不理我,只是全神贯注地凝神聚气。“为什么?为什么?你难道为了矫就愿上斩龙台,就要毁了你的真身,就不要再照顾雪了嘛?”我怒气冲冲地,我的角一定也通红了,我一生气角就红得象火炭。
    “不只是为了矫。”墨盘旋的身躯转过来。
    “不是为了矫,还是为了下界的凡夫俗子,他们命如蝼蚁,值得你去触怒天帝嘛?”我简直不能理解墨了。
    墨并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里是坚定也是心痛,好一会儿才沉重地说:“雪,我不知你以后能不能明白,万物有灵,下界生灵也是如此。从我身为龙族一千九百年,从来都是奉旨行云布雨却不知原由,我们龙族的使命是要世间风调雨顺,富足安康,可为什么天下还是要生灵涂炭,总是会尸横遍野,为什么下界生灵的喜怒哀乐都要由神来掌管,而神的稍加不如意就会加诸在世人身上。”
    我听不懂墨说的话,我只知道敖告诉我,我们龙族亘古以来就是奉天帝旨意行事,我们不可以丝毫地触怒天帝。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扯着墨长长的舒卷的龙须就往前拉。
    我拉不动墨,开始“哇哇”的哭起来。云越来越厚了,密密的遮住了墨的身影,天地一片昏暗,大块大块的云朵互相碰撞磨擦,终于“哗啦”一声,大雨如水注一般倾了下去。
    五
    炙烈的太阳已经烤不到底下这块干裂的土地了,虽然远至云霄,我还是听到了下界凡人的欢呼雀跃声,我甚至听到了屋檐下燕子扑楞着翅膀啄雨的声音,田梗上青青的小草使劲地钻出来的清脆声。我用爪子轻轻的拔开云雾,矫的村子再不是尘土飞扬的荒凉了,只一场大雨,整个村子竟一下子就绿意盈盈,青翠欲滴了,象是仙人使了一场法术。村人都跪在地上,俯首叩拜苍天,他们在感谢天帝,可是天帝还不知要怎样的严惩墨呢!
    矫呢?矫不在村子里,墨也是为了她才犯下的这弥天大罪。可是,我一回头就看见了矫,她竟然就立在云端上,身上没有一点儿雨水的痕迹,她看着墨,象是赴死一般。
    我惊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墨却笑了,叹息了一声:“你还是来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凡人。”
    “不,开始只是怀疑,到最后才敢确认。”
    “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果不是你可以不停地喝海水,不是你低于常人的体温,不是你非比常人的忍耐力,我也许还是不能发现。”
    “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嘛?一千年来我夜夜浸在冰冷的深潭里,千辛万苦的修炼,只为了能够打败你,为我的父亲报仇,可是我一直就没有把握。”矫的脸上全是仇恨。
    “于是你利用了雪,利用了这个村子的苦难来迫使我下这场雨。”
    “其实我并不敢保证你会下这场雨,我只是想利用接近你的机会杀了你,你不会忘了三百年前你是如何的杀了我的父亲吧!”矫冷冷地道。
    我在旁边气得脸都红了,全身的鳞甲全张开了,我冲着矫喊道:“原来你是个妖怪,你骗了我们。”
    矫的眼里突然充满了杀气,原来那个娇小美丽的矫不见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竟是一条灰褐色,头大如鼓,四爪尖利,杀气腾腾的蛟龙。
    矫恨道:“是,我们是妖怪,只因为我们形容丑陋就被天帝逐出龙族成为妖孽。我的父亲虽是蛟龙,却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为患人间的事,可他还是被你的哥哥给杀了。”
    我看见墨的脸上浮现痛苦和无奈的神色,三百年前,墨杀的一条蛟龙,我慢慢想起来了,那是敖刚离开不久,墨最意气风发的日子,有一天他奉旨去斩杀了一条千年蛟龙。
    通常,龙族在自己所管辖的疆域除了行云布雨,就是奉旨除妖降魔。可是,那天墨很晚才回来,我不担心他,因为我知道在下界已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可以伤害他了。但是那天他却是那么疲惫不堪,似是经历了一场激战。他神情恍惚地问我:“雪,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杀了那条蛟。”
    “你怎么会做错呢,天帝让你去杀的一定都是该杀的。”我边追着自己的尾巴玩边不在意地说。
    “可是他有什么错?天帝的旨意就都是对的?”墨那天一直喃喃自语。是了,就是那天以后,墨象有了许多心事,他总是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雨还在“哗哗”地下不停,万物都复苏了。矫双目圆睁,哽咽道:“我父亲几千年来没做过一件错事,要说有错就是那年天下大旱,百姓民不聊生,竟求到父亲居住的深潭,父亲心中不忍,就用法术将潭里积水化作雨水下了半个时辰。就是这半个时辰竟是父亲兴风作浪的罪名,父亲连百姓答谢的供奉都没敢动。”
    “可是,就是你,东海龙王”矫忽然死死地盯着墨,悲愤地说:“你威风凛凛而来,来降妖除魔,父亲早料有此一劫,并未与你缠斗,只束手就擒,你却仍然斩杀了他。父亲的血浸染了整个深潭,而我就躲在潭底。”
    “不是,不是我要杀了他。”墨痛苦的摇头“你们都是妖魔鬼怪,是不容于天地的。”
    “是,我们是妖魔鬼怪,只要不顺从天帝,不供奉天帝的就都是妖怪。”
    墨无语。无声的雨渐渐地下得小了,墨象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云散了,白的云后面是墨黑的身躯,迤逦蜿蜒,看不到尾。我敢保证四海之内普天之下,没有比墨更英姿勃发的龙了,可是现在,墨却在一条蛟龙面前无言以对。
    墨对着矫笑了,很苦的笑容,他缓缓地对矫说:“令尊确为我所害,你替令尊报仇吧,我不会还手的。”
    矫愣了一下,很快就面无表情道:“我会为父亲报仇的,但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天帝会惩罚这个村子?”
    “因为你!”墨叹道。“天帝震怒于村子里的人把你敬若神明,故降灾于这些愚民。”
    矫诧异了一下就很快释然了:“因为我是这个村子的妖孽,我不应得到世人的敬奉,没想到竟是我给他们带来的这场灾难。可是我何曾伤害过一个生灵,天帝是仁德的,那他为什么会涂毒生灵,即便是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空气是凝滞不动的。
    矫看着墨很久很久才缓缓地说:“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杀了我,又何必要私自降雨?”
    墨没有回答矫,我从未见过他的眼神那么温柔,他只轻轻地对矫说:“为你父亲报仇吧!”
    矫慢慢地抬起前爪,她要干什么?她要杀了墨嘛?我疯了一样的撞过去,撞在矫的身上,我恨死她了,她骗了我,还要杀了墨。但墨平日教我的法术我一急竟都忘记怎么用了,只会笨拙地扑在矫的身上又撕又咬又抓又挠。矫只轻轻的一退就避开了我,随即,不知她用了什么法术,一道强大的气流冲向我,我被推了开去。
    墨“呼”地一下冲了过来,他拦在我前面,对矫厉声道:“不可以伤害雪,她与此事无关。”
    “你以为我会伤害她?”矫竟有些凄凉地说。
    “我不会伤害无辜的生灵。”矫说完仰首望天,那是“三天”之上的“上天”是天帝诸神的居所。突然,一线雪亮刺眼的极光从矫的颈项上划过,矫的身躯象失去了重量轻飘飘的往下坠。有血从矫的身上飞出来,很多很多的血,都是鲜红的,花瓣一样不停地飘散开去,在我和墨的周围,在蓝天白云之间。
    墨凄厉地大喊一声:“矫!”天地已为之色变,我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雨停风住,嫩嫩绿绿的小草挂着晶莹透亮的露珠撒遍了原野,花儿开了,蝴蝶飞出来了,小鸟又唱歌了。矫留着最后一丝真气幻化成原来那个人间女子的模样,墨抱着她,墨哭了。
    泪珠从墨的眼里滚出来,一颗又一颗的滴落,立即化成了水晶般光润的黑色珍珠,大大小小的珠子落满了绿茸茸的草地,象天上的星辰闪闪发光。矫伸手接住墨的眼泪,叹息着说:“都说‘骊龙洒泪成珠是最可贵的’,你怎么就轻易的哭了?”
    “对不起,我害了你,可是,我不是为了我自己,你知道。”矫断断续续地说。
    墨轻轻地点头。
    “我死后你把我献呈于天帝,或许可赦免你的罪行。做人真好,喜怒哀乐都那么真实,你说我们来世会不会”矫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身体渐渐地暖了起来,手里握着的墨的泪珠轻轻地滚落在一旁。我哭着喊矫的名字,我再也不恨她了。
    天蓝蓝的透明,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的虹艳艳地架在远天。不知过了多久,墨还是紧紧地抱着矫,他的眼泪仍然止不住地落下来,那些黑色的珍珠落满了矫的全身。我知道,墨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以后他也不会再掉一滴眼泪。
    彩虹刚刚横跨在天际,两名身披铠甲,手执金牌,脚踏祥云的金甲力士就出现了。他们直奔墨而来,厉声喝道:“何方孽龙胆敢私自行雨,速速与我归案。”
    墨并不答话,只将矫轻轻地放在柔软嫩绿的草地上,矫慢慢回了原形。一条缚龙索突然从天而降,毫无声息就直接捆绑了墨。我已经吓得心惊胆颤了,我没想到墨这么快就会被抓走。我扑上去不顾一切地要解开那条缚龙索,可哪里解得开,我的手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我的眼泪又掉下来了,象下雨,落在草地上化成一颗又一颗的露珠。
    两名金甲力士并不说话,脸森森然,其中一名缓缓举起了手上的朝天戟就要向我击来,墨猛然跪倒在地,口里急道:“舍妹年幼无知有违天规,诸错均在小龙身上,万请恕罪。”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就大了,墨是统领四海的东海龙王,有直接上达天庭的特权,天上地下从未见他屈尊于谁,现在竟跪倒在两个小小天神面前。我不是不知道天规礼仪,我阻挠他们行使神职,他们可直接收了我的三魂七魄,可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急忙要扶墨起身,墨跪着不动,只催促我:“雪,你快回东海去。”
    一名金甲力士看了我很久,才对那名执戟的金甲力士说:“且放她去吧,才屈屈六百年,还未成形。”
    两人都不再说话,就牵了缚龙索直往天庭而去。我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也不阻拦我,随着我去,只有墨,神情是焦急的。我想到了敖,敖在天上,他一定可以救墨。
    跟随着金甲力士行不了多久,就远远地看见南天门,云遮雾绕立着数排天柱,柱上绕着五彩斑斓的飞龙。金甲力士行至南天门口,也不说话,只将手中金牌高高举起,就牵着墨进去了。
    我急匆匆地跟上去,看着墨越走越远急得大叫:“墨,哥哥,哥哥”墨已听不见了。
    我还要跟上去,旁边的守门天神就突然拦住了我的去路,持枪厉声道:“何方妖孽胆敢在此大呼小叫?出去!”一枪刺来,我一弯腰顺着云端滚在一旁。
    我还未起身,就见“唰唰唰”连连几枪又紧跟着刺了来,我怕是躲不过了,就忽听见:“兄长且慢,此乃小女也!”
    这么熟悉的声音,是敖,我惊喜地抬头,可是我看见的是—天柱上一条盘旋缠绕的飞龙游走过来。
    我恪尽职守了几千年的父王,我的要到天上去享清福的父王,他辛苦了一生的最终结果原来就是来装饰这天庭的门柱。我再也忍不住,扑到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我边哭边问敖:“父王,墨被抓走了,怎么办啊?”
    敖老泪纵横,他叹息着摇了摇头道:“天规森严,就看他的造化了。”转过身来又对着守门的天神俯首作揖道:“望两位兄长念在与小可往日的情份上,就让小可带着小女为她哥哥送行吧!”
    一位门神急忙扶起敖,为难道:“老龙王,你折杀小神了,天庭规矩你是最明白不过的,这。就算我让你二人进去,你们恐怕也去不了司神刑堂,这样吧,就让我的飞麒麟为你们探探消息吧!”
    一招手,一头身披金鳞甲,双目赤红,背上生着两翼的麒麟就飞到了我们面前,听不懂门神对他说了什么,他点点头,只一转眼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我和敖就一直守在南天门外,我呆呆地看云彩飘来飘去,它们全都是有颜色的,没有一朵白云,它们什么用都没有,只是为了装饰这“上天”的天空。我们好象等了很久很久,因为我看见好多云朵都飘过去了。
    飞麒麟终于回来了,可他的眼睛为什么那么红,象要滴出血来,我的心开始狂跳不已,它好象已经不是我的了,一种恐惧已经从心里绝望地弥漫到了全身:我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墨了!
    我听不懂飞麒麟的话,但我听明白了敖断断续续抽咽着连起来的墨最后的片断。我仿佛看见墨平淡从容高傲地一如往常立于司神刑堂之上,他承认了所有的“过错”但他不承认杀了矫,他说他永远不会杀了矫,因为她不是邪魔外道。墨是千年的骊龙,天帝怜惜他,只想严惩于他,只要墨将功补过,带回矫的首级,那实在是天帝的一个借口。
    我知道墨是决不会应允的,因为在矫离去的那一刻,墨其实已经离开了。墨义无反顾地上了斩龙台,他唯一的要求是希望天帝留下他的三魂七魄,他要永永远远地照着下界的苍生,他永不要轮回。这一天我哭得太多了,我已经再没有眼泪了。
    敖已经很苍老了,墨离开了他,我也会离开他,他永无止息的生命就是飞绕在这天柱之上,象亿万年前所有功德圆满的龙族点缀在这琼楼玉宇飞檐翘壁之间。作为龙族,我的使命才刚刚开始,我不得不长大了,我必须要护佑我的黎民百姓,因为墨每天晚上都和矫在天上看着我呢!
    墨在斩龙台上失了他的真身,只凝着一股真气化成了天宇的东宫七宿。他夜夜隐在东方的天幕之中,而那颗最亮的辰星一定有着矫的精魂。他们护佑着人间万物苍生,在二月初二那天,世人仰望东方天宇总会看见一条由好多星星连缀而成的天龙,那天总是会下一场痛快淋漓的春雨。
    那天真是人间过节的好日子,人们欢天喜地地进行着各种祭祀活动,敲锣打鼓,迎龙送龙,小孩子们高兴地不停地唱着:“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我也高兴啊,这样五谷丰登的日子也是墨和矫最希望见到的了,可是,有谁知道,二月二也是墨上斩龙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