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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第87节

      科举本是天?子为打破世家对官场的垄断地?位、笼络寒门子弟所设,因此为了防止世家高?官再凭借着位高?权重,在其中?动手动脚,经过一代代改革发展,有十分严格的防作弊体系。
    学生在春闱交上去的卷子,最后?会经过遮掩名字、誊录官誊抄等步骤后?才送到考官面前,防止考官和考生利用字迹和约定好的卷面标记进行作弊。
    一旦被掩去姓名,无论家里?是官是农,都要站在同一起跑线。
    无论这些先生对萧家是喜是恶,谢知秋最终要靠的还是客观公正的评价,听太多有个人偏向的想法反而?会影响她的判断,总不能指望到时候正好碰到一个崇敬萧将军、爱屋及乌偏袒“萧寻初”的考官吧?
    这就是谢知秋虽进了太学,但迟迟未请人帮自己评卷分析的原因。
    若是可以的话,她希望能找到一个学识可靠、不会随意因为学生的身份动摇,最好也不会轻易和学生建立过于密切的关系的人。
    谢知秋顿了顿,问林世仁道:“你说的那个严先生,具体叫什么?是教哪一门学问的先生?平时在哪里?能找到?”
    林世仁见谢知秋是来真的,慌慌张张地?又摆手,改口道:“严先生叫严仲,专讲《尚书?》一学,但你真要找人评卷,还是不要找他为好。你看我问了这么多天?,只有严先生一个人肯细看我的卷子,我还不是不敢去找他。”
    谢知秋侧目:“为何?”
    林世仁压低了声,对她道:“我听其他学生说,这严先生当年?科举殿试是拿了第?四,虽然?没?进三甲,但学识没?得说,起初也得到重用,但后?来因为性格太过刚直、口没?遮拦,得罪了不少人,被贬到太学成了太学博士。
    “而?且他这一被贬便十余年?没?挪过位置,导致这严先生自觉怀才不遇得很,平时看有前途的学生很不顺眼,说话又难听。虽然?他愿意给所有学生看卷子,但大家都说他时不时就会拿学生的文章发泄,肆意批评,给的建议也很不好。
    “我的文章也是,被他大骂一通,倒不如?今日这位先生只是随便一扫。我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谢知秋听了,倒没?有立即下结论,既然?这人当年?能考到前四,至少说明?会考试。
    谢知秋问:“给的建议不好,怎么说?”
    林世仁道:“就拿我得到的评价说吧。他说我文笔花里?胡哨,措辞华而?不实?,通篇卖弄文采,不讲实?质。
    “可问题是,这两年?科考甚重文辞,前些年?名次高?的进士,哪个不是以文笔华美见长??
    “我写那些生僻复杂的词汇,也是看了很多书?、背了很多文章,才好不容易用得出来的,本以为能得个夸奖,谁料被大骂一通!你说,他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到底想不想让人考上啊?”
    林世仁说的,倒确实?是实?情。
    包括谢知秋这个解元,在参加解试的时候,也是卖弄了不少辞藻,方才得了这么个第?一的名次。
    在当下的举试里?,绚丽的文风,就是比朴实?无华的文字要来得赚便宜,因此现?今的学子也个个往这种方向努力,这严先生给的评价,简直是逆向而?行之。
    不过,谢知秋倒不觉得他说得完全不对。事实?上,她的师父甄奕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当代士人过于追求文风浮夸富丽,而?失了为官之人本应有的实?干之心。
    谢知秋有些犹豫。
    她只有三个月准备春闱,现?在最需要的是立竿见影应考技巧,而?非再像以前那样,脚踏实?地?地?步步积累。
    听林世仁的描述,这个严仲脾气不好,且为人处世过于死?板、排斥应举之学,不算太对谢知秋的想法。
    但是,要再找一个一视同仁的先生也不容易,或许这种人,本来也不可能个性圆滑。
    谢知秋想来想去,觉得与其不停拖延,倒不如?先去试试,万一这先生不行,再去找别人便是。
    谢知秋一定,有了决断。
    *
    次日。
    太学小院凉亭中?,那位先生严仲,正在给一个前来找他的学生点评文章。
    恰逢一位与严仲关系友好的同僚提着鸟笼过来找他。
    那同僚还未走上凉亭,正撞见那学生怒气冲冲地?自行夺回卷子,道:“先生不必说了,照先生这么讲,我堂堂一个举人,岂不是连三岁小儿都不如??我这篇文章也给其他先生看过,其中?不乏有比严先生名声更甚之人,先生不妨去问问其他人是怎么说的,而?不是在这里?高?高?在上地?随便指手画脚!学生先告辞了!”
    言罢,学生按捺着火气一拱手,转身便走,恰遇提着鸟的同僚擦肩而?过。
    同僚望了那学生背影一眼,对这场面见怪不怪。
    “你又把太学生气走了?”
    同僚手中?拎着个八哥金丝笼,笑眯眯地?进了凉亭,将鸟笼放在桌上。
    “阿仲,你这臭脾气还是改改吧。学生嘛,都是年?轻人,对他们和颜悦色一些又何妨?你看现?在离会试只有三个月了,这么关键的时刻,太学哪个博士那里?不热闹,只有你这里?清净得连只鸟都没?有。”
    那名为严仲的太学博士,年?约四十有余,正值壮年?,头发却已花白。
    他生了一张铁面无私包公脸,皮肤偏黑,神情也黑,眉头经年?累月拧着,大约已经舒展不开了。
    “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若是连这点苛责都受不了,还上官场当什么官?那可是真正的风雨莫测,稍有不慎,是要掉脑袋的!”
    严仲没?半点好脸色。
    不过,他转头看到同僚带来的鸟,略微有了几分兴致,对着鸟笼“啧啧啧”了几下,哄着鸟道:“小八啊,来说,床前明?月光,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八哥字正腔圆地?回话道。
    同僚道:“你也知道官场上会掉脑袋?那你当初在朝堂上铁着头乱喷,把满朝文武得罪个遍,连圣上都骂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掉脑袋?你对人但凡有对鸟一半客气,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份上!”
    严仲将视线从鸟身上离开,就又板起脸来。
    他道:“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实?话总要有人来说的,都唯唯诺诺,怕承担责任,谁来出这个头?
    “你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瞎搞,挥霍方朝的家底,一步步将国?家蛀成一个空心壳子吗?这我做不到!”
    “做不到的结果就是你只能待在这里?,连学生都不愿意听你说话,闲到只有教鸟念诗。”
    同僚叹了口气,劝着说:“肃山,必要的妥协是必要的。你想想,当年?尚书?大人看中?你,觉得你是少有的务实?派,力排众议提拔你,说是对你有知遇之恩,也不为过吧?
    “结果你一下子把人得罪光,从此在这里?做了十多年?冷板凳,对不对得起尚书?大人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
    “……”
    被同僚提到当年?的恩师,严仲不说话了,显然?是被戳中?死?穴。
    半晌,他道:“尚书?大人是对我有恩,但也不是他说什么,我就非得照着做的。
    “结党营私是小人之行,我敬重尚书?大人,但不是事事对他言听计从的党羽,我只为国?家和圣上效命!”
    “你啊,读书?读得太死?了。”
    同僚叹气。
    “你想想,你这样的君子只想清高?独行,可朝堂那些你认为的小人……个个都是抱团的。我等若不团结起来,如?何斗得过他们?难道你指望大家平时从来不互相交流想法,但一到朝堂上,就忽然?万众一心、合力对抗佞臣贼子?”
    “大家都是人,不是你这样的棒槌,若没?有别人认同过的底气、不知道出头能不能有人支持,会害怕的啊!事先若不谋定策略,就算其实?有不少同道者,也只是一盘散沙,像孤狼一样一个个地?上去对抗,威勇有余,却只是送死?而?已!”
    “……”
    严仲又搭不上话。
    同僚道:“既然?你不反驳我,就说明?你这十几年?也不是什么都没?在想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
    同僚示意严仲靠近,然?后?在他耳边道:“齐相率领一众礼部官员向圣上上了书?,明?年?的春闱,终于要改革了!
    “——以后?科考会更重经赋,诗文的内容大大减少,题目也会偏向务实?,不似往年?都是风花雪月。”
    严仲听完大吃一惊:“那个齐慕先竟——?”
    齐慕先是现?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俗称的宰相。
    自当年?神机清相谢定安之后?,他是方朝名声最赫的宰相,已在此位上坐了二十六年?之久。
    齐慕先是完全寒门的出身,如?今却身居如?此高?位,在读书?人中?很有威望,不少寒士将他当作毕生榜样。
    “没?想到吧?齐慕先虽然?在主战主和的问题上与我们想法差异太大,但在科举改革的问题上和我们战线是一致的。”
    同僚笑道。
    “这浮夸不实?的破考试制度早该改改了!”
    “所以,你给学生提的建议,全部是对的。他们若是不听你的话,等看到题目,全都要后?悔。”
    严仲目瞪口呆,这喜讯来得太突然?,倒让他无措起来。
    同僚说:“这事还没?定下来,但既然?是齐相提的,多半能落实?,你可别外传。不过我信你,就你这死?脑筋,大概所有官员都给学生透题了,你也不会透。”
    严仲定了定神,重新板起脸来,吹了吹胡子,道:“哼,这算你说对了。考试本就是该凭真本事,走歪门邪道算怎么回事?”
    “可惜不是人人都这么想。”
    同僚摇了摇头。
    他问:“对了,依你看,等制度改革以后?,太学还能有几个有潜力、能适应的学生?”
    严仲不客气地?道:“没?几个了,按制度考了这么多年?,一个个都在琢磨应试技巧,读了十年?书?,十年?都在学怎么考试,突然?换考题形式,等于从头来过,全都活不下来。”
    他想了一下,又说:“不过秦多龄的儿子秦皓,还算不错,他当年?跟甄奕学过,得了甄奕三分本事。
    “甄奕这个人有点墙头草,在官场上总是浑水摸鱼明?哲保身,但教学生是真心的,我看了几个白原书?院被他点过的人,大多都不是只会卖弄文辞的空架子。”
    同僚说:“哪几个好的,你提前记一记,看能不能招揽到我们这边。”
    同僚话音未落,严仲的脸又黑了,俨然?是不愿意。
    “算了算了,不指望你。”
    同僚见状,摆摆手,准备换个话题。
    这时,他又想起什么,说:“说到甄奕,他的关门弟子谢知秋,文章写得确实?好,应该会对你的口味,你若有空,可以读读。只可惜是个女孩子,如?果是个男子,必定前途无量。”
    谁料严仲想都不想便拒绝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但女人写的东西,我不看!
    “如?今国?难当头,边境频繁摩擦,这帮士人不见辛国?横军十万在我方朝边境,不见我国?国?库日益空虚尖刀已悬发顶,反倒有空在梁城吟风弄月,吹捧女人!这风气实?在太坏,哪里?还有男儿的阳刚之气?”
    同僚皱起眉头,说:“你话不要说得太绝。说实?话,我看之前也有轻视,但看了觉得,能被甄奕破格教导的女孩,确实?有独到之处。”
    “有什么独到之处?我不看这人的文章,但她的《秋夜思》传得满城都是,我女儿非要买她的诗集,一天?到晚要读十多遍,我不看也要进我耳朵里?。这人文思是还可以,但也只是女儿家的小情小调罢了。”
    “只是一篇《秋夜思》,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同僚说。
    “这个谢知秋是个少见的多面手,什么风格的文章都会写。严肃的她也有,只是看的人相对少,没?有这些诗文这么容易传播罢了……也罢,你是个榆木脑袋,我跟你解释什么?鸟还我,我回去了。”
    二人不欢而?散。
    严仲没?了八哥玩,自觉无趣,在凉亭也没?意思,便回了书?阁中?去。
    书?阁中?还有其他太学博士,但他们与严仲关系大多不好,见他过来,眼皮都不想抬。
    过了老半天?,才有一个人跟他说:“老严,刚才有个学生送了两篇文章,说想让你给指点指点。看你不在,他文章放下就回去了,你自己瞧吧。”
    “啊?哦。”
    严仲随口应下,随手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