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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城楼下……
    赵姝被郎中令的拔剑声催醒,身后是廉羽同获罪军士们的喊声,还有邯郸国人回过神来的哀求哭告。
    她没有回头。
    她俯身用碎瓷刮起半勺冰凉残羹。
    仰首看向远处秦宫巍峨高耸的殿宇复道,恍惚间忆起,去岁暮春,自己被封立储君,父王亲手为自己加冠,繁花似锦,公卿大夫百官朝拜。
    她其实不知朝政不懂诸侯,在赵国,她上有父王和义兄如晦,下有廉家全族力持,十几年来,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游冶玩乐上。
    直到四月前的平城大战,一切都变了。
    抬手触到头上方冠,泰山柏嵌套荆山玉,不知是一路冻饿蒙了心,有雪片滚落衣袖里,她不觉冷,亦不觉悲。
    中郎将再催,下一刻,残羹委地,她左手拼力一曳,曳出那柏木玉冠,青丝如瀑。
    雪势愈大,少年郎忽而再笑,半嗔半痴似的,面上却是清冷决绝。想到在平城的两月,赵姝只觉着心口里一股气要炸裂开。
    “孤有何罪!平城我赵军折八万,余二十万人被围,断炊四十二日。若孤以二十万血肉再抵十日,今日又岂会入质于秦?”
    “战事拉长,再由宗周调和,也不过就是那么个结果了,你秦人难道还想僭周代天不成?”
    “可笑至极,孤与秦王按宗周辈分,尚算是平辈。多没意思,这世间的权势爵位若要踏着千万人累累白骨,那这天潢贵胄,我不做也罢!”
    玉冠被狠砸落地,顷刻碎作数瓣。
    她本就是个中气不足的,又要刻意压低音色,在空旷高耸的夹道中,即便是声嘶力竭字字堂皇,却愈发听起来叫人觉着渺小脆弱。
    声音传到城楼上,便又弱了两分,听上去仿若稚子怒斥。
    当内宫遣侍从来催问何时动手时,嬴无疾将那最后两句兀自重复了遍,久无波澜的一颗心莫名起了些难言的悸动。
    很快,便听得城楼下有女子沙哑微弱的哭声,入质的赵人动乱起来。
    “王孙,时辰到了。”校尉郎目中死寂,他知道这一场戏已被诸国史官删改着录下,而这一箭射出后,他的角色应当就是向周赵二国谢罪拖延的罪羊。
    机括扣动之际,一只骨节纤长覆满重茧的手按住了他。
    “许久不用活物练靶,本君来罢。”
    校尉郎愣了一瞬,明白过来后,见四处无人,即刻跪地拱手:“小人章茂,云梦商户出生,今承王孙大恩,余生当结草衔环以报。”
    嬴无疾一面细察这把重弩,一面回身垂袖扶人,一双深阔眼眸诚恳温笑,灿若星河,正是个清风朗月悲悯众生的郎君。
    他将人扶起,还不忘拍了拍校尉郎章茂的肩,随口道:“你是王叔的人,亦是我大秦难得的机括能人,不该陪一质奴赴死。不过是一个妇人之仁的无能蠢物,既说不做天潢贵胄了,这大争之世也是难为他,本君心善,一箭送那竖子上路也……”
    章茂刚想附和,但见他面容骤然凝滞,原本要按上机括的指节紧握成拳,像是被人抽了魂一般,目光死死地盯着城下一处。
    渐渐的,那倾国绝艳的一张脸上,所有的温润和煦转瞬消散,恨意愤怒不甘狂乱得糅合在一起,几乎扭曲到分辨不出情绪。
    长指曲伸数次,直到在弩箭背上划出甲痕,嬴无疾忽然扬眉浅笑,而那长眉下灿如耀石的一双碧眸却阴鸷坚定起来,他转头,撞上章茂怔愣慌乱的目光,笑的温和而诡异。
    “去王孙府遣十名说客,赵太子不可杀,限他们于今夜陛下安寝前,做成此事。”
    第2章 遇仇
    在质子所安定下来后,赵姝对着烟气袅袅的药炉,一颗心反倒惴惴难安起来。
    她虽纨绔贪玩了半生,却自认脑子尚不算笨。
    今日死局骤转,应是有人在暗中助她。
    方才乱局里,利刃朝自己脊背削来时,那支暗中射来的弩箭阻住了铁剑势头,而后,中郎将李武便突然宣布停手,也没有新令,只是将他们押来了这处守卫森严的质子所。
    甚至连她一路求不来的退热方剂,那中郎将李武都主动遣人送了来。
    难道……是如晦哥哥,他跟了来?!
    这荒谬念头一起,立时便被赵姝自个儿否定了。
    赵国如今的污糟局面,义兄能独善其身都是好的了。
    从死局到妥帖安置,命数转变之快,实在是叫人……难安。
    正思量间,戚英跌撞着从屋内跨出,一把将她肩背抱住。
    “阿姊。”肩背上有微弱强压下的颤意。
    赵姝立马挂上笑,一手扶过她,一手就要去倒药汁:“秦人多小气,给的药闻着也没咱邯郸的好,你先喝了,下月等回了洛邑好好养身子。”
    她以为戚英病重,是一路昏睡的。
    然而下一刻,素来寡言鲁钝的戚英替开她的手倒了药,突然哽咽改口道:“公子,你……不可为旁人屈膝。”
    赵姝眉间一抖,眼中衰残欣喜便被浓重苦涩盖过,张了张口,到底将一切思虑忧患尽皆咽下肚子,只陪着戚英喝了药,又看她利落烧水暖炕。
    这些琐碎杂事,赵姝到如今地步,依旧做的不好。
    中宵雪停,凉月渐出。
    她守在塌前,望着戚英酣睡的圆脸出神。
    戚英非是宗室女,而是她乳娘同一大夫私生之女。降生之时,寤生难产伤了脑子,戚英一辈子都言辞磕绊,说不了几句完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