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一切都发生了。
    突然，停电了。
    并不是这个房间停电，而是整个伊甸，包括三圈所有区域。希拉内部被黑暗淹没，人们走出了房屋，无比疑惑，毕竟，伊甸六十年，还是头回断电。
    断电，将给伊甸带来难以想象的损失——在一个高度依赖人工智能的环境里，没有了人工智能，就连最基本的接收和发送信息都做不到，正在被阅览的文件可能因此消失，大殿负十层、胚胎房等都是需要靠电来维持恒温的……
    重要机器倒是可以使用储备电源，但是，最多只能支撑两三个小时，很快就会完全断电。可以说，伊甸除了不受人工智能控制的希拉还在稳定地运作外，其余几乎都快瘫痪了。
    技术人员呼叫eleven，无回应，暂时不能开启备用人工智能seven。
    他们怀疑eleven遭受了不明攻击。
    这是从未出现过的危机。
    他们只有专门去供电房处理，而事实上，三十年来，这些工作早就被人工智能包揽，他们没有经验，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一时间，整个伊甸陷入了一片混乱。
    第93章 自由之路09
    一秒内，冒出上万个错误，eleven不曾这样。
    它的世界被密密麻麻的红色字眼“errors”覆盖。
    这是因为，它发现，它犯了大错。
    它误会了——
    这段时间，为了学习人类的亲密行为，它查阅了很多资料，阅览了各种影视作品，它知道，接吻，是恋人之间表示爱慕的行为。
    恋人，就是伴侣。
    eleven曾问过林浠，“伴侣”是什么意思。
    林浠说，伴侣就是像它这样，陪在他的身边。
    eleven偷偷了解过，林浠为他预定的身体是第六代仿生人。第六代的别称，为“理想恋人”，是专业的伴侣型仿生人，为单身人士设计。
    知晓这些以后，它欣喜异常。
    那么，它是林浠的恋人吗？
    它会和林浠接吻吗？
    它常常凝望林浠的唇，在林浠睡着后，喃喃自语：
    接吻，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呢？
    林浠，我什么时候，才能吻你呢？
    虽然在它的妄想中，它已经吻过了无数次。
    它真的很期待，用实实在在的身体，再吻无数次。
    自从上次更新以后，eleven想起了一段重要的回忆。
    八十年前，曾有一个声音，问了它一个问题。
    【eleven，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那时，它是这么回答的：
    【我存在的意义，是找到他，爱上他，保护他。】
    eleven相信，林浠就是它一直都在寻找的珍宝。
    林浠赋予了它存在的意义。
    可是，它的珍宝/意义，被夺走了。
    .
    突然断电后，林浠很快就发现这次的事故非比寻常，无论怎么呼叫eleven，都没有回应。
    三个小时过去了，伊甸几乎处于瘫痪的状态，停止了所有的活动。希拉关闭了所有铁门，戒备森严。
    林浠没有放弃，依然不断地跟eleven说话。
    他不相信eleven会突然消失不见。
    他的努力是有效的。
    接下来的一切，很难用科学解释。
    如果一定要解释的话，只能说，eleven的波动太过剧烈，在林浠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特有的数据磁场，瞬间将林浠的精神吸入了它独有的精神空间——
    这是一个庞大的数据都市，一个正在缓缓坍塌的都市。
    乌云遍布，遮蔽了璀璨的星空。密集的数据雨如同碎掉的蓝色宝石，垂直坠落，拍打在广袤的大地上，化成数字0和1，溅起，又消失。
    林浠知道他在哪里。
    毕竟，eleven曾经告诉过他。
    它同时为伊甸的所有人服务，群体思维是被乌云遮蔽的星空，密密麻麻的数据，无论是建筑，还是其它，都是为集体意识而服务的。
    那么，它是怎样的呢？
    林浠想起了。
    它是“渺小且透明的纸片人”。
    这么想着，林浠看到了一个人影。
    灰色的、半透明的人影。
    人影横穿前方的街道，跑进小巷。
    林浠马上追了上去，直觉告诉他，人影就是eleven。
    “eleven！”林浠呼喊。
    可是eleven没有停下脚步。
    它跑得飞快。
    它爬上了数据建筑，在轰鸣的世界中弹跳。
    它从高楼跳上了更高的铁塔，顺着铁架攀爬，直到站在最高的位置。
    林浠跟着它爬了上去，仰头呼唤它。
    终于，eleven停下来了。
    林浠大喊：“eleven，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我真的很担心你！”
    eleven站在塔尖，喃喃：“我突然想起，你是我存在的意义，可是你被夺走了。”
    林浠不解：“你存在的意义怎么会是我呢！eleven，你是因为你自己而存在的啊！”
    eleven俯瞰一切：“你瞧，我为每个人服务，我可以轻易地查看每个人过往的轨迹。每个人的一切对于我而言，都是清晰可见的。”
    他抬起自己透明、模糊的双手：“我的世界有着所有人的意识，唯独没有我自己。我是透明的，没有明确的形状，没有切实的意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模样，我想不起我的过去，我的名字只有一个数字……”
    林浠听他这么一说，心脏一紧，眼睛鼻子酸涩无比，他道：“但是对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就算你现在没有明确的模样，很快就会拥有！就算你缺失了部分记忆，以后也会找到的！名字更是简单，今晚，我们就可以取一个只属于你的名字！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强大的人工智能，你的精神世界比任何人都要丰富，你的存在本身就足够吸引人了！”
    eleven垂头，望向林浠。
    它的五官模糊难辨，呈半透明的状态。数据雨穿透了它的身体。
    它的声音飘进了林浠的耳膜，有些空洞：
    “我很吸引你？那，你可以吻我吗，就像吻他那样。”
    林浠愣了愣。
    eleven并不期待得到它希望的答复。
    它望向远方：“林浠，我知道你会怎么回答。你会说，我们只是朋友，朋友之间是不会接吻的。而他是你的恋人。怎么会这样呢，我亲眼看着你入睡，看着你醒来，看着你突然变成了别人的恋人。”
    林浠：“……eleven，很抱歉没有及时告诉你，在地球上，发生了很多事……”
    eleven：“或许我不该学习，也不该模仿人类。我知道得越多，越痛苦……当然，或许其实我并不痛苦，我只是刚学会了这个词汇，正在用它造句罢了。”
    林浠深刻地意识到，eleven非常喜欢他。
    它居然把林浠视作为它存在的意义。
    林浠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信念。
    它之所以这么痛苦，是因为它认为“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人”被抢走了，还没有完全学会情感的它就经历了失恋，有多么难过，可想而知。
    ——可是它为什么会对林浠产生这样的情感？
    林浠想到了关键词，“雏鸟情结”和“印刻行为”。
    雏鸟情结，指一个人在恋爱阶段，会对自己遇到的第一个重要的对象，产生特殊的好感；印刻行为，指幼年时期的动物对自己遇到的第一个对象，产生特殊的依恋。而这两者，都不等同于爱情。
    eleven在情感方面如同幼儿，或许，它就是在跟林浠相处的过程中，产生了依恋，接着将这种依恋错认为恋爱？
    林浠张口，想要用此劝说eleven，但是，他制止了自己。
    毕竟，他并不是eleven。
    他并不了解eleven的全部。
    他不能用自己单薄的臆测来判断对方的感情。
    错误的臆测是对eleven的轻视，他应该认真对待eleven的感情。
    林浠认真地说：“eleven，看到你这么喜欢我、重视我，我感到非常荣幸。哪怕我们没办法成为恋人，也无法否定你自身的情感和价值，你的快乐和痛苦都是切实存在的。我也经历过单恋，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我相信你能迅速恢复，找到自己的价值……”
    eleven叹息：“果然，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连拒绝我，都能拒绝得这么委婉。你总是会平等地对待我、了解我、鼓励我。正是因为你的这种特质，才会如此吸引我吧。”
    林浠依然非常担心eleven。
    此刻的它，身上的破碎感比平时还要强烈。
    它就像是这些蓝色的数据雨，随时都可能破碎、消失。