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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待诏 第22节

      裴望初道:“皂豆里应该是搀了赤丹硫磺粉,这东西难得,此事并不难查,要么是杨氏所为,要么是谢及姒所为。”
    这种一查即明的内宅争斗,却被有心人传遍了洛阳城,以此来诋毁谢及音的名声。
    裴望初分神想到,素闻谢黼与他先夫人伉俪情深,按理说对先夫人所生的孩子也应十分爱护。可他却任凭谢及音在家中受人欺辱,在外声名狼藉,乃至被传为祸水、恶兆。
    谢及音不想再与他纠缠,“你若无事,就好好回去养伤,别挡本宫的路。”
    她绕过裴望初离开,肩头飘下一片花瓣,正落进裴望初掌心里。裴望初笑了笑,亦折身离去。
    当天下午,谢及姒突然造访嘉宁公主府。
    她听婢女召儿说了宫外发生的事情,借着去嵩明寺上香的名义骗得杨皇后同意她出门,甫一出宫就直奔嘉宁公主府而来。
    她盛气凌人地闯进来,嚷着要见谢及音。谢及音难得有点好心情,正与识玉打双陆,闻声将棋子一扔,叹了口气道:“来都来了,别拦了。”
    谢及姒一进门就质问谢及音:“我倒不知皇姊何时喜欢上折辱人取乐,裴七郎沦落到你手里本就是明珠落尘,你还要折辱他,竟然让他作宫体诗?!”
    谢及音不以为意道:“不然你以为他是如何讨本宫欢心的?他不仅会作宫体诗,还要给本宫画秘戏图呢。”
    正走到窗下偷听的裴望初闻言双眉微挑。
    “你你你……”谢及姒一连数了三个“你”字,涨得脸色通红,“你也太不体面了!”
    谢及音道:“那你像个泼妇一样在我府上闹,就很体面吗?”
    每次她说谢及姒不体面,都能把她气个跟头。她大概极在乎在谢及音面前保持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谢及姒闻言正要盛怒,对上谢及音似笑非笑的眼神,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上次她在崔元振寿诞上说的那些话传进了杨皇后耳朵里,杨皇后狠狠训了她一顿,要她禁足半年不许出宫。谢及姒虽然心里不服,但毕竟长了教训。
    “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是来要个解释,你既然喜欢裴七郎,费这么大劲得到他,为何又偏要折辱他?听说你还打了他三十鞭子,既然想让他死,当初何苦要救?他当初若是死了,至少还死得干净!”
    谢及音在裴望初面前都不说实话,遑论谢及姒,“本宫对待奴才时就这样,喜欢时爱若珍宝,不喜欢时弃如敝履,有何奇怪。”
    “你这种性子,难怪青云哥哥冷落你!”
    谢及姒恨恨地“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不就是河东郡出了借裴家名声的反民,你害怕被父皇迁怒,所以故意当众折辱裴七郎,来讨好父皇。听说父皇曾为此打过你一耳光,今天又赏赐了不少好东西下来,怎么样,皇姊心里很得意吧?”
    这回让她猜对了。
    谢及音心里有些恼,便也故意气她道:“是啊,就连你一直想要的那套点翠芙蓉玉的头面也赏给我了。”
    “你!”谢及姒气急。
    谢及音自从独自开府后,真是越来越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谢及音不光要气她,还要好好敲打她。
    “你再在我这儿多嘴一句,我明天就告诉父皇,你跑到我府里为裴七郎鸣不平。你既惜他有明珠之才,又后悔当初没有更早开口讨要他,我让父皇把他赐给你,同你做一生一世的夫妻行不行?”
    谢及姒倒还没有昏头到那种地步。
    她嗤了一声,“本宫可不是皇姊你,偷偷觊觎了那么多年,眼巴巴跟在别人身后捡。”
    谢及音眉心紧蹙,冷眼看着她。
    谢及姒学会了适可而止,怕真的惹急了谢及音,她会到父皇面前胡言乱语。反正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谢及姒懒得再同她纠缠,又施施然仰着头离开,仿佛在她府中多待片刻都觉得晦气。
    院墙之下,裴望初望着谢及姒离开的身影,眼神微冷。
    他知道有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想将他从公主府中赶出去。谢黼出于忌惮想要杀他,崔缙出于嫉妒想要赶走他,姜昭想激他为前皇室报仇,郑君容想劝他回天授宫。
    这些人都有可能利用谢及音对他施压,裴望初最开始怀疑的是姜昭,因为她当夜就迫不及待地挑拨他与谢及音的关系,可今日见了谢及音,裴望初又否定了心中的猜测。
    杨皇后身边的女官,就算再深得帝后信任,也不至于让谢及音忌惮到一句真话都不肯说。
    而今听了谢及姒一番话,裴望初终于明白,是因为河东郡反民一事,谢黼又对他起了杀心。
    梅花的影子疏疏落落印在窗棂上,透过半掩的窗户,能看见谢及音正蹙眉而坐,手里把玩着一颗双陆棋子。她正沉浸在自己的烦心事中,没有注意到正站在窗边观察她的裴望初。
    她在想什么呢,是他的安危,还是崔缙的冷待,谢黼的质疑?
    裴望初深谙谢黼的为人,刚愎多疑,容不得忤逆和背叛。他猜测,那天谢及音受诏入宫,在谢黼面前,恐不只是挨了一耳光。
    他长久地望着谢及音,对她感到些许疑惑和茫然。一时竟如浮在白茫茫的江水中,不知所向,一颗心时而沉窒,时而浮起。
    傍晚时分,天闷欲雨,谢及音早早歇下,夜深时又被雷雨惊醒。
    窗外一片夜色,不知几更天,只听得冰雹砸在窗棂上砰砰作响。
    “识玉……识玉!”谢及音掀开绡帐,扬声喊道。
    识玉睡在偏房,闻声披衣过来,点上了灯,“殿下?”
    谢及音拢了拢被子,“外面下雹子了?”
    “是,下的不小,”识玉推开窗缝看了一眼,“哎呀,您养的那几盆腊梅还在外面——”
    她说着要带人出去搬进来,谢及音不让她走,“让姜昭去,你留在这儿陪我。”
    识玉道:“她下午入宫,晚上没回来。”
    谢及音蹙眉,“她这两天是不是往宫里跑得太频繁了些?”
    “听她说皇后娘娘要拟个什么仪典,所以要她多回去帮忙。”
    谢及音嗯了一声,“那些腊梅不必管,明天雨停了再搬。”
    识玉留在房里陪着谢及音,只见窗外一阵电闪雷鸣过后,院子里传来轰隆隆的倒塌声。识玉让人出去瞧了一眼,说是小池上的假山被雷劈倒了。
    “裴七郎从假山那边过来,说要见您。”
    正睡意朦胧的谢及音闻言睁开了眼。
    裴望初站在门口,浑身湿透,袍子湿淋淋地坠在身上,额头还被冰雹砸出好大一块青紫,模样十分狼狈,怀里鼓鼓囊囊地护着什么。
    他这模样瞧着倒霉,却也别有一番放浪不羁的风姿,谢及音坐定后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才道:“进来说话吧。”
    裴望初这才一脚一个水印地走进来,带进了满屋的湿冷气。他将遮在怀里的袖子挪开,掌心里正蜷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
    “一只狸奴,哪来的?”
    谢及音惊讶,下意识探身去瞧,那小猫崽子亦是浑身湿透,身上的毛黏成了刺猬。大概是室内的温暖唤醒了它,它颤颤睁开眼睛,朝谢及音叫唤了一声。
    裴望初见她喜欢,说道:“母猫在假山里生了一窝猫崽子,假山被雷劈塌了,只有这只还活着。又恰巧是白色的,若得您喜欢,就留下吧。”
    “为何白色的我就要喜欢?”谢及音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小猫的脸,结果被那小猫顺势赖上靠住,弄得她不敢动弹。
    隔远一点看,就像是她与裴望初正手指相勾缠。
    裴望初轻轻一笑,“我倒是觉得白色最惹人喜欢,殿下不喜欢吗?”
    他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雨洗过的长睫如鸦羽,遮掩着似有柔情的目光。
    谢及音缓缓避开,未予回应,看着小猫崽子道:“它这么没精神,我未必能养得活。”
    裴望初道:“活下来是它的造化,活不了是它的命,殿下不必自责。”
    识玉端了热水和帕子放在八仙桌上,裴望初折起袖子,试了试水温,小心翼翼将小猫崽子放进水盆里,撩起温水给它洗澡。
    冻得奄奄一息的猫崽子一浸到温水里就开始挣扎,伸出粉白色的爪子挠裴望初的手。裴望初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将动作放得更加轻柔。
    谢及音端着一盏花茶从旁看着,一时竟入了迷。
    洗干净的猫崽子被包进柔软干燥的帕子里,裴望初给它擦了擦身上的水,然后递给谢及音。
    谢及音十分小心地将它放在腿上,那小猫睁开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好奇地在谢及音身上嗅来嗅去,小声哀叫。
    一只刚失去了母亲的小猫。谢及音心中一软,轻轻叹了口气。
    裴望初一直在垂眼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又横生愁绪,说道:“殿下给它取个名字吧。”
    谢及音想了想,“叫阿狸。”
    幼时在汝阳时,她也曾养过一只猫,就叫阿狸,可惜那猫性子野,后来跑丢了。
    思及此,谢及音微微蹙眉,问裴望初:“要将它关起来吗?若是以后跑丢了怎么办?”
    裴望初道:“不会跑的。它眼下已无家可归,只有殿下爱护它,除了跟在您身边,它还能跑去哪里呢?”
    谢及音抚在小猫身上的手微微一顿,轻声一笑,“裴七郎,话里有话啊。”
    “被殿下听出来了,”裴望初笑了笑,“就是您理解的意思。”
    “这又是何必呢?”谢及音将阿狸交给识玉去喂些羊奶,在水盆中净过手,又端起茶盏,慢悠悠对裴望初道:“本宫既留你在府中,自会尽力庇佑你,无须你这般变着法子献殷勤。我知道裴七郎并非真的安于逢迎,乐于苟且,你有你的傲骨,不必再来本宫面前表衷心。”
    裴望初道:“我的骨头没有殿下的嘴硬,三番五次,竟真一句实话都磨不出来。”
    谢及音掀起眼皮瞧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今天下午佑宁公主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裴望初目光沉静地与她对视,“是因为河东郡出了反民,谢黼想想杀我立威,您为了保下我,才在宴会上逼我作宫体诗、给我赐姓,觉得折了我的名声,就能乞求谢黼留我一命,是吗?”
    谢及音脸色微白,反驳道:“你未免太自视过重,本宫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周折保你,本宫还没有蠢到为了一副皮相去惹怒父皇。”
    “这不是蠢,殿下,”裴望初定定望着她,温声道,“这是我从未奢求过的厚待。”
    仿佛一根针刺在心头,谢及音心里狠狠一揪,轻轻别过脸去,红了眼眶。
    这骤然的失态让她有些难堪,谢及音苦笑着扯了扯嘴角,自嘲道:“事已至此,再纠结真假又有什么意思……别再问了。”
    她睡至中途醒来,发髻本是松松挽着,如今已尽数散开。裴望初伸手将她的头发捋至耳后,以指作梳,动作轻缓地理开、梳顺。一袭银发披至腰间,额前几绺遮在眼前,隐约挡着那双动人心魄的含情目。
    夜雨惊雷里,裴望初缓了缓心中忽如海潮般卷起的情绪,劝她道:“您是珠玉,我是尘泥,殿下应当自重,往后再别为了我受这种委屈。”
    谢及音不答。她若应了,不就等于是承认之前种种全是为他咽下的苦衷了么?若是不应,裴望初那么聪明,她又何必搜肠刮肚地辩驳,在他面前献丑。
    谢及音想起他捱得那三十鞭子,问他道:“身上的伤恢复得如何了?可有让大夫瞧瞧?”
    “都是皮外伤,眼下尚不能沾水,每日劳烦郑郎君帮我擦药。”
    谢及音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皱皱巴巴地黏在身上。
    “识玉,你去——”
    谢及音唤了一声,想让识玉去找一套干净衣服,对上裴望初隐隐似有笑意的眼睛,嘴边的话一顿,又硬生生拐了个弯。
    “你去……找把伞给裴七郎,让他回去吧。”
    裴望初静静盯着她看,点漆眸里映着灯台跳跃的烛火,仿佛能洞烛人心,旋即,他的眼皮垂了下去,眼中笑意渐息为无奈的叹息。
    “不必劳烦,我衣服已湿,直接走回去即可。”
    谢及音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手边茶盏上,对他道:“去吧。”
    裴望初朝她行了一礼,告辞离开,颀长的身影转过了屏风与碧纱橱,很快消失在密雨如蚕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