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抉择
“妹,不要再使用内力了!”
青年在她掌心上比划道。
宣清没有听,只是一昧地运功,想要听见,或者看见什么。
可是她越运功,带给这副躯体的负担就越重,玉允望着宣清愈发痛苦的表情,拳头缓缓收紧。
他开始环视周遭,发现原本红烛高悬的厅堂被闯进来的人毁于一旦,温馨美满的屋子变得无比狼藉。梁上挂的红绸破了,柜子被谁劈开两半,数十条大小长短不一的头绳被谁扔在地上,踩得脏乱,再不复旧颜色。
似乎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它们独特的意义。而如今的他们,正在毫不留情地破坏这些意义。
小妹的每一声喑哑的泣音都像在抓着他的心,抓得他备受煎熬。
在那一刻,玉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日后……
是否还有一个比现下更好的机会来做一个了断呢?
可是一旦自己做出这个决定,他与阿妹,乃至于整个玉府都会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谴责。
值得吗?
玉允抿抿唇,估算了一下距离,看向缓缓靠着自己跪下来的宣清,喉结艰难一动,做出了抉择。
他蹲下身,指尖揩去她面中的泪,尔后又在她的掌心写上一句简短的话:
寅时方向,四十步,转子时,十六步。
他轻托着宣清的手,将这个答案收拢在她的掌心。
宣清微愣,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默默取出怀中布偶,捏了捏。
没反应。
感应不到了。
怎么连这个都想到了?
不仅一下子将她与他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就连丝毫为他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她,凭什么?
经过一番冷静思考过后的宣清蓦然有些生气,她紧抿着唇站起来,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凌羲光。
周围的仙盟弟子一时无话,只是看着她穿着一身赤红的喜服穿梭在人群之中,穿梭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下,显得颇为可笑。
就连方问渠也停下对凌羲光的压制,看着她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一开始,她走得很急,胡乱地往前冲,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东西,她不断用胳膊肘将挡在眼前的人全都撞开,扒开,若有人用武器拦着她,她更是会毫不犹豫地反击,不分敌我。
他发现,旧时最爱笑,笑容如煦煦暖阳般的师姐此时面容满是尘土,神色也难以名状,茫然又携着几分执着,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方问渠心中一下子变得无比烦躁,他死死抓住被自己按在地上的凌羲光,恨声道:“师姐定是受了你的蛊惑才会变成这样的,你满意了吗?!”
听到他的话,原本奄奄一息的凌羲光忽然开始发笑。
“可恶!你害了那么多人,为何还笑得出来?你有资格笑吗?!”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掐着凌羲光的脖颈,凌羲光满脸都是血瘀,面容都已经被打得模糊了,方问渠只能看见他在喘气时两侧露出的发白的犬齿。
凌羲光微微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里隐隐露出疯狂之色,他的喉咙早就被谁划破了,声音如砂纸般粗粒:“你也配……问我这个问题?”
早在许多年前,他抱着一丝希望,来到这个所谓众人称道的修仙世家前,将濒死的宣清放在门口,敲响了方家的门环。
可是彼时的方家家主连看都没看一眼宣清,似乎生怕她脏了门庭。他满口仁义道德,说得好听,可凌羲光却知道,他根本看不起宣清,就连那府中的小厮也要赶来啐上一口,此人本是妓女,死不足惜,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该!
方家最不配问他有无资格。
所以,即使今日他快死了,也要一字一句地啐回去:“我杀你爹都是因为他贱,是他自找的,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是他该!”
“不许你说我爹,去死,你去死!!”
方问渠满腔怒火,手中的玉扇瞬间变化为一柄匕首,寒芒闪烁,朝凌羲光刺去。
凌羲光偏过头,颤着手挡住自己的眼。
匕首霎时刺入他的左胸,他浑身一颤,方问渠便笑他:“如今才知道怕,太晚了吧?”
凌羲光自顾自摇摇头,轻声喃道:“我师妹最喜欢这双眼睛,要保护好它……”
他有一个很好的师妹。
他的师妹时常会摸着他的脸,笑着对他说,凌羲光,你有着这世间最漂亮的金色的眼珠子,好像被天上的神灵眷顾了似的。
“什么?”
凌羲光已没有力气回答他了,濒死的感觉令他的神智逐渐涣散,挣扎着与身体分离。
原来是这样痛苦。
……
就在方问渠准备给他致命一击的时候,却有人从他身后跑过来,伸手握住匕身。
匕首锋利,刺入血肉的声音无比清晰,方问渠错愕地看着宣清。
“快放开,师姐!你在做什么?!”
宣清紧紧抿着唇,手中力度加重。
方问渠吓得即刻将那匕首抛开,按住她的手,颤声对她说:“师姐,你为何偏要护着他呢?他到底对你下了什么药啊!”
救下魔君,就代表她要与整个仙盟作对。
方问渠睁着一双惶然的眼,问道:“师姐,难道你真的要……?”
剧烈的痛似乎换回了她丝毫的听觉,宣清睁着那双涣散无神的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果然,这样的时刻还是来了。
她该做出选择的。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微颔首,而后挣开他的桎梏,摸索着朝凌羲光爬过去。
还差一步,两步,三步……
最后一步。
当她终于爬到凌羲光身边时,身上的喜服已经被土地里的沙石刮得无比残破。
她沉默着,偏头靠在凌羲光的心口,即便听觉恢复了三分,可是她仍然听不见凌羲光的心跳声。
不仅听不见,还有大量的粘腻冰冷的血糊在她的脸颊上,很难受。
旧时,渺小又怯懦的宣清在广阔的人世间行走了数十年,蓦然发现这世间最炽热、最令她无法割舍的竟是他的心。
现如今,这颗心也随着周遭的一切,彻底冷下去了。
她还能做什么呢?
宣清默默地坐在地上,最后只是无措地将毫无生息的凌羲光捞回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野逐渐恢复清明。
天光乍泄,苍穹却仍旧灰暗,厚重的乌云遮遮掩掩,最终只打下两束小小的光。
宣清伸出掌心去接。
“凌羲光,天亮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